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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行于深淵——網絡文學類克蘇魯設定中的秩序、理性與主體問題
    來源:《中國網絡文學研究》 | 王玉玊  2023年02月21日08:34

    摘?要:包括規則怪談在內,類克蘇魯設定的網絡文學作品的興起密切關聯著“后疫情時代”的社會心理與人類經驗。對現代科學與政治文明有效性的懷疑,宏大敘事崩潰所帶來的解釋的缺席,都使得外在化的理性建制日益顯現出它的脆弱、專橫與失靈。類克蘇魯設定的網絡文學作品將世界的混亂、瘋狂與非理性設置為恐怖之源,將理性本身變為一個需要重新思考與定義的問題。與此同時,長期被關于理性的樂觀主義現代性信念所壓抑的主體創傷也在不可名狀的世界之中顯現自身,并召喚著主體重新向世界與他者敞開自我。

    關鍵詞:規則怪談;類克蘇魯設定;秩序;主體;科學理性

    2019年前后,略帶懸疑、恐怖風格的幻想類網絡文學作品開始頻繁出現在起點中文網、晉江文學城等主流網絡文學商業網站的排行榜前列。特別是新冠肺炎疫情全球爆發的2020年以來,在愛潛水的烏賊的《詭秘之主》(起點中文網,2018)等作品的帶動下,類克蘇魯設定1的帶有恐怖風格的網絡小說明顯增多。2021年,發布于A島的《動物園規則怪談》2又使得規則怪談類作品流行一時。實際上《動物園規則怪談》中那個始終在被曲折影射,卻永遠無法直視、直言的“不可名狀之物”也帶著類克蘇魯設定的影子。誕生于小眾論壇的規則怪談與誕生于主流網絡文學商業網站的類克蘇魯設定網文,這兩者在近似的時間段流行起來,共同勾勒出“后疫情時代”網絡文學之中恐怖風格作品所包含的社會情緒——對于理性建制背后可能存在的非理性因素的感知,以及由此引發的不安。這種不安既指向外部世界,也指向主體自身,它在故事中集中體現為世界本身的混亂無序、不可理解,以及人越是接近于世界的本源與真相,就越是趨向于瘋狂。

    由于歷史和文化的影響,中國網絡文學中偏驚悚、恐怖風格的作品在研究中總是被有意或無意地遮蔽,類克蘇魯設定、SCP基金會 (SCPFoundation)設定、無限流、末日喪尸等等在網絡文學中實際上已經非常常見的設定往往得不到正式而充分的討論。但恐懼是與人類原始本能密切相關的情緒,也一直是人類文學的重要命題。如果說英雄故事總是從正面記錄著人類的價值信仰,那么恐怖故事則從背面接近人們最深刻的恐懼,以及無論如何也不愿失去的一切,它們看似截然相反,實則密切相關。

    毋庸贅言,不同時代的恐怖故事有著不同的主題與形態,隨著人類對于自身、對于外部世界的認識之改變而改變。21世紀以來,在中國的流行文藝之中產生過幾種常見的恐怖故事主題:恐怖罪案故事常常倚仗于對犯罪心理的精神分析式展現帶來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感,回應著薩特“他人即地獄”的箴言。現代性與現代文學體制中“人的內面的發現”既帶來人文主義的高光時刻與人的主體性的高揚,也勢必導出其反題——在自我—他者二元對立的關系之中,主體是封閉而獨立的,因而人的復雜性越是被發現,就越是催生對他人心理之不可測的恐懼;以2012年“世界末日預言”為契機,一批末日喪尸題材的小說密集出現,回應著人們對于核威脅、環境問題等全球性發展問題的憂慮;劉慈欣的《惡魔積木》、藤萍的“夜行”系列等作品則在基因改造或人妖共存的世界設定下將后人類主義文化轉型過程中的種種倫理擔憂以驚悚怪奇的方式傳達出來……

    在樂觀主義的發展信念之外,恐怖故事總在贖回那些被現代文明壓抑、遮蔽的人類創傷性經驗,總在依照人類的本能或文學的天性,以虛構的方式預演或許正在來臨的危險。它通過想象和敘事為人們隱隱感到而無法明言的不安賦形,并帶來直面恐懼的勇氣。

    與此前的恐怖故事諸類型不同,規則怪談及其他類克蘇魯設定的恐怖故事相對于通過針對人類身體的暴力帶來恐怖效果,更強調在理性與瘋狂、秩序與混亂等更加抽象、更偏于理念的二元對立項上制造恐怖感。這種新特質反映出怎樣的社會觀念,又將導向何種對于人類主體與人類文明的新的想象方式?當對于理性信念與現代主體的質疑與反思成為故事的主題,主人公的命運就成為一場豪賭——究竟是在非理性的深淵中沉淪于瘋狂,還是以放棄自身的絕對封閉性、同一性為代價尋找一線生機?

    一、 規則怪談中的文體反諷

    ■■3市動物園園區游客守則

    親愛的游客,歡迎你們來到本市最大的動物園。……在觀光游覽時,請各位游客務必遵守以下規則,以確保你們的安全,否則后果自負。

    1.本園安全措施保障絕對沒有問題,動物沒有出逃的可能性,尤其是小型食草動物大多被關押在不可觸摸的封閉性環境里。因此,如果您看見路邊有逃跑的兔子,請立刻帶著您的孩子遠離并報告工作人員,不要靠近,不要觸摸,尤其是兔子發現并且開始高速靠近你的時候。

    …………

    4.動物園的飲料店不提供“兔子血”,如果您在貨架上看見了,請不要購買。

    …………

    6.本園沒有海洋館。如果有工作人員向您販賣海洋館的票,拒絕他們。

    這是十六椰子創作的規則怪談小說《動物園規則怪談》開頭處的部分內容。整部作品完全由《■■市動物園園區游客守則》《員工守則》《海洋館門口張貼告示》等若干份文件/字條構成,沒有通常小說中的情節與人物,主體為不帶情緒、以標準說明文的風格寫成的規則描述,但當本該最弱小無害的“小型食草動物”被最嚴密地“關押”在園區中,當工作人員販賣不存在的海洋館門票,這些違背常理卻又在不同條目間隱隱相互呼應的詭異規定,配合著“否則后果自負”等嚴重警告,再加上一些顯然已經遭遇不幸的員工留下的狀若瘋癲、意味不明的字條,營造出一種別樣的恐怖氣氛。這也是規則怪談類小說的普遍特色。

