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l id="wsmey"></ul>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江南》2023年第1期|魏思孝:親家(節選)
    來源:《江南》2023年第1期 | 魏思孝  2023年02月17日07:54

    推薦語

    小說在老付和老孟這對親家的敘述中緩緩展開,兩家人的往事隨著回憶逐漸浮現。人至暮年,兒女成家,老伴離去……讓原本若即若離的親家有了惺惺相惜之感。小說語言質樸而有韻味,敘事平實而又跳脫。作者善用短句,富有節奏感,更善于探索普通人的精神世界,通過對日常情感經歷的反復提煉,來體現個體生命深層的體悟。小說中老付與老孟人生事件的經歷和領悟的過程,也是對生命的反思與現實的超越。

     

    親 家

    □ 魏思孝

    一、老付

    老付這陣子心情不好。今年夏天雨水太多,據當地新聞上說,這才八月中旬,降雨量已經超過去年全年。去年,雨水也不少。同時,南方正經受著嚴重的暑熱和干旱,熱射病取代中暑成為熱詞。上周,一個干綠化的婦女,也熱死了。為此,環衛部門下發通知,各綠化片區的負責人告訴承包的工頭們,讓勞力們休息了三天。熱死的那個婦女,是高青來的,七十多歲了,正在中潤大道上的綠化帶拔草,說頭暈,送到醫院,人就不行了。眾人感慨,幸虧不是回家死的。不然,找不到地方賠償。最熱的那幾天,老付在城區新建的醫院拔草。中午,她們一行七八個婦女,去地下停車場,塑料布鋪在地上,躺著休息一會。

    一連幾天,雨從早下到晚。雨大,沒辦法出去干活。有時,正在城里拔草,下起一陣大雨,要找地方避雨。干活按天給錢,不按活多少。出去一天,躲雨不干,也給錢,一天七十塊。對這一點,老付很滿意。七月份,經過一場狂風暴雨后,地里的玉米倒了一片,扶正后,如今長勢很好,看樣子不影響收成。倒是宅屋,不讓人省心。建成到現在已有四十年,平時看不出有什么毛病,極端天氣一來,問題盡顯。去年給廈檐做了防水,花了七百塊錢,不知是工人偷工減料還是沒做對地方,老付臥室床腳的廈檐,外面下起急雨,屋內雨水滴答,落在衣櫥上——前不久兒子搬進新房,家具都是新添置的,不用的衣櫥拉回家,替代了老付結婚時找木匠打的老衣櫥。四十年過去,老衣櫥生銹、掉漆,門都關不齊了。老付把臉盆和洗菜的鋁盆,放在衣櫥上面接水。雨時下時停,一放上去,近一個月就沒再取下來。取下來時,里面還有雨水,一些蛆蟲在暢游。

    又下了幾天不算大的雨,終于放晴。早上五點多,老付起床,洗漱好,下了一碗面條,吃飽后,把腌的幾片豆腐卷進煎餅,裝進飯盒,挎著布包,出了屋門,看到西屋門檻處散落一些細碎的泛黃泡沫。去年秋后,西屋進了老鼠,把門檻咬爛,又跑進北屋,把核桃、黃豆等搬到電視柜下面,生了一窩鼠崽子。下老鼠藥,放老鼠夾,都不管用。春節后,三月份,西屋的小麥賣了,清掃干凈,兒子用泡沫填縫劑,把啃食壞的門檻堵起來。眼下,散落的泡沫劑,類似老鼠在地里打洞后,留下的一堆細小光滑的泥粒。推開門,靠西邊的地面上積了一層水,好在幾袋沒有入甕的小麥,用木板墊著,沒有泡水。下層的兩袋麥子,已經被老鼠咬破,麥子撒成山谷間泥石流發生凝固后的形狀。老付惱火,罵道,肏你娘的。恐嚇不知何處藏身的老鼠。這地上一大攤的水跡又是怎么回事?老付踩著水漬,仰頭順著墻縫看,樓板上有幾處過水后發霉的斑塊,至于哪里漏水,一時也不好判斷。

