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2年第6期|侯志明:在臨安
一
今年夏天,參加中國作協組織的一個文學活動,有機會去了浙江臨安。
臨安是杭州的一個區,位于杭州西部。我對臨安的第一印象是,除了其區府所在的區域外,大部分地區和四川的山區很相像,山勢陡峭綿延,河流狹窄湍急,人家就在山腳下河谷邊。很像雅安、涼山、甘孜的一些縣區。也是一樣的山清水秀,一樣的云蒸霞蔚,一樣的風光迷人。但臨安的森林覆蓋率要高一點,生態也就不像四川的山區那樣脆弱,少見地質災害。臨安山里的人比四川山里的人富裕得多。浙江對口幫扶四川,目前至少有上千號人,常駐四川在做幫扶工作,這里包括不少臨安人。
悠久的歷史、秀麗的山水,吸引了和吸引著眾多文人墨客。歷史上的文學大家謝安、李白、白居易、蘇軾等都曾到過,還留下了不少膾炙人口的詩文。郁達夫、魯迅以及當代名家更是紛至沓來。
臨安也是個戰略要地。歷史上對后世產生了重大影響的吳越國王錢镠,就出生在這里,死后又葬在這里。臨安也因此身份不俗,身價陡增,聲名遠播。
錢镠這個人是個奇人、能人,更是個識時務的俊杰。
唐朝大中六年二月十六日(公元八百五十二年),錢镠在杭州臨安縣石鏡鄉大官山(現稱功臣山)下的臨水里錢塢垅出生了。
一生下來,相貌奇丑。丑到什么程度呢?不敢想象。反正連他親爹錢寬都覺得難過,都有點目不忍視,甚至認為不吉祥,想把他偷偷扔到房后的一口廢棄的井里面。幸虧被他祖母發現,把他從兒子的手里奪了過來,留住了一條小命。父親一看,祖母是這么個態度,就同意把他留下了,索性取個乳名“婆留”(“阿婆留其命”之義),當然還有辟邪的意思。
這孩子長勢良好,十多歲便身體倍兒棒,開始習武,十八般兵器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尤其擅長射箭、舞槊。這兩樣在當時當地小有名氣。
錢镠的年齡與膽識、智慧是一起成長的,成年后,就做起了生意,而且一做就是大生意:販賣私鹽。宋代,鹽雖然也是官方專賣產品,但因官鹽存在價格昂貴品質不好的問題,所以導致私鹽販賣難以禁絕。這生意不好做,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但錢镠不是等閑之輩,所以他把這門生意做的很成功,賺了不少錢,真正發了家,致了富。
但有錢未必有地位,而且如何保住口袋里的錢,也費心思。想想,還得抱個大腿粗腿,找個保護傘,于是就投了軍,投到了一個叫董昌為首領的軍里。在軍中也干得風生水起,沒幾年就升掌一州之兵,遷至鎮海軍節度使。后來,董昌叛唐稱帝,錢镠受詔討平董昌,再加鎮東軍節度使。這樣弄下來,以杭州為首的兩浙十三州都被他占據了。到了這個份兒上,中原王朝(唐朝、后梁、后唐)就不得不封他為越王、吳王、吳越王、吳越國王了。這些都顯示了他是個能人。
但更大的能,是他識時務,重修身治家,重家風家教家訓。
別看錢镠四肢發達、五大三粗,長得難看,面如豬像,但心里嘹亮。
他即使當了王,也十分清楚自己的處境,從來沒有糊涂過,膨脹過。他知道吳越國地域狹小,三面都是強敵,必須低調,必須始終依靠中原王朝,自己才能生存下來。所以他尊中原王朝為正朔,把自己擺在臣子的位置,按時遣使進貢,竭盡臣子之責。這樣,錢氏家族才連續三代五主受封為國王,成為王族。
他在位期間,經濟繁榮,漁鹽桑蠶等各項主要經濟指標都甲于江南。他不但治國有略,修身治家也十分謹嚴。在他心中,始終家是家,國是國,繁忙的國事操勞,并沒使他忘了家,忘記對后代的教育。他曾兩度訂立治家家訓,先“八訓”后“十訓”,把自己的人生領悟傳諸后人。如此良苦用心,舉世不多,令人喟嘆不已。這"十訓"實在是寫得太好了,即使今天,也值得放諸床頭案邊,學而時習,矯正人生。錢氏后人秉承"十訓",開了世代家風謹嚴,人才興盛的傳奇。“千年名門望族,兩浙第一世家”的美譽就肈始于他。他實在是太偉大了。
他年終八十一歲,在位四十一年。
他有個孫子叫錢弘俶,生于公元九百二十九年八月二十四日,為吳越國第五任國王,在位時間三十年。趙匡胤統一中原后,想南下統一中國,就用眼睛盯住了吳越國。錢弘俶謹記家訓,更深諳祖父教誨,帶著全族三千余人趕赴開封,面見宋太祖,俯首稱臣。將一軍、十三州之地,八十六縣五十五萬多戶人口、十一萬五千多名兵士,上表獻于宋太宗。《資治通鑒》《宋史》《吳越備史》等把這他的這一舉動稱為“吳越獻地”“納土歸總”,今人把此事直接叫做"納土歸宋"。
這一做法,贏得后世高度評價。
明代萬歷年間首輔大臣朱國楨評價說:“完國歸朝,不殺一人,其功德大矣!”
