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3年第2期|謝絡繹:牧人向往的河谷
一
起初仿佛湖水回旋時發出的模糊無力的嗚咽聲,慢慢地,那聲音穿過一道道風簾飄忽而來,一聲比一聲清晰,讓人無法回避。
南多不情愿地轉過頭。
湖岸上有條經過摩托車無數次碾壓形成的小路,隨意蜿蜒至遠方。迷一樣的遠方隱藏在亂石和時不時突然出現的紅色火棘杲中,再往前,驟然被地平線吞沒。次仁黑色的身影已經由地平線躍起,比任何一道勁風都要堅定地沖向南多。那聲音就是他發出的。伴隨著摩托車硬朗渾濁的機械聲,次仁的呼喊一點點臨近。
南多大叔!
南多知道次仁為什么來找他。他起個大早,顛簸四公里來到湖邊,就是在逃避那件事。他感到自己還沒有準備好,還處在混沌中。這混沌仿佛是突然襲來的,在這之前,他一直停留在自洽的滿足中,從未想過要去建立另外一種生活。但是現在大家都在談論這件事。這件事近在眼前了:從極高海拔處搬出,由北向南,像高原神鳥黑頸鶴那樣集體遷徙到一個溫暖的地方。南多目前還不能接受這件事。他不想同次仁談,也不想面對何書記。
何書記經常來,為著一些他管著的具體的事,比如在村里安裝光伏發電板,把陽光引進房間。說不清楚是陽光主動變身還是被施予了魔法,眼看它換了一種方式,在漆黑的夜晚,在屋子里,灑在人們身上,真是難以置信。最近幾次何書記來,南多有意無意將話題引到那件事上,每一次何書記都聽得很認真,目光真誠地注視著南多,間或發出“哦”、“啊”這樣富于共情意味的感嘆,這讓南多感到,何書記的態度多少是偏向于他的。
南多的這位朋友,昨天一反常態,什么具體的事情也不講,只說要來看南多。同一天,工作組也要來,他們前幾天一直在雅曲,今天上午就會來到嘎措,這是巧合嗎?一定是他們知道他同何書記要好,請何書記來做工作的。南多雖然已經退休,但在嘎措鄉,他依然是受人擁戴的老領導,定奪什么事,特別是事關嘎措前程的事,他的意見至關重要。如果他的態度游移,工作組過陣子還會再來。工作組的成員是從各個崗位上抽調出的,當前的工作只有這一件。這一件當中的一項很重要的內容是圍繞南多開展的。他們給他擺事實講道理,富于耐心。可事情只有理性就夠了嗎?理性永遠需要情感調和,如果感情上接受不了,再合理的事情也是別人的,可以覺得好,也可以給予尊重,卻不會將其引入自己的生活。生態搬遷的消息傳出以來,南多一天比一天慌亂,無法理性面對,似乎失去了作為一個男人、一位領導者修煉已久的沉著。人們總是說,只要南多在,他們就感到踏實。他這個讓別人感到踏實的人倒難以踏實了。
變化都讓人慌亂,他的老伴拉姆這樣安慰他,這不是你的問題。
年輕的時候,拉姆相貌出眾,因為追求者眾多,有過一些紛紛擾擾的傳言。當初南多要娶拉姆,很多人都反對。南多心知,美麗的事物爭搶的人多,這是很自然的,可拉姆只有美嗎?他對那些人說,你們不知道嗎,夾羅珠牡還曾被黃霍爾王擄去過呢。黃霍爾王膽敢同格薩爾王爭搶珠牡,可不僅僅是因為她漂亮,格薩爾王最清楚其中的緣由了,他明明白白地說過,珠牡的好無法說,她比最有智慧的梅薩更智慧,比最勇敢的阿達拉毛更勇敢,比最賢惠的路朗賽爾措更賢惠。人們都說南多過于癡迷了,將拉姆與神仙珠牡相比。南多卻說,神仙珠牡都比不過他的拉姆。這么多年來,他帶領大家建設家園,過上了從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的身邊有拉姆。她總是不緊不慢,用她那雙美麗的眼睛遠遠近近打量周遭。在她那里,也許沒有每件事的具體答案,卻儲藏著無盡的對人生的理解和感受,隨便說出一句話來就能直指本質,讓人感到貼切和安慰。男人闖蕩世界需要鞭子,更需要撫摸。拉姆就是撫摸他的人。
這一次,拉姆同樣看得明白南多為何慌亂,南多也只在拉姆那里表現出慌亂。
早上,南多將兩只塑料桶掛在摩托車上,拉姆一句話不問就明白他要干什么。她默默為他戴上呢帽,站在路邊送他。這個時節,保溫井里還能打上水來,本不需要去河邊運水,就算需要時,南多去往河邊,拉姆也不會這樣送他。運水在嘎措是件太平常的事情。現在拉姆送他,是因為她知道他有心事。南多果然沒有去河邊,繞道來到嘎爾措。
這是一面如果不細細品咂便嘗不出咸味的淡鹽水湖。湖岸上站著一只黃羊,聽見動靜,它噠噠噠地跑遠了。南多俯身坐下,面朝清晨冰冷的湖面。藍色低吟的湖水使他平靜。嘎爾措是另外一個拉姆,一個沉默的拉姆。出聲的拉姆說出南多的感受,沉默的拉姆讓南多感受自己。
南多想著拉姆的話,望著嘎爾措雪般透明的水面,盡量理解自己的慌亂。
為何變化使人慌亂?因為變化后的未知。
是這樣的吧,所以人們在做進一步打算時,總是渴望未卜先知。就連英勇的格薩爾王也是先看過人間才來到人間的。在格薩爾王還叫頓珠尕爾保時,作為白梵天王的兒子,他被選中下界去拯救人間疾苦。頓珠尕爾保的媽媽擔心他的安危,想知道孩子將要去的地方是否安寧,便讓他化身為一只由黃金、綠松石、白海螺、黑鐵和花瑪瑙鑲成的鳥兒降臨人間,先行打探。一看,竟是一處平坦豐美的大草原。頓珠尕爾保回到天庭,應諾父母即刻下界。
四十年前,當南多他們面臨第一次抉擇的時候,他就想,要是他也能化作一只鳥兒,去空中看一看,打探出將要去的地方在哪里,是好是壞,該有多好。可惜格薩爾王千年不遇,是洪荒中的神明,南多作為凡夫俗子,沒有那樣的法力。
那一次,他們由南邊遷徙過來,一切始終是不確定和艱難的,像在白色的地下世界行走,四下望去都是可以前進的方向,卻有著無形的阻隔,無法邁出任何一步。支撐他們的只有一個念頭——活下去。
豐美的草場稀少,就好像拉姆這樣美麗智慧的女人稀有一樣,人們想方設法地爭搶,打架斗毆家常便飯,牛羊也常常被偷走或毒死。不得已,南多跟著當時的帶頭大哥,四個人,往北方無人區走,渴望尋到一處因為無人涉足而未被發現的草場。他們沒有鳥兒之眼,也沒有鳥兒之翼,只能一點一點螞蟻那樣在空洞的荒原上移動。有一陣子,太陽火辣辣地在他們身上烙下傷痕。再過一陣子,雪粒被風卷起,刀子似的劃破他們的臉頰,割裂他們的長袍。他們像被按在冰水中的紅鐵,冒出戰栗的白色煙霧。
到了后來,他們已經不記得肉身之苦了,一個個失去知覺,仿佛四個魂靈飄浮在藏北最惡劣的一片土地上。與其說是動物的梅花足印指引了他們,不如說是他們憑借意志找到了這里,因為事實上,那些足印還帶來了恐嚇。
他們先是看到晶瑩的嘎爾措,再遠一點有一條的淺淺的結冰的小河。南多撲通跪下,淚流滿面。那一瞬間,狂風忽降,流淌在南多臉頰上的淚水頃刻間被舔凈。他顧不上雙目模糊,跌跌撞撞跑到河邊,差點一個猛扎砸進去。
如果在那一刻的狂喜中進入永生,從此就再無苦厄了吧。可他終究停了下來,呆呆立于凍僵的河邊沙地上。他所有的遲疑只為身后還有一眾黎民,他們等待著可能的未來家園的消息。未來,這個詞永遠不屬于追隨者,他們只能從先驅的口中想象未來。而南多哪,他羞于談什么先驅,卻愿意承認自己還算是個有勇氣的人。像他這樣的人,眼中就只有當下。他和另外三個人決定停下來,不是因為看到了什么未來,而是眼前有水無人。有水就能活下去,無人就不會產生爭搶。
他們返回故土,帶領困頓的人們一路北上。嘎爾措獨自在天地間忽閃著眼睛,無聲地說著,這里,就是這里。南多認得出從湖水底部升起的溫情,嘎爾措細膩的流水聲讓茫茫荒原陷入無邊的沉寂之中,卻又于沉寂之中奏響最為澎湃的生命之音。仍有狂風和暴雪,且更烈,一年只有兩個月太陽的脾氣是相對溫和的,但他們還是留了下來,福禍由天。
那時他們哪里想過未來,心中只有眼前的恐懼。
度過眼前的恐懼便是安穩了,倘若要變化,就又有了恐懼。
工作組就是為變化而來的。他們向南多描述未來。未來在他們的圖表和圖紙上。他們說這里的草場在以每年百分之三到五的速度減少,如果不早做打算,日子只會越過越荒蕪。他們說這里一半以上的面積在羌塘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內,人畜與野生動物爭搶資源,到頭來只會兩敗俱傷。他們說這里的環境太惡劣,高海拔讓身體時時處于應激狀態——別的內容都太抽象,即便有數據,仍然需要時間和想象才能理解,只有這一條,只要看一眼嘎措人烏紫的嘴唇和黑黢黢的臉龐就知道并非虛言。可他們至今仍在。這里并非格薩爾王的上嶺尕,推開帳篷就能看見厚厚的青草。但他們仍在。這不是最好的證明嗎,一住四十年,如果困難和恐懼超越了從前,不需要別人動員什么,他們會自行離開。他們吃過貧瘠和紛爭的苦,他們知道那才是能讓一切消融掉的黑暗力量。
只是追求活著的時代一去不返了,南多老師,要向前看啊。他們這樣說。
要怎么向前看呢?南多望著次仁來的方向。
次仁離得很近了。
他的摩托車還是他阿爸留下的,已經大修過很多次,跑動時所有零件都跳躍起來,讓人不免擔心下一秒它會不會就散架了。
跨在這樣破舊的摩托車上的次仁,體型偏瘦,高高的鼻梁上架著墨鏡,穿黑色棉夾克和灰色牛仔褲。他一年四季都是這身衣裳,頭發亂糟糟的,牛仔褲發黑,像是從來不洗,不換,讓人覺得邋遢。不過,離近了看,他的身上倒沒有一團污漬,頭發也只有在大風呼嘯之時才會沾滿土。他只是被嘎措無情的風霜浸染了。
在嘎措鄉,次仁負責辦公室工作。他似乎很容易就理解了即將到來的大搬遷意味著什么,面對上面來的領導,他不經意間就會說出支持的話,是的,是這樣的,如果這樣就能解決那太好了。絲毫不管站在一旁的南多嘴角都要拉到下巴上了。
南多覺得次仁太容易被人影響。或許這不過是因為他還年輕?對南多這個歲數的人來說,向前看充滿風險,往后看卻是習慣。他太珍惜走過的每一步了。如果一個人每行走一步,足印就會化作實物,可以積攢下來,像牛糞那樣,他一定要將它們一塊一塊貼到墻上去。他會每天看著它們,數一數有沒有丟失。那一定會比牛糞燃燒后所能帶來的溫暖更讓他舒服。那些過去的事情本來就是一團火,他舉著它們才走到今天的。這些次仁都不理解。他沒有經歷過上一回的遷徙,不知道那需要多大的勇氣和耐力。南多于是找了一個天氣晴好的午后,叫次仁到家中來。
他的小女兒曲珍像是早就知道次仁要來,在南多并未提前說明的情況下,將甜茶和卡塞擺上桌。她還把自己的照片沖印出來,裝進相框,擺在進門就能看見的描花柜子上。照片是曲珍去外地拜師期間拍的。對于學習唱歌這件事,南多一萬個反對。在他看來,曲珍還需要學習什么呢,她天生一副好嗓子,從小就跟在拉姆身后聽歌謠,耳濡目染。在嘎措,有誰不知道曲珍是只百靈鳥呢?她仍不滿足,跑到多瑪,還將學習期間的照片到處給人看,現在可好,公然擺在家中最引人注目的位置上了。南多帶次仁進門時,立刻將曲珍的照片扣到柜子上。與此同時,他轉過頭,瞪她一眼。這個讓人不省心的丫頭對父親的埋怨毫無察覺。她依在門口,眼睛望著次仁。她光滑的長辮由脖頸處繞到胸前,耳朵上掛著漂亮的綠松石吊墜。