    幾天后,兒子從城里回來,找到一只老鼠夾,把老付啃下的一塊桃子插在上面,放到西屋。兒子說,應該再找人,給西屋做防水。那幾袋小麥也早點賣了,不然全讓老鼠禍害了。家里沒有老鼠藥,又囑咐老付改天去買。老付說,老鼠藥也不管用。兒子問她,是否還得第一次去見親家的事。老付問,什么親家?兒子說,孩子姥姥家。老付沒好氣地說,不陰不陽問這些干啥。兒子說,隨便問下。老付甩了下臉,忘了,問你丈母娘去,別在這里煩我。晚上,老付一時半會沒睡著。床鋪潮濕,只是一個方面。當初蓋房子,為了省錢,抹墻用的石灰粉,不防潮,碰到陰天下雨,屋里就返潮。床東邊的墻面裂了一道縫隙,從二米高的位置,傾斜且曲折而下,倒不是很寬,能爬進去一只螞蟻。有幾年了,沒有變大,也就不放在心上。人上了年紀,身體毛病不斷,何況這房子,也小四十年了。

    前一陣,還沒到中元節,老付夢見老衛幾次。她問,有什么事,別不做聲。老衛不說話。第二天晚上,老衛坐在沙發邊沿,看著躺著的老付,還是不說話。老付說,你老穿這件褂子,袖口都開線了,不知道換件別的。老衛不說話。老付又說,這還是2005年冬天,閨女定親,我拽著你去百姓商場買的,你不要,一百塊錢還嫌貴,后來放櫥里,也沒見你再穿,你死了,扒拉出來,上墳燒給你了。老衛還不說話。老付說,你這倒好,穿上就不脫下來了。老衛笑了,還是坐在那邊,不動,人走了十來年,像生人一樣拘謹。老付比老衛大兩歲,老衛五十五歲走的。如今,老付六十八歲,比老衛大十三歲。老付一頭白發,皺紋也多了。在夢里,她躺在沙發上,看著電視打瞌睡,眼皮睜不開,知道老衛還坐在邊上,又說,家里沒你的衣服了,你別著急,來催我,過兩天中元節,讓兒子給你燒紙,這次多燒點,你在那邊自己買衣服,別老穿這一件。見沒回音。她又說,不是我不想給你上墳,我還要干活,哪天我要是不干活,我就去給你燒,別讓我老夢見你,夜里睡不安穩,早上起不來床,就誤點了。第三天,老衛沒在夢里出現。

    一起生活大半輩子的夫妻,一個先走,活著的面對過去的事,能不想就不想,一旦想起來,歷歷在目,順著線頭,一件剛織好的毛衣,又全給抽成了一堆毛線,還要重新捋順,纏成線團。費事,又費神。兒子的一句話,老付又回到十二年前。黑夜里,老付閉著眼睛,雖三伏剛過去,天還有些熱,心回到深秋。地里的農活忙完,一家三口坐著長途車去壽光。去見親家,受到熱情款待不假,也是去接受檢驗。兒子找媳婦,一窮二白,也沒給孩子置辦下家產,問來問去,不說低三下四,也覺得矮了一截,怕說錯話,也擔心做不對。一頓飯,吃下來,不輕松。坐上回去的車,這對夫妻松了口氣,身體也不繃著了,說話也不用拿腔拿調生怕對方聽不懂。老衛醉醺醺坐在旁邊,臉色不紅,顯得蠟黃。老付埋怨,不能喝,還喝那么多。老衛沒好氣,嘴巴和舌頭黏在一起,含糊又大聲,威嚴又不忿,也是從幾個小時的迎合奉承中回歸到家庭戶主的身份,久違的放松后對親近的枕邊人不用端著,可以盡情宣泄,話說出來,刺耳又委屈,你個娘們,懂什么,我不喝能行嗎?想到這里,老付在黑暗中喟嘆。不喝酒,他也不會這么早就死了。

