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3年第1期|劉詩偉:星星比雪花多的夜晚
路虎在江城西郊拐上一條窄細的公路,朝平原方向駛去。
莊成握著方向盤,周麗坐副駕駛位。他們從南方回來,總算繞開了江城。手機里,政府發布的公告不斷被報道證實:江城突發疫情,周邊八十九個交通路口已被把守,進城不易,進去后不知什么時候出得來。不然,他們斜穿江城,走高速,只用一個多小時就可以回到平原上的沙城老家。
眼前這條公路由百度地圖提示,實地找到它,在江城外圍兜轉了差不多兩小時。路還不錯,雖說窄細得僅夠錯車,但路面是柏油的,兩旁影影掠過冬季的灰白梧桐。應該是一條由江城到沙城的老公路。百度地圖上至少還有一條去沙城的老公路,但不握方向盤的周麗是決策者,她的意思是,一輛車不必同時行駛在兩條公路上,既然上了梧桐道,便跟著梧桐走。莊成無所謂,反正兩人在一起。
這日是大年三十。此時下午三點不到,應該趕得上吃團圓飯。
平原上下過一場小雪,梧桐的枝丫積著雪末,曠野稀稀疏疏地白。雪花仍在飄落,也是稀疏的,似在減少,不知是上一場雪的尾聲,還是下一場雪的開始。這樣的氣象倒符合了節令,車外看得見寒冷,車內別有溫暖。
莊成轉頭對周麗笑笑:老婆,我想抽支煙。周麗頓了一下:最好不抽,免得開窗——我們吃巧克力,啊。一邊從車盒里取出一顆,剝開包裝,遞給莊成。莊成無奈地擺頭,接過巧克力,咬一口,端起胳膊將巧克力送到周麗面前,周麗用舌尖碰碰,把莊成的手推回去,說:你吃,我自己來。
公路上不見往來的車輛,就像公路是獨家專用的。
莊成冒出一句:謝謝老婆一直不離不棄。
周麗不由噴笑:真酸。
莊成也笑:來一句不酸的唄?
周麗晃晃頭:我不謝謝你,謝謝你身邊的那些五湖四海的小妖精,因為她們忽視我,我必須抓住你不放。
莊成很開心:這不是更酸?
但吃完巧克力,周麗輕咳兩聲,問:這次回去怎么住——你住你家、我住我家?莊成不由愣怔一下:這樣吧,我讓哥們幫我們在賓館訂一間大套房。周麗沒應,心想也只能這樣。莊成就拿過手機,沖著屏幕喊哥們的名字。
周麗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是因為她還不算莊成的正式老婆。雖然他倆去南方相戀十年,莊成叫她老婆已有五個年頭,兩人于三年前就開始同居——戀愛的章程一應通順,但畢竟沒有領取結婚證和舉辦婚禮,回到沙城老家,還得把身份和體面讓渡一部分給鄉俗的。
十年前,莊成三十出頭,周麗大學畢業,兩人同在沙城日報社供職;莊成追求周麗,當時周麗因失戀打算逃往南方,莊成為了加持愛情,托人在深圳一家大型國企謀得兩個職位,好歹陪同周麗飛離了沙城。之后,莊成進步得快,五年升為企業高管,年薪不菲,就拿出一筆錢,攛掇周麗辭職投資一間飾品店,本打算由得周麗悠閑自在,即便虧本有他養著,沒承想周麗閑不住,在實體店兼做網上營銷,效益竟好過莊成的年薪。感情方面,兩人倒是一直別無他擇地專一,日積月累,彼此已習慣自己是對方的人,只等跨過婚姻這道坎。早幾年,莊成每回笑嘻嘻求婚,周麗總說“再自在幾年吧”;后來,周麗完全“自在”了,并不主動回應,莊成也不再催促——像是自信,像是默認這款并不流行的愛情。其實,二人都曉得:在周麗,不過是當初失戀的疑惑在心里經年蠕動,始終沒被時光磨滅,仿如一條隱線時有時無……又分明等待著隱線之外鮮花盛開。
莊成講完電話,丟下手機,拍打一下方向盤:搞定。
周麗贊道:可以呀,從前的狐朋狗友還能聽從召喚呢。
莊成心里得意,摁了音響播放薩克斯風,一邊讓周麗導航沙城。周麗打開自己的手機,發現沒有信號,不知是出了故障還是M信號不暢,拿起莊成的W信號手機開啟導航,報告到達沙城還需要一小時五十六分,莊成說那就是兩個小時啰。周麗讓莊成慢慢開不著急。
這時,前方出現一個同向的步行者:高個頭,藍色羽絨服,雙肩包,在稀疏飄落的雪花中。莊成抬一下手指:看,這家伙多半也是從外地回來過年的。周麗看去,那人已到近前,瞬刻閃過車旁,但她激靈了一下,連忙掉頭去追看。莊成不用掉頭,瞟一眼右邊的倒車鏡,已看清這家伙的卷毛和黑框眼鏡——周麗還沒回過頭來,莊成剎住路虎,接著快速倒行。
路虎接近這家伙時,右邊前窗的玻璃吱吱落下,不等周麗開口,莊成大喊一聲:南——北!