    “游客守則”“員工守則”等說明性條例常常是公共秩序的直觀體現,明晰每一個責任主體的權利與義務,并最終從局部規則關聯到整個社會的公序良俗、法律規范。正如“紅燈停、綠燈行”,簡明、清晰的規則制度固然是一種限制,但同時也給人以強大的安全感——可理解并被有效執行的規章條例有力地證明著社會乃至世界本身是有秩序的、合乎理性的與可把握的。但在規則類怪談中,規則本身的悖謬難解否定了人們的常識系統,也意味著世界本身的無序、瘋狂和不可把握——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我們究竟面臨著怎樣的威脅?我們的敵人是什么?它將以怎樣的方式降臨?兔子血、山羊肉、獅子、水母、海洋館……各式各樣的名詞出現在守則之中,卻與它們原本安全無害的所指割裂開來,它們似乎共享著一個新的意義系統,但這個系統卻拒絕對游客(讀者)開放。世界失去了穩定的圖示,規則無法串聯成完整的意義,這是《動物園規則怪談》的第一重恐怖。

    《動物園規則怪談》的第二重恐怖之處在于不同文件中的規則是相互矛盾的。

    ■■市動物園園區游客守則

    …………

    14.獅子園區是安全的,如果您遭遇任何您無法解決的危險事件,也無法求助,請立刻、不擇手段、盡一切可能前往獅子園區。

    海洋館門口張貼告示:

    …………

    2.不要去獅子園區。

    正如讀者所說,“當安全區有一個以上的時候,它和沒有毫無區別”,“自相矛盾的規則類怪談是最可怕的”,“規則類怪談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規則能給人帶來的安全感,可是當這些規則重疊又不同后安全感就被徹底摧毀了”。4即使規則及其背后的世界秩序不可理解,但只要規則保持它自己的權威性與絕對性,保障按照規則行事的人是安全的,那么規則仍舊能夠提供最后的安全感,世界依舊是有秩序的(盡管這種秩序在黑箱之中)。但《動物園規則怪談》打破了最后的安全感,不同規則間的矛盾意味著沒有任何一個規則是權威的和絕對正確的,在這個動物園中有各種不同的勢力出于不同的目的寫下不同的規則,但即使是寫下規則的人,也仍舊身處不可名狀的恐怖威脅之中,他們和游客一樣,并不能真正理解身處的世界。本該代表絕對權威的規則,變成了并不可靠的經驗之談與誘人走入陷阱的騙局的曖昧混合物,這是《動物園規則怪談》的第二重恐怖。

    在《動物園規則怪談》中,所有規則都或隱或顯地指向了一個不可名狀的“它”,盡管我們無法知曉“它”究竟是什么,但可以確定的是,“它”具有干涉、扭曲人的精神與認知的能力,動物園中的所有規則都因“它”而生,或對抗“它”以保護人類,或服從“它”以引誘人類。越是觸犯禁忌——盡管沒有人知道真正的禁忌究竟是什么——就越是靠近“它”,認知越趨于扭曲,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發生。這就帶來了《動物園規則怪談》的第三重恐怖——沒有人知道動物園的邊界在哪里,沒有人能夠斷定自己所見是真實還是虛幻,沒有人知道自己到底是真的已經逃出生天,還是仍舊陷在扭曲的意識所虛構的世界之中,甚至沒有人知道自己到底還是不是一個人,還是不是本來的自己。

    《動物園規則怪談》發布后,很快就在B站、A島、百度貼吧、知乎等網站引起了廣泛的討論并產生了大量的同類創作,以一己之力帶動了規則怪談這個原本非常小眾的文學類型的興起。在起點中文網、晉江文學城等主流商業文學網站也都出現了規則怪談類的作品,息壤中文網甚至舉辦了“日常與怪談”輕小說征文活動,征文啟事中就明確提到了《動物園規則怪談》。

    近來在各大論壇社區,“規則怪談”類的故事正在迅速蔓延,它們以“動物園規則怪談”5為首,吸引了大量好奇的目光……它們貼近日常生活,但又在“規則”的約束下與和6日常生活割裂開,在“常識”和“非常識”的界線上左右橫跳,具有一種特殊的魅力。7

    在現代社會,人們常常在理性與非理性的二元對立中理解恐怖故事的存在與意義。戴錦華在解釋吸血鬼故事在19世紀的流行時說道:

    ……吸血鬼并不是來自蒙昧和黑暗的中世紀,它完全是一個現代的產物……與其說吸血鬼來自一種蒙昧、迷信,一種科學和理性所不能到達的不可解釋之物,不如說它是科學時代的造物……是現代人的內在之物,人性的必然組成部分。可以稱之為“浪漫的惡魔”8“浪漫主義的噩夢”。9

    恐怖故事之為“浪漫主義的噩夢”恰恰誕生于現代性與科學理性的盛期,正如神秘主義在屬于啟蒙運動的18世紀到處蔓延。

    在一般人心目中,十八世紀是一個和諧、對稱、無限理性化、典雅、精致的時代,一個人類理性和美麗不受深奧晦澀之物擾亂的時代。一旦他們發現十八世紀居然冒出那么多——簡直就是前所未有——自詡虔誠卻又荒誕不經的人物時,他們不免感到驚訝。在十八世紀,共濟會和玫瑰十字會大行其道,各種騙子和江湖術士大逞其能……神秘主義開始到處蔓延。10

    對此,以賽亞·柏林在《浪漫主義的根源》一書中曾做出解釋,當理性主義過于強勢與外在化,作為一種外在建制而剝離于人的內面價值,反而成為一種壓迫性的力量和對人的積極自由的剝奪時,“過于專制的理性主義使得人類的情感受到阻礙。在此情形下,人類的情感總要以某種別的形式爆發出來”11

    規則怪談可以說是以最直接的方式將非理性當作故事的恐怖之源。規則怪談并不通過直接的血腥、暴力等描寫來制造恐怖感,與其說它帶來的是一種關于肉體死亡的恐懼感,不如說它帶來的是理性心靈崩潰、世界秩序崩塌的恐怖感,在這樣的故事中,“畢竟死亡并不一定是最壞的結局”12。

    對于文體形式的自覺選擇總有其意圖。規則怪談所使用的“守則”“須知”等文體是一種典型的分析性文體(analyticalstyle),要求具有客觀性、精準性、條理性與非個人性,并由此獲得其權威性。

