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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3年第2期|段吉雄:穿越黑子
    來源:《長江文藝》2023年第2期 | 段吉雄  2023年02月13日08:13

    小吃店的老板打著哈欠,關上沉重的鐵門,也把一天的喧囂和熱鬧徹底掩埋。馮春把蜷縮的腿緩緩伸直,準備站起來,血液突然流暢后帶來的酸脹和疼痛讓他又跌坐到椅子上,仰起頭,他竟然看到城市上空的幾顆星星。

    打開房門,一股冷氣撲打在臉上。馮春打開燈,睡在沙發(fā)上的陳蕊突然坐起身來,直勾勾地看著他,之后一點一點地暗淡下來,最后消失在空洞的無視之中。她站起身來,穿過他的目光,消失在清脆的落鎖聲中。

    馮春打開電磁爐,往鍋里倒進一碗水,沒有蓋上鍋蓋,看著涼水一點一點晃動,從嗞嗞作響到熱氣四溢,直到鍋里的水徹底沸騰。水濺出來了,迸到手背上,好半天,馮春才感覺到灼痛。他朝鍋里丟下幾根面條,面條又隨著沸水翻騰起來。

    白花花的面條放在桌子上,沒有鹽的支撐和油的潤滑,一根根地疏離,像古井中冷清的水藻。馮春現在已經習慣吃這種飯。

    夾起一筷子面條,透過扭擺的薄霧,餐廳墻壁上面的一張紙闖進馮春眼中。紙的最上面是四個黑體大字——尋人啟事,下面是一張男孩的照片,穿著一身迷彩短裝,手持一柄寶劍,擺出出招的姿勢。在他的腰間,一條紅色綢緞特別顯眼。“馮靖安,6歲,于2018年6月5日在西江邊走失。失蹤時上穿黃色短袖衫,下穿黑色某品牌運動褲,腳穿黑色運動鞋。如有見到者,請撥打電話XXX……”后面是馮春和妻子的電話,當然還有110。

    馮春把目光從對面墻上收回來,看著還挑在筷子上的面條一根一根滑進碗里,原本還有半碗面湯,現在只剩下臃腫的面條。沒有胃口了,把碗推到一邊,關了燈,看到對面樓上僅有的幾戶燈光一片一片消失。當他終于閉上眼的那一刻,陽光肆無忌憚地打在他臉上。

    他忘了拉窗簾。

    西江的水開始活泛起來了,河灘上的草,隔十來天露出芽尖兒,然后再用十來天的時間長成一塊翠綠的草甸。馮春覺得它們見風就長的樣子,像極了兒子,每一株都是。

    他喜歡帶著兒子來江邊玩,看他站到草地上舉起兩只手,和小草們比高高,那時他發(fā)出咯咯咯的歡笑聲,像草芽兒一樣嬌嫩,馮春內心充滿感動,總覺得有淚要涌出來。草還是那樣綿軟,馮春躺上去,把兩手直直地伸出去,兩條腿也朝向天空半屈著,身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這四肢就像四根草,努力向上生長,又仿佛他們可以替代兒子生長。

    今天是周五,是秦映春他們幾個好哥們兒雷打不動請馮春喝酒的日子。沒有特殊情況,每個周五下午,他都會從百余公里的鄉(xiāng)下趕到城里,在下班前準時坐到他辦公室。冬天一個熱氣騰騰的火鍋,夏天兩箱冰爽的啤酒,在地攤上,馬路牙子上,他們陪他喝酒,陪他聊天。半夜的時候,幾個大男人在空蕩蕩的街道上號啕大哭,他們沿著西江岸邊來來回回找到天亮,最后一個個濕漉漉地癱倒在急促的河風里。

    今夜,馮春沒有再沉醉在自己的麻木里,也沒有讓幾個兄弟沉醉在他的迷失里。

    回到家中,照例是一片漆黑,他已經習慣了黑夜。摁了一下手機開關鍵,借著屏幕的光換了拖鞋,他把公文包放在餐椅上。還沒有挨到沙發(fā),屏幕燈就熄滅了。客廳里又進入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摸索著躺到沙發(fā)上,馮春閉上眼睛,他開始想陳蕊去了哪里,猜測她又在哪條無人的街道或者路邊坐著發(fā)呆。伸手摸摸身邊的手機,然后又收回來。沒用,陳蕊不接他電話,也不回他短信。

