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2022年12月29日，中國國家版本館舉行“首批網絡數字版本入藏儀式”，《復興之路》《大國重工》《朝陽警事》《寫給鼴鼠先生的情書》《秦吏》《慶余年》《斗破蒼穹》《全職高手》《他從暖風來》《斗羅大陸》10部網絡文學作品的數字版本入藏，成為載有中華文明印記的資源庫中的一員。所入藏者承擔著傳承中華文明、彰顯中國精神、展示中國形象的職責，被認定是網絡文學的典型精品。

網絡文學精品化或者經典化的話題在2016年的網文圈和研究隊伍中已有討論聲音，甚至有近十篇碩士論文以此話題為發端，討論何樣網絡文學作品可以稱之為經典。得出的結論多在傳統文學批評標準之內，這本無可厚非。以“經典”來論網絡文學，其論域自然鏈接起深廣的文學譜系，只是在網絡文學經典化的過程中常常會出現一些問題，比如拿既有的文學標準直接來套網絡文學的特征，其結果可能就忽略了從寫作到傳播過程中的媒介功能和主體性質；比如對于走不同類型之路的網絡文學作品，在眾多文本里選擇類型中的典型，需要熟稔作品，然而多數研究者只對其中很少作品有了解，這導致論述常言不及物，道理很多，卻不見文本；再比如，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要經過時光歲月淘洗，經久不衰者方為經典，網絡文學的時間再往前擴，也不過短短30年，其出現流量經濟的年代則不過20年，如何處理當下文學創作與精品、典型這些概念的關系，就是一個更為經典的當代文學批評話題了。

此次10部作品入藏中國國家版本館，首次以作品的形式進入國家隊，無論如何都是網文界乃至中國當代文學界的一件大事。前面所討論的什么樣的網絡文學堪稱精品、經典和典型問題，也重新被提出，答案或許就在這10部作品之間。10部作品里《復興之路》《大國重工》《朝陽警事》《寫給鼴鼠先生的情書》《他從暖風來》，是這幾年屢獲殊榮的具有現實主義特色的作品，其立足現實、觀照現實的意義不言而喻。《斗破蒼穹》《斗羅大陸》《全職高手》是網絡文學類型化的奠基之作，在不斷的媒介融合開發中具有“玄幻+游戲+動漫”的文化資源，屬于頂流，是極具市場效應的爆款。而更重要的是，這幾部作品在中國網絡文學出海的征程中立下了汗馬功勞。貓膩的《慶余年》是一部“穿越+架空+權謀+武俠”的多類型融合之作，走的是江湖廟堂交織的傳統路子。貓膩駕馭文本的能力、力求精準的語言和人物形象的飽滿，保證了作品的文學品質。該作已于2019年以電視劇的形式推向市場，并由陳道明等優秀演員演繹，引來如潮好評，如今觀眾都在等待續作上演，顯然，這已經是個成功的大IP。

剩下的就是七月新番的《秦吏》。該作與上述作品在類型上多有重合，是一部“穿越必備神器”，主人公黑夫是來自21世紀的一名警察，在改寫歷史層面和《竊明》《新宋》《唐磚》《隋亂》《明朝那些事兒》《戲明》等是一脈。但為什么這些流量和影響力更大的IP未曾入選，偏偏是《秦吏》，或許這正是值得探討的地方。接下來，我就探討一下這部網絡文學何以能入藏中國國家版本館。

《秦吏》自2018年2月始登陸起點首頁并獲強推，2021年8月，入選2020年“優秀現實題材和歷史題材網絡文學出版工程”。這次入選，約莫是其首批入藏的重要原因。但僅此是不夠的，因為當我們問為什么這一作品能夠進入精品行列的問題的時候，正是文本本身成為凸顯網絡文學質量的重要時刻。市場、資本、粉絲、流量、衍生改編，諸如此類圍繞網絡文學的周邊因素，此刻均后退為背景，作為“文學”最核心的要素——文本，應正大光明出場。我想，這也必然是接下來網絡文學創作和研究的前沿陣地。