    弗朗哥·莫萊蒂在《布爾喬亞:在歷史與文學之間》一書中對19世紀西方長篇小說進行了形態學分析,并認為這種散文長篇小說的一個核心特征就是在文學中創造性地使用了分析性文體。分析性文體是一種誕生于現代科學領域的文體,它要求的是精確的、如實的描述。分析性文體在文學之中召喚日常生活,為日常生活訂立規范,是布爾喬亞務實心態在文學中的反映。這一文體對精確的追求是有代價的,這種代價就是文學的總體性,或者說意義。分析性文體越是精確地呈現豐富的細節,擴展人們對日常生活世界的感知,就越是喪失其整體性,模糊意義的焦點。因而莫萊蒂指出,在布爾喬亞創造的使用分析性文體的現實主義長篇小說中存在一個悖論:它越是在自身美學上趨于極致,所描繪的世界就越是非人的。13

    規則怪談堪稱是對分析性文體的完美反用:這種走向極端的分析性文體無限放大了本該被豐富而精確的細節所掩飾的總體性的缺失,世界的終極意義與真理性結構都化作一個不可名狀的“它”,如黑洞一般通過極高密度的“無”引起讀者絕對的注意和緊張,那個空缺成為恐懼的來源;本該用來召喚日常生活、為日常生活訂立規范的分析性文體卻毅然決然地將日常生活拖進了非日常的深淵,通過“在‘常識’和‘非常識’的界線上左右橫跳”,報復性地摧毀著日常生活的確定性,模擬出每個人在現實中都或多或少察覺到的秩序表象下的無序,以及理性修辭遮掩下的瘋狂。

    二、類克蘇魯設定中的理性退行

    規則怪談并非憑空誕生,其想象力與文體風格都能在此前的流行文化脈絡中找到淵源:“在‘常識’和‘非常識’的界線上左右橫跳”的創作思路來源于“怪談”(weird)這一通俗文藝的類型傳統,“相對于科幻、奇幻文藝,怪談文藝更強調世界設定的真實性,在敘述上要求模糊虛構世界和現實世界的邊界”,特別是“拋棄了荒郊野嶺和地下古城,更多的14將故事場景設定在現代都市”,“拋棄了很多宗教和神話題材,科學和科技元素所占的比重越來越大”的“新怪談”(newweird)運動15,為規則怪談提供了豐富的想象力資源;能夠扭曲人的認知的不可名狀的“它”的原型則應追溯到“傳統怪談”的代表性世界設定克蘇魯神話體系中的“舊日支配者”之一——“偉大的克蘇魯”(GreatCthulhu);分析性文體又與SCP基金會的“臨床腔”(clinicaltone)有很高的相似性。16

    SCP基金會是依托于SCP維基平臺(一個由用戶自發創建和管理的創作平臺),在一套開放使用的世界設定之下進行的參與式文藝創作活動。SCP基金會本身也是這一創作活動中的核心設定,這是一個收容世界上的各種異常現象、個體等(統稱“收容物”),以保護人類社會的秘密虛構組織,宗旨為“控制、收容、保護”(secure,contain,protect)。而SCP基金會設定下作品的典型形式是模擬科學報告的收容項目報告,報告包含大量的層級和條目,對于某個虛構的“收容物”的現象、危害、收容方式等進行盡可能“客觀”的說明,這種項目報告所采用的文體風格被稱為“臨床腔”。“‘臨床腔’是寫作時采用的一種語調,‘Clinical’意為‘有效率而非情緒化;客觀超然’,其特征包括但不限于:去口語化、精確簡練的表達、專業術語的恰當使用、不帶任何主觀情緒的描寫。這類似于一名研究員給上級部門寫科學報告時所采用的口吻”17。

    與SCP基金會這一機構的起源以及“收容物”的產生原因相關的內容,通常會收入對SCP-001的提案之中。Tufto的提案是其中頗具代表性的一個。在這一提案中,名為“深紅之王”的SCP-001“是現代性與前現代間張力的具現”,“深紅之王”的存在正是“因為SCP基金會存在。現代性助他塑形,為他的狂怒定義輪廓,但只有現代性開始干預他的王國時他才得以具象。現代性以你們的形式出現。是你們先來的。你們先冒出來封鎖、分類、釘死所有不符合你們啟蒙理性哲學的東西”18。在這一提案以及其他一些SCP基金會創作中,可以看到相當自覺的對于科學理性和現代性的反思。而這種以現代性建制和科學話語(如現代科層制組織、現代科學研究的技術與方法等)接近作為理性與現代之反面的“不可名狀之物”的敘事結構方式,體現出與“新怪談”運動的呼應關系。

    SCP基金會以科學文體書寫超出科學范疇的超自然之物,規則怪談以規章制度文體書寫超出社會常識范疇的反秩序,兩者的相似性一目了然,且都有著明確的反諷意識,在現代理性的體制之下冒犯其邊界。19

    克蘇魯神話體系則是以美國作家H.P.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如《克蘇魯的呼喚》(1926)、《瘋狂山脈》(1931)等]中架構的世界為基礎的世界設定體系。在這一設定體系中,地球上古時期的統治者被稱為“舊日支配者”(GreatOldOnes),它們擁有極為恐怖的力量。克蘇魯就是“舊日支配者”中最著名的一個,它形似巨大的章魚,沉睡在海底深處,每次醒來都會給地球帶來浩劫。沉睡中的克蘇魯偶爾會隨機與遠處的人類進行精神接觸,精神感知力強的人類更容易受到這類接觸的影響,很多人因此發狂。

    無論是規則怪談還是近年流行起來的受到克蘇魯神話體系影響的其他網絡文學作品,都往往并不直接使用克蘇魯神話中的既存元素,而是共享克蘇魯神話世界觀中對于世界之本質與構成方式的理解。洛夫克拉夫特在《文學中的超自然恐怖》一書中提出:

    真正的詭異故事不僅僅是那些充滿了暗殺、血淋淋的骨頭,或者是一個慘白如紙的形象走起路來咯吱作響的那些東西,應該表現出來的是某種讓人窒息的氛圍、不可名狀的恐懼以及那未知的力量。它們作為人類意識的可怕主題即以邪惡的方式終止或者毀滅大自然永恒的法則,須以灰色而不詳的象征暗示出來,那個法則本是我們抗擊混沌和那來自無底深淵的惡魔的唯一武器。20