    “嗒——嗒——”一陣有氣無力的聲音傳入耳朵,馮春抬起頭,仔細聽,那聲音卻又不響了。他又躺下,“嗒——嗒——”聲音再次響起來,這次很清晰,就在耳邊。馮春坐起身來,摸索著打開客廳里的燈,燈光劃開黑幕,迅速占領了每一個角落,刺得眼睛都睜不開。閉上眼睛好一會兒,他才慢慢睜開。

    陽臺上坐著一個人,木偶般地看著外面。是陳蕊。

    “啥時候回來的?”馮春輕聲問,朝陽臺走去。

    自然是沒有回音。馮春停住腳步,看著妻子身邊有一匹烏黑色的玩具馬。當他正準備靠近的時候,那“嗒——嗒——”的聲音又響起來,馬兒朝前輕輕地滑了兩步又停下,像是得了什么病。

    這是兒子最喜歡的一件玩具,是他們在蒙古草原旅游時買的。

    那時兒子才兩歲,馮春帶著妻子和兒子去體驗“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蒼闊、遼遠,看到那仰天長嘶和馳騁如飛的烈馬,兒子竟然沒有一點懼色,拉著他一直要去“騎馬馬”。

    “你帶著兒子去騎?”馮春對陳蕊說。

    “我才不敢。”陳蕊身子直朝后退,“你帶著兒子騎吧。”

    坐到了馬背上,馮春看到了陳蕊懼怕而渴望的眼神,于是他從馬背上下來,先把陳蕊抱到馬背上,又把兒子遞給她。前面有人牽著,他在旁邊護著。騎行到一半時,他輕輕拍打了一下馬屁股,那馬兒早都忍耐不住這八字步了,仰天長嘯一聲,正欲揚蹄奔走,被牽馬的安全員及時給喝止了。陳蕊嚇得花容失色,兒子卻咯咯直笑。

    從馬背上下來,兒子哭著鬧著還要騎,躺在草地上打滾。馮春和陳蕊無計可施,一扭頭,看到旁邊的商店里賣有文創(chuàng)產品,便挑了一個兒子最喜歡的“汗血寶馬”。

    兒子每次玩的時候都是把發(fā)條上得緊緊的,放到地上的時候聲音“嗒嗒嗒嗒”像放鞭炮一樣,尾巴上那條紅色的絲帶隨兒子的笑聲滿屋子跑動。

    “靖安,讓馬兒歇歇,我們吃飯好不?”陳蕊端著碗,招呼兒子吃飯。

    “不嘛,我想再騎一會兒。”兒子抓著馬兒不丟手。

    “馬兒要歇歇了,不然都累瘦了。靖安也要吃飯,吃飽了才有力氣騎馬馬兒……”陳蕊連哄帶騙,把兒子拉到餐桌旁,馮春趁機把馬兒藏起來。

    ……

    馮春伸手去抓馬兒,準備把發(fā)條上緊。陳蕊的手猛然伸過來,身體和目光徑直向前,影子似的穿過他的身體,再穿過客廳,走進兒子的臥室。門鎖聲后,“嗒——嗒——”的聲音又有氣無力地傳出來。

    陳偉已經很久不給他打電話了。他是馮春的朋友,一名警察。在最開始的幾個月里,陳偉每天都會打電話來,有時間還會和他當面說話,但多數都是陳偉在說。馮春只有一句話,“有我兒子的消息了嗎”。后來,陳偉就不跟他見面了,電話也越來越少。再后來,陳偉接到馮春打來的電話,匆忙兩句就掛了,或者干脆不接。

    自從兒子失蹤后,馮春就開始喜歡看報紙了,特別是中縫,那里經常刊登一些尋人啟事。他還喜歡看法制類節(jié)目,尤其是尋親、找人的。那些親人見面的場面每次都讓他熱淚盈眶,他按著報紙和節(jié)目上留下的電話撥打過去,希望節(jié)目組記者關注下,幫他尋找兒子。但當了解他的情況后,下文便遙遙無期了。

    馮春便不停地打電話,對方一開始還耐心解釋,到后來他再打過去,便沒有人接聽了。陳偉躲著馮春。陳蕊也躲著馮春。

    西江的水突然渾濁起來。坐在江邊,看著夾雜著樹葉和泥沙的水流,馮春心里像刀割似的難受。水怎么成這個樣子呢?是誰把這些樹枝,垃圾丟進江里的,就不怕劃傷水底里的魚和其他的生物嗎?

