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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3年第2期|劉益善:大水中的蓮
    來源:《長江文藝》2023年第2期 | 劉益善  2023年02月20日08:25

    我二姨的大女小名叫蓮,學名馬國蓮。今年春夏之交時,武漢兩位教授駕車去嘉魚簰洲灣,聽說我寫過一九九八年大水時簰洲灣的營救故事,邀我同行。我欣然應允,我早就想去看看蓮,這次是個機會。

    蓮比我小三歲,是我們八大家村里的一朵蓮花,鵝蛋臉,大眼睛,皮膚白,十八歲時身上該凸該凹,自然有致,黃金分割,加上一笑倆酒窩,那是人見人愛的蓮花。

    我是我們村第三個上大學的人,我沒娶上蓮。

    二姨說:“蓮讀的書不多,蓮不能嫁給讀大學的人。八大家村前面兩個上大學的人,后來都是陳世美,休了鄉村的女子。蓮不做第三個被休的女子。”

    我離開了故鄉八大家,蓮嫁給簰洲灣高墩村的一個轉業軍人。我大學畢業后在武漢工作,有一次到嘉魚講課,要了輛車從縣城到簰洲灣看蓮,她雖沒當我媳婦,但她是我的表妹啊!

    蓮很幸福陽光,丈夫從部隊轉業后在村小學當校長,女兒六歲,那美人模樣已經長成,與媽媽一樣好看。女兒在爸爸的學校讀幼小班,蓮在大隊當婦女隊長,后來大隊改村,蓮是村委會的婦女委員。蓮在村里有人緣,村人都喜歡蓮。

    我離開蓮家時,蓮送我到村口,蓮說:“表哥,有空來看蓮啊!”眼睛竟有些紅紅的。

    蓮的女兒說:“舅舅,我將來到武漢讀大學就來看你啊!”

    蓮的女兒高小蓮后來到武漢讀了大學,畢業后留在武漢工作,現在已經成家立業了。

    我從那次與蓮分別后,就再也沒見到蓮。

    一九九八年長江大洪水,簰洲灣圩堤潰口,蓮在這次大水中為了一個村子犧牲了。

    就在簰洲灣潰口后,我采訪了營救簰洲灣受困群眾的湖北消防總隊官兵,采訪了許多簰洲灣潰口時在場的有關人員,我寫了營救中的一些英雄,那都是十分感人的事跡。

    我在采訪中,聽到人們說到蓮,馬國蓮,我的表妹,她死得令人悲痛,她死得也很英雄,但她不是烈士,她沒有被營救簰洲灣的鋪天蓋地的報道與文字提起。我曾看到一本市級文聯辦的雜志,雜志上有一篇寫到馬國蓮的小報告文學,其中敘述馬國蓮的死,很是英勇無私。但這本雜志是內刊,那文章出來后,沒有任何反響。我當時看到那文章后,加上在采訪中聽到有關蓮的事,就在心里醞釀,到了一定的時候,寫一篇關于蓮在一九九八年簰洲灣大水中的文字,以告慰她在九泉之下的靈魂。

    兩個教授中A教授七十歲,文科,B教授五十來歲,理工科。B教授開著他的越野車,我和A教授年長,享受他的服務。武漢至簰洲灣,走高速公路,個把小時的車程。

    一九九八年潰口時一片汪洋的簰洲灣,二十多年后,有鋼鐵長堤的守護,新農村建設得已是一片錦繡。田野上綠色稻浪翻滾,水泥路四通八達,挺拔的意楊樹散布在村旁路邊、田頭地角,猶如一支支蠟燭點燃碧色的火焰,照亮藍天沃野。

    我因要踏訪一九九八年抗洪所去過的地方,兩個教授就跟著我跑。

    在一片綠色稻田的掩映下,有一片陵園,陵園里有在一九九八年簰洲灣潰口中犧牲的十九位烈士墓,他們都是軍人,他們在當年的抗洪搶險中,把生命留在了這片土地上。

    我們在陵園里,向十九位把年輕的生命留在了簰洲灣的烈士致敬!

