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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2023年第1期|趙琳:達布察克鎮
    來源:《草原》2023年第1期 | 趙琳  2023年02月17日11:22

    達布察克鎮,位于內蒙古烏審旗的一個小鎮。

    我承認對于達布察克鎮的熟悉不如天空的飛鳥,它們閱歷的春秋遠比一個青年人的記憶要深沉,要細膩。

    這里的每一件事物都帶著無限美好的開端,像光陰中一列列車駛出站臺,看盡沿途風景,終點依舊是那片讓人落淚,滿是春光的草原。而我在一次次遠行回來后,這個與我血脈相融的地方,已經被視作生命歷程中重要的生命源泉。

    我們早晨生起的篝火還在燃燒,暮色溫暖如夢,夢攝取著命運中神靈饋贈的色彩斑斕的禮物。

    二十多年間,我仿佛只在達布察克鎮度過完整的一天:清晨走出氈房,夜晚頂著星辰回家。

    敖包相會

    童年時,巴爾大叔經常帶我去毛烏素草原的深處交換牛羊,那里有熱情羞澀的牧民。他們不善言辭,臉上總是掛滿樸素的笑容,每次走進奶香四溢的氈房,都有一種悠閑清凈的心境。

    每座牧場相鄰或者山坡凸起的地方,都有石頭壘成的石堆,遠遠望去,呈圓錐形聳立在天地間,仿佛云彩都矮了半截兒。向上望去,幾塊彩虹色的云朵正在午后擦拭著石堆頂端屹立的蘇力德。

    巴爾大叔指著草地青色綿延的山坡,告訴我:這是寓意高山的“敖包”。

    它們立于低矮平緩的草原,迎著清晨纓紅色的朝霞與余暉浩蕩的落日,一年之間,恍然輪回。春風吹綠草原,它們俯視在大地上吃草的羊;夏日酷暑,它們像帶著某種神意,人們相信,當草原需要雨水時,對著敖包虔誠地祈求,甘露就會淋浴著偌大的草原;秋天的云朵瘦了,牛羊肥了,而敖包四周被紅柳樹枝、彩色哈達所纏繞,它也隨著草原上的人們感受牛羊出欄的喜悅。達布察克鎮的冬季最漫長,一場大雪,讓草原上所有的標識都變得渺小,周圍的枯樹一模一樣,山頭別無二般,很多人因此迷路,而唯一辨別方向的標志便是雪地中閃著銀光的敖包。它并未替人真正指示方向,但有敖包的附近必定生活著牧民,把迷途者邀請進門,相互問清緣由,再勸幾碗馬奶酒,迷途者渾身暖和,在朦朧的酒意中返程,走向心中所想的地方。

    我曾問過巴爾大叔敖包的歷史,他具體也說不清楚,這種守護草原吉祥的敖包是緣于一種祭祀還是某種未知的標記。

    但他肯定地說:“敖包住著我們敬仰的神靈與先祖。”

    在人們心中,只有神靈與先祖才居住在高山之巔,那里靠近騰格里,有一條通靈的路途直達天空,可以見到草原所有的神。

    2003年夏天,我和祖父去參加十三敖包祭祀。

    前一晚,祖父與巴爾大叔坐在篝火旁,兩個人喝著父親從榆林捎回來的玉米土燒酒,雙臉通紅,酒精麻醉著身體里的每一根神經,血脈膨脹的巴爾大叔脫去長袍,露出兩只強壯的胳膊。他一邊吃著牛羊肉,一邊喝一大口酒,那樣的神氣,時而站起身子搖晃著哼著悠揚的長調,時而躺在草地以地為床以天為被,那漫天的繁星是伴舞的燈光。

    十三敖包祭,草原上沒有人比他更上心,前段時間他扔下牧場的牛羊,騎著一輛嘉陵摩托車穿梭在草場,聯絡話事人,商議祭祀議程,邀請喇嘛誦讀經文……他趁著破曉的光就走了,暮色中返回草場,經常停留在我家。

    他和祖父像一對相差三十多年的忘年交,絲毫不覺得我們是遷居至此的漢族人,凡是他拿不準的涉及祭祀的事項,都借著酒勁給祖父訴說。祖父吃著煙,靜靜地注視著這個頭戴氈帽,滿臉胡碴的中年漢子,等他激動地說完這些。祖父遞給他一根煙,劃亮火柴,夜色已經摸到了篝火旁。