    這是洛夫克拉夫特對恐怖故事的理解,也可以說是他的創作理念,克蘇魯神話設定便在這樣的理念下誕生——真正的恐懼來自不可名狀的強大未知力量,它能夠摧毀世界的終極真理(“大自然永恒的法則”)。因而克蘇魯設定的核心特征正是對非理性的強調,也即主張世界本身是瘋狂的、無序的和非理性的,有理性、有秩序的人類文明的出現只是一個純粹的偶然事件,人越接近于世界的真相與本源力量,就越會陷入瘋狂。

    關乎世界的終極與終結、能夠扭曲人的精神與認知的不可名狀之物,可以說,克蘇魯神話設定的流行讓這種高度抽象的恐懼感得以在網絡文學中賦形:它不可名狀,因為可理解的語言總是理性的產物,而它是非理性的集合;它能夠使人瘋狂,因為它暴露出無法被語言與秩序覆蓋的實在界的絕對暴力,任何想要看向它、理解它的人都只能得到扭曲的幻象,人無法長期面對赤裸的實在界或非理性的幻象而維持自我,于是必然的結局將是精神崩潰。被理性與進步的光明信念長期壓抑的主體創傷,正應和著疫情前后日益明晰的價值失序與意識形態危機,引發了普遍的懷疑與焦慮,于是,曾被遺忘的夢魘在恐怖故事中重新被講述:如果真相不可直視,真理不可言說,如果文明的出現不過是純粹的偶然,如果秩序的脆弱表層之下是非理性的無盡深淵。

    進一步比較即可發現,克蘇魯神話和SCP基金會中的核心對立項是理性與瘋狂,而更加晚近的規則怪談中的核心對立項則是秩序與混亂。秩序是理性的外在衍生物,它不深究“是什么”與“為什么”,而更關注“怎么做”,從而給人類生活提供直接的規范與指導。在這一意義上,規則怪談更貼近生活的底線,它來源于這樣一種當代信念:秩序是維持人之為人的生活的最后倚仗。

    而恰恰是以此為契機,故事中那個不可動搖的錨點,從“理性”變作了“秩序”,人們反而由此獲得了在文學作品中重新思考什么是理性,重新反思理性信念與理性建制的可能。

    秩序之為關鍵詞,不僅是規則怪談獨有的特性,也成為近兩年網絡文學創作中的普遍現象。規則、法律、職責、公序良俗,乃至于《骷髏幻戲圖》中的工資與房貸,在不同的故事中秩序可以有多種不同的面貌,但都成為將人錨定在人之界限范圍內的錨點,因而表達著相似的社會心理。直接使用“秩序”這一關鍵詞的代表性作品是黑山老鬼2020年起在起點中文網連載的科幻懸疑小說《從紅月開始》。這部作品長期在起點暢銷榜和月票榜排名前五,也使黑山老鬼一躍成為起點全站人氣最高的作者之一。

    《從紅月開始》的故事起始于近未來的2030年,這一年,人類的惡念累積壓垮善念,形成名為“深淵”的恐怖精神世界,來自深淵的精神污染21透過裂隙滲入現實世界,紅月降臨,百分之七十的人類變成瘋子,舊時代文明崩潰。2060年,新的秩序在諸高墻城的狹小范圍內勉強建立,不可名狀的精神污染無時無刻不威脅著高墻城內的人類生存。

    在這樣的時代,身為異能者的主人公陸辛最常掛在嘴邊的詞便是“秩序”。陸辛對“秩序”有一種異樣的執迷,他喜歡高墻城內井井有條的街道,喜歡按部就班的打工生活,遵守一切法律與規章制度。然而在這個世界中,秩序無疑是稀缺現象,廣闊的荒野上到處都是適者生存的殘酷斗爭,即使是生活在高墻城中的人也往往更相信力量而非法律,每當陸辛試圖采取報警、舉報等合法方式解決問題時,常常免不了被敵人甚至同事視作“神經病”,反而是以絕對力量碾壓對手時,陸辛看起來才更像個“正常人”。

    并不是因為秩序強大而有效,陸辛才服從于秩序,事實恰恰相反,當所有的常識都可以被輕易打破,當每一種規則都如此脆弱,當人類文明如同一只破破爛爛的小船飄搖于無定之海,在最近處凝視著深淵的陸辛,才迫切地需要秩序之錨,將自己固定在屬于人的生活里。陸辛相信:

    規則是人類智慧的結晶,讓人遵守規則,就可以很好地活下去。22

    “很好地活下去”,就是作為一個人活下去,保有人性與尊嚴,維持最簡單的塵世幸福。嚴守秩序,不越雷池一步,聽從命令,不擅自做任何決定,這是失去了記憶又深知自己與人殊異的陸辛的自保手段,哪怕他擁有的力量足以讓他蔑視任何法律、踐踏一切規則,但那是屬于“神”的力量,那力量會誘人瘋狂,使人失去自我,毀滅一切。

    《從紅月開始》的世界觀同樣受到克蘇魯神話的影響。在小說中,那條向著世界本源進發的道路,就是提升精神量級、跨越七個階梯的成神之路。于是“神性”與“人性”,或者說瘋狂與文明,成為一組

    對立的概念,而陸辛,無論他到底是被神性污染的人,還是被人性污染的神,都注定要走上成神之路,直面神性與人性的交鋒。

    如前所述,陸辛選擇的“錨點”不是抽象的理性,而是落地的“秩序”。經由這一轉變,“理性”本身就變成了一個問題——什么是理性?或者說,什么是好的理性?