    老衛查出肝癌,通知親屬。老付的二哥、三哥、四哥,結伴去醫院看望,守著病人,沒說什么。一出病房,哥哥們對老付說,你只知道讓他下力賺錢,癌癥晚期了才來看。老付淚如雨下,懊惱不已。悔恨至今沒有消減,只能從淡忘和故意忽視中尋求一點安慰。老衛剛死那會,常出現在老付的夢里,拖著病軀,不言語,拿著笤帚在掃地。老付上去一把奪過來,攙扶著他坐下,抹著淚說,家里啥事你都別管,你就好好養著,想吃啥,我給你做,只要你好好活著,咱這還是個家。還要往下說,老付醒來,抽泣不止。十二年了,半邊床空著,沒有貼己的人說上幾句話,把話悶在心里,也就這么過來了。老付見不得其余夫妻——尤其是同齡的,出雙入對。在村里見到,她就扭頭走,招呼都不打,回家,關上門,心緒要平復好一陣。

    老付一女一兒。女兒小杰中專畢業后,在城里一家圖文打印店工作,操作電腦,復印打字,和中專所學的計算機專業相關。上世紀末的那幾年,個人電腦尚未普及,這算是一門時興的行當。老付很為女兒當初的選擇而高興,有遠見,工資不高,起碼坐辦公室不賣力氣。女兒在城里租房住,周末有時回來,從超市買回來肉和牛奶。女兒剛過二十,老付著急了,想就近找個婆家。女兒想留在城里,不樂意回村。這是母女的沖突之一。親家最好是本村的,平時有個幫襯的。同村的不是小杰的同學,就是自小認識的,有來提親的,都不合適,讓老付給否了。又過了兩年,小杰二十二歲,還在城里工作,換了個規模大點的圖文公司,工資也從三百提到五百,她開始存錢,想給自己買塊手機。也是這年,老付托人,給女兒在鎮上找了個質檢員的工作。小杰拗不過,上了一個月班。悶悶不樂,回到家,不說一句話。老付心里不落忍,女兒又回了城里。

    過了五十歲,老付在鎮上給人種大棚,工友老薛有個兒子,二十五了,也沒找對象。老薛以前是面粉廠的職工,廠里集資建樓房,他買了一套留給兒子結婚。老付心想,女兒不愿意在村里,雖說鎮上的樓房,生活上也便捷舒服。雙方安排孩子見面。小薛初中沒念完,在廠里下車間,倒料,一米七五的個頭,瘦到不足一百二十斤,頭小,臉也不大,單眼皮,話倒是不少。事后,老付問女兒的想法。女兒話沒說死,那就先談著。周末,小杰從城里回村,住上一晚。小薛下班后,換洗一身,來小杰家里吃飯。飯后,坐在爐火旁,小薛和老付聊天,家長里短。小杰不愛說話,坐在一旁聽,也跟著笑。小薛走時,小杰出門送。如此,過了兩個月。雙方定下日子,擺了定親宴。若沒有下面的事,老付的親家應該是老薛。

    定親沒多久,進入臘月,老衛住院了。一個月里,小薛及其家人沒去醫院看望,慰問的電話也沒打一個。老付問女兒和小薛處到什么階段了。小杰不明白什么意思。老付指著小杰說,身子。小杰說,沒給,他倒是有想法,我沒同意。老付攥著女兒的手,往醫院的大門口走,下臺階,途經一個人工湖。母女在湖邊停下,水有些臟,也沒看到魚。老衛出院,黃瓜下市,老薛從大棚里往外運菜,見老付過來,慌忙往棚里走,讓老付喊住。老付先沒說話,等老薛主動問老衛的情況。沒等到這句話,老付直接說,老薛,長話短說,回去和嫂子、小薛說一聲,婚事就算了。老薛悶了頭,怎么就算了呢,都定親了。老付壓住火說,為啥?晚上睡不著覺,你自己慢慢想,別說定親了,就結了婚,還能離婚。到了晚上,老付托人把訂婚禮金一萬、金戒指一個,送了過去。兩家再無來往。