    我們吃著祖母蒸的羊肉大餡包子,沙蔥與山西老陳醋的蘸料,香味四溢。巴爾大叔在篝火邊盤坐,他嘴里的包子還未下咽,嘴巴嚅動著,喉結不停地上下鼓動,就給我講起十三敖包的來歷。他說是從成吉思汗時代起商議軍國大事前,壘一座敖包祭天,而一代天驕的大汗在鄂托克旗與烏審旗一帶集會十三次,從此,十三敖包流傳下來。當然,山羊爺爺小時候說過,十三敖包是十三祖先,或者十三天神。他們雖然說法不一,可都說得真誠,說出的每個詞語像一塊金色的磚塊落地,在牧場發出語言摩擦柔軟草地的聲音。

    祭祀當天,正值農歷七月。

    我們轉過草場,看到到場的人盛裝出席,他們的馬解去馬鞍與韁繩,在草場搖著尾巴吃草,不時打著響鼻。敖包附近的人們肅穆地站成排,帶著供品從達布察克鎮的各個草場而來,有些人趕了一夜的路,到了營地才找個氈房換上新衣。大家順時針繞著敖包轉周,柏樹枝發出青煙,這種煨桑的禮儀后,喇嘛開始誦經。有敲鈴的喇嘛,銅鈴聲清脆地回蕩在遼闊的草原,打鼓的聲音顯得渾厚,隔著人群都能感覺到羊皮鼓的躁動,鼓的前世是羊,它活在人們的另一種精神中,仿佛從未死去。

    隨后,在誦經聲中,人們奔向敖包,為它添一塊圣潔的石頭,加一根純凈的樹枝,把潔白的哈達獻給敖包,把甘甜的奶汁灑向敖包。這一幕是震撼人心的,人群像海潮一樣涌向敖包,我可以感覺到人們雙膝跪地叩拜一次,敖包就高一次;他們的石頭堆砌一塊,敖包就越靠近天空。

    草原上,人們圍在一起吃著羊肉,馬頭琴聲空靈悠遠,風吹草低見牛羊,載歌載舞的人拉著手,跳著舞,即使你是陌生人,也不由得融入這個幸福美滿的大家庭。

    巴爾大叔與幾個年輕人比起摔跤。他雖年近半百,可身法靈敏,幾個靈活的腳法移動躲過了年輕人的猛撲,順勢一把抓住對方的腰帶,腿使勁一蹬地,用肩膀把他一下子摔倒在地。他搓搓發紅的手,走過去拉起倒在地上不服輸的年輕人。

    他拍拍年輕人的肩膀,“小伙子,好樣的。”那個年輕人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巴爾大叔端來兩碗酒,倆人碰碗,嘴角流露出爽朗的笑聲,幾滴溢出碗邊的酒落在草里,那幾株草在這個夏天一定比別的草生長得旺盛。

    祖父摸摸我的頭,給我說,其實巴爾大叔在教年輕人成長,剛剛摔跤前,那個年輕人看巴爾大叔老了,想著一下摔倒對方,可是他一旦輕敵,要知道摔跤半輩子的巴爾,他的摔跤經驗像鷹瞅準兔子一樣,一撲一個準。

    我問祖父,剛才年輕人輸了。

    祖父搖頭示意,他也贏了,倆人喝酒暢懷,已經完成了摔跤的傳承。你要相信,用不了幾年,這個羞澀的年輕人一定是草原上優秀的摔跤手。

    比起象征勇敢與英雄的摔跤,身材瘦小的我偏向于賽馬和射箭。我的賽馬技巧也是巴爾大叔教授的,這匹小紅馬伴隨著我一點點長大,從之前上馬前靠著石頭或者木凳,到現在輕盈地翻身上馬。我騎著心愛的小紅馬,在祖父和巴爾大叔的注視下跑進了前十,這對于一個不是馬背上長大的孩子來說,算是不錯的成績。巴爾大叔拉著我的手,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們:這是我見過的最勇敢堅毅的漢族孩子。

    巴爾大叔直率的夸贊讓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腳踩在地上,不一會兒就有一塊黑褐色的泥土裸露在腳下。至于射箭,山羊爺爺教過我們每個孩子,他也教會了巴爾大叔,可惜,山羊爺爺去見長生天了。

    這些年,牧民們響應政府綠色發展的政策,遷居城鎮,或定居縣城,他們搬走了草原上的氈房,把牛羊藏在天空,許多人一年也回不去牧場一次。草場治理成果日漸顯著,沙地退了,草多了,去往牧區最多的人,是到草原旅游的外地游客。