    在《從紅月開始》的世界中,有人崇尚現實,有人追求真理,他們各自的行動都應歸屬于人類智識活動的范疇,也都或多或少契合我們關于理性的某種定義。黑臺桌組織崇尚現實,他們面對神必將降臨的現實,試圖搶先造神,徹底控制神的力量,將神變成一件工具。月蝕研究院追求真理,這座自由散漫的研究院模仿了雅典學院的風格,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除了研究什么也不關心,也無心染指世俗的權力。通過理性探索真理,是他們的信仰和底氣。但作者對于這兩種理性都懷有質疑的態度,對于黑臺桌,如果他們真的成功制造出受控制的神,當然會成為英雄,但如果他們制造出的是怪物呢?他們從未想過該如何為此負責。對于研究院,他們貌似超然,也不過是因為擁有超越世俗權力的力量,為了追求真理,他們可以心安理得地把人當成試驗品。歸根結底,他們都凌駕于眾生之上,試圖掌控不屬于人的力量,他們的“理性”傲慢而冷漠。黑臺桌與研究院越是趨向于“理性”,就越是接近于“神性”,接近于那種非人的狂妄與偏執,最終,“理性”反而成了貪婪與欲望的矯飾,成了強者為尊、弱肉強食的借口。而陸辛所堅持的“秩序”則與之相反,處處標定界限,要求人們各司其職,也保護人們享各安其位的權利,秩序保護弱者。當然,秩序不可能包辦一切,那個決不違規、決不質疑、決不主動做選擇的陸辛絕說不上是一個合理而健全的人。人類還需要銘記過去、同情他人,學會愛與原諒,這都是陸辛一路走來漸漸懂得的東西。他慢慢覺醒了作為一個人類的活的自我,不再將死的規定當作唯一的行動準繩,所以才有力量去創造自己的未來。

    借由“神性”與“人性”的對立,借由存在感極強的“秩序”,《從紅月開始》思考的是理性的邊界與限度。毫不猶疑地相信人類可以運用自己的理性理解一切、控制一切、主宰一切的樂觀時代已經過去,這也是克蘇魯設定流行的重要背景。當資本和權力的暴行假技術之名在大數據的時代無孔不入,當人類活動造成的環境問題日益嚴峻,當戰爭與核威脅的陰云重新籠罩上空,人類引以為傲的理性究竟在將我們帶向何方?尋求秩序的庇護確實正在成為缺乏安全感的當代人的群體性癥候,但在《從紅月開始》中,“秩序”帶有更強的象征意義,它標畫禁區,宣告人之為人的最低限度,防止漂浮于幽暗深淵之上的文明方舟因傲慢而傾覆,在人性尋找到更好的道路之前提供一種“最不壞”的保障——每一個人都有能力遵守的規則,以及每一個遵守規則的人都必然擁有的好好活著的權利,這是《從紅月開始》為理性劃定的底線。

    三、始于主體“偏斜”的“世界拯救計劃”

    我們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穩定的,是因為我們的弦一直演奏著一首不變的樂曲。所以電子就是電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現在——

    …………

    ……現在,到了換曲子的時候了。……又或者,宇宙的頻率本來就是混亂的,人類只不過是在短暫的穩定中誕生,當穩定的時代結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亂中去。23

    一十四洲的《小蘑菇》中的這幾段話詩意又恰切地展現了近年網絡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的恐怖想象——(請允許我再重復一遍)文明與理性的出現不過是純粹的偶然,秩序的脆弱表層之下是無序與混沌的無盡深淵。

    在敘事類文藝作品中,對于作為客體的世界圖景之描繪,必然引出的問題是:作為主體的“自我”在這樣的世界圖景之中占據怎樣的位置,而這一“自我”又是如何構成的?

    讓我們回到那個來源于克蘇魯神話的常見設定:人越靠近于世界的本源與真相,就越趨于瘋狂。西子緒的《骷髏幻戲圖》以“瓷器”比喻人類:

    人類脆弱如同精致的瓷器,一個不小心,要么摔得粉碎,要么就缺掉一角。

    死亡是前者,瘋狂是后者。24

    在這個比喻中,似乎人(主體)是某種脆弱的自足之物,身處世界瘋狂的包圍之中,一旦發生接觸,就會碎裂。這吻合基于近代主體理論所建立起來的人們對于主體的一般認知。

    主體理論起源于認識論。在哲學領域,認識論是一個相對晚起的范疇。古希臘哲學是以本體論形而上學為中心的,并不對人與世界做嚴格的主客體區分,中世紀經院哲學將注意力轉向人的主觀精神世界,以此為前提,到了17世紀,笛卡爾以“我思故我在”的第一哲學原理把思維的“我”確立為哲學的起點,開啟了西方近代哲學的認識論轉向。自此開始,認識論與主體問題成為西方近代哲學的核心問題。主體意識的認識論起源意味著,主體觀念之出現必然基于人(認識的主體)與世界(認識的對象)的分裂。這種分裂既非自然而然,也非自古有之,而是近代知識系統的產物。

    盡管《骷髏幻戲圖》基本延續了這種主體觀,但在更多采用類克蘇魯設定的網絡文學作品中,卻可以看到相反的傾向。

    薄暮冰輪的《歡迎來到噩夢游戲》25中的類克蘇魯設定是:在這個架空的噩夢世界中,存在各種本源力量,覺醒本源力量的人會更強大,但與此同時,本源覺醒越是徹底,就越會被本源力量所同化,迷失自我,最終成為本源力量的傀儡。看起來,這依舊是一個外部世界引誘、控制、破壞如瓷器般脆弱的“人類主體”的故事。但噩夢世界中的所有本源力量,比如權力、守護、時間、毀滅、重生……皆是人心中的欲望與執念,欲望越是純粹,執念越是強烈,就越是與世界的本源共鳴,主體心靈與外部世界同構且相連。所謂本源力量,既來自外部世界,同時也并不矛盾地是主體內生的。《從紅月開始》的表達更為明確:無論是深淵還是精神污染,這些作為世界現象而真實存在之物從一開始就誕生于人類精神內部,它是精神性的,也是物質性的,是外在的威脅與敵人,也是每個人心中本有的瘋狂底色。

    盡管常常是以一種消極的形式,但這些故事確實以帶有神秘主義色彩的設定打破了主體的封閉性,讓人向世界敞開。

    從福柯宣布“人之死”開始,在哲學領域重建一個自主、能動、統合、獨立、干干凈凈、清清白白的主體實際上已經不再可能,對主體之同一性的證明更是一個自主體理論誕生至今從未被真正解決的問題。但由于當代哲學研究的高度專業化,這些艱深而復雜的討論往往止于學術領域,在網絡文學等流行文藝之中,對于人的理性與自由意志的樂觀信念,以及賦予英雄主人公們清晰、獨立,具有絕對內在同一性的主體形象的創作方式依舊居于絕對主流地位。但“后疫情時代”如影隨形的“失控感”卻讓被現代主體理論的光明理想長期壓抑的原初創傷開始在許許多多普通人那里被察覺。