    半年后,公司新來了個同事。小趙比小杰大一歲,在濟南念的大專,學信息和通訊技術。公司有宿舍,下了班,幾個年輕人沒事,湊在一塊打撲克。小杰問,和電工有什么區別?小趙說,算是一回事。有時,他們也結伴去人民廣場。去時,四五個人一起走。回時,小杰和小趙落在后面。外人眼里,兩個人都不愛說話。現在,說到了一塊。老付還沒見小趙,聽女兒說他家在皇鄉,先不同意了,騎摩托車要一個多小時,真結婚了,回個娘家都費事。小杰說,不回老家,小趙的父母在城里買好房子了。小杰把小趙領回家。人一進門,老付臉上掛不住了。小趙臉白,高鼻梁,學歷也行,說話談吐也可以,就是個頭,和女兒站在一起,一般高。一團和氣吃完飯,老付說,女兒年紀還小,結婚的事先不考慮。又說,天不早了,你早回去吧。小趙走后,老付對女兒一頓數落,個那么矮,拿不出門,非看上他了,我不同意,趕緊斷了。不久,中秋節。小杰沒打招呼,又領小趙回來。兩個人,四只手提著東西——煙、酒、排骨、月餅等。剛一進門,東西還沒放下,老付把小趙趕出去,鎖上門,不讓女兒出去。小杰把東西扔下,死活跟著小趙一起走。半年,小杰杳無音訊。老衛埋怨老付,這又不是舊社會,只要孩子愿意,也攔不住。

    家長見面,地點定在小趙父母買好的婚房里。六樓,爬樓費勁。老付站在陽臺,看著樓下的批發街說,這里買東西倒是方便。老趙夫妻兩個,臉色黝黑,種了十幾年的大棚,積攢下錢給小趙買了樓房,還不用還房貸,家具和家電也備齊了。四處看了下,雙方坐在還包著塑料布的沙發上。趁即將成親的新人去樓下餃子店買水餃的工夫,老付說,都是下力氣的,拿出十幾萬買這套房子,不容易,彩禮我們一分不要。老趙說,一碼歸一碼,嫁閨女,不比娶媳婦,彩禮該給,還得給。老付說,不要彩禮,我們也不陪送嫁妝,還有個兒子,念大學,以后花錢的地方多。老趙說,咱都是為了孩子好,按你說的辦。餃子帶回來,葷素都有。板凳不夠,沙發坐不下。小趙和小杰去了陽臺,餐盒里的餃子放在臺子上,邊吃邊看批發街上的行人。這是兩家人吃的第一頓飯。沒有酒,吃得也熨帖。此時,老付已經不種大棚,但知道是什么滋味。說起這個,這對親家有了共同的話題。老趙說,再干幾年,也就干不動了。老付說,伺候兩個棚太累,就少種一個。老趙說,等把小閨女供完大學,就不干了。種大棚離不開人,下午還要放草簾子。老趙夫妻倆坐公交車先回去了。老衛夫妻倆也跟著下了樓,道別后,他倆尋思,好不容易進一次城,去批發街上買點東西。左挑右選,最后花了十五塊錢,買了個家用的抽氣拔罐器。干活累了,老付也想拔下罐,一個人,沒法用。有時兒子在家,也想不起這事。這天,老付想起來,對兒子說,好久沒拔罐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用。兒子找出來,包裝盒上已經積了一層灰塵。十多年過去,除了一個罐漏氣,其余的還能用。老付說,塑料的,不貴,經用。罐拔上,老付趴在沙發上說,買了,也沒拔幾次。兒子說,你想拔,就給你拔。老付說,沒瘡氣,拔也沒用,你爸瘡氣多,三天兩頭讓我給他拔。