    從草場的入口,可以見到各式各樣的汽車軋著草地駛進草原深處,車上放著民謠,他們一波波地來,天明以后一波波離開。

    我和巴爾大叔坐在草地上,天空下敬畏的敖包和新式的氈房多了許多。那么多的人匆匆而來,然后又悄然離去,他們或許只看到敖包相會的旅途愉快,而無法體悟到草原上的人血脈里與自然的精神親近屬性。

    草原除了敖包相會,還有無數的神生活在任何地方,它們給人太陽一樣溫暖的幸福。

    查干蘇力德

    烏審旗的薩拉烏蘇河畔,寧靜的草原上,太陽正在緩緩沉入草地,氈房在落日余暉中披著一層薄薄的霞光,宛如一顆顆長在地平線的白色大蘑菇。

    傍晚,風吹來雪山的冷空氣,雖是陽春時節,薩拉烏蘇河流解凍,叮咚叮咚的流水聲充盈著兩岸的歡笑聲,孩子們在氈房間捉迷藏,幾個淘氣的孩子躲進擺著祭祀品的木桌下,巴爾大叔雙手提著兩個小的,一腳把大點的孩子從里面勾出來趕出氈房。

    他大喊:“誰家的崽子,趕緊看好,打翻祭品,我們尊貴的神會生氣的!”他的語氣很硬朗,但黑紅色的臉上察覺不到一絲厭煩的神情。

    巴爾大叔把孩子輕放在草地,順勢朝著屁股象征性地踢一下,讓他們去別處玩。

    他拍拍手里的灰塵,站在被柴火映紅的藍色天空下,抬起右手扶正頭頂的棲鷹冠。這頂圓圓的風雪帽后面有一撮紅色的狐貍毛穗,像奔跑的小狐貍在深草中晃動尾巴。

    這一刻的巴爾是幸福的。他雙手叉腰勒緊轉身走進氈房,和幾位長者坐在篝火旁,商議著明天查干蘇力德祭祀儀式的流程細節,語言間早已褪去青澀,儼然成為一位穩重的話事者。

    那一年,我九歲。第一次跟隨巴爾大叔參加查干蘇力德祭祀。

    巴爾大叔是烏審部落查干蘇力德祭祀的傳承人,他的家族守護這片草原數百年,到他這一輩已經三十多代人。千百年來,烏審旗作為鄂爾多斯草原自然地理過渡的緩沖地帶,這里生活著世代相傳的蒙古族人,也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遷徙移民的漢族人。

    我跟隨巴爾大叔騎馬走出達布察克鎮,他用馬鞭指著河流兩岸定居的牧民村莊。一眼望去,這些人家都在院落或者空曠的廣場修建查干蘇力德,兩根類似三叉戟的頂端閃爍著雪山一樣純白的光,中間用五色彩旗纏繞。

    巴爾大叔拉緊韁繩,兩匹馬并排行走。他說,查干蘇力德祭臺叫作“神臺”,旗幟是“風旗”,他還讓我記住,“蘇力德”的寓意是“精神之旗”。查干蘇力德,不僅有寄托著對先祖的思念,更有驅邪避魔,保佑家中平安、六畜興旺的作用。

    有一年冬牧場,他家在一場暴雪中損失慘重,他魁梧的身軀行進在雪地,渺小如同黑色的斑點移動。面對被冰雪掩埋的牛羊,他哭了,這些牛羊是一家人的生活來源。他脫掉皮手套,把凍死的羊一只只從雪中掏出,羊僵硬的四肢蜷縮在一起,有些母羊護著小羊羔,有些羊眼睛凍得破裂,有些保持著低頭吃草的姿態……整整三十二只羊,一夜之間,從牧場活蹦亂跳的精靈化為干癟的軀干。一些牛棚的牛,因為皮厚,反而沒事地打著響鼻。

    他清理完牧場,在羊群的中心看到一只懷孕的母羊,它的肚子圓鼓鼓地垂在雪里,眼角布滿冰凌碴子,水靈地閃光,鼻孔還有輕微的熱氣。他將這只羊帶到氈房,不久之后誕生出一只健康的羊羔,咩咩地叫著,打破天地間稠密的寂靜。不遠處的查干蘇力德彩旗飄揚在風雪中,陽光將大地滋潤溫暖。這只羊為他們家帶來好運,第二年又增添了幾百只羊羔,這是上天的恩賜,是查干蘇力德庇護的福音。