    為了回溯這種原初創傷,必須再次回到近代認識論轉向的起點——笛卡兒的心物二元論。笛卡兒的哲學思想深受近代科學觀念的影響,集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于一身的笛卡兒致力于追求如數學般具有絕對確定性的理論,在本體論領域則是一個堅定的機械唯物論者。追求絕對的確定性與認同于機械唯物論,這兩者之間的邏輯貫通性一目了然:因為世界是有秩序的(這種秩序是作為至高理性的上帝創造的),所以追求絕對的確定性才是可能的,而認為機械力學可以完全解釋一切自然現象的機械唯物論則可謂在當時的科技條件下最理想、最簡潔的世界秩序模型。有趣的是,笛卡兒從追求絕對確定性的目標出發,通過徹底懷疑的方法,導出了“我思故我在”的第一原則,也即精神實體或曰知識主體的存在;但與此同時,精神實體卻又是被從機械唯物論的適用范圍內排除的部分。也就是說,主體是從追求絕對確定性的科學理性中誕生的,卻又是科學理性所揭示的世界秩序的冗余物,因而主體自身也是先天分裂的,這種分裂就顯影為心物二元之間難以跨越的鴻溝。

    主體的原初創傷是雙重的:人(認識的主體)與世界(認識的對象)的分離;主體自身的分裂。既然種種將人與世界的分離自然化、試圖掩蓋主體同一性之裂縫的努力往往不盡如人意,那么或許拯救主體的可能恰恰在于恢復人與世界的連接,承認主體的邊界模糊與內部雜糅。

    《歡迎來到噩夢游戲》中有一段前代毀滅魔王寧宇與圣修女瑪利亞的愛情悲劇。充滿了樂觀的理想主義精神的冒險者寧宇與瑪利亞相愛,共同踏上征途。隨后,寧宇的毀滅本源覺醒,為了更好地掌握自己的本源力量,以獲得更強大的能力,并最終揭示噩夢世界的真相、改寫噩夢世界的殘酷現實,他決定前往魔界。但這一決定的結果卻是,寧宇迷失于本源力量,遺忘了一切,只剩下無盡的毀滅欲望。

    她的愛人(指寧宇——筆者注)啊,已經走入了一條無法回頭的道路,釋放靈魂中的自我,朝著自己的本源力量靠攏,最終升華為本源本身,從此以后,他就是毀滅,毀滅就是他,他們將不可分割——直到他死亡。

    但是這條看似正確的道路,卻有一個他們都沒有深思過的缺陷。……

    朝著力量靠攏的人,他只看到自己越來越強大,卻看不到自己的自我也在逐漸湮滅,最終只留下本源力量所代表的“神性”。

    終有一天,毀滅魔王會完全失去“自我”,就連那一絲殘存的、對她的愛意,都在毀滅的力量中被吞噬殆盡。26

    當已經徹底瘋狂的寧宇帶領魔族大軍沖入人間界,卻在茫茫人海之中第一眼就看到了瑪利亞:

    “你是誰?”當降臨于人間界的毀滅魔王從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看到了瑪利亞的時候,這一句“你是誰”,無異于一句真摯的告白。

    哪怕他已經在力量中迷失,忘記了自己,也忘記了自己的至愛,可是在他們重逢的那一刻,一種被鐫刻在了靈魂中的熟悉的悸動依舊提醒著他:看著那個人。27

    寧宇停下了殺戮,如愿以償地死在愛人的劍下,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作為一個人獲得了救贖。

    前往魔界的決定無疑是一個自由意志的理性抉擇,他和伙伴已經在噩夢世界的殘酷輪回中停滯太久,任何突破的機會都必須牢牢抓住,這不僅僅是為了他們自己,也是為了所有被卷入噩夢世界的不幸的人們;而寧宇與瑪利亞的愛情也無疑是最真摯、最深刻的情感。但毀滅本源超出了寧宇所能掌控的范圍,失控的寧宇忘記了崇高的理想,也忘記了深摯的愛情。但寧宇依舊在人生的末路被拯救了。這一奇跡的發生恰恰源于寧宇的“不純粹”。他的愛人瑪利亞的“他者性”,或者說他與瑪利亞的“主體間性”作為一種雜質徹底地成為寧宇之主體的一部分,這種他者性/主體間性以既非理性又非情感的方式實際地存在著,成為寧宇的主體同一性中無法修正的“錯誤”。當理性之意志與感性之愛戀雙雙在本源力量面前繳械投降,這個“錯誤”卻將寧宇從他宿命般的本源深淵之中帶回人間。

    正如主體的原初創傷是雙重的,主體的“不純粹”也是雙重的:人向世界敞開自我;他者性/主體間性內置于主體性之中,打破主體的連續性與同一性。

    柄谷行人在他的《漱石試論——意識與自然》中引用了夏目漱石《礦工》中的一段內容:

    在人的身上,只有身體是整合統一的。就因為身體如此,有人就認為附著于身體的心靈同樣整合統一。雖然今天做著與昨天完全相反的事情,自己卻毫不自知,并且認為理所當然。28

    柄谷行人認為,夏目漱石的小說展現了倫理的“自我”與存在論的“自我”之間的齟齬。這種齟齬的原因在于,“在倫理層面,主體所面對的是真實存在著的他者,與之交往和對話;而在存在層面……絕對外在的他者已經化為無形滲入了主體內部,作為異質的‘他者性’隱隱作祟”29。柄谷行人從馬克思對伊壁鳩魯的原子論的解讀中借來了“偏斜”這一概念,以表達這種主體內部的不可消除的他者性。盡管在夏目漱石那里,主體的“偏斜”總是喚起缺乏“恰當對應物”30的痛苦與恐懼,但正如馬克思在伊壁鳩魯原子論“原子脫離直線而偏斜”的運動中發現了“原子的真實的靈魂即抽象個別性的概念”、自由與沖破束縛的能動性,31柄谷行人也將改寫自我—他者的緊張對立關系,打開笛卡爾式的封閉主體,重新擁抱他者的可能寄托在主體的“偏斜”之上。32

    在柄谷行人那里,倫理的“自我”更多指向人的社會身份與道德責任,也即理性的外部建制對于主體的種種規定和塑造,倫理的“自我”是一個封閉的“自我”,其與他者的關系是一種純粹的外部關系。正是這種對于主體之封閉和統一的先在規定使得主體間性成為一個異常困難的哲學問題。但“偏斜”之存在或許意味著,在作為社會建構物的倫理的“自我”的遮蔽與矯飾之下,一個更加趨近于“自然”狀態的存在論的“自我”并不能被這種外部倫理關系徹底馴服,主體之“偏斜”所造成的恐懼與不安如影隨形,提示著被現代性主體建制所壓抑的“自我”本來可能擁有的、面對世界與他人的開放性。