    馮春從小在江邊長大,覺得自己像一條魚,離開水,皮膚就有饑渴感。他喜歡一個猛子扎進水里,攤開身子,慵懶,松弛,仿佛回到母親的懷抱里。那時他會睜開眼觀察水下面的世界,魚兒,水草,河蟹,蝦,水鳥,隔著水看它們,全都變了形,仿佛是另一個世界。也許那才是它們的真實樣子。每次潛入水中時,馮春就開始對現實世界產生懷疑。

    兒子長到三歲,馮春就帶著他一起到江里,教他怎么伸腿,怎么在水里站立,怎么才能不嗆水。再后來,他教兒子扎猛子,教他在水里睜眼。清亮的江水里,父子倆屏住呼吸,對著躥過來的魚兒突然揮手,嚇得它們四處逃躥。

    那天下午,馮春又帶著兒子在江里游泳。他一個猛子扎進水里,透過被陽光照得閃閃發(fā)光的水面,他看到兒子盡情地擺動雙手和雙腳,身子柔軟,像一條魚,一條人魚。他一直往深水處游,像要回歸大江。馮春嚇壞了,趕緊游過去,把他拉出水面。回到岸上,馮春大口地喘氣,兒子卻一臉的不高興,掙扎著還想朝水里去。

    現在,馮春坐在沙灘上,想起那個下午發(fā)生的事,總覺得兒子是為水而生的,也許他真的遁水而去了。抬起眼,他看到遠處江面上出現了一個黃色的東西,在一堆渣滓的簇擁下,隨波浪顛簸著,時隱時現。馮春心里叫一聲“靖安”,血直往頭上涌,瞬間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兒子失蹤時穿的那件黃色短袖衫,已經幻化成一片明黃的色彩,每時每刻都黏在馮春的眼皮上,以致每看到黃色的東西,他心里都會迸出兒子的名字。

    馮春站起身來,緊跑幾步,一個魚躍扎進水里,迎著浪頭游過去。江水很涼,在和皮膚接觸的一瞬間像針扎似的,那些疾馳而過的樹枝已經在他身上留下了記號。此刻,他的注意力都在那塊黃色的東西上面,火辣辣的疼也無法讓他有一絲的轉移。

    近了,近了,迎著那黃色的東西,馮春一下子撲了上去——不是兒子,是一塊巨大的噴繪布浸在水中。馮春的身體松軟下來,瑟瑟發(fā)抖,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潛意識里,總覺得兒子已溺在水里。那黃色的東西不是兒子,馮春又高興了一些。

    轉過身,看到江面上那些肆無忌憚的渣滓,馮春憤怒起來。他在水中穩(wěn)了穩(wěn)腳,順著水流使勁扯動著布,發(fā)現還有一個漬跡斑斑的油桶,盡管在水里,仍然有一股巨大的刺鼻氣味沖過來。他把那塊噴繪布纏在胳膊上,開始往回游,水流挾裹著渣滓形成的沖擊力讓他每動一下都很吃力,但此刻馮春被極度的憤怒沖擊著,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把那個油桶拉回岸上,還有那條屎一樣的噴繪布。

    岸上駐足觀看的人越來越多,有人手里正好有一架攝影機,就對著馮春和觀眾拍起來,人們齊刷刷興奮起來,大聲喊著“加油”,摩拳擦掌地組成一條“人鏈”,他們都被馮春奮不顧身和劈波斬浪的樣子感動著。一個女人尖聲地對兒子說:“要向這位叔叔學習,做環(huán)保小衛(wèi)士。”

    馮春被拉上來,癱倒在草地上,油桶和黃色的布被人們丟在岸邊。一個戴著遮陽帽,嘴角里叼著煙的粗圓漢子從人群外面擠了進來,一把拉住馮春疲軟無力的胳膊,使勁搖著:“太感謝你了,我那桶油被布扯進江里,其實沒有必要冒這么大的風險……”