    從陵園里出來,我帶著兩個教授,在路人的指點下,來到了蓮的村子高墩村。

    我看到的高墩村不是我當年看到的村子,那村子早被大水沖沒了。如今的高墩村,一排排的房子,很有規劃,基本都是兩層水泥建筑的小樓。這里肯定早已脫貧,是真正的新農村了。

    村里年輕人不多,他們大部分到武漢打工去了,家里的田地基本靠父輩種。田地里也用不上太多的勞力,農忙時,他們只需開著車回來幫幫忙。村里的農業已基本小機械化了,牧童橫吹竹笛坐牛背的畫面看不到了,村里沒有水牛了。

    我在村里找到了蓮的家,蓮的丈夫,村辦小學校長高平林已經退休,蓮的公公去世了,蓮的婆婆已經八十八歲,老人還很精神。

    高平林第一眼看到我,拉著我的手,說了聲:“他舅啊,幾十年不見啦,可憐我的蓮啊!見不到她哥了。”快七十的老人,說完,老淚縱橫。

    我向高平林介紹了隨行的兩個教授。

    高平林搬來椅子讓我們坐下,給我們倒了茶。這時蓮的婆婆從里屋走出來,老人白發蒼蒼,走路穩健。我忙站起迎上去。

    老人說:“是小蓮的大舅吧?來看我蓮兒啊!”老人伸手抹去了眼里涌出的淚水。

    我看到堂屋的墻壁上,掛著蓮的一張一尺的黑白照片,蓮在照片里正望著我們微笑呢!

    小蓮在武漢一個機關里當公務員,已是副處長了。小蓮對我說過,她父親在母親去世后,一直沒有再婚,在老家陪著奶奶過日子。

    我說:“我要到蓮的墳上去看看。”

    蓮的婆婆抹著眼淚,對高平林說:“她大舅有情義啊,你帶他去看看蓮吧!我可憐的蓮啊!”

    高平林帶我去蓮的墳地,兩個教授表示要和我一起去。我在車上已對他們講過蓮的事情了,他們聽后也是嘆息不已,對蓮充滿敬意。

    高墩村后的一片意楊樹林掩映的土埂子邊,是一片麻麻密密的墳。簰洲灣是長江上的一個大洲子,沒有山,都是平展展的土地。平原人的墳地,只能在田野中辟一塊地來掩埋逝去的人。土饅頭般的墳墓,青草覆蓋,野花盛開。高平林把我們帶到其中的一只土饅頭跟前,我看到一塊小小的墓碑,高不過三尺,上面寫著“馬國蓮之墓”。蓮的墳墓和墳地所有的墳墓一樣,普通,平常,青草覆蓋,野花盛開。

    我在蓮的墳前鞠了三個躬,心里默念著:“蓮,我回去后就把你的事寫出來,寫出來。”

    兩個教授也鞠了躬。高平林擦了擦墓碑上陳舊的泥巴,口里說:“蓮,表哥來看你了,表哥的朋友,兩個教授來看你了。”

    離開蓮的墳地后,我和兩個教授就從簰洲灣回到武漢。A教授和B教授對我說:“你要寫蓮在簰洲灣一九九八年大水中的故事,蓮是普通人,普通人中的英勇更有力量。”

    回家后,我在電腦上敲下了“大水中的蓮”五個字。

    一九九八年進入七月,那雨就像老天被戳了無數個窟窿,毫無阻攔地傾盆而下,而且下個不停,注滿了江河湖泊,長江水位一天天上漲。川水自宜昌東下,武漢關的水位已達歷史最高水位。

    要保大武漢,要保江漢平原大糧倉,百萬軍民上前線抗洪。南北長江大堤上,軍民密布,紅旗招展,“我在堤在”“誓死保衛長江大堤”“我在武漢在”的標牌、生死崗、黨員崗,堤上處處可見。

    簰洲灣是長江流到嘉魚附近時,從江南岸凸出的一個洲子,這個洲子有九十多平方公里土地,居住著嘉魚縣的兩個鄉鎮五萬多人。這一塊洲子,一面緊靠長江南面的大堤,臨水的三面靠一道四十多公里長的圩堤護著,圩堤的兩端連著長江大堤。長江水漲,圩堤加高,簰洲灣有點像一只盆子,盆子外面是奔騰東去的江水。保護簰洲灣的圩堤,除了保護圩堤內的五萬多生命和九十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外,還有個重要作用,就是長江上游的水到簰洲灣之后,流到這塊凸出的幾字形洲子,遇到阻擋,先左拐再右拐又左拐再東流,大大減緩了奔向武漢的江水,有諺語云:簰洲灣彎一彎,武漢水降三尺三。