    老衛活著的那幾年,每年春節他都騎一個多小時的摩托車,去皇鄉老趙家里。日子定在大年初五,寒風刺骨,棉大衣反穿,衣背罩住胸口,老付坐在后面,抱住老衛。頭次去,路不熟,停下車問路,耽誤時間,一個小時的路,多出了半個小時。半路上,兩只手凍麻了,停下車,抽根煙,暖和一陣。老付臉凍僵了,舌頭打結,來這一次,明年我不跟你來,你自己來。又說,我當初不讓找這么遠,你還怨我,凍不死你。老衛狠抽一口煙,跺了幾下腳,搓著手說,你娘的,一年就來這一次,看你這渾身臭毛病,天冷,還沒走親戚的了?老衛死后,又過了幾年,兒子買了車,他去皇鄉,老付也從不跟著。兒子帶回來老趙大棚里種的蔬菜——西紅柿、西葫蘆、黃瓜等。老付說,年都過完了,才拿回來這些菜。

    有了外孫女,老付沒怎么照看,一來有孩子奶奶,輪不到她這個當姥姥的。再者說,去照看,耽誤自己賺錢。老付一年,也去看那么一兩次,和親家母說不上幾句話。吃個午飯,她就坐車回村。老付看不上親家母,作為一個婦女,她做飯不在行。饅頭蒸得不好吃,不是發酸,就是偏硬。餃子餡調不好,料沒少放,豬油味還是重。至于炒菜,能熟就不錯了。有她在家里,炒菜做飯還是小趙的。老付炒菜也一般,但饅頭蒸得好吃,餃子餡也沒得說。親家母心野,不樂意在家待著,看一會孩子,就溜出去,在公園扎堆聊天。她摳門。摳門,也是會過日子,都是窮出身,賣力氣的,省下錢也是留給孩子。老衛死后,有年,老趙一家順道路過,來家里坐坐。只這一次,老付心里就不開心,好幾年不來,來一次,空手來的。往好里說,人樸實,不懂這些人情。往不好里說,就是摳門。再往深里說,是不是看不起她這個寡婦。老付記在心里,但沒對小杰說,只對兒子說道。

    老付最看不過去的一點,親家母不太會說話,當著她的面說小杰的不是。說自己的女兒,老付不高興了,顧不上什么情面,直接說,別說她,你兒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別說不喊長輩,結婚這么多年,他喊過我幾次媽?親家母沒脾氣了。轉過頭,老付對小杰說,回了老家,碰到長輩,打招呼,喊個啥,別人拿不去你的牙。說完,又尋思,自己女兒養到這么大,什么脾氣她最清楚,從小就不愛說話,連自己的媽她都不愿意開口去喊,更何況對外人呢。想到這里,也不生氣了。

    老付有了孫女,兒媳執意不生二胎。村里遷墳,立新的墓碑,老付擅自做主,刻上早已起好的只存在于她腦海中的孫子的名字。老付也曾冒出自己坐車,去親家老孟家里,讓他們勸說兒媳要生個孩子,給老衛家留個后的念頭。在兒子的一頓訓斥下,老付作罷。又過了幾年,兒媳眼看四十歲,老付徹底沒了念想,過去費心勸說,變成了略帶不忿的詛咒,一個孩子,看你們老了,誰給養老送終。又說,不聽我的,有你們后悔的那天。

    孫女長到三歲,兒子一家去了城里,先是租房,直到孫女上小學二年級,搬進新房。高層,電梯,綠化也好。老付由衷欣慰,但又覺得,花這么多錢買這房子,欠那么多房貸,人活著緊巴。進門后,老付踩著木地板,到處一塵不染。兒子把她帶到書房說,以后你來,就住這間。知道她看電視喜歡躺著,電視放在床的對面,可以躺在床上看。打開電視,調好臺,老付躺在床上,床墊也軟。她歪頭,看著窗外高樓林立間的天空,心想,老衛要是還活著就好了,他一輩子沒住過這么好的房子。下午,在回去的路上,老付說,一個人住習慣了,哪里都不如我的那個窩。