北宋大詩人、我們敬愛的蘇東坡蘇軾更是為旌表錢王功德而撰寫了《表忠觀碑記》,就沖這一點,也說明不得了。記中寫道:“吳越地方千里,帶甲十萬,鑄山煮海,象犀珠玉之富甲于天下”“其民至于老死,不識兵革,四時嬉游,歌鼓之聲相聞,至于今不廢,其有得于斯民甚厚。”不知戰爭,不識兵器、安居樂業、歌舞升平、快樂相伴,真像世外桃源。
這件事也出現在偏遠的朝鮮高麗時代(公元九一八年——一三九二年)的重要史書《三國史記》中:“(錢俶)其有功于朝廷,有德于生民甚大。”說明這一事件在當時影響很大,傳播面很廣。
直至今日,仍然受到高度肯定、稱頌。稱頌的是錢弘俶的"納土歸宋","民安民樂"、“不被干戈”、“和平統一”。
我十分感動、欽佩。我覺得,不管何朝何代,只要是做民安民樂的事都是大事好事,做事的人都是了不起的人,朝代也就是好朝代。
在臨安,與此同時,我還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它和南宋這個朝代有關,和南宋有關就一定和臨安有關。但"納土歸宋"是發生在北宋的初年,我要說的這件事是發生在南宋的末年,其本質和“納土歸宋”也截然相反。
這件事就是發生在南宋末年的釣魚城之戰。釣魚城原為釣魚山,在現今的重慶市合川區嘉陵江南岸五公里處,占地二點五平方公里。傳說有一巨神在這兒釣嘉陵江中的魚,以解一方百姓饑饉,由此得名。但它的出名卻是因為那場戰爭,蒙古大軍和南宋官兵的戰爭,赫赫有名的釣魚城之戰。這場戰爭從一二三五年開始,到一二七九年結束,時間長達四十四年,死者不計其數,戰者血流成河、百姓不堪其苦,山河破敗飄搖。在南宋滅亡三年后,釣魚城終于發現自己原來是一只失去了主子的螳螂,無論如何阻擋不了歷史車輪、改朝換代的車輪,開城投降了。投降的場面也很悲壯,保全了城中百姓,守城的三十多名將士自刎。對這場誓死抵抗,直到流盡最后一滴血的守城戰士,后世同樣褒揚有加,被譽為“忠烈千秋”“中華英雄”。有人也對這場戰爭賦予無比重大的意義予以贊譽。
在臨安,我想來想去,覺得這兩件事無論如何不能放在一起讀。
二
在臨安,我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項羽。
如果從我國現代以遠的歷史長河中,在我有限的知識范圍和情感范圍內,讓我選出頂天立地的一文一武,我毫不猶豫地文選東坡,武選項羽。
先說項羽。我始終覺得,他是個真君子,是條真漢子、是個真英雄。盡管他身上也有那么多令人可氣的東西。"真"是難能可貴的,比"大"更讓人起敬。在"真"和"大"前做選擇,我選前者。
鴻門宴都說項羽優柔寡斷,不殺劉邦,釀成終身大錯。我以為這是后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典型案例。項羽是真君子、大丈夫,不是小人普通人。君子講仁義禮智信,做事光明磊落,坦坦蕩蕩,即使打仗殺人,亦是如此。項羽怎么可能在那種場合動手、殺人。
春秋時期,國與國要開戰,必須先下戰書,雙方都覺得準備好了才可開戰。只要我們翻翻記錄春秋時期有關戰爭的書籍,就會發現比比皆是概莫能外。絕不搞陰謀詭計,絕不趁人之危。這些是小人伎倆,丈夫不為,君子不為。
所以我常常想,是不是春秋之后無君子?或者說雖有君子,但成了另類?比如項羽。因為小人當道。
今天很多人一張嘴說出的"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原來不是此意,是"量小非君子,無度不丈夫"。是后世的非君子真小人把它篡改成這個樣子的。非君子意在"毒",大丈夫大在"度",君子小人的區別在一字間。