    防守簰洲灣這道圩堤的,有一萬八千多名民工,一百多名干部和四百多名解放軍官兵,他們日夜巡邏,全力護堤。

    高墩村黨支部書記兼村委會主任高光耀、民兵連長高早晨,帶著村里的青壯年勞力,防守在下橫堤魏家碼頭的一段圩堤。高光耀是村防汛指揮長,高早晨是副指揮長。村婦女委員馬國蓮帶著村里的青壯年婦女也上了堤,婦女們和自己的父兄與丈夫,用汗水用力氣,保護圩堤,保衛自己的家園,他們的愿望是圩堤不倒,家鄉平安!

    八月一日這一天,馬國蓮和放暑假在家的丈夫高平林一起上了圩堤。這天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節日,一些守堤的官兵代表集中到簰洲灣鎮,慶祝八一建軍節。這一天簰洲灣沒有下雨,太陽很大,高墩村的男女勞力在高光耀和高早晨的帶領下,從圩堤內取土,挑到圩堤上加寬加高加固。馬國蓮帶著婦女們挖土,男勞力往堤上挑土,他們一個個干得汗流浹背,他們沒有半點懈怠,沒有半點怨言,他們在保衛家鄉。

    蓮和丈夫一起上圩堤時,高光耀笑著說:“大哥,你放假了可以休息,怎么也跑堤上來了,是怕我蓮嫂被人欺負么?”

    蓮說:“你少說些二五點子話,高墩村還沒有敢欺負我的人。平林是黨員是轉業軍人,學校不上課了,他難道能安心在家里閑著嗎?”

    高平林看到自己老婆俊俏的臉上淌著汗水,更顯得那臉的光澤和圓潤。蓮在村里是美人,好多年了,別人說高墩村到如今還沒娶回或生長出一個比蓮更耐看的女人。蓮在村里入了黨,是多年的婦女主任,在家孝敬公婆,體貼丈夫,在外工作扎實潑辣,說話嘴一張做事手一雙。高平林覺得自己娶了這樣的媳婦是幸運也是幸福,這么些年,他愛蓮是愛到骨子里了。

    省地縣鄉四級政府派的干部,還有防汛水利部門的技術員、工程師,分到各個堤防段成為工作指導組。高墩村堤防段指導組的技術員過來,看了看高墩村加固的圩堤,告訴高光耀和高早晨,根據專家組的檢測,他們這個堤防段底基沙子成分較多,要密切注意堤內三百米范圍的地表,如出現濕地、管涌,要及時報警。

    指導組的技術員同時調大船運來砂石和草袋,運輸船停在圩堤外,船上的砂石和草袋被高光耀指揮人卸下來。蓮帶著婦女們挖土裝草袋,草袋里裝滿土后成為土包,堆在圩堤邊。一堆砂石也裝在鐵絲籠子里,堆在堤邊,土包和砂石籠子備用。

    高平林與男勞力們一起裝砂石籠子,和高光耀、高早晨聊這江水,只要圩堤保住,這江水就進不了簰洲灣。但是只要一處圩堤倒口,而且又堵塞不了的話,這簰洲灣就完了,不能掉以輕心啊!

    高光耀對高平林和高早晨說:“我們兄弟伙的精心些,我們村子離圩堤近,萬一口子在下橫堤這邊出現,村里的人跑都跑不贏。剛才技術員說,下橫堤我們這一段,堤基沙土多,不牢靠啊!有些情況我們知道就行了,不要擴散。我們都是黨員,在這種時候要當主心骨,見機行事,保堤!也要保百姓的命!”

    就在高墩村三個男人憂慮的時候,蓮在挖土裝包的地方喊起來:“光耀,光耀,你快來看!”