曲珍是在家人的寵愛中長大的,總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有兩個哥哥,對她言聽計從。她同哥哥們的年齡差距比較大,這是因為在他們之間還有著另外的姊妹,只不過都夭折了。次仁就不同了,他是家中獨子,生活得非常艱難,這使他早早就懂得了承擔。曲珍同次仁算得上是青梅竹馬,次仁的阿爸去世那年,次仁考上西藏大學,學成后回到嘎措工作。曲珍沒有考上大學,在鄉里的小學代課。曲珍喜歡唱歌,前不久去多瑪,是不知道她從哪里聽說,在多瑪隱藏著一位民間歌唱大師。曲珍以前喜歡過很多人,差不多都是一些能歌善舞、執著又熱情的人,可能因為緣分未到,都沒什么下文。次仁簡單樸素,在曲珍面前木訥得像塊石頭。這兩人不合適,南多想。
下午沒有課嗎?他問。他想趕她走。
這還用問,曲珍拂了拂前額的碎發,漫不經心地回答,有課我不就去了。
拉姆明了南多的計劃,從里屋搬出幾本相冊,放在次仁面前。這些都是嘎措的歷史。一開始人們住在帳篷里。帳篷時而在草場上,時而在牛背上,開合如星辰明滅。后來人們固定住下來,越來越舒適,土坯房、磚瓦房,現在是帶暖棚的鋼筋混凝土房。每搬一次家,南多就會想盡辦法找人來為全家人拍照,有時候是從阿里方向誤入的游客,有時候是不辭勞苦的報社記者。照片的成色越來越好,照片上的人也越來越多。每次拍照,南多同家人錯落有致地站在舊房子和新房子前,咧開嘴不太自然地笑著。相冊中,在賬篷前的合影已不是最開始的時候了,那是準備搬離時拍的,條件好了很多。照片上南多牽著一匹棗紅色高昂著頭顱的馬,拉姆恬靜地站在另一側,左手自然垂下,右手撫動馬鬃。
又來了,曲珍不以為然地說,您講過很多遍了。
次仁沒有聽過。南多說。
他不是嘎措人嗎?是個嘎措人都知道這些。
啊,我認識得還不夠。次仁連忙說。他鄭重其事地捧起相冊,認真翻看起來。
曲珍看他緊張得要命,覺得滑稽。她笑著提醒他,別忘了我找你還有事。
次仁抬起頭,故作鎮定地回應一聲,嗯。
那一次南多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反對意見,希望次仁這個年輕人同他站在一起。他需要年輕人的支持,不然會被人當做老頑固。
這一切來之不易,怎么能說扔下就扔下?他說。
大概是因為來南多家做客,為了表達莊重,次仁穿上了長袍,這使他看上去有些拘謹。但他講出的話卻不是看上去的那樣。他始終是一個有著自己想法的人。他說,南多大叔,只要是已經建立起來的,就不可能扔得掉。
這孩子,是因為受了大學教育的緣故嗎?講出的話讓人難以琢磨。
南多當即揮手讓他注意聽自己的。
他往前跨出一步,同次仁拉開距離,說,你一定沒有聽過這個,如果你阿爸還在,就不需要我多此一舉了,每一個老嘎措人都會將這個傳給下一代,他走得太早了,還沒有機會讓你聽到,現在,我就代你的阿爸唱給你聽。
他端起手臂,放在胸前。一想到將要唱出的內容,他的雙手就禁不住顫抖起來。
為使嘎措黎民幸福快樂,請從瞻婆拉取財物,使嘎措具有世間多種財源,并在缺水處掘水,變山坡荒原為田地,以農事養全鄉人。行雅魯藏布江水下流,變沙灘為森林,成草地,使嘎措諸惡者成為善者。
南多的歌聲吸引曲珍坐下來。她靜靜望著自己的父親。南多的臉上掛著淚。拉姆也難過地拉起圍裙輕拂面頰。這是當年帶頭人在兩百多人勝利抵達嘎措后,在慶祝的集會上吟唱過的。唱詞源自《格薩爾王》,帶頭人只是將其中的地名置換成了嘎措。孩子們露出難得的沉靜的眼神。古老的歌謠總是富于這樣的魔力。南多欣慰地望著次仁和曲珍。
好美啊,曲珍說。她試著哼出曲調。從前聽您唱,還沒有這樣強烈的感覺。
南多知道,這是因為近來他的內心頗不安寧。
山坡荒原并不能成為田地,雅魯藏布江也不會流向這里。曲珍說。因為愿望只能是愿望,這首歌聽起來很無奈,也很悲傷。
南多拉下眼角,不滿地望著曲珍。曲珍繼續說,我聽多瑪的老師講,要唱好一首歌,就必須體會歌曲中想要表達的情感究竟來自于哪里。我現在也是這么教我的學生的。南多伸手拍了一下曲珍讓她出去。曲珍沖南多做了個鬼臉,拉起次仁一起來到院子里,嘀咕兩句后,就將次仁送走了。
一次失敗的游說。
現在,工作組又來嘎措了,次仁負責接待。直到昨天晚上南多還沒有感受出自己有那么多情緒。到了半夜,他輾轉難以入眠,猛然明白自己實在不想面對這件事情。他在窗外微微發白之時一躍而起,從儲藏室取出塑料桶,跨上摩托車。他需要在嘎爾措冰涼的湖水中浸入四肢,感知自己與生命之湖的連接。他想像著他的胳膊再也無法從水中抽出來,雙腿也只能插在其中。他被凝固在嘎爾措。是的,他要永遠留在嘎爾措之畔,留在嘎措鄉。
南多大叔!
次仁已經近在眼前。他并未從摩托車上下來,而是坐在上面急切地喊,德吉要生了。
德吉是南多的大兒媳,按日子算來,生產還需兩周左右。
曲珍要我來找您的。次仁繼續說。
這事找我有什么用,拉姆不是在嗎?南多深感意外。他站起來,走到自己的摩托車前。
拉姆大嬸已經趕去牧場了。次仁說。
那還急什么。南多跨上摩托車,盡量顯得不經意地問,工作組呢?
他們不是明天才來嗎?次仁說。
南多尷尬地扣上呢帽。他過于緊張了,記錯了日子。
二
德吉和她的丈夫邊巴常年在牧場放牧,是一對安安靜靜、相互間從來不爭吵、也從不同他人爭搶的夫妻。
德吉長相秀氣,為了干活方便,喜歡將發黃的發辮盤成圈頂在頭上。她雖有身孕,倒也像人們通常所做的那樣,沒有特別注意什么。邊巴更是稀里糊涂,不知道要如何迎接生命中的第一個孩子。只有他們的母親拉姆每天注意看日歷,算好時間要去牧場守著德吉。她沒有想到德吉提前這么多天就發作了。牧場信號不好,邊巴跑出很遠才撥通拉姆的電話。早上南多去湖邊時不情愿帶手機,聯系不上,拉姆讓曲珍去找次仁,請次仁往湖邊跑一趟。這一邊,拉姆由二兒子強巴帶著往牧場趕。牧場在嘎爾措的方向,他們同次仁一前一后同路了一程,接著就分開走了。
您快去吧,次仁調轉方向往回走,說,我去接曲珍。
她還要去湊熱鬧嗎?南多心里不高興。他望了一眼次仁的背影,低頭去找啟動桿,想要發動摩托車。可他連踩數下都沒有成功。他幾乎跳上啟動桿,卻不想身子一歪,差點摔倒。與此同時,天氣驟變,烏云翻滾著堆積起來,在嘎爾措的湖面上投下陰森的影子。南多喊了兩句咒罵的話,搖搖晃晃上路了。
這是嘎措依然寒冷的八月,原野上一派蕭索。眼看就要下雪了。南多開得飛快,耳邊的風一時助長著他的快,一時又阻礙著他的快。他像逆流而上的魚,既得水之活,又得水之殤。
拉姆陪著德吉躲在牛棚里。邊巴同他的弟弟強巴站在欄外。雪還沒有下下來,但已經冷得直叫他們縮起脖子。光線也暗,像是進入了黃昏。聽見摩托車聲,兩個男人一同走向他們的父親。他們的目光焦慮不安,邊巴還一直唉聲嘆氣。南多徑自走向牛棚,大聲問,怎么樣了?
不要說話!拉姆嚴厲地說。
南多這才知道情況有多嚴重。拉姆生過七個孩子,只有三個成活,生曲珍時,拉姆還差點喪了命。
二兒子強巴走過來,小心翼翼地勸說道,送到衛生院去吧。
從牧場到鄉衛生院有四十多公里,照現在的情況,拉姆就不應該過來,邊巴直接將德吉送到鄉衛生院,他們接到消息后在那里匯合就好了。可誰能想到事情會是這樣。再說鄉衛生院就一定能解決問題嗎?上回鄰居家的親戚犯了腦梗,送去鄉衛生院,說是處理不了,轉到縣醫院后已經來不及了。現在送德吉過去,一方面是折騰,不一定對她好,另一方面事實上已經晚了。
邊巴也走過來,站在強巴身邊,同他一起望著父親。
強巴初中畢業后不愿再上學,南多原本想送他去寺院學畫唐卡,他卻寧愿跟著邊巴放牧。十八歲那年,一支援藏醫療隊來嘎措義診,一周的時間里,強巴除了吃飯睡覺,一直同醫護人員待在一起。他對他們手上的器械產生了興趣,繼而對醫學產生了興趣。醫療隊離開后,強巴跟著本地一個老藏醫四處給人看病。現在,這個二十八歲的小伙子,已經是嘎措人人都知道的強巴醫生了。同哥哥邊巴比起來,強巴個頭不高,體格也要瘦弱一些,但活潑靈敏,走到哪里都能交上朋友。他一直反對德吉在牧場生產,還時常勸說邊巴帶德吉去做產檢。邊巴并沒有聽他的。在父親南多趕來之前,強巴已經在牛棚外沖邊巴發了好一通火。
德吉太瘦小了。他說。
邊巴并不看強巴。他歪著頭,眼睛盯著不遠處的圍欄。
邊巴從不輕易講話。他像個木頭一樣只知道與牲畜親近。德吉也不喜歡講話,小時候她的家人一度以為她是個啞巴。終于有一天德吉開了口,沖出嘴巴的卻是一句歌詞:
日月要是迷方向,繞轉四洲在原地。
她的聲音細糯,聽來溫柔,不像是個孩子發出的。家人們都驚呆了。這首藏歌老人們都很少唱,這個小丫頭是什么時候學會的?事后德吉一度被人們當作一個非凡的人投胎而來。時間長了,人們倒也沒有發現除了偶爾唱出一兩句外,她還有什么特殊之處。到了年齡,有人撮合她與整日安安靜靜守著牲畜的邊巴結親,兩家人首先覺得合意,他們兩人見了也覺得彼此像是另一個自己,就定了下來。從此邊巴走到哪里,德吉就跟到哪里。
邊巴放牧有個絕招,打聲口哨羊群就能歸欄。德吉放牧也有個絕招,唱上一句,只有調沒有詞,就能讓邊巴知道石頭屋里是缺水了還是來了客人,又或者不過只是到了吃飯的時間。邊巴與德吉相親相愛,他怎么會做出不利于德吉的事情呢?他只是覺得一切本該如此。
隨著阿媽同德吉在牛棚中的時間越來越長,德吉從一開始的大喊大叫,到再也沒有了聲音,邊巴也慌張起來,站在父親和弟弟面前,不停地揉搓雙手。
要相信你們的阿媽。南多說。
雪已經下下來,零零星星在空中飄舞,溫柔地落地,無聲無息。這平靜的幾秒鐘猶如上天故意留出的空白,待大家回過神來,狂風卷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冷空氣狠狠打上他們的臉。
太冷了,拉姆從牛棚中跑出來,喊,這樣下去要命啊。
先轉到屋子里去吧。強巴說。
孩子沒有生在屋子里的道理啊。南多馬上反對。
是沒有道理還是一向如此?強巴說,人人都說新生兒是濁物,不吉利,可人人都是從新生兒來的。
想想孩子出生時帶出的那些污穢吧。南多不明白孩子們怎么連這樣的事也要同他頂撞,你們現在好好的,那是用桑枝點撒摻了水的牛奶,將你們幼小的身體凈化過的結果。
天色越發暗了。濃云像是要掉下來。雪花變得又大又重。拉姆站在牛棚外,一句爭吵也沒聽進去。她望著遠方,將一雙沾染上德吉的血水的手舉起來,做出祈禱的動作。接著,她毅然轉過身,與此同時叫邊巴,快來!