    現在,他的臉上布滿胡碴,風雪帽藏不住的幾根白發順著帽檐探出來。他已經五十八歲,在草原度過青年和壯年,即將走進一個人的暮年。

    “我要接替其他長者祭祀蘇力德的職責。”他在去往草原的路上向我宣布。

    第二天,天空在遠山露出魚肚白,濃郁的馬奶酒和牛羊肉的香氣彌漫在營地。人們在一條河流中洗臉,在一條河流中飲馬,水哺育生命,卻又給生命以無形的厚重。

    人群不斷聚集,天空盤旋著展翅的雄鷹,馬匹在草原上靜靜地啃食青草,脫去馬鞍,鬃毛在自由地呼吸,皮膚滲出獨特的味道。巴爾大叔在泥土筑成的祭臺點燃柴火,火焰中的人們通紅的臉上帶著喜悅,眼神虔誠,無數雙眼睛注視著巴爾用紅綢擦拭蘇力德,重新掛上五彩旗,添加一綹綹馬鬃。他的動作莊重得讓人無法大口呼吸,祭桌擺著羊頭、祭酒、阿爾查等祭品,人們吹響號角,磕頭,焚香,長者帶領眾人渾厚地吟唱祭詞,祈禱水草茂盛,牛羊肥美,吉祥如意。

    這種信仰流淌在人們的血液,當隆重的祭祀開始,仿佛重新賦予所有人年輕的澎湃的力量。因為祭祀,很多舊友重逢,載歌載舞,把酒言歡,享受一年難得相聚的時光。

    隆重的祭祀儀式結束,我們坐在篝火旁,巴爾大叔不著急回家,他幫別人打包好氈房等物品,目送他們陸續離開營地。那些人走向草原深處,卸去馬鞍,轉入牧場,繼續踏上漫長的游牧生活。

    巴爾大叔走過來,他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你知道嗎?哪里有查干蘇力德,哪里就是家。”他的祖父教會他,一代天驕成吉思汗把查干蘇力德屹立于斡難河畔的金帳外,作為蒙古帝國的象征。也許從很早以前,查干蘇力德就在歷史長河中承載著蒙古族繁榮發展的印記。他曾跟隨祖父見過最尊貴的查干蘇力德,那是在毛烏素沙漠的邊緣,一根彩色旗桿和天空一般高,三叉戟上鑲著金邊,稍下端一圈的馬鬃為白駒馬鬃,經幡飄蕩在空中,十分雄偉壯觀。

    那天,我們待在營地看著落日像一枚燃燒的火球浸入薩拉烏蘇河,遠處牛羊被趕回欄桿,我們才啟程返回鎮子。

    我只有在夢中回到河水清甜的薩拉烏蘇。

    我確信,河畔的草除了根,新長的草不會認識我,我養的牛羊被販賣到城里,它們走向餐桌結束一生;山坡上遺棄的石屋,偷走了我藏下的童年,被時間回憶的歲月恰似麥芒般刺疼肌膚;那些值得敬畏的神靈隱蔽在大地,你只有站在最高處,才能找到靈魂的棲息地,或許,那些草原的光從未遠離,以另一種方式存在:我在查干蘇力德的頂端,看到過最亮的光芒。

    往后,我再也沒有機會跟隨巴爾大叔參加查干蘇力德祭祀。

    我每次回鎮子,都看到巴爾大叔一點點老去,風雪帽換成鴨舌帽,頭發掉光了,煙灰白的胡子懶得打理,雜亂不堪……他安然定居鎮子二十多年了,失去馭馬馳騁草原的風采。

    他總是見我進門,就要笑著拿出之前舉辦祭祀的相冊,他按照年份排列出厚厚的影集,他講述得很清晰,每一個祭祀的動作像幻燈片一樣播放在我的腦海。這二十多年間,他感嘆自己從每日一祭、每月一祭到每年八祭,再到如今的一年一祭。

    他很慚愧,說起時間仿佛改變很多事,但是查干蘇力德在他心中屹立不倒。

    這段時間,草原正舉辦一年之中查干蘇力德最盛大的祭祀。草原的每個角落都在舉辦祭祀活動,白天,人們共同祭祀精神的象征,并且有網絡直播,晚上,天南海北的客人相聚在篝火旁跳舞唱歌,喝酒吃肉,在草原民宿氈房里度過布滿星辰的夜晚。