    在《歡迎來到噩夢游戲》的世界體系中,集中體現了人與世界的關聯性的本源力量設定是道德中性的,寧宇與他的繼承者寧舟固然都在毀滅本源的過程中飽受煎熬,但與此同時,同樣屬于本源力量的“重生”卻給了主人公齊樂人拯救寧舟的能力。由于人與世界是相互敞開的,所以齊樂人拯救寧舟的行動同時也是重建世界秩序的過程。這種對于人與世界的連帶感的恢復,放棄了主體自洽自足的幻覺,卻為角色的能動性提供了新的基礎;而另一種“雜質”(或曰“偏斜”)——內化于主體之中的他者性/主體間性則是正向的救贖力量,它超越理性與感性的閾限,刻印于人類的靈魂。與本源力量不同,它是完全屬人的。這枚由人創造的小小籌碼在最后時刻拯救了寧宇,也在關乎世界善惡的終極之戰中為齊樂人和寧舟奠定了勝利之基。

    如果延續慣例,將這枚小小的籌碼稱為“愛情”,那么《歡迎來到噩夢游戲》的題眼就是“愛是永不止息”33。寧舟的本源力量是毀滅,而齊樂人的本源力量是重生,這其實就是關于噩夢世界的最佳隱喻——由毀滅通往重生的必經之路,是愛。《歡迎來到噩夢游戲》是關于愛情最浪漫、最神圣、最壯麗的贊歌,它異常堅定地為愛情賦予了最高的價值,其能量甚至勝于寧宇對普世眾生的慈悲。但自現代愛情神話被發明以來,文藝作品中的愛情故事早已無數次地改換了它的主題、重心,乃至于人們必須在特定的愛情故事類型或作品中,把握故事中“愛情”一詞的實際內涵。在《歡迎來到噩夢游戲》中,愛情最被強調的特質,就是那種打破主體封閉性,超越于理性與感性之外,最深刻地混雜進人的主體性內部,使愛情雙方都不再作為獨立、自足的個體,而是以彼此嵌入的方式存在的能力。正是這樣的能力使得對瑪利亞的愛介入了寧宇與毀滅本源的對抗,作為不肯消融于寧宇作為一個自足主體而具有的與世界的共同本性(毀滅本源)之中的雜質,擁有了無可比擬的救贖力量。

    齊樂人與寧舟的故事類似,上古時代錯誤分離的毀滅本源與重生本源分別在齊樂人與寧舟那里蘇醒,正是齊樂人與寧舟的愛情使得毀滅本源與重生本源得以重新調和。因為本源力量足以湮滅個體的全部理性與情感,所以這種對本源力量的調和不可能在理性或情感,也即主體的思維與行動的層面上完成,而要在更加基礎的主體的構成成分及結構的層面上完成。愛情(主體間性)之為“雜質”部分改寫了主體的構成成分,在毀滅之中融入了重生。緊接著,由于人與世界是相互敞開的,所以這種主體內部的變化最終改變了世界的結構——這就是《歡迎來到噩夢游戲》中的“世界拯救計劃”。

    主體在他的不純粹之中,在他的“偏斜”之中,在他內化了的他者性/主體間性以及他與世界之間不可切割的曖昧地帶中獲得了拯救。

    《歡迎來到噩夢游戲》的愛情觀與世界拯救計劃或許并非偶然,在《骷髏幻戲圖》中,我們可以看到幾乎相同的邏輯,只不過因為《骷髏幻戲圖》在設定上堅持了主體與世界的分離,所以主體的自我拯救與拯救世界這二者的同步只能通過被世界意志(“神明”)選中的中介者林半夏來實現。在“神明”的召喚下被剝離了感情、忘記了愛人的林半夏卻在靈魂的深處無端生出一個愿望:希望他愛的人能“擁有尋常人的幸福”34。林半夏在這個奇跡般的愿望中找回了自己,也找到了保護世界的方法,而這個愿望,正是他內化了的主體間性的自我顯現。

    結語

    在超現實的架空世界中發生的幻想故事是網絡文學的絕對主流,包括規則怪談在內的類克蘇魯設定下的網絡文學作品當然也屬此類。虛構世界中發生的幻想故事確實缺乏現實主義那種直接與具體的社會現象對話的能力,但相對的,這樣的幻想故事往往具有更強的理念性,是對作者心中的形而上學世界圖景的更加直接的形象化表達。它或許并不能給出直接針對現實問題的答案——這本身也不是文學的任務——但卻以想象和理念推演的方式拓展世界的可能性。

    規則怪談與其他類克蘇魯設定的網絡文學作品,終究是在以極其曲折的方式名狀“不可名狀之物”,在顯影恐怖的同時也封裝恐怖,完成著文學的凈化與宣泄功能,傳遞著面對恐懼的勇氣;在這些故事之中,理性退守于秩序,反而給對理性的反思創造一線可能;凝視深淵的主人公們游走在瘋狂的邊緣,獨立自明、無往而不利的主體性受到損害,變得混雜、曖昧、脆弱,卻也在主體的“偏斜”中向世界與他者敞開自我。

    當理性的外部建制日益顯露它的脆弱、失效與強橫,包括規則怪談在內的類克蘇魯設定下的網絡文學作品以敏銳的直覺重啟了在恐怖故事中潛流不絕的“浪漫主義的噩夢”——終極理性與自由意志歸根結底都屬于信仰的范疇,主體從它誕生的那一刻就帶著創傷,世界與自我都并不總是像理性信念所建構的那樣條理清晰、邊界分明、有理有據。但也正因為關于終極理性與自由意志的全部構想都只是信念而并非堅不可摧的事實,正因為主體并非完美無缺,我們才有可能提出這樣的疑問:什么是更好的理性?什么是更好的人?又或者,我們該如何在這個時代開啟未來?