他們一同將德吉抬進了架著火爐的石頭屋。
南多已經感覺到自己的言不由衷。他不自覺地聽從著他們。
德吉因為寒冷而抽筋的雙腳慢慢恢復了正常。她拱起腿,試著使勁兒。邊巴站在拉姆身邊幫忙。他嚇得虛汗直冒。他們三人的影子印在墻上,形成巨大的黑影,跟隨火光隱隱跳躍。
孩子取出來了。是個男孩,始終緊閉雙眼,怎么拍都不出聲。拉姆握緊刀子割斷臍帶,用羊毛線結扎。德吉昏睡過去。邊巴在拉姆的指揮下用毯子包好一身黏稠的小家伙,沖出門。拉姆在屋里喊,快!
強巴駕駛摩托車,邊巴環抱孩子坐在后座上,三人在灰色蒼涼的天地間彗星一樣劃過。
南多直到他們消失在視線中才退回到墻角。他蹲下來,習慣性地從袍子的斜胸兜里取出一只羊皮鼻煙壺,隨后略一怔,又重新放了回去。雪還在下,但已經轉小了,落在身上馬上就化了。拉姆走出來。她先是望向兩個兒子遠去的方向,接著轉過身,這才看到南多。她走到他身邊,靜靜站著。
孩子沒有搶救過來。
一家人回到嘎措。拉姆點燃爐火。
帶著牛糞燥熱氣息的爐煙順著鐵皮管道由房屋側邊伸出的煙囪鉆出去,維持了片刻虛無的柱狀,隨即消散在空氣中。雪已經化得干干凈凈,像是沒有來過。八月在別的地方是火熱的夏天,可嘎措沒有夏天,如果不計冷熱的程度,只談區別,嘎措的夏天和冬天都在一天當中。不過,相對于最冷的時候,八月要柔軟太多,它的涼意拂動萬物,但不會真的凍壞它們,于是雪也就像是空心的,集合在一起,如同一場沒有實體的夢。
這一天從里到外都是一場夢。
南多安慰邊巴說,雖然不幸,但也正常,不要再難過了,后面還可以再生。他又講起他與他們的母親拉姆是如何失去四個孩子的。和這差不多。他喃喃道。強巴忍了一會兒站起來說,本來可以不這樣的。南多說怎么?這是自然而然的事,就像我們最珍貴的牦牛,它們在生產的時候,也不是每一只都能保住。強巴說你怎么能拿人跟牲畜比呢?曲珍站起來打斷他們。她上午同次仁在趕往牧場的路上碰到強巴和邊巴,就折回去,跟在他們身后直接去鄉衛生院了。她看見了嬰兒青紫的身體。曲珍說你們別爭了,現在說什么都沒有用,反正我以后不想遇到這樣的事情。拉姆示意曲珍小點聲。她說,曲珍,你這樣說,被德吉聽到了,她會有多難受。曲珍說,我也不想德吉以后再遇到這樣的事情。
她跑出門,打算回學校。
走了一會兒,她轉了個方向去找次仁。次仁住在單位宿舍。他的宿舍離曲珍所在的學校不遠。
我太難受了。她敲開他的門,望著他。
兩個人站在門口。
次仁說,以后就好了,醫院就在旁邊。
曲珍說,這就是你的安慰?她靠近次仁。
次仁后退一步。
你躲什么?
曲珍冷不丁將頭抵在次仁的胸口上。次仁支棱著胳膊,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合攏了,輕輕環住曲珍。
三
德吉躺在隔壁房間,靜靜聽他們說話。
她有一點恍惚,感覺他們在說著別人的事情。她的身上壓了兩床羊毛毯,很暖和,也很陌生。當她感到陌生時,突然想起白天的時候自己靠在干草堆上,雙腳抽筋,又疼又冷。當時的感覺一經想起就凜冽真實起來,像是又經歷了一回。從此以后冷才是為她所熟悉的吧。還有疼。拉姆用手幫她扯出孩子后,她以為痛苦會減輕,卻還是疼,下身混沌成一團,不是她的了一樣。她被他們的爭吵聲拉回來。曲珍的話讓她再次流出淚水。她不愿發出聲音,由胸腔升起的悲傷被她捂在嘴巴里打轉。
曲珍憤怒地摔門而去。強巴繼續與南多爭論。邊巴失神地坐在爐火旁,看起來是在同拉姆一起烤土豆,實際上只是發呆。
得到好的照顧的牦牛就是生得好一些。強巴說。
你是在責怪我們沒有照顧好德吉嗎?南多說。
我們的確沒有照顧好她,強巴說,我們應該讓她留在家里。
她的孩子沒有了,難道不是因為你們把她抬進屋子里去的原因嗎?這不吉利。
如果不抬進屋子,她可能會跟著那孩子一起離開。
事后不要說假設的話,一直沉默的拉姆突然說,當時的情況你也看到了,不那么做的話德吉抗不過去。
她把烤好的土豆放進盤子里,一只端到南多和強巴面前,另一只仍拿在手里,準備送到德吉的房間去。轉身的時候,她交叉綁在背后的長辮子甩了一下,黑色橡皮筋掉落下來。南多也不叫她,自己默默撿起來,放在桌子上。他們兩個都有點生對方的氣。拉姆掀開德吉房間的布簾。德吉緊閉雙眼,看起來睡得正熟。拉姆走過去給她掖了掖毛毯。正要走開,她瞥見德吉的耳邊,她親手繡的枕套濕了一大片。她嘆了口氣,坐下來,輕輕摸了摸德吉的臉。德吉的眼淚又一次涌出來。拉姆抱住她。
哭吧,好孩子,哎,哭吧。
南多和強巴誰也沒有動烤好的土豆。溫糯香甜的,讓人感到溫暖的糧食香氣并沒有使他們像往常那樣輕松愜意起來。每個人都心事重重。
盡快搬走才好。強巴說。
這點事就讓你想要離開家園嗎?南多說。
這不是一點事。
你經歷的太少了。
不好的事情為什么要去經歷?
你是要教訓我嗎?
邊巴悶頭站起來,兩個爭吵的人被他高高立起的身子間隔開,無法直接交火了。他移開烤架,往爐子里扔進一塊牛糞。爐中火先抑后揚,明亮的火舌向上騰起,為邊巴粗黑的皮膚罩上一層紅光。他略顯笨拙地說,強巴不要再說了。
強巴交往過一個住在拉薩的女孩。
那天強巴去二十幾公里外的一戶人家出診,遇到這個女孩。當日她原本是要同朋友們一起前往普若崗日冰川的。他們一共有八個人,她掉隊了。這是女孩一開始說的。后來強巴才知道,不是女孩掉隊了,是她的腳崴了,團隊商量后決定留下她,等他們返回時再帶她一起走。女孩住在強巴出診的那戶人家。那戶人家將空房間整理出來做客房,出租給游客。
生病的是那戶人家的男主人,強巴跟著朋友一起去找他。他家的房子建在去往普若崗日冰川的必經之路上,靠近馬路,兩層普通的平頂樓房,陳舊地將要隱入四周空寂的背景中了,像是那種需要時總能找到,不需要時它就好像不存在的驛站。
女孩站在二樓回廊處,靠在扶欄上發呆。透過她頭頂正上方的玻璃天窗,能看見鮮艷的藍天白云和掛在樓頂不停跳動的陳舊的彩色經幡。她跟強巴一樣穿著現代服裝,頭上蒙著藍色頭巾。她好像沒想到有人會來,嚇了一跳,轉過頭來的動作比較大,一對透明的看不出什么質地的水滴形耳環跟著晃動起來。就在那一瞬間,強巴看到的是一張圓潤的,有那么一點點驚慌的臉,但很快,她恢復了本性上的沉著,用冷靜的目光觀察強巴。強巴竟然有了缺氧的反應。
他故作輕松地問女孩,病人在哪里?
女孩說,病人?我就是啊。
強巴馬上認真地問,是哪里不舒服嗎?