你們呀!
南北詫然回頭,三兩步沖到車窗邊,黑框里的眼珠閃閃發亮,卷曲額發上的一片雪花被寒風撩走。
周麗眨眨眼:南老師,你這是要走回沙城?
南北嘻嘻笑:長途客車停運,只有步行。
莊成連忙吆喝:快,上車再說。
南北拉開后車門,帶著呼拉一陣寒風上了車。
莊成掛擋前行,端正地望著前方,笑問:老南,我們半路上撿到你,算不算疫情期間的次生災害?南北卸下雙肩包,一邊配合莊成幽默:應該不算吧,你倆撿到我分明是故意的。周麗不知如何插話,拿起兩顆巧克力,遞給南北一顆,剝開一顆給莊成,南北謝謝弟妹,莊成謝謝老婆。
可畢竟意外了,此時三人心里都明白:南北的出現,既是莊成和周麗的一個問題,也是南北自己的一個問題。
十年前,南北跟莊成、周麗同過事。先是南北和莊成,在周麗還沒進沙城日報時,二人已是報社的名角:一個高大卷發黑框眼鏡,像馬背上下來的才子,主編文藝副刊;一個五官精致朝氣蓬勃,看得見額頭上奔跑的機敏,負責經濟版。而且二人惺惺相惜,相互捧臺,好得快要穿一條褲子。一天早晨,在電梯里,有人議論報社來了一個比誰誰誰還漂亮的女大學生,南北沖著莊成努嘴壞笑,莊成連忙擺手指點南北;電梯門開了,一個姑娘站在廊道對面,朝眾人看過來,目光落入南北的眸中,詢問哪位是莊成老師,南北立馬隆重地把莊成推上前,姑娘對莊成說,她叫周麗,新來的大學生,主編安排他到經濟版上班——看上去,她的相貌身段真的比誰誰誰更漂亮。
可是,周麗很快破壞了南北和莊成的關系。本來莊成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周麗卻因為第一眼落入南北的眸中,有了慣性,總把目光投向南北,有時串到南北的辦公室請教,問一些與經濟毫不相干的文藝問題。南北很夾生:因為莊成是哥們,因為曾經沖著莊成努嘴壞笑;尤其是,自己結過婚,有一個四歲的兒子,心里依然懷念為搶救兒子在車禍中去世的妻子……怎么辦?南北只好背著莊成,用自行車馱上周麗,向城外騎,一直騎到郊區的茶園……次日,如果莊成問起昨天干什么,南北就撒謊,可謊撒多了,心里有罪。莊成呢,因為覺察到周麗的苗頭,越來越焦急,雖然跟周麗同坐一間辦公室,經常結伴采訪和參加會議,但下班后還要故意當著同事的面,請周麗吃個飯、唱個歌。有一次,莊成追到電梯門口邀約周麗,被婉拒了,一臉豬肝色地返回辦公室;南北下樓后,舉頭望,莊成辦公室的燈就是不熄……不久,沙城劇場給南北送來十張演唱會門票,南北把兩張座位相鄰的票給了莊成和周麗,自己坐在后兩排的位置,可開演后,南北看不成演出,眼睛老往前兩排跑,看莊成周麗之間的縫隙一會兒變大一會兒變小……直到這年冬天,最后一場大雪讓天地黑暗,南北悄然離開了報社。雪后,莊成和周麗找到南北的家,得知南北已“北漂”。
現在,南北坐在莊成和周麗的車上,車上的氣息和南北的氣味還沒有融合,三人的“懸意識”里禁不住往事紛紛,雖說經了十年時光的洗滌,各人的心里依然尖銳,就逮住當下,盡量說話。
周麗問:南老師不會是從北京走回來的吧?