    看著眼前這張擠滿了笑容的黑臉,馮春眼睛里的火星在太陽的照耀下一點點開始蔓延,終于燃成了火。他突然站起來,攥緊拳頭,朝著漢子粗圓的臉上狠狠砸過去。漢子沒有絲毫防備,被打倒在地上,睜著眼睛一臉無辜地看著呆若木雞的群眾。

    馮春撥開人群,赤著身子朝遠處跑去。在沒有人的地方,他雙腿一癱,跪在沙灘上,讓淚水流了一臉。他使勁捶打自己的腦袋。他多么渴望兒子有一個結果,而不是渺無音訊,讓他在希望和失望間反復折騰。

    馮春縮著脖子躲避著寒風,側著身子摸出鑰匙開門。

    陳蕊不在家,沙發(fā)上依舊是往日的凌亂,水杯、電線、一支筆、幾袋用來打發(fā)一日三餐的零食、大袋子的衣物、擱在玄關上的帽子,仿佛有人剛剛搬進家里來住,又仿佛隨時要走人。

    手機振動了一下,是騷擾信息,兒子失蹤后,陳蕊就不給他發(fā)短信了。馮春開始收拾屋子,很久沒有拖地了,能感覺到灰塵在他腿上翻騰,在這細微的包裹之中,馮春仔細打掃著每一個地方,就連那些角落處他都沒有放過。

    他從沙發(fā)下面找出一個魔方,那是兒子丟失的東西,那時候他剛開始學會拼,興趣正濃,為尋找這個東西還哭了一場,后來冒著大雨出去重新買了一個,才把他哄住。他還找到一本《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書的頁數還翻在第49頁。馮春蹲在地上翻看,這些內容太熟悉了,里面的有些話他都能背得滾瓜爛熟。兒子喜歡看這本書,也喜歡模仿,每次都拉著他和陳蕊按照書上的內容一遍一遍地演,遇上感興趣的情節(jié)還多次重復。馮春把這些從旮旯里找到的東西小心擦洗干凈,像在撫摸兒子那光滑的臉龐。

    打掃完衛(wèi)生,馮春到衛(wèi)生間里沖澡,站在花灑下面,任憑熱水順著頭頂淌過身上的每一個部位,僵硬的身軀變軟和了,連五臟六腑都開始熱起來。他穿著睡衣,打開兒子的房間,一切還是老樣子,一把木劍寂寞地躺在床頭上,馮春拿起來,用紙幣拭去劍鞘上面厚厚的灰塵,拔出來,插回去,再拔出來,又插回去。

    他拿出手機,翻動著通訊錄想給誰打個電話,卻發(fā)現沒有什么人可以打。人們已經和他失去聯(lián)系,他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如今,即使在水里,馮春也失去了打開自己的能力,心身越縮越小。放下手機,他又開始拔木劍,刺啦刺啦的聲響,同屋外風掠過干枯樹枝的聲音一同擊打著耳膜,馮春的心開始打顫。他想象著,兒子在冰冷河水里的情景。這一次,他沒有狠狠地把自己抓撓得鮮血淋淋。他承認,這么長時間了,必須逼自己選擇一個結果。他不希望兒子一個人孤單地活著,承受凄風冷雨的人世之苦。他寧愿他是死了,到干凈的河水中去。

    他直直地看著窗外,就這么想著。

    一條小路犁開遮天蔽日的蘆葦蕩,直通碧浪翻滾的西江。江水冒著大個的水泡,像煮沸了似的,洶涌地漫過頭頂。馮春在這水中,追著前面那個小小的身影:“靖安,靖安,等等我,爸爸追不上你了。”那個身影并沒有停止,反而越游越快,馮春的呼吸聲越來越緊促,但他能聽到兒子的呼吸聲,氣喘吁吁的聲音。

    馮春眼見就能抓住他了,但雙腿像被水草纏住一樣,怎么也動不了。前方的水綠到發(fā)黑,像一條四壁光滑的隧道。眼見那隧道就要將兒子吸進去,可是他還在奮力擺動四肢。水在兒子腳后跟終于匯合了,光滑碧綠,像石壁上潮濕的苔蘚。馮春拼盡全力呼喊:“靖安,靖安……”