他的朋友疑惑地看了女孩一眼,從她身邊走過。女孩目不斜視。
她抬了抬右腳,說,腳。
強巴低頭看著那只腳。它套在白色的棉襪里,從外形看沒有什么特殊。他讓女孩在二樓沿墻擺放的一圈長椅上坐下來,自己蹲著,將女孩的腳搭在自己的腿上,褪去襪子。他的心跳得厲害。
稍后,強巴給女孩的腳涂了點藥,又教了她幾招按摩的手法。即便在明確地知道了當日出診的目標病人不是她之后,強巴仍留下電話號碼,讓她哪里不舒服隨時打電話給他。到了第二天,女孩告訴他,她的腳完全不疼了。強巴聽了很高興,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叫她好好休息。女孩說都好了還休息什么。
我想去看冰川,你能陪我一起嗎?她最后說。
強巴馬上找朋友借了一輛越野車,戴上太陽鏡,表情浮夸地出現在女孩面前。
東北方向一直走,路上是一望無際的沙丘和溝壑,偶爾能看見小小的、碗狀的湖面,裊裊冒著熱氣。野毛驢在遠處低頭覓食。藏羚羊永遠直起脖子與你對視。
在兩個多小時的時間里,強巴帶女孩認識了無人區的單一與生動,也通過女孩只言片語的講述,對她有了初步的了解。女孩在拉薩經營一家手工藝品店,家中有姐妹三人。父親在郊區開著一間銅器廠,帶了不少徒弟。女孩的兩位姐姐在父親的徒弟中找到愛人,結婚生子。隱隱約約的,強巴聽出,為爭奪當家人的位置,女孩的兩位姐姐關系很緊張。這激起了強巴的保護欲,似乎他有能力帶領女孩遠離紛爭。他打起精神開車,慢慢逼進普若崗日。
因為有朋友在附近的緣故,強巴已經來過這里多次,知道一條便捷安全的通向山腰的路。蹚過一條湍急的小河,又走了幾公里完全由車轍壓成的路,他們來到一個相對平闊,四散著許多瑪尼堆的觀景點。
風漸漸起來了,揚起冰沙,在地上小跑。強巴身邊的女孩一面艱難地呼吸,一面從短暫的緩解中發出贊嘆。厚厚的冰層覆蓋在山體上,潔白中帶有一道道土黃色的水波紋理,疊加在陽光下,仿佛有形的巨大的光暈,從高處懸垂下來。女孩不時興奮地舉起雙手。她高興強巴就高興,直到他發現,這里似乎裸露出太多泥土。上次來還不是這樣。璀璨奪目的冰蓋像是驕傲的神獸,伸張四肢,讓人望而生畏。可是,它那靜止的又有著流動趨勢的觸角呢,像是被人用刀砍去了。
女孩獨自走到強巴的視線極點,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只紅茶飲料瓶。里面尚有半瓶結成冰的飲料。強巴指給女孩看,說這里那里,原來都有冰蓋。女孩舉起手中的瓶子說,是這種東西留下太多的緣故嗎?還有我們的腳印。她像個詩人一樣多愁善感起來。
返回時下了點小雪,雪很脆,打在車窗上砰砰直響。
強巴打電話給朋友報平安,朋友說你們晚幾天就進不去了,普若崗日就要被封閉起來休養了。女孩也打電話給她的朋友們報平安。他們昨天就已經離開了雙湖縣,在女孩聯系上強巴請他帶她去看冰川,而他又答應了她之后。他們很擔心她,畢竟強巴與她才剛剛認識。他是一個陌生人。陌生男人。這個男人不時側過臉來沖女孩傻笑。女孩沉浸在自己的問題中,說,如果她不來,她會覺得遺憾;可她來了,卻又覺得不該來,因為帶來了破壞,這又產生了另一種遺憾。
強巴只在山腰時有過瞬間的疑慮和遐思,離開冰川之后,他的注意力就回到了女孩的身上。女孩思考的問題他不是不感興趣,而是他始終不能停留在那個問題當中。他眼前有這樣漂亮的女孩啊。他覺得思考問題的女孩有著另一種可愛。
將女孩送到住處后,前一天受到強巴醫治的主人,因為身體明顯好轉了,端來酥油茶感謝強巴。強巴一邊喝茶一邊同女孩說笑,賴了好久都不想走。第二天他來送女孩,依然開著前一天那輛越野車。在客運站,女孩將她的藍色頭巾留給了他。他后來對他的朋友說,他恨不得一直將女孩送到拉薩。
送到拉薩以后呢?他的朋友說。
同她住在一起。強巴說。
強巴后來真的去拉薩找過女孩,也為將來打算過。他煞有介事地同邊巴商量,看邊巴能不能回到鄉里做事,不要總待在牧場,這樣在他們兩個兄弟中,總算有一個留在了父母身邊。
為什么她不過來呢?不善言辭的邊巴提出一個讓強巴想不到的問題,女人不是應該跟著男人嗎?
強巴一時語塞。
深夜,結合普若崗日冰川上裸露出的山體,強巴輾轉想著這個問題。
他之所以壓根就沒有想過要女孩來嘎措,是因為本能的,他有一種人應該向更好之處去的想法。至于對更好之處的理解,并不是人人都一樣,因為人們對自身處境的理解是不同的,一些人認為是娑婆世界(穢土)的地方,一些人卻樂在其中。對于前者,更好之處就是超越了娑婆世界的地方。可恰恰是這部分人往往不知道什么是超越。另一方面,被一些人視為凈土的地方,可能會讓另一些人感到無趣而難以適應,成為這些人心目中的娑婆世界。當然,娑婆世界與凈土是兩個極端,嘎措和拉薩并不是兩個極端上的對立之地。在強巴看來,之所以他更想向女孩所在的拉薩靠攏,在于,在他的理解中,環境惡劣的嘎措更適合具有極致能力的動物,比如野毛驢和藏羚羊,亦或是有著非凡形態的自然景觀存在,比如普若崗日冰川。人不適合這里。人應該離開,而不是進入。但這又回到了問題的原點——他的想法只能是他自己的。尤其是現在,在這個想法中,又或多或少加入了他對女孩的情感。拉薩因為有那個女孩,變得更神圣和令人向往了。
女孩也從未想過來到嘎措。
強巴去找女孩,女孩說,你想成為我們家的第三個上門女婿嗎?
這是五年前的事情,當時強巴還只有二十三歲。
這些年來,不是沒有其他女孩對他好過,但他始終忘不掉身在拉薩的女孩。他每天忙忙碌碌,再遠再偏僻的地方都愿意出診,心如止水。有一次他路遇一所不為人知的寺廟,剛一進門,一群烏鴉騰空而起,遮蔽了太陽。然而強光并不能穿透它們。它們在寺廟鋪滿石子的院子里留下曲折暗黑的影子。一時間,強巴竟落下淚來。
隨后,一位僧人對他說,當你心如止水,你才會具有無所不能的力量。
強巴說,謝謝,可能我還只是看上去心如止水。
離開寺廟,強巴在一處山崖上,將女孩留給他的藍色頭巾拋向空中。
兩年后,大搬遷的消息傳出,強巴一個人回到當年偶然跨進的寺廟,找到那位僧人,對他說,雖然我知道這件事并不能與我渺小的心愿有什么相關,但我依然感謝自己曾經有過那樣的心愿。拉薩距他們將要搬去的地方僅六十多公里。
僧人說,十方世界,念念疊加,你且不要小看你的心愿,就好像湖中的水,如果每一滴都認為自己不重要,也就沒有了湖水。
然而這件事卻沒有那么簡單。父親南多的顧慮在嘎措鄉也不是唯一的。強巴于是又去了趟寺廟。只是,他卻怎么也找不到地方了。他覺得奇怪,那地方雖說第一次是無心踏入,第二次卻是特地尋過去的,怎么再去就迷路了呢?他把這件事悄悄告訴母親拉姆。拉姆說,也許是它已經完成了對你的指引,不需要再出現了。另外一種可能是,你只是犯迷糊了。強巴又帶上方向感極強的邊巴去找,依然一無所獲。邊巴說你該不會反復做著同樣的夢吧,我有時也會這樣。這迫使強巴回到第一次見到僧人時他對自己的觸動上。
心如止水。強巴一直想著這四個字。
但顯然,今天的事讓他難以平靜了。
四
在邊巴的勸告下,強巴不再同父親爭論。他伸手接過邊巴遞上的土豆,一口塞進嘴里。母親拉姆也由隔壁房間走出來,默默為每個人的杯子續滿酥油茶。
第二天一早,南多又去了趟嘎爾措,一個人在湖邊靜靜吹了一個多小時冷風,不等次仁去找他,他就回來了。他沒有順道帶水回來。他將空空的塑料桶交給拉姆,也不說話,轉身往街上走去。
大片的云團跟著他。太陽偶爾從云團的縫隙處露出臉來,在南多的身上投下金色的光照。南多時陰時明地走在幾排白色藏式安居房之間。他背著手,左右打量,像一個準備閱兵的將軍。
繼續往前走就上了嘎措唯一的主干道。嘎措最為醒目的紅色鋼結構的大房子就在前面,那是內地一家企業援建的鄉衛生所。以往它會幫助南多確認自己身在嘎措,就好像當他在云開霧散之時面對西亞爾雪山,看見她圣潔的模樣,就會清楚地知道自己所處的方位一樣。西亞爾告訴他,他在自然中;紅色房子告訴他,他在同伴中。
現在,這所房子讓他記起昨天的傷心事。
如果昨天德吉不在牧場,而是在家,離鄉衛生所這么近,他的孫兒也許就能活下來。可是,拉姆不是說了嗎,事后不要說假設的話,沒有意義。德吉那么早就有動靜也是誰都沒有想到的事。也許德吉無意中承受的,才是那些古老的規則所要求的,比如一個人相對于另一個人是否有命中注定的緣分。這件事情說明,德吉,包括他們全家與那個孩子都沒有緣分。可是另一方面,如果緣分能解釋一切,人還會努力嗎?或者說,還需要努力嗎?昨天要不是拉姆,也許德吉也有危險。也許,又是也許。南多矛盾極了。他的心在變化中無時不感到矛盾。
這時,南多看見一輛皮卡由安居房的方向上來,將要繞到大路上去。
那是日瑪的車。日瑪也看到了南多。他立刻踩下剎車,同南多打招呼。日瑪是個大個頭,聲音卻輕細綿軟,說話時尾音會奇怪地消失。剛剛從家里走出來的羅布和曲德看到南多和日瑪,加快腳步走到他們身邊。羅布笑話日瑪說出的話像被風撕碎的云,只有南多聽得懂。日瑪是晚輩,任羅布打趣。曲德四十歲左右,顴骨高高的,是個很有主見的女人。她患了高原風濕,右腿跛了,在茶館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她邀請南多去喝茶。
您好久沒去啦!