南北說:不是,從河南信陽下高鐵,搭汽車到省界,然后才步行。
周麗說:那也走了不少路。
南北說:兩百多公里。
周麗問:沒歇過?
南北說:在路邊工廠的屋檐下睡過幾小時。
莊成岔開話題:沙城家里還有什么人?
南北說:母親和兒子。
莊成問:兒子讀幾年級?
南北說:初二——你們呢?小孩多大?
莊成笑笑:我們呀,遵照周總指示,還想自在幾年。
南北問起莊成和周麗在南方的情況,莊成介紹周麗和她的飾品店,周麗介紹莊成與國企,一切都順風順水起承轉合,總的還行吧。南北就恭維:你倆是成功人士。
周麗說:我們看過你的一個電影。
莊成附和:是啊是啊,你那個電影叫什么來著?對,《只開一朵花的春天》,講愛情的,很不錯,據說票房很高——你現在身價過億吧?
南北就笑:怎么會,我不是做電影的,是寫電影的,票房跟我沒關系,我只拿稿酬,不窮不富。
說話間,電影里的一個畫面浮上三個人的腦屏:小城,老街,雪花紛飛,街面寂寥,一輛自行車,一對穿紅色羽絨服的戀人,男青年奮力騎車,坐在后座的女孩雙手插入愛人的口袋,一片紅色穿過街道,穿過兩旁玻璃窗內的目光,街道不斷延伸,紅色快速前行……春天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中來臨!
這是一個源自生活的創意,三個人都沒有忘記:十年前那個冬日的第一場雪飄落時,南北騎車在半路上撿到周麗,載著周麗回報社,天太冷,南北讓周麗把手插進他的紅色羽絨服的口袋,周麗把手插進口袋后,用力抱著南北……可他們到達報社樓下,莊成黑黑地站立在大樓門口!多年后,莊成和周麗在深圳看南北的電影《只開一朵花的春天》,也是冬天,雖然南方沒下雪,但出了電影院,莊成一直抓著周麗的手,放在自己的風衣口袋里……此時,三人都能感知各人腦海中的畫面,都巴不得打開車窗,讓一陣風把從前的影像吹散。
莊成問:下一部電影寫什么?
南北說:也是寫愛情的。
莊成笑:哪來這么多愛情?
南北說:還是那個故事——上一部“寫心”,下一部“寫實”。
莊成問:“寫實”與“寫心”有什么不同?
南北說:“寫心”是寫心愿,“寫實”是寫實際。
莊成問:比如呢?
南北還沒回話,路虎搖擺一下,周麗提醒莊成:小心。
南北說:比如,男女主人公分開了。
莊成問:你認為是怎么分開的?
南北遲疑一下:還在構思呢。
前方的路面閃現一處破口,莊成急打方向盤,路虎猛地偏頭,向著兩棵梧桐之間的空地沖去,前面是路邊溝渠,溝渠對面的一座小型排水閘遽然凸顯……眨眼間,一切消失了。
什么時候,南北感覺自己還活著,正要掐一下胳膊證實,右腿的膝彎處突然疼痛起來,不由暗自喜悅,趕緊伸手捂住。之后,他試著睜開眼,得知頭和肩頂著前面的椅背,眼鏡已不在臉上;慢慢端正身子,車室內一派黑暗的寂靜。
莊成和周麗呢?!