    高光耀、高平林、高早晨從蓮的減聲中聽到了驚恐,趕快朝圩堤下的那塊地跑過去。

    蓮指著的那塊棉花地,棉花已結桃就要綻花,過二十來天就可摘棉了。由于抗洪取土,棉花地已被挖了一大半。在挖過土的棉花地坑里,這時正有大片大片的地濕著,地底下有水朝地面滲。

    高光耀派高早晨快去向指導組的干部報告,他和高平林跑到棉花地里,蹲下來看那浸水的地方。“剛才挖了這地里的土,現在看來要把挖去的土還過來。”高光耀對蓮說。

    指導組來看情況的還是那個水利技術員,是省水利廳派來的。他的決定與高光耀一樣:在浸水的地上壓砂石籠子,壓土包,把浸的水壓回去。

    民工們立即把備在一邊的土包和砂石籠子往浸水地上碼壓,男男女女跑得呼呼聲響,蓮和一幫婦女們,兩人一組,把砂石籠子或土包抬起來,往男人肩上放,一眨眼工夫,浸水的棉花地被壘成一個土臺子,那土臺子緊緊地壓住浸水,像一塊巨大的石塊壓住了一只妖魔。

    浸水被壓回去了。高光耀對蓮說:“可以讓婦女們回村去歇歇,做晚飯送到堤上來,今晚看樣子很艱難,要打硬仗的。有我們男人夠了,你們晚上在家照顧好老人和孩子吧!”

    他們的午飯是村里派專人送到堤上來吃的。

    蓮通知婦女們回村歇息,圩堤上的事交給男人們了。

    婦女們回村了,蓮沒有回去。高光耀說:“蓮,你也回吧!平林在這兒不要緊,不需要你照顧。”

    蓮說:“他個大男人我才不照顧他呢!我家里有爹爹婆婆帶著小蓮,我回去了沒事,我留下來幫幫忙吧!”蓮堅持不回村歇著,她想她是黨員,她是村委會干部,在這樣的時刻,她應該在大堤上。

    回村的人把晚飯送到堤上來了。夕陽西下,江上浪大,濁浪自上而下襲來,拐一個彎再拐一個彎又拐一個彎,拐第三個彎時,浪頭撞擊下橫堤,再轉頭東去。

    沒有江花紅勝火,圩堤上的紅旗在招展,人在堤在的大幅標語牌巋然而立。

    蓮和高平林坐在堤畔和大伙一起吃過晚飯。高平林對蓮說:“要不你還是回去,輔導一下小蓮的作業,下學期小蓮就上三年級了。”

    蓮說:“放心,小蓮的作業她很自覺地做,有爹輔導呢!我還是在這里幫一下忙吧!”

    慌亂是在傍晚七點左右開始的。緊挨著高墩村堤防段的豐收村堤段,有人高叫:“快點快點,這里出現管涌了,地里的泥巴翻起來了,管涌群咕嘟咕嘟翻水,像煮粥一樣。”

    立即有人喝住高聲叫喊的人:“不要亂叫,大家鎮定!快!往上壓土包壓砂石包。黃鄉長你立即報告縣指揮部,豐收村段有管涌群出現,派人支援!”

    高墩村的人聽出是鄉黨委書記李忠誠的聲音。

    那個從省水利廳下來的技術員在管涌群現場,他伸手朝管涌群插下去,他的手臂很輕易地伸到地下去了。技術員摸到手里的都是沙泥,他心里一咯噔:完了!不可救藥。管涌群下,全是泥沙,江水很快就要淘空泥沙,潰口不可避免。這個情況技術員不敢對現場任何人說,包括鄉里的黨委書記李忠誠。

    技術員走到一邊,由李忠誠去指揮眾人堵壓管涌,他給省指揮部打了個電話,匯報了下橫堤豐收村堤段的管涌情況,他很及時地報告了險情。

    很快有支援的隊伍趕到豐收村堤段,土包和砂石籠子朝這里運送,人們把土包砂石籠子往管涌群上壓,一層層碼,碼成了一座小山。但那管涌群,你朝這邊壓,它又朝另一邊出現。

    豐收村堤段發生的這一切,高墩村堤段這邊的高光耀高早晨高平林都看到了。情況復雜,甚至可以說是危險。高光耀望了望圩堤內的高墩村,上高墩、中高墩、下高墩三個自然村連成一片,相隔很近。高墩村隔他們防守的堤段不到一公里。如果圩堤潰口,巨大的江浪撲進來,首當其沖的就是豐收村、高墩村這些離堤防近的村落,不要十分鐘,江水進了圩堤就能沖毀這些村子。村子里還有婦幼老人啊,他們怎么辦?想到這里,高光耀打了個寒戰。他突然在心里做出了一個決定,立即派人回村送信,叫村里人撤退,趕快往圩堤上跑,到圩堤上躲水。