南多擺擺手,注意力仍在日瑪身上。這是要去牧場嗎?他問。
他擔心日瑪開皮卡放牧。這個季節的草場往往在不經意處有柔軟的陷阱,皮卡跑起來很容易落入空洞之中,手機在那邊又沒有信號,無法求救,一旦受困,連人帶車被吞沒幾乎是一瞬間的事。但危險的事如果自己不親自遇到,就算身邊有這樣的例子,仍無法真正受到警示,畢竟開皮卡多輕松,尤其是在天氣看起來還不錯的時候。
日瑪說不是的,有朋友要去縣里辦事,他送一下。
日瑪擁有一輛皮卡;曲德工作的茶館雖然是集體的,但作為一個集體的嘎措鄉,處于無人區的嘎措鄉,擁有這樣一間擺滿描花家具的茶館,也是件難以想象的事;曲德的愛人羅布在畜牧公司工作,負責將鄉里剩余的畜牧產品進行統購統銷。這件事開始于三年前。當年南多嘴里含著腥臭的生牛肉,只為讓牛肉里的血水浸潤嘴唇,使自己不至失水,如此才奄奄一息地尋到這片土地。那時的他,哪里會想到有一天牧民們除了自用的牛羊肉,額外還有節余?類似的事情至今仍讓南多感到如在夢中。這些好不容易從無到有建設起來,就要扔下嗎?次仁那小子說,只要是已經建立起來的,就不可能扔得掉。這是什么話?所有這些都像草一樣是從這片空蕩蕩的土地上長出來的,離開這里,不就是離開了土地上的一切嗎?南多難過得踉蹌了一下。羅布扶住他。
您沒事吧?羅布關切地問。
南多站定,一時間堅定了起來。
今天你們不是叫來了何書記嗎?那就同何書記好好理論一番。他跟著曲德來到茶館,坐在窗邊。天氣陰沉下來,一早出現的云團現在已經融合在一起,失去了邊際。
何書記掀起簾子走進茶館時已是下午四點多鐘。
他因為臨時有事,在雙湖縣城待到中午才出發。在南多等待的時間里,次仁來找他,告訴他工作組已經到了。南多猜測他們沒有直接來茶館找他,是因為他們同他一樣也在等待何書記。南多安安靜靜坐著,不時有人過來同他打招呼,他就同人家聊上幾句。他不離開茶館半步。中午拉姆過來叫他回家吃飯,他仍決定留在茶館。他認為自己已經想好了如何應對何書記的勸說,無非是工作組先前說的那一套,從理性上他是無法反駁的,那么就同何書記談感情好了。工作組這次請何書記來,不也是想打感情牌嗎?他要明確告訴何書記,他同嘎措的感情已經超越了任何感情,是最深沉、最不能舍去的感情,失去了就會痛苦。南多不是一個容易流露感情的人,當他決定流露感情,他的感情就一下子有了實體一樣存在于心,使他端都端不穩了。在表達之前,這件逐漸結實的實體上再也無法嵌入任何其他事情。
進門后,何書記的眼鏡上立刻蒙上了一層水霧。
他取下眼鏡,站在門口,一面向內張望,一面用衣角揉搓眼鏡。南多看見了他,但并未像他事先想好的那樣,著急向他述說。何書記掛著風霜的面目使南多心疼了,他因心疼而退縮。他板起臉,直視擺在桌上的一杯甜茶,假裝在沉思。
何書記走到南多面前。他比南多小兩輪,是北京來的援藏干部,去年任期就滿了,因為放心不下經他撮合的幾個項目,申請留下來再干一屆。南多知道這件事后,除了緊緊握住他的手,說不出一句話來。現在,南多正襟危坐,將前一分鐘還想要盡情釋放的情緒緊緊包裹起來。他不知道如果他堅持已見,會不會讓這樣的好干部為難。他不知道他有這樣的心理,是單純地因為怕讓這樣的好干部為難,還是因為其實在他內心里,他也不清楚他在堅持的是不是就是正確的。他目不斜視,回避著已經近在眼前的可能發生的爭論。
何書記叫他,南多老師……
南多略一正身,算是行了禮。
何書記風塵仆仆,表情在凝重中露出緊張來。南多有些不解。何書記揮手要了一杯甜茶。這時次仁也來了。同何書記打過招呼后,次仁徑自在南多身邊的空位上坐下來。窗外天色暗沉,偶爾有人經過,全都低著頭,肩膀盡力向上聳,以抵御寒風。何書記望著窗外,想著什么。次仁似乎知道他的心事,問,已經進手術室了嗎?何書記搖搖頭。南多轉過臉來看一眼次仁。次仁馬上解釋說,全世界海撥最高的手術。我剛才問他,人是不是已經進手術室了。南多又看他一眼。他不是要次仁翻譯他與何書記的對話,而是想直接搞清楚他們談論的這件事到底是個什么事。次仁再次做出解釋,說,現在整個雙湖都在關心著這件事哪。
什么事?南多問。
就像德吉昨天經歷的事。次仁說。
南多聽得懵懂。次仁將這件已經在牧民間傳開的消息說與南多。
雅曲鄉有個產婦,腹中孩子臍帶繞頸,情況危急,能做手術的市醫院在五百公里以外,來不及送過去了,好在家人提前將她送到了縣醫院。在以往,遇到這種情況,縣醫院也是沒有辦法處理的,幸運的是,這幾天援藏醫療隊正好在縣醫院,他們經過論證,認為必須盡快對產婦實施剖腹產手術。問題是,在如此高海拔地區進行手術還沒有先例,誰都不知道在手術過程中會發生什么。醫院往縣政府打報告請示。怎么辦?不手術有危險,手術的話風險重重。何書記上午之所以沒能按時出發來嘎措,就是在參與商量這件事。商量的結果是,迎難而上。
您不上網,所以不知道。次仁說。好多牧民都跑去縣醫院等消息呢。
我出發時醫院在做準備工作,何書記說,相當不容易,醫生護士需要一邊吸氧一邊操作。
次仁將何書記的話一字一句翻譯成藏語。
何書記是個方形臉,鼻子像藏族漢子一樣又大又挺,嘴角習慣性輕輕拉成平整的“一”字,面相中有種天然的恰當的嚴肅,讓人剛剛好覺得穩當,愿意信任,而不至感到威嚴,不好接近。他雙手合攏,捧著杯子,里面的甜茶只喝了一小口。在次仁說話的過程中,他一直保持著上身前傾的姿勢。現在他自己開口說話,也保持著這個姿勢。他好像被巨大的壓力封印住了,四肢無法動彈了一樣。南多看著他,對他的擔心感同身受。他自己家的兒媳德吉還躺在床上。昨天發生在雪落時分的事是不能回憶的。明明是冰涼的傷心事,明明已經逝去,卻如烈日一般,讓人無法望上一眼。
但正如他昨天在家人面前所說的,雖然不幸,也是正常。人生不就是這樣嗎,所有的生命,要么生下來,要么死去;所有的生命,要么生活下去,要么死去。死固然讓人悲傷,但它跟生一樣都是人間尋常事,難道不該平常心看待嗎?若是能生得好,那是福氣,若是出現了什么問題,就像可憐的德吉昨天遇到的那樣,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死者墜入另一個世界。活著的人呢,嘆口氣,痛哭一場,繼續往前走吧。不然,又能如何?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離天很近很近,聽起來無比浪漫,但是天空中只有虛空,它從來不會真正提供什么。而且離它越近,它似乎越不耐煩,讓人不能呼吸。地仍然在腳下,但相對于別處,這里高高隆起,耗費了巨大的精氣,除了大片的荒涼和嚴酷的氣候,它無法提供更多。這是需要人老老實實待著的地方哪。在這里,一個新生命是否能到來,一個人是否能繼續活下去,哪里是人自己可以說了算的,強求不得。
南多隱隱感到這件事行不通。
他突然想起,像這樣的事,一定少不了他家老二強巴。強巴同縣醫院的醫生個個熟悉,援藏醫療隊也沒有他不認識的,以南多對強巴的了解,他的小道消息可能跑得更快。他打電話給強巴,問他是不是在縣醫院。強巴果然在那里,但他急切地說,他正要離開。
日瑪不見了,他說,他家人在找他,我得回去看看。
沿著車轍找,南多連忙說,我早上看見他開著皮卡出門。
日瑪的舌頭長得比一般人大,講話有點含糊不清,但他又偏偏喜歡講話,并不覺得這是個什么問題。對方聽得懂就行了啊,他說。他頭腦靈活,把自己的信息掛在網上,向內地來的游客提供租車服務。這是他特別喜歡干的事,因為有人可以聊天,而且都是些與自己不一樣的人。他的阿爸是個做牛皮舟的手藝人。能接的活兒不多,加上熱愛,阿爸極其珍惜和享受制作時,手指觸摸皮面的過程。他想讓日瑪繼承他的衣缽,日瑪沒有興趣。阿爸認為日瑪不踏實,有意讓他多承擔一點放牧的事。在他看來,靈魂只有在沉默時才有光澤。日瑪卻覺得,靈魂若真是靈魂,在任何時候都會有光澤。他不喜歡放牧。放牧的時候,他左看右看,都是些不言不語的東西。他感到自己的情感延伸不出去,心里憋屈得難受。但他也沒有其他辦法,條件艱苦加上生態保護管控,來嘎措的游客并不多,他總要干點事情。
我早上還提醒他不要開皮卡放牧。南多說。
提醒有什么用呢,他做著不喜歡的事,總會心不在焉。強巴說。
一時間有了兩件讓人揪心的事情。
可是,南多是誰,他穩穩的。坐不住的是次仁。次仁表現出從來沒有過的不安。南多同強巴的對話他都聽見了。他先是起身出去打了個電話,回來后,伸出手想端起杯子喝茶,卻將茶杯打翻了。收拾殘局時,他又差點將灌滿甜茶的暖水瓶碰到地上。
你怎么了?南多問他。
嗯……他支支吾吾。沒事,啊,只是有點擔心。
五
南多將次仁叫到家里來試圖做他的工作那次,曲珍告訴次仁,她想去拉薩參加歌唱比賽。
她遮遮掩掩,避免讓南多知道。
不僅她自己想去,她還想拉上大嫂德吉一起去。她一直覺得德吉唱得比她好。德吉總待在牧場,好歌聲在那個空曠的地方就像是透明的,太浪費了,要讓更多的人聽到才好。她鼓勵德吉登上舞臺。德吉說就像電視上那樣?就像電視上那樣,曲珍說,萬眾矚目。德吉猶猶豫豫地答應了。無奈那時她就和德吉算好了日子,報名時,正巧趕上德吉肚子最大的時候。曲珍想了個法子,幫德吉錄了視頻,打算在現場放給評委老師看,幫她取得晉級資格。次仁支持曲珍參加比賽,又不免擔心路途遙遠。
那你就陪我一起去。曲珍說。
次仁早就感覺出南多對他有意見,若是知道他同曲珍單獨出門,那是要打斷他的腿的。在解開老人家的心結前,他覺得自己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為好。他轉而請日瑪幫忙,讓他開上他的皮卡,帶自己一起將曲珍送到縣里。無論如何算是送了她一程。他向她承諾,等到比賽結束,他再到縣里接她回家。誰知道,臨了,工作組要來,何書記也要來。次仁試著向鄉領導請假,果然不準。關鍵時刻你怎么能不在?領導說。次仁只好一早將曲珍送上日瑪的車。那時日瑪才同南多打過招呼。他知道曲珍是背著南多做這件事的,她也提醒過他要保守秘密,因此在撞見南多之后,日瑪故意繞了一段路,轉頭才將曲珍接上。
說是送到縣里的,只能送到路口。曲珍笑話次仁。
次仁也很無奈。之前請日瑪開車送曲珍,那是他打算也跟著,現在他有事去不了了,就剩下了日瑪和曲珍。他等著日瑪自己提出來不合適單獨送曲珍,日瑪卻恍然不覺,還似乎流露出十分高興的樣子。次仁的心里有了些許醋意,但又不能表現出來,那樣豈不是小家氣了,造成這種局面的是他自己啊。中午日瑪同曲珍到縣里后,曲珍聯系過他,他叮囑曲珍坐上由雙湖開往拉薩的客車后再給他說一聲。曲珍也的確又發了一次消息給他。但是剛才,他聽到強巴與南多的對話,說是日瑪的家人找不到日瑪了,他感覺不對勁,出去打電話給曲珍,也聯系不上。正常情況下,日瑪應該已經由雙湖回到嘎措,曲珍還在去往拉薩的路上。為什么都聯系不上了呢?
次仁回來重新坐下,與此同時,強巴回電話給南多,說,不必擔心,日瑪已經回電話了,他臨時去趟拉薩,路上信號不好,一直沒法同家人聯系。
開皮卡去拉薩就比去放牧安全嗎?南多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放下心來。
這時,何書記的手機響動了一下,他低頭看了一眼,說,手術開始了。
南多依然覺得這件事沒有什么希望。人多渺小啊,只能接受而不能爭搶,尤其是在嘎措。他不由地發出一聲嘆息。伴隨著這聲嘆息,次仁再次離開座位。他對南多說,我去上個廁所。南多點點頭。何書記望著南多。沒有次仁翻譯,復雜一點的表達傳遞不出去。他試著在次仁不在的情況下,同南多進行簡單的交流。
一起,等,結果。何書記說。
南多聽懂了這句話,但并不明白這句話的用意。為何要一起等結果呢?