南北在腳邊摸到眼鏡,戴上,車室內沁出微光;從兩個黝黑的椅背之間看出去,左前方是莊成靜態的身影,右前方竟是一片幽明的空白。周麗!南北大聲喊??瞻字邪l出“哎喲”的呻吟,一副肩背徐徐浮起,周麗雙手捧著左腿的小腿。南北就顧不上周麗了,只道:快看看莊成!周麗陡然打住呻吟,轉頭向左邊看,只見莊成上身直直的,左手垂在身前,右手搭在方向盤上,整個人一動不動。南北小聲喊:莊成——莊成!莊成不應,周麗放下自己的腿,把手伸到莊成的眼前上下劃動,沒幾下,莊成搭在方向盤上的手緩緩抬起,影子似的拿住周麗的手,移到胸口,捂著,周麗“嗚”地一聲大哭,撲上去,不停捶打莊成。
哭打之際,車上爆出“哈哈哈”的笑聲。
莊成和周麗還抱在一起,南北推開車門。車外是白天,光亮照進車內,讓幽明中的莊成和周麗疑惑地分開。這時,三人發現路虎穩穩地停在路邊的溝底,車頭朝著沙城方向,車的引擎蓋反扣在車前的擋風玻璃上……車是怎么調轉90度回歸前行方向的呢?怎么沒聽到車頭撞上排水閘的聲響?怎么沒看見引擎蓋反扣過來?莊成感嘆:真有大腦一片空白的時刻啊。
南北動身下車,右腳一踩,右腿即刻彎曲,估計膝彎處至少是嚴重的軟組織損傷,只好向左傾斜身子,用左腳跳到車外。周麗推開前門,忽又“哎喲”呻吟,南北跳過去,問怎么樣,周麗說左邊的小腿肯定骨折了,南北安慰說不一定,一邊伸出胳膊讓周麗扶著,周麗盡量向右歪,挪腳下車,落地時差點跌倒,南北一把將她抓住,放到溝坡上坐下。莊成那邊的車門貼著閘面,推不開,莊成從駕駛室爬到副駕駛位,左胳膊彎曲在胸前。
三人到了車外,大難不死的歡笑復又蕩然無存。
為了方便查看傷情,南北提起右腿向車后跳,莊成攙扶周麗去車前。車后,南北扶著車身,再次試用右腿,腳放下站著不動尚可,移步不行;解開褲帶伸手探摸,膝彎處已腫起,但沒有流血。等了一會兒,朝前面喊:你們怎么樣?莊成回道:還好,我的左胳膊崴了,周麗的左腿破了皮,應該是軟組織損傷。一邊摟著周麗回到溝坡。南北從車后跳出來,跳到車門口,抓了雙肩包,再跳回車尾那頭,把雙肩包丟在坡上,歪下身去。
雪花稀疏地飄飛。時間接近黃昏。
莊成安頓好了周麗,站在周麗面前,開始給保險公司打電話。周麗試了試自己的手機,還是沒有信號。南北的手機早已沒電,從包里掏出煙來,取一支叼在嘴上,再取一支,舉起向莊成示意,莊成正激烈地講話,彎著的左胳膊連連搖手,南北把手上的煙插回煙盒,點燃嘴上的煙。莊成講了一通,掛掉電話,用手機給路虎拍照,拍完發出去,接著再打電話。
周麗朝南北那邊看,南北倚著雙肩包,身子斜臥在溝坡上,那樣的卷發、側臉、黑眼鏡、修長身軀,在飄落的雪花和飄散的煙霧中,透著從馬背上下來的滄?!男念^一動,即刻收走目光。
煙霧中,南北的腦子里正在對車禍發生前的情景進行復盤:當時,莊成向他詢問“寫實”電影,車搖擺一下,周麗提醒莊成小心,莊成沒應,接著追問電影里的戀人“你認為是怎么分開的”,他沒法“寫實”,也不能篡改“寫實”變成莊成要的“你認為”,只說“還在構思”,就在這一刻,前方路面閃現一處破口——那破口的面積只有普通臉盆那么大,只是淺淺地松開一層柏油石子,幾乎不必繞行,但莊成急打方向盤,沒有控制住……那么,也就是說,是關于那對戀人分開的“寫實”讓莊成一時慌亂無措?