    馮春掙扎著把自己叫醒,聽到耳朵里還有自己呼喊兒子的聲音,凄厲而陌生。窗外漆黑一片,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是下雪了嗎?馮春感覺冷氣從袖管和褲管里上了身。再凝神聽聽,屋里還是死一般的寂靜,馮春知道陳蕊還沒回家。他起床,將床單上的皺褶撫平,自從兒子不見,陳蕊就在兒子床上睡,也不許他再碰兒子的東西。馮春隨便找了件厚外套穿上,出門。

    街道上行人很少,高樹下的燈光暗淡而空曠,雪粒子來不及掉到地上,在燈下消融,城市在濡濕的燈光中向夜色退縮。行人三三兩兩,縮著脖子從暗處走到亮處,馮春仔細瞧瞧,沒有陳蕊,又看著他們從亮處走到暗處。店鋪的燈光亮些,櫥窗里透出富麗堂皇的虛華,馮春放慢腳步去找,他希望陳蕊能在服裝店、理發(fā)店或者茶座里出現。但他知道,很久以來,她就從這些地方絕跡了,不梳洗打扮,不聚會游玩,拒絕人間煙火,一日一日地沉默不語,默默收集怨恨。馮春仰望城市上方的黑色天空,只覺得它不是別的,是陳蕊冷硬的心境。

    遠方搖過來一陣束光,照亮城市的門和窗。馮春在這突然而至的亮光中,望見江水,他才意識到自己不自覺走到了江灘。江灘上泊著一只廢棄的船,看得到它的輪廓,這是兒子消失的地方,想想,它竟在這沙灘上擱置了好幾年。

    一個人坐在那里,一動不動,風撩著她的頭發(fā),濕重地飛著。是陳蕊。馮春走過去,看到她木然地望著遠方。

    “回家吧,河邊太冷了。”馮春伸手去拉陳蕊的手,冰塊一樣。他把她的雙手捧在手里,放在嘴邊呵著熱氣,然后又來回搓著。陳蕊沒有拒絕,像個木偶一樣任他擺布。馮春將外套脫下來給陳蕊穿上,背著她回家。

    沒想到陳蕊這樣輕,如果兒子在,只怕比她還要重點。陳蕊身體僵硬,四肢伏在馮春背上,一根一根地,非常不服帖,像服裝店里的塑料人。公寓樓的窗戶透出的光非常柔和,馮春仰頭看看,覺得那一塊一塊顏色各異的光亮里,不知上演著人世間多少悲歡離合。看看自家的陽臺,有燈光,那是他出門時故意打開的,他丟了一個,這一個一定要背回去。上樓的時候,馮春沒有走電梯。

    馮春想起他們結婚時,也沒有走電梯,而是一口氣把陳蕊背上九樓。那時陳蕊的身子那樣柔軟,像一根藤條,纏在他的身上。她哧哧地笑,呼出氣,弄癢他的耳朵。她熱烈而溫暖,他從背上感覺到她的心跳。那時她真是個好女人。

    馮春背著陳蕊,有些氣喘了。樓道里沒有燈光,他只能摸索著,一腳一腳地數著走,時不時把陳蕊往上送送。在五樓,他感覺到陳蕊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溫暖和柔軟。他停了一會兒,放慢腳步繼續(xù)往上走。

    把陳蕊安置在兒子的床上,給她脫掉鞋子,燒了兩個熱水袋,一個放在她的手上,一個放在她的腳下。馮春在陳蕊的床前蹲下,看她蒼白的臉逐漸回暖,一點紅暈浮出來。她閉著眼,兩道彎彎的眼瞼,輕微地顫動,她有了兩只黑眼袋。他將她臉上的頭發(fā)掠過去,站起來,走出去。

    馮春沒有開燈,借著城市的亮光,在陽臺上抽了一根煙。他看到廣漠的樓層和燈光,那些數不清的線條,在夜空下使人感到茫然。他的兒子,那幼小的生命,如何能在這無邊無際的陌生中求生。

    那天傍晚,他帶著兒子在江邊給他講故事,講牛郎和織女,講許仙和白素貞,還講了許多神話故事。這一次兒子沒有非要纏著他再講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和圍裙媽媽,而是聽得很入迷,還不時問:牛郎上天了吃什么呀?許仙抱著蛇睡覺他不冷嗎?馮春回答不了兒子的問題,他一頭扎進了西江里,游出很遠,露出水面的時候,他看到兒子正坐在岸邊一動不動地望著水面。他深吸一口氣,潛入水底,準備游過去從水里看看兒子。一條魚從眼前游過去,馮春伸手去抓,它輕捷地躲開了,水草在一旁搖蕩。他不理會它們,順著水底靠近岸邊,像一條蛇,悄無聲息。