何書記的藏語水平只能支撐他講這么多,他一笑,指指外面說,等等,次仁。
次仁在門口打電話。
他冷得直哆嗦。太陽已經下山,溫度驟然下降好幾度,附近零星的燈光被大面積的黑暗包圍著,似乎就要被吞噬。次仁的嘴巴周圍旋轉著絲絲哈氣。
一聽見強巴說日瑪去拉薩了,次仁就坐不住了。日瑪啊日瑪,讓你送曲珍到雙湖,現在竟然要送到拉薩去,打什么鬼主意呢。他出來給曲珍打電話。果然,曲珍的電話也通了。她告訴次仁說,日瑪比他有良心,決定親自送她去拉薩。次仁一陣惱怒。拉薩在哪里呢,遠在天邊啊,日瑪這小子,也太膽大包天了。但他知道這時候發脾氣沒有用,而且還會影響日瑪的情緒,影響他開車。他強壓怒火,叮囑曲珍注意多同日瑪講話,讓他不要犯困,感到疲憊的話務必找地方休息,同時檢查油箱和輪胎的情況。曲珍卻說,你說這么多我哪里能記住,再說開車的事我也不懂,你直接跟日瑪說吧。次仁只好將剛剛才同曲珍說的話又同日瑪說了一遍。日瑪的態度很是敷衍,似乎認為次仁多此一舉。次仁感到他們之間的友情正在消失。他問日瑪,為什么突然改變主意去拉薩?日瑪漫不經心地答,就是突然想起還有個事要辦。他如果說就是為了送曲珍過去,倒也坦蕩,事到如今還在遮掩,必定是心虛了。次仁轉而對曲珍說,我是為了避諱才沒有送你去拉薩,你同他兩個一起,就不用避諱嗎?曲珍說,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前怕狼后怕虎,我不喜歡。
次仁被嗆得站在冷風中直打顫。冷靜了片刻,他轉身回到茶館。何書記連忙招呼他坐下,重復了一遍剛才同南多講的話。
何書記說我們一起等手術結果。次仁說。
如果能將您接到縣醫院去就最好了,不過事發突然,沒時間準備,我正好要過來,那我們就在這里一起等這個結果。何書記說。
可是,我不太明白,我們就算不坐在這里,也能等到結果啊。南多說,您今天過來不是為了搬遷的事嗎?我們來談這件事吧,我想談談這件事。
我的南多老師,何書記說,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事,您如果理解了這件事為何讓我們如此重視,也就理解了搬遷的事。您如果理解了搬遷的事,也就理解了這件事為何如此重要。
次仁還沒有完全從曲珍和日瑪的事情中走出來。他強迫自己集中精力。
我不明白,兩件事完全沒有關系。南多一擺手,說,算了,還是由我來先說吧,我舍不得,我不想搬走。您知道我們的歌謠里怎么唱嗎?生死莫做離鄉人,為人莫做異鄉客。
南多老師,如果歌謠就是真理,那咱們都違背了。我是異鄉客,您是離鄉人。
我們那時是過不下去,是尋找生路,現在生活得好好的。
您說得對,南多老師,那時是為了活下去,現在呢?我們所做的一切是為了活得更好。而好與不好,通常是比較出來的。與過去比,我們現在的生活條件的確是好了很多,但橫向比較呢,您看,我們正在等消息的這件事,在其他地方已經很普遍了,在這里卻是第一例,而且,設備是最好的設備,醫生也是最好的醫生,可我們仍然提心掉膽,為什么?
哎呀,南多毫不在意地撇撇嘴,都是從第一開始的,有第一就有第二。
是這樣,您說得沒錯,有第一就有第二,何書記說,但那得有條件。如果形成“一”的條件很復雜,是特例,很可能就是唯一的。比如,像今天這樣,現在援藏醫療隊正好在縣里,如果沒有他們,這事就做不了。您家強巴最清楚那些醫生的情況,個個有高反,每天都要吃藥,隨時隨地得吸氧。他們是沒辦法長期待在這里的。
我們不是已經在培養人才了嗎,醫療隊天天在組織學習啊,你像強巴,他已經在考那個什么證啊,就是干醫生的那個證,他不是在考嗎。
那得有個過程,相當漫長,而且情況復雜,不是培養了就能用,就好用。再說強巴也是個例外,現在他還做不了手術,他需要更多的學習。
不是還有次仁這樣的大學生嘛,我們已經培養出好幾個了。
聽見南多提到大學生,次仁想了想,將手中的記事本和水芯筆放在一邊,自己向座位外側挪動了一下,拉開與南多的距離,側身面對他。他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緒,在南多和何書記都感到疑惑之時說,南多大叔,請讓我說幾句吧,可以嗎。這兩天發生了好幾件事,我很難過,我想將我的感受說出來,講得不對的地方,您多指正。
南多深感意外,但也下意識點了點頭。
您可能不太清楚,我是學藏語專業的,我除了在辦公室做行政工作,還在幫忙整理咱們的鄉志,就是嘎措鄉的歷史,所以我學的專業多少還是用上了。好多別的專業就用不上。醫學專業的學生如果過來,一是咱們這里人少,這么大的面積只有幾百人,病例就少,一年到頭看不了多少人,專業上很浪費,慢慢地,就荒廢了。另外,得重病的人也是少數,因為是少數,就算有醫生在,他們因為沒有多少臨床經驗——就是給人看重病的經驗,也看不了,只能送到大醫院,大醫院又太遠,送過去非常難,所以咱們這里的人只要是患了大病,就難得好。什么是大病呢?在別的地方是癌癥什么的,那是大病。咱們這里呢,闌尾炎、生育手術都算,因為做不了手術。這些病人得去縣醫院,我們這里到縣醫院兩個小時,送得晚也不行。您想想可憐的德吉吧。問題是,在這里,德吉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幾十年前拉姆大嬸受的罪,包括我的阿媽,當年她生我時遇到了麻煩,以致于再也不能生育了,她們這些人受的罪,德吉到現在還在受。這是一個死循環,解不開的話,將來德吉的女兒也逃不出同樣的命運。
南多的臉上起了變化。
次仁不知道南多是被打動了,還是引起了他的反感。他望著南多,橫下一條心,既然已經說了,那就說完吧。
南多大叔,說到大學生,大家苦讀了那么多年,到頭來都想去條件好一點的地方工作,過上好一點的生活,這是人之常情,對吧,在西藏的話首選拉薩,至少也要留在縣里,那些地方也有他們施展的機會。多數人會這么選擇。而且,大學畢業后去了條件更好的地方,過上了更好的生活,對還在讀書的小孩子們也是一種激勵。還有一些人是英雄,他們抱著建設家鄉的美好愿望回來,我敬重這樣的人。有人說我就是這樣的人,不,我其實是一個平凡的人。我有時候是極其懦弱的。我回來,一個很直接的原因是,我阿爸去世后,留下我阿媽孤身一人,我得照顧她。但要說我完全從個人的角度在做選擇,也不是。我是真的希望通過我的努力改變家鄉。所以,其實是我的理想暗合了我的境況,使我最終回到了嘎措。除此之外,南多大叔,說出來您可能不相信,我很早就想到了嘎措會搬遷,搬到海拔低的地方去,搬到更適宜居住的地方去,這是咱們國家的政策,我看到別的地方在這么做的時候就想到,咱們嘎措肯定會有這么一天,因為真的沒有比嘎措自然條件更惡劣的地方了。我覺得這會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我想追隨這件事情。這就是我的打算。南多大叔,您常拿現在的嘎措同您四十年前生活的那個地方比,覺得現在生活得已經很好了。您可知,這里比那邊自然條件差太多,這是不可更改的,不像其他地方,種上樹,植上草,就變了。這里是嘎措,海拔近六千米,有這條線在,這里的條件就只能是這樣。后來來了很多人幫助我們,應該是……
次仁想了想。
1988年,強巴大哥出生的那年吧。從那一年開始,這里的生活條件越來越好了。可是您知道嗎,代價太大了,所有的人力物力如果放在別處,會實現更大的飛躍,而不只是我們現在這樣。別的不說,到現在我們還得去河里運冰塊,嘎措有的都是凍土啊,自來水設施用都用不了。
次仁停不下來了。
這些話早已在他心中,他遲遲沒有說出來,是覺得自己是小輩,不好隨便發表意見。另一方面,他雖然內心里渴望著這件事,但其實并不確定這件事的走向到底會怎么樣,他也在觀察。然而此刻他不再顧忌。可憐的德吉,無法無天的曲珍,發生在她們身上的事情總結起來還是因為嘎措太遠太荒蕪了,遠在北方的北方,是被風雪統治的地方,空氣稀薄,讓人不自覺就萎縮起來。
南多大叔,嘎措從前就是我們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它在特殊的歷史時期的確為我們提供了一定的生存空間,使我們活了下來。我們也確實能吃苦,幾代人艱苦奮斗,走到了今天。可要不是因為有人一直在幫助我們,提供了來自于這片土地之外的資源,我們的命運會怎么樣實在不可知。援助一批批到來,您卻以為是這里自行長出來的。不,它們根本無法從這里長出來。您回想一下,假如生活退回到幾十年前,您一直過著那樣的生活,您會怎么想呢?
次仁停下來,似乎在等南多的回應。
南多毫不含乎,馬上說,就是因為已經變好了,建設了這么多,所以才舍不得。現在離開,是對所有這一切的背棄。
不是背棄,是面向了新的希望。次仁急切地說。我在整理鄉志,我們建立的一切都有記錄,我們是如何來的,我們做了哪些,援藏工作者是如何來的,他們又做了哪些。這里的自然狀況,我們的生活狀況,每一年都記錄在案。建筑帶不走,故事可以。這里的一石一礫帶不走,故事可以。這里的一切都可以化進文字,跟著我們。我們會永遠銘記這段時光。如果要寫嘎措史,這里發生的就是序章,我們還要繼續書寫,無論我們到了哪里,那里就是嘎措,一個宜居的能輕松延續生命的新的嘎措。
南多陷入沉默。
坐在對面的何書記曾經一度試圖打斷次仁,想問問他這是在干什么,他們竟然不管他了。但他很快看出南多的反應慢慢平淡了,不像最開始那樣堅硬了。無論次仁在講什么,南多應該都是聽進去了。這樣的南多并不多見。在嘎措,南多是個德高望眾的人。他的德高望眾并不單純來自于他曾經是開拓者,對這里有貢獻,更多的還在于他是個有一定學養的人。他熟讀《格薩爾王》,一些經典篇章他都能背下來。他對自身的民族和所屬的中華民族都有深刻的理解,是個深知民族精神和民族團結重要性的人。他有著深厚的情感,對鄉鄰無不懷著體恤。何書記非常尊敬他。反過來,長期被敬重者,又往往容易成為一個經驗主義至上的固執的人。何書記看到,這個人的固執正在消融。這太不可思議了,他甚至還沒有跟這個人講上幾句話。他于是也跟著南多一起平淡起來。他聽著次仁同南多用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語言交談,感受到某種優美,也感受到某種博大。他的家人和朋友對他繼續留在這里的舉動十分不解,他的頭發都快掉完了,也越來越健忘,他們直言他這是在折壽,他卻從很多個這樣的時刻中感受到生命閾值的擴張,他明明更豐盛了。
又過了一陣子,次仁同南多的對話才結束。何書記沒有問次仁他們到底在說什么,但他明顯感受到此刻的南多已經不同于先前的南多。他扭轉目光看著他們三個印在窗戶上的影子。他在做最后的沉思。何書記等待著。在這個過程中,他先前等待的事情有了結果。他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消息,正要說話,卻見南多轉過臉來。