那對戀人實際是怎么分開的呢?
莊成應該比南北更清楚。那個冬天對于南北來說原本格外溫煦,周麗臉上的紅暈仿如爐膛的光亮。最后那場雪在天空紛飛時,主編奉命把南北、莊成、周麗帶到郊外的賓館,隔離起來,趕寫沙城電視宣傳片腳本。一日午后,周麗給南北的房間打電話,邀他去屋外堆雪人,南北放下電話出門,樓道上,一扇房門響了一聲,接著又有一扇房門響了一聲……這時,莊成打開房門偵察,看見兩個紅色影子在樓道端頭閃入電梯,一條杏黃絲巾飄落在他門外……下午,南北和周麗從雪地里回來,上了樓,南北忽然問周麗的絲巾怎么不見了,周麗摸摸脖子,猶豫一下,說放在房里,即刻向自己的房間跑去……次日,吃過早餐,莊成招呼南北討論宣傳片,南北進到莊成的房里,莊成去拿床頭柜上的煙,床頭的枕邊有一片杏黃跳入南北的眼中——莊成順手將“杏黃”推到枕頭下。
那一刻,南北渾身的血涌上心頭,因為他認得這片“杏黃”!
這條絲巾是他送給周麗的,在江城新世界百貨選中它時,導購小姐問過他來自哪里,并特意告訴他這款絲巾是名牌,限量銷售,沙城不會有同樣的兩條??墒牵茺惒弊由系男狱S絲巾怎么在莊成的床頭呢?他不相信周麗會來到這張床上——周麗和他連嘴都沒有親過咧?是不是名牌也有例外的“撞衫”?可這樣的大雪天,哪個女子會跑到郊外的賓館來“撞衫”?再說,莊成也是有精神潔癖的。
那么,便是手法,莊成的手法——像牧羊犬一樣撒泡尿宣示自己的領地?他的心在抽搐,他想質問莊成,想跟莊成決斗。可是憑什么呢?周麗的杏黃絲巾畢竟來到了這個混賬的床頭……他的沖天怒火不是戰斗的理由,整個人隱隱地顫抖。瞬刻,又莫名地頹唐,覺得莊成作為周麗的戀人比自己優越太多,而且是哥們……即使莊成使用手法,那也是摯愛的苦心……怎么辦?怎么辦?
這時,莊成拿著一支煙,笑盈盈遞上來,他像哭一樣笑著咬咬牙,謊稱肚子疼要上廁所,倉皇離開莊成的房間。
這天上午,南北關閉手機,背上行李,不辭而別。漫天大雪一派黑暗,他跌跌撞撞,直到半夜才回到城區的家中。他陪兒子玩了三天,給家里裝了座機電話,告訴母親和兒子他要出遠差,便離開了沙城。后來,他在電話里聽兒子講:那個跟媽媽一樣漂亮的周阿姨來過家里幾次,每次帶好多好吃的東西……
車頭那邊,莊成打完電話,舉起手機向南北招呼:老南,不著急呀,我已經聯系妥當。南北問:救我們的人什么時候到?莊成說:保險公司理賠沒有問題,但因為突發疫情,今明兩天來不了人,救我們指望不上—我通知沙城的哥們開車趕來,估計一個小時就到。南北心里踏實了,對莊成說他的手機沒電,借用莊成的手機打一個電話,莊成將手機拋過來,南北接住,撥通,簡單地給母親和兒子報了信,再把手機拋還給莊成。
天色漸暗,稀疏飄落的雪花快要看不見。
莊成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對周麗說:你歇著,我到公路上去,免得哥們來了看不到人。周麗即刻道:我陪你。莊成撇撇嘴:陪我吹風呀?周麗嫵媚一笑:有我,風會小一些唄。莊成連連搖頭:你是重傷員咧。周麗想了想,提示:車上不是有警示標志嗎——拿到路上去放著。莊成說:那樣不顯眼,哥們的感覺也不太好。