    高光耀在想心思時,高平林、高早晨和蓮不約而同地來到他的身邊。四個人的心此時是通的,這就叫心有靈犀。高平林、高早晨望著高光耀,等他作決定。

    蓮卻先說話了,蓮是何等通透聰明的女子。蓮說:“光耀,這圩堤看樣子是保不住了,村里還有幾百號老幼婦孺啊!我去通知他們,叫他們趕快往堤上跑,要不就來不及了。”

    高光耀說:“蓮,現在是防汛抗洪的非常時期,指揮部沒有命令,誰敢做這種事情。稍有不慎,造謠惑眾,擾亂民心,破壞抗洪搶險的罪名就會落到你頭上。這個罪名不能讓你去背,我去通知!只要保住村里人平安,我撤職坐牢都認了。”

    高平林喝住高光耀:“你瞎掰個什么?我去!”高平林說。

    蓮俊俏的臉這時嚴肅了:“別爭了,不要浪費時間,我馬上回去通知村里人往堤上轉移。我是女人,沒人會注意的,你們留下來,把大堤守住不倒最好,要倒也晚一些倒。”蓮那一刻的表情和語氣,鎮住了高墩村的兩個當家人和自己的丈夫。

    高光耀默默地點了頭。

    高平林這時拉住妻子的手說:“蓮,你小心一些哈!”

    這是蓮聽到的丈夫最后一句溫情話。

    蓮下了圩堤,在傍晚七點鐘的晚霞中,快捷得像一條魚,沿著村路,先是不慌不忙地走,待脫離人們的視線后,她小跑起來。

    蓮最先到達上高墩村,村里人剛吃過晚飯不久,有的正張羅著竹床擺放在門前樹蔭下,晚上好在樹下乘涼。蓮一路小跑進村,這段路一公里,她跑得面色通紅,氣喘吁吁,汗水濕透了頭發,上衣濕得貼到她的身上,飽滿的胸脯起伏著。

    蓮看到第一個人,急急地說:“快!快!快帶著你家里人往堤上轉移,不要拿東西,保命要緊!”

    “怎么了?馬主任,圩堤倒了?”那人吃驚地問。

    “非常危險,隨時都會潰口!你快點回去帶著家人跑吧!”蓮在上高墩村從村頭到村尾,一家一戶地通知。

    蓮在整個高墩村都是受人喜歡的,人緣好!蓮的話,老老少少都聽,今天的話,哪能開玩笑,人命關天啊!聽了蓮的通知,人們趕忙回家帶老人和孩子,隨手撿了幾件衣服,都趁著夜色尚未下來,往圩堤上轉移。

    蓮跑到了中高墩村,還是一戶一戶地通知,有的老人還問水來還有多少時間。蓮無法向他們解釋了,蓮說:“水隨時就來了,快跑喲,要不就來不及了。”

    蓮有點筋疲力竭了,她已經口干舌燥了,但她不能停下來,她不能漏下一家人漏下一個人。

    蓮的家在中高墩村,蓮跑到家門口時,蓮的公公看到兒媳婦緊急疲勞的樣子,吃了一驚。“蓮,怎么了?你怎么了?”聽到聲音,蓮的婆婆和小蓮從屋里跑出來。

    小蓮看到媽媽那緊張疲憊的模樣,跑上來抱著媽媽:“媽媽,你怎么啦?”

    蓮拉著小蓮的手,對公公婆婆說:“媽,爹,你們趕快帶著小蓮上堤躲水,下橫堤看樣子是保不住了,潰口后再跑就來不及了。”

    公公婆婆聽了蓮的話,說:“你跟我們一起走呀!”

    蓮說:“我們在圩堤上見面。平林還和村里的男勞力在防守著圩堤。小蓮聽爺爺奶奶的話,趕快上堤。媽媽還要去通知下高墩村的人家轉移。”

    蓮說完轉身就朝下高墩村跑去,小蓮跟著追了幾步,喊著:“媽媽!媽媽!媽媽!”