    我想和巴爾大叔一起去參加查干蘇力德祭祀,他良久不語,告訴我就在他家參加祭祀吧。他指著向東的牧場邊,那塊有干凈祭臺的院子,是他兒子今年新建的樓房。

    他把尊貴的查干蘇力德請到家里,陪伴著自己剩余的生命時光。

    他堅信,神圣的查干蘇力德會為子孫,為所有人帶來好運。

    賽馬之戀

    在達布察克鎮漫長的生活中,我們家養過一匹渾身黝黑、四肢矯健的馬匹。

    那是一個下雪的冬天,祖父把一匹瘦弱、走路只顧低頭的小馬駒帶回牧場。它的毛發上有一層結痂的冰碴,雪凍在鬃毛里,鐵刷也無法理順它雜亂不堪的毛發,后腿露出一塊灰白色的肉皮,那里沒有一根毛發。這與它渾身黑色的外形顯得格格不入,我對此十分嫌棄,比起我的小紅馬,怎么看也不順眼,它的黑眼睛在吃草時警惕周圍,仿佛充滿對陌生的恐懼和膽怯。

    我趴在馬廄的木樁上,馬廄里一共有三匹馬。

    最里面的那匹健壯的黃驃馬是祖父的坐騎。它有烏審馬純正的血統,走在路上,蹄子有力,踩出的馬蹄印清晰地印在大地,雨水都沖刷不了,只有飽食雨水養分的青草才能遮蓋住馬蹄印。我的小紅馬,是山羊爺爺替我選好的,剪鬃以后一直陪伴著我,我們的感情不亞于親兄弟。

    祖父把拌著玉米粒的草料填滿馬槽,三匹馬厚厚的唇齒間有白嫩的牙齒嚼著苜蓿。祖父告訴我這匹黑馬的來歷,原來是隔壁牧場有家牧民要搬去鎮子居住,處理掉所有的牛羊牲畜后,就在全家人準備乘車離開的間隙,這匹小馬駒蹦蹦跶跶從河谷里走來,徑直走向空無一馬的圍欄。主人告訴祖父,最近兩天全家人忙碌著在自家牧場尋找走散的牛羊,羊少了幾只,馬倒是齊全了,但這匹小馬駒確實忘記是哪只母馬下的崽子。何況那些馬都賣掉了,正好遇到祖父,就直接讓祖父牽走了。

    草場放牧中,誰家丟失牲畜很正常,尤其不會擔心有餓死的情況。雖然這里的草地在冬天蓋著一層積雪,馬總能找到雪地里的枯草,它們熟悉大地的味道,掌握哪塊雪地下有發芽的嫩草,或者未被風折斷的干草。據我所知,在達布察克鎮,還未有過在野外被活活餓死的牲畜。

    自從小黑馬來到我家,我便不情愿地把它和小紅馬一同放養。千古悠遠的游牧歷史中,馬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現在,馬的作用悄然發生著轉變,不再是戰爭進程的推進工具,而越來越多的馬僅僅作為交通工具出現,馬背上曾經創造下的輝煌被人們漸漸遺忘。

    每年賽馬節,我都跟著牧仁前去。他是山羊爺爺介紹的,算我半個馬術師傅,滿臉黑胡,后腦勺留著一根粗粗的辮子。他教會我了解一匹馬的秉性:馬在吃草的時刻是安靜的,不會發出多余的嘶鳴,它們擺著馬尾,抖動著捋順的鬃毛,閑適的模樣像一匹匹畫中的馬。賽馬時,需要馬保持好勝心,它們一旦沖出起跑線,就要沖著目標奔跑,騎手要與馬合二為一,才能爆發出強大的戰斗力。

    牧仁作為兩屆賽馬冠軍得主,他有資格與任何人討論一匹賽馬。我見過他平時的訓練場景,一人一馬,不需要馬鞍,不需要韁繩,馬在起步奔跑中降速,他左手抓住馬鬃翻身跨上馬背,嘴里響著口哨,哨聲越急,馬的速度越快,像一道閃電劈過山崗,跑進遼闊的草場。

    這天傍晚,牧仁騎著摩托車走進我家。他叮當把麻袋放下,袋子里發出鐵器碰撞的聲音。他和祖父坐在火堆邊,神色憂郁,擔憂著今年賽馬節可能是最后一次自由的活動。他剛剛得到消息,明年的賽馬節由一家南方旅游企業贊助舉辦,但賽馬的規矩更多了,許多馬術表演動作也很陌生。即使他作為經驗豐富的騎手,看完視頻里播放的賽馬視頻與規則講解,也心里犯嘀咕。