    注釋:

    1 對于“類克蘇魯設定”的解釋見本文第二部分。

    2 十六椰子:《動物園規則怪談》,全文于2021年11月25日發表于二次元匿名論壇A島,但由于A島關停,目前原帖不可見,《動物園規則怪談》全文可見于林棲發布于知乎的文章《動物園規則怪談完整版全文及Q&A/解析》(https://zhuanlan.zhihu.com/p/439434254,2022年3月3日查詢)等處。本文對《動物園規則怪談》的所有引用均來自《動物園規則怪談完整版全文及Q&A/解析》。

    3 原文如此。

    4 見林棲:《動物園規則怪談完整版全文及Q&A/解析》所引A島論壇《動物園規則怪談》原帖中的評論,https://zhuanlan.zhihu.com/p/439434254,2022年3月3日查詢。

    5 本文按照一般的標點符號使用習慣,將《動物園規則怪談》視作一個文學文本,加書名號。但由于《動物園規則怪談》是在論壇中創作的,本身的文本形態并不完全固定,還不斷吸納一些新的讀者提問、作者回答,或作者對讀者解析的回復等內容,且在A島論壇發布的版本中,并未直接使用“動物園規則怪談”這個名稱,這個名稱更像是讀者約定俗成的結果,故而息壤中文網的征文啟事中未使用書名號而使用雙引號標示這一作品,也有其合理性。

    6 原文如此,“和”應為衍文。

    7 見息壤中文網“日常與怪談”輕小說征文活動介紹,https//www.xrzww.com/guaitan,2022年3月3日查詢。

    8 標點符號原文如此。

    9 戴錦華、高秀芹:《無影之影——吸血鬼流行文化的分析》,《文藝爭鳴》2010年第10期。

    10 以賽亞·柏林:《浪漫主義的根源》,亨利·哈代編,呂梁等譯,譯林出版社,2008,第51頁。

    11 同上,第52頁。

    12 所以然:《旅館怪談》,全文見所以然在知乎提問“有哪些規則類怪談?”下的回復,https://www.zhihu.com/question/501651078/answer/2247524210,2022年3月4日查詢。

    13 FrancoMoretti.TheBourgeois:BetweenHistoryandLiterature,London:Verso,

    2013.“分析性文體”等翻譯參照了朱康的譯文,該譯本尚未出版。

    14 原文如此。

    15 單小曦、朱守涵:《維基平臺上的“怪恐”敘事——作為新媒介文藝的“SCP基金會”現象研究》,《四川戲劇》2020年第12期。

    16 克蘇魯神話、“新怪談”、SCP基金會,這三種文學現象之間存在復雜的影響、交織關系。以“怪談”這一通俗文學類型的發展脈絡來看,“傳統怪談”誕生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內含著對當時已經衰落的哥特小說的繼承與發展,代表性作者就包括克蘇魯神話體系的創始人H.P.洛夫克拉夫特。在20世紀末21世紀初,被歸于“新怪談”名下的一批作品在對“傳統怪談”的吸納和反叛中誕生,并流行一時,SCP基金會的創作活動也在一定程度上呼應了“新怪談”的創作潮流。參見丑客:《新怪奇(新怪談)白皮書:“新怪奇”已死?》,該文章于2019年10月6日發布于機核網,https://www.gcores.com/articles/115631,2022年3月15日查詢;H.P.洛夫克拉夫特:《文學中的超自然恐怖》,陳飛亞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14;單小曦、朱守涵:《維基平臺上的“怪恐”敘事——作為新媒介文藝的“SCP基金會”現象研究》。本文對“新怪談”與SCP基金會的考察很大程度上受益于王愷文的幫助,特此致謝。

    17 單小曦、朱守涵:《維基平臺上的“怪恐”敘事——作為新媒介文藝的“SCP基金會”現象研究》,《四川戲劇》2020年第12期。

    18 引自《SCP-001:Tufto的提案》,http://scp-wiki-cn.wikidot.com/tuftos-proposal,2022年3月15日查詢,斜體原文如此。

    19 SCP基金會也已經成為中國網絡文學中一個比較常見的設定,三天兩覺的《驚悚樂園》(起點中文網,2013)是直接運用SCP基金會設定的一部出色作品,此外,西子緒的《骷髏幻戲圖》(晉江文學城,2020)與壺魚辣椒的《我在無限游戲里封神》(晉江文學城,2020)等作品雖然沒有直接使用“SCP基金會”這個組織名稱,但故事中都包含一個專門處理異端的秘密組織,顯然受到了SCP基金會設定直接或間接的影響。

    20 H.P.洛夫克拉夫特:《文學中的超自然恐怖》,陳飛亞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14,第118頁。

    21 “精神污染”是《從紅月開始》中的一個重要設定,它與“清除精神污染運動”之間并無語義關聯,應只是造詞上的耦合。

    22 黑山老鬼:《從紅月開始》第六百一十八章《不給人活路的規則》,起點中文網,https://book.qidian.com/info/1024868626/,2021年8月16日查詢。

    23 一十四洲:《小蘑菇》第80章《當你溫和地走入那個良夜》,晉江文學城,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4105840,2022年3月11日查詢。

    24 西子緒:《骷髏幻戲圖》第96章《他們(二)》,晉江文學城,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4321973,2022年3月11日查詢。相似比喻還出現在第107、109章中。

    25 薄暮冰輪:《歡迎來到噩夢游戲》連載于晉江文學城,共分為I—IV四部,前三部已完結,分別創作于2015—2016、2016—2017、2020—2021年,最后一部自2021年起開始連載。

    26 薄暮冰輪:《歡迎來到噩夢游戲II》第七十五章“女王的傳承(十四)”,晉江文學城,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003621,2022年3月11日查詢。

    27 同上,第七十四章“女王的傳承(十三)”。

    28 夏目漱石:《礦工》,轉引自柄谷行人《漱石試論——意識與自然》,《定本柄谷行人文學論集》,陳言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21,第43頁。

    29 韓尚蓉:《日本文學批評中“間”的思想——以柄谷行人的“偏斜”概念為線索》,《文藝理論與批評》2022年第1期。

    30 柄谷行人:《漱石試論——意識與自然》,載《定本柄谷行人文學論集》,陳言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21,第34頁。

    31 馬克思:《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的自然哲學的差別》,載《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上冊,人民出版社,1995,第30—38頁。

    32 韓尚蓉:《日本文學批評中“間”的思想——以柄谷行人的“偏斜”概念為線索》,《文藝理論與批評》2022年第1期。

    33 薄暮冰輪:《歡迎來到噩夢游戲II》第五章《復生序曲(五)》,晉江文學城,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003621,2022年3月11日查詢。

    34 西子緒:《骷髏幻戲圖》第109章《群星的軌跡(九)》,晉江文學城,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4321973,2022年3月11日查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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