另一邊,南北聽見他們的對話,急忙喊:你們都不要動,我現在是北方佬,不怕冷,我上去。一邊使勁兒站起身,抓了雙肩包,提著右腿一下一下往上跳。莊成見狀,趕緊過來牽住南北的胳膊,幫助他跳到路面的平地。南北讓莊成下去陪周麗,莊成用家鄉口音說:莫開玩笑啦,怎么能讓你一個人吹老北風?再說,我哥們也不認識你,我必須在上面。這時周麗突然呼叫:我來啦!南北和莊成掉轉頭,只見周麗匍匐在斜坡上,正用兩只手和一條腿向上爬行。莊成沖過去,單臂摟起周麗,上到路邊。南北在雙肩包里找出兩個塑料袋,把包丟在梧桐樹下,讓周麗倚著梧桐就座,然后給莊成一個塑料袋,與莊成一左一右坐到周麗身邊。
北風在身后悠悠地吹,三人面朝公路。
一會兒,周麗說:南老師再給我們講電影吧。南北笑笑:腿不疼了?周麗笑著:只要不動彈,可以忍受。南北說:可是我的肚子開始抗議,你們是不是先拿點東西來吃?莊成答應著起身,下溝里去,半途單腳滑溜一下,沒有跌倒,很快從車上拎回一袋食品,但一只胳膊彎在胸前,做不了拆分,就交給周麗,由她開紙盒、擰瓶蓋。
吃著東西,手機響起,莊成接聽,突然大叫:怎么會呢!
正要問話,只聽“叮當”一聲,信號中斷,檢查視屏,手機沒電了。
周麗問電話里說什么,莊成忿忿地罵:他媽的,這哥們說車快開到江城還沒見到我們!三人一時愣怔。南北分析:從沙城到江城的老公路不止這一條,你哥們是不是把車開到另一條路上去了?莊成無奈地甩甩頭,突然將手機拍在草地上:哥們不會以為搞惡作劇吧——可手機沒電了呀!
周麗再次拿出自己的手機調試,仍沒有信號。莊成激靈一下:對,更換手機卡。但周麗搖搖頭:換不了。莊成詫異地看周麗:什么意思?周麗說:沒有換卡針。莊成急問:什么換卡針?南北見莊成的情緒飆升,就笑著調侃:莊老總,你官當大了,平常不做小事,不曉得現在的手機變啦,不用換卡針是換不了卡的。莊成無語。之后,三人也沒從身上找到可以當作換卡針的小東西。
寒風中,偶爾有雪末打在脖頸上。南北掏出一支煙,隔著周麗遞給莊成,莊成接了。周麗說:不知道車上還能不能充電?莊成不敢激動,把煙交給周麗,起身下坡,上了車,爬到駕駛室。可是,插上車鑰匙按鍵點火,一遍又一遍發出“吃吃”聲,發動機就是不響應……
南北向附近環視,看見溝渠對岸百米外的魚塘邊有一間小磚房,起身叫喚莊成,讓他去小磚房看看有沒有電源。莊成爬出車,登上對岸,半跑著去到小磚房那里,可進去一會兒出來,舉著手搖擺……南北轉頭四望,目光所及,除了高壓電線高高跨過田野,不見房舍。
天色愈暗……公路上沒有一輛車開來。
天初黑時異常黑暗,人不靠在一起看不見人,事物全憑耳朵聽。
三人保持天黑前的格局靜坐路邊。南北與周麗的衣服絲絲觸及。
周麗打了一個寒噤,把頭偏向莊成,低語幾句,莊成說我帶你去公路南邊吧。南北道:不用,你們倆在這邊,那邊我去。一面摸著樹干站起來。莊成問:你行嗎?南北笑道:天黑對一條腿和兩條腿都一樣,走了四十年路,沒問題。周麗推搡莊成:送一下南老師。莊成起身,牽著南北“噠噠”地跳過公路,交給一棵樹,掉頭回北邊。
南北在樹下盡量無聲地解決了問題,點上煙,向著黑暗深望:沙城那里,母親和兒子等著他天黑前到家,此時該是怎樣的擔憂!
突然,周麗在公路對面高喊:燈光!燈光!