    那晚,他坐在火堆邊喝了好多酒。他在我家抱著我,嘴里不斷有濃郁的酒氣溢出,沖著我喊著:“孩子,這是你最后一次無拘無束地賽馬了。”

    他說,真的擔心有一天,草原上的馬群消失。我知道,風沙侵襲的草場能夠愈合,但馬丟失原有的天性,被一點點馴服成專業的賽馬,吃草和喝水都要剝奪自由,這是時間無法和解的。

    他說著說著竟然掩面而泣,淚流滿面,一個人脫去羊皮襖躺在椅子上睡著了。

    第二天,牧仁來到馬廄。他摸著已經上膘的小黑馬,驚喜地抱起我說,這是一匹純正的烏審馬。你看它的蹄子像瓷碗一般大,這樣的馬不會陷進沙地和雪地,跑起來的速度與耐力非一般的馬可比,你會看到它跑起來的樣子像踩著云彩在移動。他蹲下來,抓住小黑馬的后腿仔細摸了摸,肯定地說一匹賽馬的好苗子。

    臨走之時,他告訴祖父,冬天養馬既要保持體型,更要鍛煉著“遛馬”。這是一種騎手間口耳相傳的方式,在嚴冬臘月的馬廄潑水成冰,讓馬在冰面上打轉,摔倒了不用怕,它們和蒙古人有相同的勇敢,永遠挑戰困境。馬背上流下的汗水滴在冰面,鼻孔冒著粗氣,馬一次次摔倒,然后掙扎著站起。春天后吃一段時間的青草,你家的馬就是草原上最強壯的馬。

    那年的那達慕熱鬧非凡,我本來要參加賽馬節,可我因為高燒感冒身體虛弱而無法親自參加賽馬。祖父騎著小黑馬,我的小紅馬馱著我趕去參加賽馬。牧仁高興地和祖父擁抱,并熱情地向我介紹,他邀請到一位馬術精湛的蒙古族小伙兒替我賽馬。我看到那位蒙古族小伙穿著深藍色衣服,金黃色的盤扣閃耀著光芒從脖子到腰間。小黑馬掛著銅色的一串鈴鐺,馬頭上的大紅袖是祖母用珍貴的紅綢子扎的,它靜靜地站在隊伍中央,四蹄刨著泥土,號令槍一響,馬隊恍如移動的鮮活的浪潮席卷草原。山崗的人群在歡呼,在吶喊,騎手們施展馬背絕技,等到跑完賽程,為馬背的漢子與馬匹獻上潔白的哈達,表示敬意。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賽馬節,我置身于放歌跳舞的人群海洋里,馬在那一刻給予人激動,令人熱血沸騰。我撫摸著小黑馬,它輕搖尾巴,雖未言語,卻通人性。夕陽下,兩匹馬在山坡吃草,落日余暉拉長馬的影子,它們像祖先那樣從草原的深處而來,而后走向暮色深沉。近處的露天灶臺煮著清香的羊肉,我跟隨牧仁鉆進氈房,他把妻子給我準備的一條銀項圈戴在我的脖子上,叮囑我去了榆林認真讀書,說我是草原上的孩子,望見的天空要比城里的孩子寬廣遼闊。

    我返回達布察克鎮的幾年間,草場被圍欄分割,一些羊毛或者野兔的尸體掛在鐵絲網晃蕩著。在草原上,馬也被圈養,牛羊散落的牧場空曠得一只鳥飛過都如此清晰,一圈溜達下來,見到的人多數不相識,聽到的語言也是各種各樣,多數牧民收起行囊移居城鎮,他們融入定居的生活,沿水草遷徙的日子一去不返。

    牧仁轉行做起賽馬公司的專職養馬人。他一個人照看著十多匹馬,他對這些馬并非全部熟悉,當地馬容易辨認相熟,而從新疆甚至遙遠的烏茲別克斯坦引進的馬,反而不易飼養。他給所有的馬編號,一本厚厚的綠皮筆記本,密密麻麻記載著每匹馬的秉性與飲食特點。

    我問他:這份工作工資比進城打工要低很多,你習慣嗎?

    他說:我在馬背上出生,離不開草原,更離不開馬啊!