其一，《秦吏》是融合了穿越、軍事、權謀、倫理、法律、愛情的多類型綜合體，但絕不同于《慶余年》的幾代家族風云故事，與《隋亂》《新宋》等歷史重要時刻的關鍵人物書寫亦有不同，后者始終在所述之歷史框架中游走，重點是個人奮斗史和傳奇化的英雄行動，看著會讓讀者血脈僨張、酣暢淋漓，會覺得所謂的廟堂不過是俠義江湖的延續。《秦吏》卻打亂了資深網民的閱讀期待。它所倚靠的不僅在于“穿越的我有什么”，更在“穿越之地是什么，有什么”，這就把重點放在了對秦國歷史文化的考古層面。在開啟這篇網絡小說的那一刻，撲面而來的是完全打破慣常閱讀的屬于秦國的諸種術語名詞，人物名字也毫無傳奇之感，如黑夫、驚、喜、陽，完全和現有的歷史想象不同，留下的盡是“陌生”。也就是說，陌生感，從語詞到小說人物的行為方式、生活方式、人際關系……無一不在展示一個全新的世界。即便我們已經有了《大秦帝國》《刺秦》《尋秦記》《秦始皇》，還有很多關于秦的影視觀看基礎，《秦吏》都是一個絕大的突破。作者將男主命名為黑夫，便是從考古發掘成果云夢秦簡中的黑夫木牘發端，之后關于考古與現實中安陸小吏喜等內容的描述，是讓考古材料中的人物與穿越后的秦國現實匯合，這就奠定了全文基本的敘事套路。穿越者與后世關于秦國的描述、記錄構成互文本。自開端起，便盡可能還原秦國的文化風物政治經濟社會狀況，這是《秦吏》從眾多歷史文中脫穎而出的首要原因。

其二，欲塑造活生生的秦吏，又使之有隨時隨地的現代穿越者思維，觀察者和實踐者的雙重身份是關鍵。作為穿越者黑夫和現代警察，男主并不像一般穿越文主角般全身心適應被擲入的情境，只求在這不同于自身現實的世界謀求一世安穩，而現實時空只是偶然出現的吉光片羽。在《秦吏》，當下恰好是彼時秦國的對話對象。這并不意味著作者是要借當代文化為金手指來點化在秦的穿越歷程，表達自己對不同時代社會的文化想象和觀念，才是作者七月新番貫穿全文的用心，也是這部作品最難最見功力的地方。試想，如果沒有大量的知識積累，即便是依靠數據庫，也需要細細揀選，在合適的時機選擇合適的場景，再去勾勒不同場景的人物形貌、身份和言語特征。這個工程不小，也是《秦吏》能夠進入精品行列的重要質素。

其三，以詩文將文化系統的諸概念具體化，既顯出評述者的淵博，同時見出其眼光和藝術水準。小說在語詞表達上盡可能靠近秦國實景，極可能是作者的想象性書寫，而大量的引經據典和適當的議論，則使陌生的語詞語境化而逐漸融入書寫的那個時代。《詩經》《論語》《左傳》《史記》，各種民間故事，在對穿越初期生活逐一考據的情節推進中，以對照的敘述聯通了讀者與所描寫時代的視野融合。開始閱讀時的陌生化漸漸褪去，原有的文學積累和想象落地為實景，讀者與作者就共同進入了考古式的敘述節奏；再加上無時不在的雙時空語言表達互為映襯，幽默與嚴肅、陌生與熟悉，合成了這部作品的語言魅力。

最后，以考古風格會通種田文、基建文等文類，以艱難時世中的建功立業打造小人物的英雄人生，構成了大眾視野中的文本美學。網絡文學能夠有今天的成績，類型化的敘述策略是居首功的。這取決于互聯網所搭建起來的大眾世界，民間風景在網絡充分綻放玄異奇想，許多日常隱沒在無意識深處的文化形態，借著匿名和萬眾為媒的新媒介，不拘形式，無論水準，塑造出無所不有的網絡景觀。網絡文學則是短視頻、網絡劇、微電影、游戲、動漫諸形式之外，最能體現這種民間意識的大眾文化表征。《秦吏》即在此序列之內，古言古詞古文古人，都是為穿越者營造的改天換地的氛圍。然而能使全文數百萬字綿延下去的力量在于一個小人物的奮斗故事，這樣也就和其余入藏的現實題材作品具有了共時代的特征，并且因為作品本身古今兩個時空的互文擁有了歷史性和現實性的品格。

這樣梳理下來，網絡文學能夠位列中國國家版本館典藏精品，有文本上的立足點，有可以和紙質文學對話的基礎，而并非空穴來風。無論如何，談文學，沒有作品，都是空話。

（作者系江南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