    岸邊的水草長得可真豐盛啊,都伸到水里來了,馮春的視野里沒有看到兒子。他在水下又停了幾秒,以為兒子會從草叢里鉆出來,大聲呼喊他或者也跳下水里,但他始終沒有聽到。他趕緊鉆出水面,上了岸,開始小聲呼喊:“靖安,靖安。”沒人理會他。他順著河邊走,朝著蘆葦蕩里面大聲喊道:“靖安——靖安——”聲音在江面上蕩漾開來,最后消失在遙遠的寂靜里。

    馮春在西江里把兒子弄丟了。

    臘月初十,是兒子的生日。

    一大早,父親從老家打來了電話。

    “我和你媽逮了兩只老母雞,準備今天過來,你問下你媳婦兒的意見?”

    手機里,父親的聲音像寒風中的枯枝,干裂、孤獨、沙啞,隔著屏幕,馮春就能看到父親絕望皸裂的臉寵。

    “爸,今年就別來了,陳蕊她狀態(tài)不好。”

    “咋?還是不說話?你媽打了幾百個電話,就是打不通。”“你要好好伺候人家,千萬別置氣……唉……”馮春聽到了電話那端,母親的嘆息聲。

    馮春眼淚流下來了。他知道,母親肯定又在哭,父親也在哭,只是把眼淚流在了肚子里。

    從昨天開始,氣溫就急劇下降,到了夜里凍得人直打哆嗦。雪是從早上開始下的,漸漸地越來越大,到后來簡直像棉絮一樣從天上直接朝下傾倒。兒子在的時候,每逢他過生日,馮春無論再忙都要請一天假,帶兒子去逛逛游樂場,然后再做上一大桌豐盛的晚餐,邀約親戚朋友共同慶祝。

    雪遮住了城市本來的面目,世間的一切美丑在雪的眼中都不重要,它想看的時候就看,不想看的時候就把它們蒙上厚厚的一層,眼不見心不煩。雪可以這樣,但人不行。尤其是馮春,當他想起今天是兒子的生日時,心里像針扎一樣。

    站在門口,馮春把外套脫下來,拍掉衣服上的雪,又用力地跺著沾在腳上的雪水,聲音大而且響亮,他努力想營造一些生機來,當然更想讓陳蕊知道他回來了。盡管他并沒有把握她就在家里。

    他剛準備把鑰匙插進鎖孔,門開了。陳蕊攏著雙手站在過道里,說:“你回來了!”自從那天夜里馮春將她背回家,陳蕊緊繃的情緒倒是松動了一些,變得非常客氣。好像一層凍土,天稍微放晴,表面溶解了,里面還是結實的冰。馮春覺得,無論是冷冰還是客氣,陳蕊深藏在骨子里的拒絕,始終在。客廳里燈火通明,吊燈,射燈,還有燈帶都打開了。今天的暖氣好像格外地足,站在門口,馮春感覺到從地面升騰起來的熱氣直朝臉上撲。馮春有一絲錯覺,陳蕊緩和了。也許,今晚,她會給他一個機會。馮春愿意這樣想。

    陳蕊在餐廳里擺餐具,她披著頭發(fā),穿著圍裙,胸前戴著一顆綠松石項鏈,那是兒子過周歲的時候馮春送給她的,她很久沒戴了。陳蕊在廚房與餐廳忙碌著端菜,項鏈前端那顆大綠松石就來回在她胸前晃蕩。馮春去拉她的手,她手一偏,將餐具上的筷子一雙雙擺正。

    三雙筷子,三個碟子,三個碗,當然還有三個酒杯。她做得很仔細,馮春知道,她不過是努力地給兒子做圍裙媽媽。“站著干什么?快換衣服吃飯!”陳蕊扭回頭看了馮春一眼,又去張羅。她要他也做出大頭爸爸的樣子。

    他幾乎快忘了這種屬于妻子的叮囑,即使是沾了兒子的光,心里還是有一陣喜悅,甚至有流淚的沖動。

    “還有別人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啊。酒你自己倒吧,我們喝牛奶。”