    他翻開桌子上的賽馬相冊,一張張他賽馬的模樣恍如昨日。

    他告訴我,如果將來老了,我就告訴我的孫子,一個蒙古人跨上馬背的那一刻,他就是英雄,而馬就是親如兄弟的安達。

    草地物語

    達布察克鎮的草地上,生長著幾百種植物,它們供養著無數的牛羊與牧民。有些草人是無法辨別的,也無法準確地叫出某種草的名字,它們躺在地面,與其他青色的草相連,看不出任何明顯的區別。

    草有百種,人只有一雙眼睛。無論如何不會數清楚天上的繁星,不會確認每一株植物的準確性。人無法辨別的,牲畜是可以辨別的,馬不吃“醉馬草”,羔羊很少吃帶著露水的濕草,這些習性像約定俗成的規則,早已在草原流傳至今。

    距牧場三里遠處有片柳樹林,那里流淌著裙帶般的溪流,流水蜿蜒著探向薩拉烏蘇河畔,匯成烏審旗的母親河。我曾與山羊爺爺,每年夏天去柳樹林,他截取一節筆直圓潤的柳枝做哨子。除了吹奏悠揚的蒙古長調,他用柳哨吹奏的民歌也十分好聽。

    一路上,他給我介紹著沙蒿,別看它干巴巴地生長在沙土中,它有發達的根系像吸管扎進沙子里,沙土層下方潮濕的水汽,以及根須觸摸到地下的暗流,足以讓它們承擔著護衛草原的重任。我一臉不屑,反問山羊爺爺,你看這周圍不都是沙地嗎?應該是這條溪流守護了草原,而不是沙蒿。

    他轉頭鄭重地說:孩子,你知道為啥這里都是沙地,而不是荒漠嗎?草木的自然作用在于調節一方的氣候,避免沙地演變成細密的黃沙,如果沙漠化來臨,別說溪流,就是一條橫跨草原的大河也要被吞噬。但是草原的植物有不屈精神,它們探索地下之水,以各自的生長守護草原的美麗。

    他下馬,把一雙被風霜吹打的粗手伸進草地里,挖出粘連在一起的濕漉漉的沙土,你看,這就是沙蒿要尋找的水源。我看著滴水的沙土,確實比沙漠流動的沙子更有生命氣息。我的鼻子湊上去,聞到了水的甘甜味。

    山羊爺爺順手給我指著小路兩旁的幾棵沙棘樹,它們屬于落葉灌木或小喬木,適應性強,喜光耐旱,一人高,粗壯棘刺長滿主干周遭,每年秋天結滿橘黃色的果實,可以入藥,有提神醒腦,促進消化的效果。他去到牧場給牛羊治病,遇到胃脹、厭食的牛羊,會叮囑主人家把沙棘果放進草料中,這樣牛羊吃一段時間,自然痊愈。牛羊一落地就接觸到草,生病嘛自然需要大地的草去治愈。

    我們再往前遇到鼠李、檸條等植物,鼠李生性慵懶,生長緩慢,要是仔細觀察,在一些偏僻的地方還能看到它們的影子,聽說,幾十年前,它們可以長到藏下一匹馬那么大。

    草原植物錄中,要數兩種植物最神奇,它們貫穿著我的童年:烏拉草、紅柳。

    祖母每年冬天生火做飯,要用烏拉草引火,一點就燃,像北方村莊小麥夏收后的麥草,是廚房的必需品。我小時候頑皮,收集火柴盒成為小伙伴們攀比的活動,而最快集中的方法,是等待家里用完火柴讓祖母把盒子給我,她在床頭下面的褥子里整齊地壓著各種圖案的火柴盒。為盡快集齊《西游記》火柴盒,我把一盒新火柴強行塞進另外兩盒,祖母也并不責怪,她會把火柴重新整理到一個綠色的鐵皮鉛筆盒,這樣騰出來的火柴盒都歸我。有時偷拿家里的火柴盒去草場玩耍,跟大家炫耀著戰利品,有好奇的伙伴會劃亮火柴,一不注意扔進草地,這些零星的火對草絲毫沒有損壞。但有一次,我將燃燒的火柴扔到烏拉草堆,頓時火光驟起,火勢蔓延到牧場邊緣。我害怕引起火災,所幸當烏拉草燃燒完,草地涂上一層黑色的灰燼外,那些燃燒的地方,風一吹,空氣中有淡淡的灰塵,草地又青色如初。

    山羊爺爺教會我認識的第一種植物是紅柳,在夏天,我們躺在河邊的紅柳樹下,望著空中斷裂的紅柳枝,樹皮紅色中透著光,摸上去的感覺是木質特別細膩,和冬天涂抹在臉上的雪花膏感覺差不多。