    一個月后。親家母身體不好,來這邊住了一周的院,沒什么大礙。回去時,老孟老兩口想順道看望親家老付。兒子電話里和老付商量,讓她準備下。老付說,來就來,這有什么好準備的。這天,老付請了一天假,把家里簡單收拾了一下,換上前不久兒子和她在商品城買的褲子、上衣以及鞋子。擺上西瓜、桃子。知道老孟喜歡喝茶,拿出兒子留在家里的茶葉,把茶壺茶碗洗干凈,放在茶幾上候著。上午十點多,老付聽到兒子關車的動靜,走出屋門去迎,親家已經來到天井。離上次見面,已經過去八年。那時,孫女出生不到一周。老付說,來一次,多住幾天,這么著急回去干什么?老孟說,孩子有孩子的事,咱有咱的事。親家母說,你沒事,也去城里住。老付笑起來,我也住不習慣,別看家里沒啥值錢的,心里還放不下。一來一去,這么說著。兒子和兒媳去鎮上割羊肉,半個小時后回來,見三個老人坐在馬扎上沒挪地方。臨走,道別。老孟再次邀請老付有空去玩。老付應允,有空就去。幾天后,兒子回村,問老付那天和親家都說什么了。老付說,說閑話,還能說什么。兒子追問,都是什么閑話。老付不耐煩,回了句,你這么想知道,問你老丈人去。那天中午,老付一個人在家吃了兒子從城里買回來的雞爪。吃完后,她從床頭柜里拿出老衛的遺像,坐在沙發上,看了一會。

    二、老 孟

    孟家村的老孟,生于1946年的夏天,今年七十六歲,牙齒還剩不足十顆,并不妨礙他吃肉,尤其是啃豬蹄。兩個女兒多次勸他看牙,他覺得活到這個歲數,沒必要,只等牙齒全部脫落,換上一口潔白的假牙。大女兒從衛校畢業后,老孟托人,把她送進醫院。大女兒當了幾年護士,調到后勤辦公室,因不喜歡給領導寫材料,主動申請去護士崗。如今,她過了四十歲,成了別人口中的孟護士長。大女兒住在城區,相隔三十多里地。早年,夫妻倆開車回村,從不過夜,吃頓午飯,歇息片刻再回城。女婿在城里長大,第一次在家吃飯,面對那雙擺在面前,已用十幾年變成黑色的筷子,猶疑了許久。十幾年過去,女婿克服了吃飯上的毛病。不留宿,女婿一來覺得鋪蓋卷有異味,二來旱廁上不習慣。也就是說,大女兒結婚后的十八年間,除了剛生育后休產假,攜幼女在村里住過一陣,再次過夜是考出駕照敢自行上路。這時,老孟的外孫女上了初中,進入青春叛逆期,不依賴母親。大女婿不用充當司機后,很少回村,除非特定的節假日,或老孟老兩口的生日及禮節上需要他出面的場合。大女兒休班時,偶爾回來住一晚,還是在西屋——她過去的臥室。還是那張單人床——不用和妹妹一起擠著睡了。床對面的書桌上,已經沒有了課本,擺著一尊白瓷觀音像。縫紉機擺在屋門的后面,靠近窗臺,蒙著布,鄉鄰有需要裁剪衣服的,還能派上用場。

    次女嫁到臨市,一百多公里并不是特別遠,但也屬于兩塊地界,民風習俗不同,方言也需要慢聲細語才能聽得懂。結婚前兩年,沒錢買車,小兩口坐大巴車到縣城,再坐公交車到村口,坐上等待已久的老孟的電動三輪。回來一次不容易,住上兩三天。二女婿從小在村里長大,生活上沒有什么不習慣,且岳母一家愛整潔,做飯也好吃,比在家里還感到舒服。趕上農忙,還幫忙干點活,但也不多。一是,老孟家里的幾畝薄地,打一點糧食。二來,老孟年事已高,沒過幾年就把農田租出去了。次女有了孩子,還沒錢買車,一家三口租車回來,一回來要待一陣,少則幾天,多則一個星期。大女兒離得近,一個月回來一兩次,家里的時令蔬菜帶回去吃。次女有了車后,回來頻繁些,但也相隔兩個月左右。老孟心里盤算,兩個女兒,一年回來的次數,包括生日或節假日,加起來不到二十天。想念寄托在電話中,等次女給老孟買了智能手機,可以視頻通話。更多的時候,他抱著手機,看著兩個女兒發來的視頻和照片,去了解她們的生活。這是老孟夫妻閑散的晚年生活中,至多可以寄托的地方了。