    蓮的公公婆婆趕過來拉住小蓮,兩個老人看到兒媳婦的背影消失在漸漸濃下來的夜色里,他們哪里知道,這是他們看到蓮最后的背影。

    蓮離家門口時,她聽到女兒喊媽媽的聲音,小蓮喊了三聲媽媽,但她不能停下奔跑的腳步,下高墩村還有幾十戶人家等著她去通知呢!她不知道,她聽到小蓮的呼喊,是最后的呼喊。

    下高墩村到了,蓮一家一戶地通知。看到蓮緊迫疲累一家家通知轉移的模樣,許多嬸子大娘心痛了。他們聽蓮的話,什么都不說,慌忙進屋,拉著家人往圩堤上跑。

    中國的農民,要他們立刻丟下用血汗換來的房屋和家產,著實不容易。蓮叫他們快跑,說是大水馬上來了,大家都聽,都馬上轉移,這是懂道理的人。但還是有那么幾個古板筋老頭,要他們快跑,水來了,他們不信,他說洪水下來了再撤也來得及哩!蓮對他們說快走,他們答應說我收拾一下就走。他們到屋里把那些值不了多少錢卻又舍不得扔下的東西帶上,他們大包小包地背著東西,有的還要牽上牛拉上豬。

    蓮急了,說:“快走呀,要不然就來不及了,要是圩堤不倒,這些東西丟不了,要是圩堤倒了,水來了,你這些東西也拿不出去啊!”

    蓮哭了,蓮流著眼淚,苦口婆心勸他們快點轉移快點離開。

    俊俏的蓮的眼淚讓他們清醒了,他們最后扔下拿下的東西,帶著家人孩子朝圩堤上去了。

    蓮看到村里人都通知到了,都在往圩堤上轉移,正欲松口氣時,突然心里一咯噔。

    三太,我怎么差點忘掉了她老人家呢?三太的輩分在高墩村最長,中年守寡,兒子在要娶媳婦時在江里撈魚時淹死了。三太自此孤身一人過日子,三太成了高墩村的五保戶。幾十年三太自己生活,她從不麻煩村里的人,三太是全村人尊敬的對象。

    三太快八十歲還自己種菜,三太每次見到蓮和平林,親熱得不得了。三太園子里種的菜,吃不完的她東家送西家送。三太有時拄個拐棍,從下高墩走到中高墩,給小蓮送兩只剛從菜園里摘的甜瓜。三太說:“小蓮乖,小蓮乖像她媽樣,心好,長得好,逗人愛呢!”

    蓮急急地跑到下高墩村尾,三太住在村里給她修的一個兩間小屋子里。蓮敲門,三太在屋里已經睡下了,老人這天有點感冒。三太聽到蓮的喊聲,顫顫地起來開了門,說:“蓮兒,稀客啊,快進屋!”

    蓮說:“三太,圩堤要倒口了,村里人都在往圩堤上轉移,我來接你走。”

    蓮說完,背起三太,就朝屋外走。

    三太說:“蓮兒,我自己能走,你把拐杖遞給我,哪能要你背呢。”

    蓮說:“來不及了,我背你走得快些。”

    三太說:“蓮兒,小蓮乖怎么樣了?你公公婆婆他們走了嗎?”

    蓮說:“我公公婆婆帶著小蓮已經走了,他們這會兒可能已經上堤了。”

    蓮背著三太,出了村子,上了朝圩堤去的村路。三太八十多歲的人,身子輕,蓮似乎沒感到多大的重量。蓮回首望了望上高墩、中高墩、下高墩三個自然村落,村子里黑乎乎的,村里人應該是都已撤離了,走的時候把電燈都關掉了。

    蓮放心了。蓮現在想的是,她和三太再過十幾分鐘就可以到達圩堤了,圩堤高大寬展,下橫堤一個地方潰口,長江水進了簰洲灣的垸子,但圩堤除了潰口的一段外,其他堤段不會倒,不倒的圩堤就是躲命的地方。蓮的腳下加快了速度,但她這個把小時沒有停步,沒有歇一下,她太累了,她太疲憊了,漸漸就有些力不從心了。

    背上的三太感覺到了蓮的疲累和力不從心。三太說:“蓮兒,放下我,你先走吧,我自個兒來。可憐的伢,莫把自己累壞了。我一個孤老婆子,就是死了也值,別把蓮兒累壞了,你還有小蓮、平林、公公婆婆等著你呢!”