    “為什么不說一聲,我從外面買個蛋糕回來。”馮春這句話剛到嘴邊,又咽回去,以致于他還發(fā)出了一聲奇怪的聲音。陳蕊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十分平靜,但是馮春從中看到責怪,她以為他忘了兒子的生日。

    馮春換了衣服,從酒柜里拿出不知什么時候留下的半瓶酒,想了想又放了回去,重新拿出一瓶包裝好的新酒。拆掉包裝,擰開酒瓶,準備給自己倒上一杯的時候又停下了。他拿起桌子上熱好的牛奶,先給那兩個杯子里倒?jié)M,然后坐下,把自己的杯子里斟滿了白酒。

    馮春舉起酒杯。陳蕊的眼皮還是垂著,這幾年,馮春看到最多的還是她的眼皮,她那眼睛,好像擱在一幅厚重的窗簾后面。她拿起一張紙,小心地擦掉灑在桌子另一方的牛奶滴,那是兒子的位子。馮春試探地說,喝一口吧。見陳蕊沒有動靜,他將杯子舉過去,同對面的兩只杯子碰了碰。陳蕊看看兒子的杯子,便淺淺地抿了一口。

    她到底回應了他,雖然看起來是同兒子喝。馮春狠狠呷一口酒,陌生的酒精從口里到胃里燒出一條炙熱的通道,一種酣暢淋漓的快意在體內蔓延,臉上熱乎乎的。馮春雙手放在桌子上面,翹起腿,他覺得家庭又回來了。

    馮春舉起杯,做了一個深呼吸,他自己探了探,壓在胸中的那番話,一直沒有機會說出來,似乎有千斤重。陳蕊對他心知肚明,一直給他的是背影,或者避而不見,她要他閉嘴,把話留在肚子里折磨自己。那么今晚,馮春確信陳蕊有所準備,他們已經坐下來了,“陳蕊,我對不起你!把兒子弄丟了。日子還要繼續(xù)。我們再生一個吧!”

    陳蕊抬起頭,打開了眼睛,定定地看著馮春。馮春發(fā)現,陳蕊的眼睛非常干涸,還有一些呆愣。那眼睛呆滯著,突然就瞪得溜圓了,里面一把一把鋒利的刀,馮春不敢直視,但他感受到陳蕊站起身了,也感覺到她在直勾勾地看著他,那鋒利的刀子雪花一樣向他飛來,以至于他都開始打起了哆嗦。

    “再生一個,靖安怎么辦?”

    陳蕊一個字一個字說出這句話,馮春像是掉進了冰窖。他看著她像風一樣旋進廚房,轉眼又旋出來。走得太急,把過道邊的椅子都帶倒了,發(fā)出哐當一聲響,她的氣勢因這響聲更盛。

    陳蕊端著鋼筋鍋,面鍋熱氣騰騰,才從鍋里拿出來的,她竟然不覺得燙。馮春伸手接過面鍋,輕輕地放在了桌子上,打開蓋子,水汽沖了起來,無數小水珠在空中升騰,形成一條小霧障,馮春發(fā)現,對面的陳蕊,臉上掛滿了眼淚。

    鋼筋鍋里,躺著五個惟妙惟肖的人像饅頭,那是靖安從一歲到五歲過生日的笑臉,每一個饅頭都像綻開的花朵,他們共同在鋼筋鍋里組成了一個大大的笑臉。但再看那些點綴在饃上面五顏六色的色素,像是被誰胡亂抓了一把。猛一看,靖安的臉上被誰打過一樣,青一塊紫一塊的。

    “靖安……陳蕊,你……”馮春突然站直了身子,一臉的怒火。

    “你不是要忘記兒子再生一個嗎?那你把這花饃都吃了?”陳蕊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臉上像鍋里的饃一樣,青一塊,紫一塊的。

    陳蕊將鋼筋鍋送到馮春面前,“是你把兒子弄丟了,你賠我的兒子?”