    老孟的兩個親家。老鄭和他歲數相仿,早已從單位退休。老衛比他小十來歲,已經死了十二年。老孟見過老衛三次,都集中在一年內。一是,在兩家結成親家之前。二是,婚禮當天。三是,老衛病重后。老孟和老衛雖見面少,且至今陰陽兩隔,也因為這,兩個親家,他倒是總想起老衛。這里有些其余的緣由,老孟心里有,但從來沒和別人說過,對老伴也沒說過。她小老孟十來歲,常年身體不適,耳朵也不好使,平日里交流多半是吼,晚上兩個人躺在床上,頭貼在一起。老孟說,早點睡。她回,我不喝水。過了七十歲,老孟明白,這輩子不指望有人能考慮自己的感受,年富力強時不需要,人到暮年,就應該有個老頭的樣子,用活明白的姿態來換點尊重。尊重來自于哪里?三個字,不討嫌。怎么才叫不討嫌,不在乎得失,把自己空置起來,掏空喜怒哀樂的情緒。能沒有,就沒有。老孟坐在客廳的椅子上,形如鑲嵌的木頭。因禿頭剃光的腦袋,質地由四季陽光強度不同,像從鵝卵石變到鹵蛋。老伴準備飯菜時,他透過敞開的東邊臥室門,盯著電視上播放的節目。深紅色的電視柜,有些掉漆。包括電視柜,還有一組矮柜,都是親家老鄭過去的家具。旁邊那張高椅背的沙發,老孟第一次去老鄭家里,就端坐在上面。親家老衛第一次來家里,也是坐在這張沙發上,除去中間上了兩次廁所,從十一點多進門,到下午三點左右離開,老衛沒離開座位。老孟看到這些家具,兩個親家的點滴記憶,涌現在腦海中。

    ……

    (全文詳見《江南》2023年第一期)

    魏思孝,1986年生于山東淄博,出版有《小鎮憂郁青年的十八種死法》等多部作品,近年完成“鄉村三部曲”——《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眾》《王能好》。 

    国产精品美女一区二区| 精品福利一区二区三区精品国产第一国产综合精品| 精品三级AV无码一区|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播放| 九九热在线精品视频| 精品欧洲av无码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精品| 精品久久久久久中文字幕女| 91嫩草亚洲精品| 国产精品免费观看视频| 亚洲精品无码久久久久久久| 91精品全国免费观看青青| 国产亚洲精品美女久久久久| 人妻少妇精品视频三区二区一区| 久久免费观看国产精品88av| 国产亚州精品女人久久久久久| 国产精品天天看大片特色视频 | 国产一区二区精品在线观看| 2020国产精品自拍|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吹潮| 中文字幕免费视频精品一| 午夜成人精品福利网站在线观看| 99热在线精品免费播放6| 免费91麻豆精品国产自产在线观看| 日韩加勒比一本无码精品| 国产精品高清在线观看地址| 亚洲宅男精品一区在线观看| 91久久亚洲国产成人精品性色| 久久久久久久亚洲精品| 国产99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 国产精品免费_区二区三区观看| 99er热精品视频| 日日夜夜精品免费视频| 国产精品毛片AV久久66| 国产精品麻花传媒二三区别| 精品麻豆国产色欲色欲色欲www| 亚洲国产美女精品久久久 | 99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成人热| 高清免费久久午夜精品| 日本五区在线不卡精品| 午夜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