    蓮說:“三太,我不會放下你的,你還要活二十年,我給你過一百歲生日。有我在你就肯定能到堤上,大水不會淹到你。”

    蓮和三太嘮著話,蓮腳下并沒放慢步子,但蓮跑得已經有些磕磕絆絆了,她渾身已經被汗濕透了,她的心都快要跳出胸膛。她真想停下來歇一歇,哪怕只一分鐘。但蓮知道她不能歇下來,她一歇下來,就會再也跑不動了。

    三太在蓮的背上哭了,“蓮兒喲,我的好兒喲,你把我放下來吧!你不能再跑了,你再跑就要累死了。把三太放下來,你自個兒上堤去,三太我自己會走到堤上去。蓮兒喲,三太不能讓你累死了,三太死了無所謂,你還年輕,你還有好多事要做喲!”三太的哭聲在夜色里幽幽地散布著。

    蓮用雙手兜住三太的身子,她怕三太從她背上溜下來。蓮想這時候平林要是來接我們就好了,但平林哪里知道我現在在哪兒啊!蓮抬頭朝圩堤那邊看過去,那邊有燈火,人聲鼎沸,有喊孩子喊奶奶的聲音。蓮估計她和三太離圩堤最多只有五六十米了,村里人都上了圩堤,蓮再加把勁,把三太背上堤,那就完成了光耀、平林、早晨他們的囑托,作為一個婦女委員、共產黨員,她也做了自己該做的工作。

    蓮拿出了吃奶的力氣,發起了最后五十米的沖鋒,背著三太往圩堤上撲過去了。

    一九九八年八月一日晚八點二十分,嘉魚縣簰洲灣下橫堤豐收村堤段,一股強大的浪頭撲過來,挾有千鈞之力,浪頭高達八米之上。這股兇狠的波浪砸向圩堤,圩堤顫抖了一下,在堅持了幾十天后,終于被波浪打敗了,圩堤撕開了一道三十余米寬的口子。一道三十多米寬的口子成了通道,長江上奔騰的濁浪一涌而入,浪墻以摧毀掃蕩一切之勢,進入簰洲灣垸子內的九十平方公里土地,把這片土地淹沒,把土地上存在的東西摧毀。大水無情,兇狠無比,一霎時,簰洲灣內的供電設施被沖毀,斷電后的簰洲灣一片漆黑。一分鐘,幾分鐘,十幾分鐘,簰洲灣的土地上先是進水,水漲到大腿根部,水漲到胸脯,水沒過人的頭頂了。

    圩堤潰口了,垸子里斷電了,水淹到蓮的小腿肚子了,淹到大腿根了,淹到胸脯了。蓮背著三太,先是跑,水到小腿肚子還能跑,水到胸部她就跑不動了。蓮仍然緊緊地托著三太不松手了。好了,近大堤了,還有十米,還有五米,蓮已經看到圩堤上的鄉親們點著馬燈,朝垸子里看水,他們在圩堤上是安全的。

    蓮奮力朝圩堤上撲騰,好了,只隔三米遠了,蓮把身上的所有的力氣調動起來,準備作最后的沖刺。

    這時,蓮身后一個浪頭襲來,兜著三太和蓮,朝圩堤上狠命一推。這一下來得太突然,蓮和三太一聲驚叫。驚叫驚動了圩堤上的人,有人把馬燈舉起來照向堤下,大叫:“水里有人!水里有人!”

    說時遲,那時快,在馬燈照過來的一剎那,堤上的人看到了被大浪掀向堤邊的兩個女人。最近的一個人彎下腰,伸出手,拉住了三太,朝堤上一帶,三太上了堤。待人們再伸手拉水里的另一個人時,那把三太和蓮掀到堤邊的浪轉身退走,順便把蓮帶走了。

    岸上的人撲了個空,大叫:“還有一個人,還有一個人,快救人!”