    我小時候身體不好,經常半夜冒虛汗,渾身軟綿無力。祖母抱著我在床上,她眼睛焦急地盯著那扇半掩的門。窗外,看到手電光照進來,知道祖父與山羊爺爺回來了。他們把馬拴在馬廄,山羊爺爺在馬鞍上取下紅柳枝,他進屋摸了摸我的額頭,說聲“邪了”。他把我放平在床上,叮囑祖父把門打開,搬出一張桌子,桌上擺放著干肉、奶酪、點心等供品。我迷糊中聽見他點燃黃紙,紙張燃燒的光與燈光不同,我扭頭看到他用柳枝蘸著碗里的水灑向屋里的每個角落。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均勻,步幅不大不小,轉完一圈后走到我身邊,用柳枝輕輕抽打我。我能感覺到皮膚里輕微的疼痛,但更接近于酥酥的那種感覺。他嘴里嘀咕著聽不懂的詞語,等說道完畢把打完的柳枝扔出門外,然后用刀割了一段紅柳枝系上紅繩子掛在門梁。

    當他做完這些,自顧地從爐子上倒上一碗熱茶,一臉輕松地對著祖父說:那些可惡的鬼怪都走了,娃兒的身體很快恢復到和牛犢一樣強壯。祖父遞給他一根煙,他坐在凳子上抽著,兩個老人平靜地吸煙,不時攪動一下爐子的火,說著來年的一些盤算。

    那晚以后,我的身體漸漸恢復。和我生病狀況差不多的人,都會采用這種民間的治療方法。在草原上,人們相信所有的事物,都是有靈氣的。

    春牧場轉場前,我們要遷回南邊的牧場,山羊爺爺托人給我送來一根用紅柳木做的馬鞭。這條鞭子的手柄是一截通紅的柳木,握著的感覺堅硬得像梨木一樣瓷實,鞭子尾部套著銀白色的鐵環,甩起來噌噌的響。我相信,紅柳是辟邪的,像神明庇護著所有善良的人。我自練習騎馬開始,隨身帶著這條馬鞭。我的馬兒十分聽話,我很少用鞭子抽打它,如果想加速,雙腿微微在馬肚子一夾,它就揚蹄疾馳。馬鞭很多時,是牧民身份的某種象征。

    羊肉的吃法多為清燉或者燒烤,我從小最愛用紅柳枝串上一塊塊鮮美的羊肉,架在火堆上烤著,肉吱吱冒油,柳枝周圍被煙熏得黑乎乎的,或者被火點燃,肉香與柳枝的清香混合在一起,老遠就聞到這誘人的香味。燒烤外,祖母也會把柳葉洗干凈,鋪在柳枝織就的襯笆,放上揉好的面團,出鍋后的饅頭也有一股柳樹枝的清香。

    前幾年返回達布察克鎮,我每次都要特意去一趟在薩拉烏蘇河谷的紅柳林。在樹林里見到倒下的一棵紅柳樹,它的根部干癟,樹干扭曲地長在一起,樹冠空洞,里面居住著甲蟲與螞蟻。靜謐的風吹得樹林沙沙沙地響,失去水分的樹皮皺皺巴巴,如果仔細觀察,歲月仿佛一位技術出眾的雕刻大師,每一片樹皮恍如某些記憶里原始的面容,記錄著歲月的滄桑和時代漣漪。

    我還在草原遇到最常見的沙地柏,和我在榆林見到的柏樹有點相似。它在祭祀活動中作為“煨桑禮”的主要原料,當燃燒冒青煙的剎那,被賦予其植物本身以外的尊崇,它的意義遠非普通的一株植物所能比擬,或許祝福與祈禱長久不衰的寓意符合它四季常青的秉性。

    當我逐漸去認識草原上的藨草、側柏、蒼耳、叉分蓼、碧冬茄、冰草……這些植物正在夢中挨個回填我匱乏的童年。

    我曾經嘗試把一株沙地柏或者蒼耳移植到家里,但都失敗了。它們的故鄉應該在那片雨霧迷蒙的薩拉烏蘇河谷,在草香羊肥的草原,頭頂住著一眼藍色的天空。

    這些年,一些消失的草原植物,和那些永遠無法相見的人,一定出現在人生未知的旅途,并會向我們訴說無聲的物語。

    趙琳,1995年生于甘肅隴南,魯迅文學院青年作家文學創作培訓班學員。有作品在《詩刊》《中國作家》《星星》《北京文學》等刊物發表,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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