如果這一切都不變呢,我們就自自然然的,既然選擇了這里,我們就在這里,自自然然生活,沒有后來的這一切,我們仍然生活著。
次仁將這句話翻譯了出來,也許是他心里清楚,這應該就是南多的最后一個問題,也或許是他認為這個問題格外重要。何書記靜心聽次仁這孩子如何回答。
南多大叔,次仁說,您常說,要接受,要聽從自然的安排。然而,自然的安排是怎樣的呢?四十多年前,我們從其他地方遷徙而來,踏上這片無人區——聽聽看,這片土地被稱作無人區,就是沒有人的地方。在沒有人存在的地方,我們停下來,努力存在著,我們其實一直在英勇地違背著自然。自然的旨意已經很明確了,這里是高原生物的棲息地,是雪山、冰川、荒漠、湖泊、河流的地盤,它們在這里可以毫不費力的生活和天然地存在,我們卻只能沉重地呼吸。我們是不是應該將這里完整地還給它們,不再驚擾,我們往山下走。我們以前沒有條件去往更好的地方,現在不一樣了,我們得到支持,那個能夠痛快呼吸的新家園也已經為我們準備好了。另一方面,事實上您的這種假設已經沒有什么余地了,這里從您這樣的先行者踏入的那一刻起就已經不是一個封閉的地方了,文明已經在招手,這是無法回避的,人們有權享受文明的紅利,比如更好的教育和醫療資源。
南多雙手捧在口鼻上,上下搓了兩下。
雙方都沉默了。窗外又飄起雪來。
爭論并不能產生真理,何書記最后說,真理只有被實踐檢驗過才能確認。你我在這里清談,不一定就要分出個所以然來,但行動需要果斷。我們在現有條件的基礎上進行選擇,選擇即是行動,時不我待,不可拖泥帶水。至于這個選擇是不是正確的,需要實踐,需要實踐所需的時間。
茶館里一些人圍上來,靜靜坐在旁邊。新添的茶水裊裊冒著熱氣。大廳里充滿了燭火綿密的溫熱和雪天的潮濕感。南多慢慢起身,輕輕抓起桌上的呢帽,端正地扣在自己頭上。他轉過身,惆悵地往門口走去。何書記在他的身影將要沒進大門之時忽然想起什么,叫住他:
南多老師。
他停下來。
母子平安。
南多低下頭,眼淚越過皺紋橫七豎八地流得滿臉都是。
六
拉薩距嘎措近千公里。
日瑪的皮卡走走停停,奔跑了很久,四周的景致仍然差不多。要不是因為有導航,路程被微縮至一張小小的地圖上,看得見行動軌跡,日瑪簡直要產生錯覺:他們根本沒有動。天地闊然,在漫長的實實在在的道路上,他們的移動太微不足道了。
曲珍坐在日瑪身邊,由最開始的興奮轉為疲憊。她早就忘記了次仁的囑咐,迷迷糊糊反復睡去。每次醒來,看到四周漆黑一片,只他們這輛車在兩束車燈的探索中前行,眼前的道路如同斷崖,她就會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清醒過后她發現,斷崖仍像是斷崖,只不過一個連著一個,在暗夜中,在車輛的顛簸中,不斷出現,永無止境。這難道不是更可怕的嗎?仿佛處于某種內在循環機制中。
還有多遠?她總是這樣問日瑪。日瑪打著哈欠說還有很遠。曲珍聽不太清楚日瑪的大舌頭話,但也猜得到他在說什么。很遠是多遠?她問。很遠就是不知道還有多遠。日瑪轉過臉來,面帶微笑地看曲珍一眼。曲珍撇撇嘴,厭煩得歪倒身子繼續睡覺。海拔越來越低,寒冷的感覺漸漸離開了。日瑪降下一線車窗,讓真正的夏季夜風吹進來。星斗環繞四周,有一種沉靜直射人間。日瑪感到心滿意足。他不時望一眼曲珍,聽到她在睡夢中無端嘟囔一句什么,會跟著笑出聲來。這是他一直喜歡的女孩,他看著她都高興,她卻不知道他的心思。她喜歡的是次仁,但她喜歡的次仁只能送她出門,連雙湖都走不到。當日瑪決定直接將她送到拉薩時,她樂得直接抱住了他。這就是日瑪喜歡她的原因。她是一個直接表現心中想法的女孩,熱情、大方,就好像那些來嘎措旅游的人。
有好幾次,日瑪接待這些人去普若崗日冰川,置身于壯觀的白色巨人腳下,這些人會激動地互相擁抱,包括他們當中的女性。她們也來擁抱日瑪了。一開始日瑪還有些羞澀。她們女性的身體在冰天雪地中依然滾燙,散發出難以形容的香氣。這盛大的美妙的氣息讓日瑪羞澀地低下頭去。他的皮膚上有一層黑黑的發硬的殼子,頭發打著結。他已經很久沒有洗澡了,衣服也不常洗。這里沒有那個條件也沒有那個習慣。以往日瑪覺得,自己的身體與荒野上的石頭,頭頂上飛過的鳥兒沒什么差別,人不就是天地間的一物嗎,在一定的秩序中,承受自然的磨礪和磨礪帶來的變化,無需主動改變什么。那天之后他就不這么認為了,他看到同樣為人的另外一種狀態,開始感到人并不是簡單的一物,人是可以改善自我的。從此以后,他每個月必定要去一趟縣里,假說有事,實際上只是為了能去賓館洗上一回澡。哪一天去,哪一天就是他的節日。這個節日讓他感受到一種令人愉快的對自我的珍愛。一次兩次,再遇到游客擁抱他,他越來越大方,有時還會主動去擁抱他們。
他的改變只有曲珍能夠理解。人們都說日瑪的心野了,只想往外跑。曲珍說,外面就在那放著,有本事你們也往外跑啊。她幫助日瑪接待過游客,教他們唱藏歌。無論他們唱得好還是唱不好,都表現出見過世面的大氣和沉著來,坦然、舒展、自自然然,就好像他們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受他們的影響,曲珍這才放開了,不再臉紅,也不再膽怯。她對那些置疑日瑪的人說,日瑪看到的和你們看到的早已不是一個世界。在日瑪眼里,曲珍就是他看到的另一個世界中最重要的一個部分。遺憾的是,曲珍還不明白。
日瑪因為心中有愛而不知疲倦,終在天亮之前帶著曲珍進入拉薩。
層層疊疊的樓房和筆直的馬路,閃爍的霓虹和路燈,偶爾駛過的車輛,漂亮的綠化帶,這些無不讓日瑪歡喜。他不是第一次來拉薩,但開著自己的車,載著自己喜歡的人來拉薩卻是第一次。他保持著一路上的興奮,將車開進離比賽地點不遠的一條略為偏僻的小巷,在路邊停下。他跳下車,一邊打哈欠一邊伸展四肢,接著又向前向后跑了一小段,活動好了,這才回到車上。他側過身,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斜靠著。入睡前,他望著曲珍迷迷糊糊的臉,再次感到心滿意足。
曲珍在陽光中醒來。溫暖的光線好像阿媽拉姆的手輕輕撫動她。她定眼細看,馬上激動起來,不顧日瑪還在熟睡,使勁搖晃他,啊!拉薩,拉薩,我們到了。日瑪太累了,軟綿綿沒有精神。曲珍留他在車上補覺,自己打開車門。她走出小巷,橫在她面前的大馬路嚇了她一跳。
在這之前,曲珍最遠只到過雙湖縣,盡管拉薩也好,甚至北京,對她來說都不算陌生,因為她有智能手機,可以看全天下的消息,她的家里還有電視,能看到全天下的新聞,但隔著屏幕,本就是另一個空間。而她的家鄉是一個走上十幾分鐘就能走到頭的地方。小時候,她的阿爸南多騎馬送她到縣里讀書,來回要六個小時,她常常在馬背上睡著。阿爸彎曲雙臂護緊她,怕她不舒服,他會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雪落在他們身上,漫漫荒野,父女倆就像一對冰雕在緩緩移動。在當時,小小的她覺得那條路就是天底下最長的路了。老師告訴她,你唱歌那么好聽,一定要考出去,唱給更多的人聽。她對“更多人”沒有概念,加上成績不理想,并沒有如愿“考出去”。那時還沒有智能手機這種東西,所有外面的消息都是游客和援藏人員帶來的。后來次仁回來了,智能手機也普及了,她突然就明白所謂“更多人”是怎么回事了,也很快意識到,事實上,她還有機會。
頭一次是日瑪來請她,說有游客想聽正宗的藏歌。后來次仁也來找她,想讓她幫著一起把鄉志中有關歌謠的部分整理出來。在整理的過程中她發現,嘎措太年輕了,所有現有的內容要想找到根源,都要回到他們最初的遷出地——深扎縣。而深扎縣作為發源地,提供的是精神屬地上的意象,真正能進行實際的學習,予以發展和傳承的,是那些歌唱者。但他們多數已經去世,僅有的兩位,一人據說去了青海,杳無音訊,一人在多瑪。上次曲珍去多瑪拜師就是為著這件事。
從多瑪的老師那里,曲珍學習了由兩個音的縝固到十二個音的縝固。縝固是一種喉頭和氣息配合的發音方式,在這之前,曲珍只能模糊地唱出幾個音,也沒有什么分辨能力。老師還給了她一張圖,畫出了不同發音相對的波浪形式。曲珍大開眼界。直到這時,她才真正理解了老師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讓更多人聽到。當年老師覺得曲珍唱得好,就有對外分享的沖動,想讓更多人聽到。如今曲珍掌握了古老的發音方式,真正認為自己唱得好了,也便有了對外分享的沖動,想讓更多人聽到。就好像她很早以前就覺得德吉唱得好,想讓更多人聽到一樣。經過幾個月的準備,她帶著融合了嘎措最有魅力的歌謠和唱腔元素的歌曲來了。來到曾經她以為永遠與她無關的拉薩。賽事通知上說,所有通過初賽的選手會去湖南長沙參加晉級賽。那又是另一條長路了。從嘎措到雙湖,從雙湖到拉薩,從拉薩到長沙,從長沙再到哪里呢?她這一生,要試試所有可能性才好。
眼前發光的馬路上人來車往,曲珍感到身上發燙。她找到一個公共衛生間,進去洗臉。再出來時,明亮的日光從頭頂上灑下來,使她如花朵一樣綻開了。她脫掉在嘎措時永遠需要裹上身的棉袍,只穿著一件繡花白襯衫和一條長裙走進舉辦比賽的大廈。登記處在一樓大廳,取號后按順序分別進入不同的會議室。華麗的水晶燈投影在光潔的大理石地板上,服務臺后是雪山主題的巨型壁畫,一種奇妙的莊重感在盛裝的空間中,在溫和的禮節中產生了。曲珍覺得自己像是已經站在了舞臺上。她有那么一點點羞怯,同時又很興奮。原本,每位選手只需在三位評審老師面前唱上一小段即可,曲珍唱的是在多瑪的老師那里學到的一首藏歌,評審老師竟讓她從頭唱到了尾,末了還齊齊站起來鼓掌。他們問她這首歌的名字,她說是《閃亮的酒杯》。她看他們高興,請求在現場播放德吉唱歌的視頻。他們同意了。曲珍走到評審老師面前,調出手機里保存的視頻,放給他們看。他們照樣從頭到尾看完了。之后他們讓曲珍在外面等一下。他們前后協調了差不多十幾分鐘就有了結果。一位評審老師走出來問曲珍,如果在你和她之間只能選出一位晉級,你覺得會是誰呢?德吉,曲珍毫不猶豫地說,她要是能去是一樣的,我一樣高興。評審老師遞給曲珍兩張代表晉級的通知書,說,你們都去。
曲珍一溜小跑來到日瑪的車前。
日瑪還在睡覺。曲珍砰砰捶打車窗。日瑪嚇了一跳,從座位上彈起來。曲珍舉著兩張通知書在他眼前晃啊晃。日瑪明白了,立刻降下車窗。曲珍在狂喜中蹦跳著,一張紅色的冒出細密汗珠的臉閃閃發光。日瑪陷入輕微的眩迷中。他伸出手去捧住她的臉,深情而專注。她卻蠻橫地打斷他。喂!曲珍湊到他的眼前,左右晃動了一下腦袋,你傻了嗎?眼珠子都不動彈了。日瑪這才回過神來,慶幸自己沒有做出沖動的事情來。他紅著臉從車上下來,故作鎮定地接過曲珍手中的通知書,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很大聲地讀。曲珍也跟著讀,讀到最后,兩人一起哈哈大笑。