    但是,大浪把蓮帶走了,帶到了夜色里一片茫茫的波濤中,帶到了洶涌翻騰的大水中,帶到了人們不知道的地方。

    蓮被大水沖走了,圩堤上,經久不歇地回響著小蓮哭喊媽媽凄絕的聲音,回響著蓮的公公婆婆哭喊兒媳蒼涼嘶啞的聲音,全村人都在流淚,都在哭喊。

    三太被浪頭掀上圩堤時已經暈了,待她醒過來時,得知蓮被水卷走后,老人朝水里撲,口里叫著:“蓮兒,你是為救我死的啊!你丟下這么大一家人,你丟下小蓮,你真不該走的啊,讓我替你去死,我八十多歲的人活著有什么用,我去陪著你喲,蓮兒!”

    人們拉住了三太,三太的哭叫聲在夜空里令人斷腸。

    圩堤倒口后,在圩堤上防守的男人都撤退下來,他們在圩堤上見到了自己的家人。

    只有高平林再也見不到自己最心愛的蓮了,他沒有哭出聲,只是淚水不停地流,默默地流。

    蓮,那時我為什么沒有代你去?我怕什么?我至少當時應該陪你一起回村的。高平林望著簰洲灣垸子里的茫茫大水,那水還在翻滾洶涌,他幾次都想跳下去,去找他的蓮。但是他不能跳下去,他還有父母,他還有小蓮。何況他的身邊一直緊緊地跟著村支書村主任高光耀,村民兵連長高早晨,還有村里的一群老少爺們。他們緊緊地看護著高平林,怕他有所沖動往水里跳,這時下水等于送死。

    這是一個無眠之夜,高墩村的全體村民全聚在堤上,村里近千號男女老少都在堤上,只有蓮走了,她跟著大水走了。高光耀、高早晨和一群從堤防段撤下來的男人,他們慚愧,他們還能說什么?他們陪著高平林,他們心里在說:高墩村,高墩村,一村男人,就不如一個女人。

    兩天后的黎明,高平林坐在圩堤邊看著簰洲灣一垸子水。他身后的圩堤上,是一排排的簡易救災棚,人們在圩堤上等著水退,然后重返家園。全國各地的救災人員和物資有條不紊地運來。

    高平林望著水面,心里一遍遍在喊:“蓮,回家吧,我等你回家。”

    就在這時,隨著黎明的第一縷陽光照來,高平林看到他跟前的堤坎下面,水面翻滾了一下。一剎那,他看到蓮赤裸的軀體從水里浮起來。

    高平林大叫一聲:“蓮,我的蓮啊!”

    高平林跳下水去,把蓮的軀體抱上來,脫下自己的衣服,把蓮緊緊裹住。

    給蓮送行的那天,殯儀館的靈車來了,小蓮戴著孝布,捧著媽媽的遺像走在車前,蓮的遺像是高平林用鉛筆在一張白紙上畫出來的,村里人都說:他畫蓮畫得真像。

    高墩村一村人為蓮送行,除了長輩外,像高光耀一批平輩和更年輕些的下輩,齊刷刷地跪滿了高墩村暫居的圩堤。

    高光耀給蓮上報烈士,主動承認是自己在上級沒有命令撤退的時候,讓蓮回村通知村民的,希望給蓮烈士稱號,給自己處分。

    上級部門最后既沒批準蓮為烈士,也沒給高光耀任何處分。

    二十多年后,當我從簰洲灣回來,寫完了《大水中的蓮》后,發給與我同行的兩個教授指正。

    A教授的回復是:“泥蓮剛倩藕絲縈。”

    B教授的回復是:“予獨愛蓮。”

    A教授的回復出自清人納蘭性德的詩詞,B教授的回復出自宋人周敦頤的《愛蓮說》。哎,教授就是教授。

    劉益善,祖籍湖北鄂州,生于武漢江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任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長江文藝雜志社社長、主編、編審,湖北省有突出貢獻專家。現任湖北省報告文學學會名譽會長、武漢東湖學院駐校作家。發表小說、散文、詩歌600 余萬字,出版詩歌小說散文報告文學作品 30余部。組詩《我憶念的山村》獲《詩刊》1981--1982 優秀作品獎,組詩《聞一多頌》獲《詩選刊》年度詩人獎。另有作品獲湖北文學獎、漢語女評委獎、冰心散文獎、方志敏文學獎等。有詩文譯介海外并選入中小學課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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