韓信,本來是項羽的麾下,但終因道不同不相為謀。怎么能同?小人和君子如何同道?他不是真正的丈夫,更不是君子,他注定只能和與他一個層次、臭味相投的人相處共事。小人也會有得志的時候,但絕不會善終。當人們大贊其可受胯下之辱時,不知道已經羞死多少君子。
小人可以辱中生,茍且活,但君子不可。所以我也歷來不讀勾踐。
劉邦,更不用說了,不是連父親的肉都要分一杯羹嗎?他曾問謀士陳平:“我與項羽有什么區別?”陳平回答:“大王粗野傲慢,項王謙遜有禮。”
李清照的《夏日絕句》,每次讀來,不由得愁腸百轉,長吁短嘆,淚濕衣襟。
生當作人杰,
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
不肯過江東。
西楚霸王項羽與漢王劉邦在垓下展開最后的大決戰,劉邦以三十萬漢軍的絕對優勢把十萬楚軍緊緊包圍在垓下楚營內。在軍營,項羽寫下垓下歌: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和唯一的愛妻,生離死別。愛妻虞姬本來已被項羽送出了垓下,但她卻又決絕地跑了回來:“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卑妾何聊生?”
然后自刎。
項羽也是有活下來的能力和機會的,但項羽覺得,度過烏江,回去固然可以茍且性命,但有何顏面見江東父老?罷,罷,罷,他回身苦戰,只身殺敵數百,然后自刎江邊。
項羽,無愧于君子之真,無愧于英雄之名,無愧七尺男兒之身,無愧江東父老之托,無愧于名門貴族之后。
死有何懼?
辱不能受!
君子從來“可殺不可辱”!
我贊美崇敬這樣的英雄。也只有這樣的英雄才配有這樣的美人,我也贊美這樣的美人。
三
在臨安,讀到蘇軾。作為四川老鄉,覺得分外親切。
蘇軾在杭州當通判時,四到臨安,遍吟三縣,留下了四十多首詩詞。
蘇軾在所到之處留詩,我一點不吃驚,我吃驚的是自己的寡聞,不知道掛在書房里的"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就是蘇軾在臨安寫的: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
……
真是慚愧的無地自容。
北宋熙寧六年(一O七三年)春,蘇軾出任杭州通判時,去於潛縣境內的豐國鄉寂照寺“視政”"調研"。寺內有個綠筠軒,以竹點綴裝飾,顯得十分雅致,吸引了蘇軾的目光,也讓他思緒翻騰。在這里,蘇軾和於潛僧慧覺喝茶聊天,聊了些什么?沒有記下來。但肯定和人生有關,和時事有關,和雅俗有關,和於潛僧慧覺有關。于是寫下了這首《於潛僧綠筠軒》。
這么大個官,卻出入一個僧人的所在,想想真是率性的可愛可敬可尊。
從詩中也看出他對於潛僧慧覺的欣賞。欣賞他吃飽了肚子后自覺地對精神生活的追求。
文學不管寫誰的故事,最終都是自己的故事。
無肉令人痩,無竹令人俗。不也是我們今天不遺余力所做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建設嗎?
如今,臨安依然是文人作家們向往的地方。而臨安對作家文人也格外厚愛。浙江作協的臧軍先生,致力于文學浙江建設,他們已在臨安建了一批名家工作室,就是專門迎候天下的文人墨客的。這次去臨安才知道,臧軍先生就是臨安人。
臨安人很富,臨安人很早就知道,無肉令人痩,無竹令人俗。
這很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