南北以為有汽車開來,憑著感覺向公路兩端張望,沒看見一絲光影,大聲地問:燈光在哪里?
周麗有些焦急:那里、那里——看北邊!
南北望向北邊,問莊成看見燈光沒有,莊成遲遲地回答:我也沒看見呀。南北叼著煙,朝公路對面“噠噠”地跳,莊成趕緊迎著煙火上來攙扶南北。三人站到了一起,周麗左右拉著南北和莊成的胳膊,向北方指,兩人果然看見黑暗深處有一束微小的燈光!
周麗便慶幸:這下好了,有燈光就有電源。
莊成盯著燈光,也禁不住興奮:哈哈,歷史的重任已落在我的肩上,我去有燈光的地方充電,你們兩個跛子等著吧。一邊就要動身。
南北急忙招呼:等等,燈光那么遠,起碼在五里之外,天這么黑,看不見地面,你怎么到那里去?
莊成停?。簾艄馀c我之間的直線就是路——走不到,爬也要爬到。
周麗就喊:我跟你去!莊成說:你跟我去,我得背著你,還沒走到,天就亮了,燈光又不見了。周麗抓著莊成:不讓我跟著,我不讓你去。三人一時在黑暗的籠罩中沉默。片刻,莊成叫喚阿麗、老南,平靜地說:現在,我們必須實事求是,你們兩個跛了,只能由我一人去燈光那里充電,看不見路是小事,關鍵是平原上沒有豺狼,我快去快回;另外,也不知道哥們兒啥時能找到這里,天太冷,我送你們兩個回車上避風,把警告標志拿來放在公路中央。說完,就解開周麗的手,把周麗拉到懷里,半摟著,向坡下探行。
一會兒,莊成回到公路上,正要攙扶南北,南北驚呼:你看!一邊抬手指向溝底。莊成回頭,見路虎清晰地呈現在幽光下——透過擋風玻璃,竟看得清坐在副駕駛位的周麗。只見周麗推開車門,喜悅地喊道:天上出星星了!兩人抬頭張望,天上的星星一顆一顆地跳出天幕,一粒一粒的明亮灑下來,比飄落的雪花密集得多……莊成趕緊拿過南北的雙肩包,扶南北往坡下跳。
周麗問:下雪天怎么會有星星呢?南北說:星星一直都有,只要云層移開,就能看見——下雨時也出太陽咧。
莊成安頓好周麗、南北,取了充電器,登上溝岸,看看遠處閃爍的燈光,跨入田野,向著燈光直行而去。此時天上的星亮鋪在地面,看得見近處的稻樁、水洼、坡坎與稀疏的積雪。他放開腳步小跑起來。
可是,沒跑出多遠,莊成的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黑色的念頭,從頭頂直沖腳下,瞬刻化作一地淤泥,黏住了他的腳步。
他似乎抗爭了一下,調頭往回跑??煲竭_溝邊,又擔心踩著地雷,就放慢腳步,一步一步接近路虎,在十米外停住。他俯下身喘了喘氣,慢慢起身窺視,看見周麗靠在座背上,面前蓋著南北身上脫下的羽絨服……他的眼睛頓然一黑,心口撲通直跳,不由落下身去。但喘息一陣,又覺得情況有誤,再次起身細看——原來,周麗并沒有將雙手插進那件羽絨服的口袋!
天地即刻大亮。莊成拍拍胸口,長吁一口氣,轉身重新上路,很快由小跑變成疾跑,像是要甩掉剛才那個黑色念頭,或者把那個念頭耽誤的時間搶回來。什么東西在腳下絆了一下,又絆了一下,他踉蹌著,用右邊身子搶先著地,讓受傷的左臂懸在空中……他笑著罵出一句:狗日的!
路虎這邊,南北和周麗靜候在車內。窗外幽明,過一陣兒有雪花襲來,擋風玻璃發出纖細的“吱吱”聲。兩人的腦屏映著同一畫面:莊成端著一只受傷的胳膊,正朝著黑暗深處的燈光奔走!——此時,他們還不知道莊成是在奔跑中。
周麗問:南老師,方便講“寫實”電影嗎?