    “你這個狗雜種,為什么要帶著他去河里洗澡,還講那些鬼話連篇的東西,讓他信了你的胡扯八道。路邊的螞蟻都知道保護自己的孩子,你卻把他在你眼皮子下面弄丟了。你他媽連豬狗都不如……”

    她終于開始說話了,開始真正地說話了。

    她不但開始說話,還從桌子那一端跨過來,抬手給了馮春一個耳光。馮春能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疼,也能聞到血腥味,他雙腿一軟,跪在了陳蕊面前,雙手抓住她圍裙。他把圍裙邊緊緊地攥在手中,陳蕊使勁地朝后退,一只手揪著他的頭發(fā),一只手使勁地捶打著他的腦袋。

    馮春只覺得錘頭和咒罵雨點般抽打著他,那些惡毒的話刀片一般在他身上穿來穿去,把他插得渾身透著亮光。他想起了兒子失蹤那天晚上搜尋隊伍的手電燈火,那一片燈火順著河邊一直朝遠處走去,把西江照得通透、明亮,也把兩邊的路照得亮亮堂堂。

    也許,明天就好了。

    附創(chuàng)作談:

    段吉雄:在苦難中誕生靈魂的歌聲

    當一個人在痛失親人后,通常會以不同的程度經歷五個心理過程:否認與隔離、憤怒、討價還價、抑郁、接受。沒有特定的順序,也不是規(guī)定的程序。當然,更不是說在經歷過之后就會恢復正常,這其實是一個更加悲傷的過程。恢復的結果更不是遺忘,而是重建生活的意義以及帶著失去的悲傷積極地生活下去。

    這是一個悲慘的故事:馮春的兒子在西江邊走失,他和妻子陳蕊始終無法從痛失幼子的壓抑、無望、幾近昏暗的生活中走出來,正常的哀傷轉變?yōu)椴±硇园j惾锇沿熑螝w咎于馮春對兒子灌輸了一些不好的思想和粗心大意,怨懟之心一直無法釋懷,夫妻感情降到冰點,馮春想盡辦法尋求妻子的原諒,忍住悲痛幫她走出自我的封閉空間。陳蕊在兒子生日這天,做出了一鍋兒子肖像花饃,隱忍已久的情緒爆發(fā),在喚醒對兒子寶貴記憶的同時,也宣泄著喪子的痛苦和哀傷。

    小說中的陳蕊憤怒、抑郁、討價還價,甚至崩潰,她用可以看得到的形式來表現其“悲上加悲,痛上加痛”的情感。而馮春則只用一種隱忍的方式行走在人生的廢墟之上,他一方面要獨自承受著悲痛欲絕和來自內心深處的懺悔,一方面又要整理好心情鼓起無盡勇氣在愛的旅途上艱難跋涉。作為一個家庭,當這個繁雜的系統(tǒng)如果有所改變時,整個系統(tǒng)都會被改寫、重置,而關系中的每一個人都會卸下舊有的角色,又不斷擔負起新的責任。馮春自然是這個系統(tǒng)的核心。

    時間可以沖淡一切,唯獨沖淡不了失獨的痛苦。無論時間如何流逝,傷痛已經凝固在了記憶里,凝固在了光陰里。沒有全然的感同身受,人們往往只會通過一個抽象概念和只言片語的文字來窺探他們的哀傷,實際上這種強烈的悲傷既不會像煙花般轉瞬即逝,也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云淡風輕,它們會永遠地持續(xù)下去,穿透生命,包羅萬象,深不見底。

    在寫作和修改過程中,也是對生命意義的思考和審視。最初的文本在經過一審編輯張雙老師指導過后,文章立意和行文色調明顯有了光明和色彩,這一抹光亮如同小說中結尾部分,能讓讀者看到前方閃閃發(fā)亮的光源,也給主人公的生活照進了光亮的希望。終審編輯何子英老師的修改意見則使小說更加飽滿和立體,色彩斑斕。主人公也因此而顯得生活、鄰家,煙火味躍出紙面。而同時,閱讀起來更加流暢和自然。最主要的是,在不斷的修改的過程中,作者和小說漸漸融為一體。

    路遙曾說過,“生命從苦難開始,只有在苦難中才能誕生靈魂的歌聲。”生命是一種責任,生命是一個過程,也是一種目的。通過講述這樣一個故事,意在能從中獲得關于人生、生命和社會關系的重新體驗和思考,進而達到對生命的明悟。

    段吉雄,80后。作品在《長江文藝》《福建文學》《滇池》《人民日報》等刊發(fā)。著有探案系列小說集《罪案終結者》、散文集《一條河流的走向》。作品千余次入選中學教輔和多個省市高中、初中語文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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