七
回到嘎措是三天以后的事情了。
次仁等在雙湖縣。他向領導請假,心想,這一次就是天王老子來了我也要請假。領導爽快地批準了。次仁明白,領導批準不是因為他態度堅決,而是沒什么特別緊迫的事情要他處理。他心里隱隱不安,感覺到某種不可逆的巧合。
曲珍見到次仁時并沒有特別開心。當然這也有可能是次仁心有芥蒂的原因。他看什么都覺得有問題。不過,曲珍在向次仁述說拉薩見聞時所顯露出的快樂,是那么輕穎和富有感染力,這是騙不了人的。而陪著曲珍在拉薩的是日瑪。盡管他們借住在強巴的朋友家里,有人看著,日瑪應該不會做出什么出格的舉動,但次仁仍心酸得不行。他坐在后座上,曲珍講述時,不時從副駕半側身,轉過臉來看他。她講得神采飛揚,扭來扭去的靈活勁使她看上去還是那么熱情,似乎對他的態度沒有什么變化。可次仁已經從她選擇坐在副駕上的舉動看出了可能是她自己都還不了解的內心的波動。次仁認真配合曲珍,聽了一路她對拉薩的贊美。她告訴他歌唱比賽的選拔現場布置得有多好。草原那么大的一個地方,鋪著厚厚的有著云朵一樣大花的地毯。還有布達拉宮有多壯觀。你絕對想象不到,那么雄偉的地方,是松贊干布為文成公主修建的。
最后半個小時的路程是沙石路,曲珍在顛簸中睡著了。次仁和日瑪誰都不說話。窗外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灰蒙蒙的仿佛永遠等待風雪降臨的荒原。日瑪不時咳嗽一聲,同外面風吹沙石制造出的聲響一起成為空洞與寂靜的渲染者。
快要進入嘎措鄉時,次仁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曲珍的肩膀,想要叫醒她。日瑪說,讓她再睡一會兒。次仁說到家了,要睡回家去睡。日瑪說,這樣她會很難受。次仁再也忍不住了,但依然保持著克制。他壓低嗓門,生氣地說,你是舍不得她下車吧?日瑪沒有做聲。他慢慢把車停在路邊,示意次仁同他一起下去說。他們兩個一前一后往道路右側的荒地上走。日瑪走得快一些,次仁走得慢一些。大風吹散了本就稀薄的空氣,兩人走了差不多二三十米遠,走得極為沉重。日瑪轉過身。風鉆進他敞著懷的棉衣里,鼓起后片。他感覺自己能飛起來。
我喜歡曲珍。日瑪說。
次仁重重給了他一拳。
日瑪彎腰捂住臉。緩了一會兒,他撲上前,與次仁扭做一團。兩人的動作十分緩慢,像兩只笨拙的狗熊。正打著,面朝公路的次仁突然停下來。順著他的目光,日瑪轉過身。他看到曲珍已經下了車,一個人迎著嘎措的方向朝前走。她感覺到他們停下來了,但她并不理會他們。她的上身向前傾,雙手護住頭上的帽子。日瑪沖曲珍大叫,曲珍!曲珍!曲珍頭也不回。次仁已經累得癱坐在地上。日瑪本想回到車上去,被次仁一把抓住腳踝,說,你讓她自己好好想想。
一個月后,曲珍和德吉坐上日瑪的車去參加比賽。在從嘎措到雙湖的路上,曲珍照舊坐在副駕上,與日瑪有說有笑。但也僅此而已。
她誰也沒有選。
她借口這一次有德吉陪著,只讓日瑪送她們到雙湖,日瑪也就依著她。次仁也依著她,與她的關系停留在好朋友的層面上。
看出端倪的南多什么也沒有說。
他那幾天正由次仁陪著在搬遷安置點森布日參觀。
森布日位于雅魯藏布江河谷地帶,氣候同離著六十多公里處的拉薩十分相像。這里已經建好了學校、醫院、商業街和一排排藏式樓房,只等人們入駐。次仁帶南多走進一棟新房。
這間可以留給邊巴和德吉,他們繼續放牧,沒事就回來住,慢慢適應。在二樓一間邊戶外,次仁對南多說。
南多從二樓走下來,穿過入戶小院來到門前的小路上。天氣晴好,眼前排列整齊的樓房和身后的大山,全都清晰而富于棱角。在村外的雅魯藏布江邊上,南多望著藍天下不時拍打出白色浪花的河水,靜靜站了許久。
行雅魯藏布江水下流,變沙灘為森林,成草地,使嘎措諸惡者成為善者。
南多想起曲珍曾在他唱這首歌時說,雅魯藏布江也不會流向這里,因為愿望只能是愿望,使這首歌聽起來很無奈,很悲傷。
雅魯藏布江不能走到他們面前,那么他們就走到它的面前!
南多雖然年事已高,再過幾年可能就不記事了,但那些至關重要的時刻——生命經受巨大的磨難或榮耀,心靈被觸動,或是那些為數不多的靈光一閃,感到命運即將發生變化的時刻,是很難被遺忘的。南多甚至覺得即使自己有一天亡故了,他的魂靈也會帶著那些時刻所產生的灼熱的知覺,去覓得下一世能夠認得出這些感受的人。比如今日,比如那天在茶館。都是這樣的時刻。
這些時刻中的次仁格外讓他驚喜。南多意識到,次仁是一個具有真情實感的人,但又不會感情用事,他有理想,有文化,有見地,十分難得。畢竟是新時代的大學生,南多覺得自己從前小看了他們這些年輕人。
知道了次仁與曲珍和日瑪之間的感情糾葛時,南多也不再試圖給予意見。他情緒穩定,像是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一樣。看到拉姆關切的目光,南多說,啊,我只是意識到自己老了。拉姆說,這也沒什么不好。南多笑著點點頭。年輕人總有他們出奇不意爭取人生幸福的方式,他也是這么過來的。日瑪有日瑪的好,次仁有次仁的好,曲珍更喜歡哪種好,更愿意同哪種好待在一起,只有他們這些長輩不再阻撓,她才能安靜下來,聽一聽內心真實的想法,而不會為了選擇而選擇。更何況一時的選擇未必就是最終的答案,人生的路還長著呢。結果曲珍誰也沒選。這不是很好嗎,她果真沒有為了選擇而選譯。南多也不再反對曲珍參加歌唱比賽,既然她已經費那么大周折獲得了晉級資格,還幫德吉也爭取到了機會。不得不說,這一次,她自己拿了一個很大的主意,但結果很好。所有的這些讓南多意識到,他老了,應當讓出道來,讓年輕人自己選擇前進的方向。
那時候嘎措結束了一年中最溫和的時節,溫度下降到零下三十度,人們結伴去河邊鑿冰,運回家儲存起來化成水備用。牲畜被趕入離家更近的冬季牧場,在嚴格的集體制度的保護下,每個小組的牛羊輪流在不同的牧場吃草。
同往年一樣,邊巴是放牧小組中最能堅守的那一個。德吉是他的愛人,按規定本不應將他們分在同一小組,但他們兩個個性特殊,要結合起來才有能力保護自己和牲畜。于是,特事特辦,他們就始終待在一起了。曲珍要帶德吉去拉薩,邊巴并不反對,但表現出了明顯的,比德吉更甚的緊張。他送德吉離開牧場,卻總也舍不得轉身離開,送著送著就送到了家。拉姆一手牽著邊巴,一手牽著德吉,又是鼓勵又是安慰。
德吉的身體已經恢復了,但比之前看起來干瘦了許多,年紀輕輕就有了皺紋。曲珍端詳她,讓她把盤在頭頂的辮子放下來。她還給她化了妝。德吉感到自己瞬間就發生了變化,是那種一朵深谷中的花終于被人看到后突然搖動的變化。當大家夸她漂亮的時候,她低下頭,不好意思地舉起握緊的右拳,擋在嘴巴上。曲珍拉開她的手說,別不好意思。德吉迅速舉起另一手做同一個動作。
兩天后,消息傳來,德吉失聲了。
南多沒有聽明白,曲珍在電話里又說了一遍他才搞清楚,德吉在現場直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南多立刻叫來強巴,讓他聽曲珍講述到底發生了什么。
她這兩天嗓子沒有不舒服吧?強巴問。
沒有,她除了還是要把手擋在嘴巴上外,都挺好,昨天晚上我們還一起排練了呢。曲珍說。
那就是太緊張了。強巴說。
他轉而給他在拉薩的朋友——那位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女孩打電話,請她帶曲珍和德吉去醫院。曲珍和德吉住在女孩家里,女孩一早陪她們來到比賽現場,為她們加油打氣。女孩在曲珍打電話向家里求助時已經叫好了車。她讓強巴放心,最近的醫院幾分鐘就能到。
不是什么大問題。強巴對南多和拉姆說。
他沉著的樣子讓南多感到恍然。
在南多的記憶中,強巴高中畢業后一直在外面晃蕩,很少回家。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人說強巴在給人看病,對此他嗤之以鼻。后來的一天,他因為胸悶,喘不過來氣,在家躺了好幾天。強巴聽說了,就回來看他。只見強巴從一個大背包里取出醫生才會用的那些工具,血壓儀、聽診器,還有一只小型電筒,正兒八經地為他檢查身體。他感到又驚奇又好笑,像看一場魔術表演。強巴給了他幾種藥,囑咐他按時吃。那次好起來之后,南多堅持說是因為自己身體底子好,而不是強巴的醫術好。拉姆說,不,不是因為別的什么,就是強巴沒有按照你的意愿去畫唐卡嘛,他現在成了一名醫生,這是值得驕傲的事情啊。南多說,這樣都能成為醫生,那醫生可太好做了。盡管這些年來強巴四處給人看病,基本上都是被人請去的,但南多始終覺得強巴沒有受過正規訓練,是個不足以信任的醫生。這個讓南多瞧不上眼的孩子最近通過了考試,搬遷后就會進入安置點的醫院工作。南多心里直打鼓,擔心強巴只是因為人緣好,事實上不足以勝任。那樣的話,不是在害人嗎?可是,強巴剛才處理德吉的事,那么冷靜和果斷,與南多見到的那些最為專業的援藏醫生沒什么兩樣,著實讓人刮目相看。
一家人從強巴那里獲得信心,對德吉的突發狀況沒有過度擔憂。
除了邊巴。
他在牧場得到消息,第一時間回到家中。他坐立不安,不時打開門站在被冰雪覆蓋的屋檐下向遠處眺望。拉姆一遍遍叫他,太冷了,進屋烤火吧。他根本聽不見,人像被凍在了地上。直到曲珍打來電話。
沒事了,德吉能說話了。
他這才淚眼模糊地回到屋子里。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拉姆說,讓德吉快回來吧。
兩天后,近中午的樣子,牧場上空的云朵驟然變成了灰色,大片大片由天邊漫過來。邊巴把羊趕到一起,想在大雪降落之前帶它們回欄。他看到一只小羊走得太慢,走上前抱起它。
這時,遠處傳來悠長的歌聲。那純凈的嗓音,沉緩深邃的唱腔,是他最為熟悉的。他激動地朝著歌聲響起的方向跑去,卻又不得不在不遠處停下來,粗重地換氣。
大搬遷開始的時候,曲珍回到拉薩集訓,為在長沙舉行的全國晉級賽做準備。強巴已經先行一步在森布日上崗了。南多同拉姆坐在大巴上。
用來運送牧民的大巴有三十多輛,小白龍一樣盤身于灰色的高原公路上。
德吉正在牧場上擠羊奶。她的手凍得通紅,哈出的熱氣浮到眼睫毛上結成一層薄冰。她聽見一些響動,轉過身去。她叫來了邊巴,讓他順著自己的目光看過去。車隊經過這里,在低處,由幾輛越野車開道緩緩移動著。幾只藏羚羊散落在遠處。
很快,車隊消失了,藏羚羊奔跑起來。
【作者簡介:謝絡繹|,作家,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花城》等刊,并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刊轉載。出版長篇小說《生與死間的花序》,中短篇小說集《到歇馬河那邊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