南北有些詫異:啊,還記得我講的電影呢。
但南北明白,這是周麗在偵查他十年前的“不辭而別”:當時她不知道那條杏黃絲巾出現在莊成的枕邊……以及莊成的那個動作。而他,如果沒有今天發生的一切,或許這個情節會進入他的“寫實”電影??梢驗榻裉彀l生的事,此時此刻,他想修改故事的藍本。
周麗見南北遲遲不肯入題,主動說:南老師,我給您提供一點男、女主人公的線索吧——那天上午,領導在賓館小會議室召集開會,男主沒出現,女主要去找男主,服務員前來報告,跟他們一起住店的一位先生(高個子、卷頭發)退房走了;領導帶領參會的兩人去追,賓館門外大雪漫天飛舞,看不見人影,女主給男主打電話,聽到手機關閉的語音,天地間一下子全黑了,眼淚嘩嘩地奔涌……多日后,陽光照耀冰冷的雪地,大家回到單位,女主在男主情敵的陪同下,找到男主的家,男主四歲的兒子告訴她“我爸在北京出差”……從此,她再沒有接到男主的電話,再沒有打通過男主的手機。
南北慌忙回應:哦哦,這樣……我們還是講電影。
周麗心里暗笑:難道我說了不是在講電影嗎?
南北接著說:我想,那男主之所以不辭而別,一半是羞愧一半是成全——當時他真心喜歡那個女孩,又因為友誼,鼓動朋友追求那個女孩,當他發現朋友比他更有資格喜歡那個女孩時,心里很虛,幾次向作為情敵的朋友暗示自己“大功告成”……朋友雖無法放棄愛情,卻默默成全他,向女孩吹噓他的才華,跟他分析女孩的興趣,給他推薦好玩好吃的約會地點……直到那天,他和女孩在雪地里堆雪人,玩得正嗨,他看見朋友拾起女孩掉在雪地的杏黃絲巾,默默走開——他站在遠處,看著朋友的背影,發現自己被情敵的情義打敗了?。媳迸袛啵寒敃r和后來,莊成都不會向周麗說出杏黃絲巾的真相。)
周麗沒有即刻回應電影的“寫實”問題。在南北魚目混珠的講述中,她已落實十年的疑惑在于那條杏黃絲巾——十年前,南北消失的那個下午,莊成去到她的房間,把絲巾交給她,居然也說是在雪地撿到的—可她分明確鑿地記得杏黃絲巾不是掉在雪地里——十年前和十年后,莊成和南北先后向她撒了謊,他們的謊言相同,意圖不一樣。只是,她不曾料到,十年后的此刻,當她解開疑惑時,不僅沒法怨尤,倒感到一種曠渺的欣悅……莫名的,她的眼里溢出淚水。
車窗外幽明而寂靜。無邊的幽明與寂靜。公路邊的梧桐樹上,一只看不見的夜鳥“咂”了一聲,“嚓嚓”地拍翅飛離,枝頭的積雪隨之沙沙作響。南北和周麗隔窗看去,一串雪末在樹下飄落,發出銀亮的光影。
周麗突然喚了一聲南老師,調皮地說:你剛才的故事真不真實不好講,但對于一部新電影來說,已經太老舊——更重要的真實是,有人后來為愛情自行服了十年刑,在愛人心中已變成一個重要的人,這十年抹不去,其中的生活細節比天上的星星還多……真正的“寫實”在這漫長的十年里,可是您沒法知道——當然,我還是感激您給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很好的故事。
南北無言。車內異常安靜。周麗也異常安靜。
車外,雪花不時打在擋風玻璃上,看得見天上的星星。
曠野里,莊成正朝著黑暗深處的燈光奔去……
劉詩偉,武漢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江漢大學文學院客座教授。著有長篇小說《在時光之外》《拯救》《南方的秘密》《每個人的荒島》、中短篇小說《不知去向的別先生》《或許頂頂紅》《桃花蝴蝶》、長篇報告文學《生命之證—武漢“封城”抗疫76天全景報告》(合著)等。曾獲湖北文學獎、屈原文藝獎等多種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