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3年第1期|鄧一光:后半夜(節選)
推薦語
在后半夜,白天熱烈沸騰的城市漸次進入昏沉和晦冥,高檔社區邊那些24小時不打烊的便利店,如同黑暗中溫暖的大樹洞,接納和慰藉著一個個奔波和游蕩在暗夜里的人。小說以年輕的安今和他所在的那個小便利店作為視角和場域,以此打量著這個特殊時期下的世界和來來往往的蕓蕓眾生,以及世間的悲歡、冷暖、愛恨、生死。那些在黑洞里穿行的、那些素不相識陌路相逢的、那些在疫情中艱難生存的,所有的人啊,都是可憐的人,都是美好的人,都是在夜色中努力為人世散發著微光的人。他們身上的微光,點亮了自己,同時,也照亮了他人。
后半夜
□ 鄧一光
夜里11點差5分,安今像一只落單的海豚,從地鐵12號線四海站浮出地面。站在馬路邊,水蕨般清瘦的他深深吸了口氣,活了過來。
街上的商業門店都打烊了,便利店的燈箱成了最顯眼的標志。便利店在南海大道和工業八路交會處拐角,占著四條車輛流動線,兩個地鐵口,附近有工業大廈、數碼大廈、科技大廈好幾個商務修羅場,還有沿山社區幾個大型住宅區,商圈條件相當不錯,疫情不要求封門時,店里24小時不打烊,只休息大年初一一天。安今是便利店的理貨員,到店里上班才半年,還沒有熬到休息那天。
安今滿二十六歲,進二十七。他打兩份工,中午到下午在南山書城一家奶茶店跑單,夜里來便利店上班。他每天分兩次睡滿六小時,上午7點45分和晚上7點30分各睡一次,這樣就能對接上兩份工的時間。他打兩份工只為做一件事,走出困惑他三年的那個悠長黑洞,哪怕做不到和人交流,也待在人群中。他不能像孤獨的章魚,他必須在群體中把三個心臟八個半腦子的能量消耗掉。還有,幾個月前他才確信,他不是唯一在漫長夜里行走的人,有人和他一樣在夜里醒著,他必須在夜里出沒,去找到他們。
安今踩著綠燈過了街口,掃場所碼進店,和收銀臺后面的羅鳳儀打了招呼,進儲物間換工裝和新口罩,戴上工牌,從中班韋師傅手里接過班。韋師傅叮囑安今,出三伏了,有幾款單品走量變動大,已經通知配送中心調整,讓安今跟一下單。兩人交接班時,有人進店問配送車來了沒,要買新上架的涼面便當,知道沒來,等不及,去貨架前熟門熟路移開前面的涼面,手伸進最里面取了一盒,另外打包不加奶的美式咖啡和牛角包,匆匆走掉。
安今洗抹布,整理貨架,把快賣空的商品移到前面,把過了保質期的商品撤架,順手擦拭掉肉眼看不見的落塵。配送中心補貨車來之前,臨近保質期的貨物不會撤架。員工培訓時,MT講過一個ipr故事:店里還剩下一塊幾分鐘后就過保質期的提拉米蘇蛋糕,價格和街對面高檔餅店新上架的同款蛋糕一樣貴。這時,一位住在附近的中年女士走進店里,直奔糕餅架取下它,去收銀臺立腳結賬,捧著它離開。沒有人知道數據系統記錄下的是她的生日、她某個重要紀念日、她和前任分手紀念日、她和新男友在一起的第66天,還是她突然想要慰藉一款同病相憐的蛋糕,所以金城武才會在《重慶森林》里說那句意味深長的臺詞,“你有沒有想過罐頭(蛋糕)的感受?”
安今盤點貨架時,羅鳳儀沒閑著,從收銀臺里出來,跟在安今屁股后,給他說下午發生的事情。下午來了個神經兮兮的男子,在店里玩調包,揚言是職業打假人,要求索賠。羅鳳儀報了警,警方來了,結果那人是冒牌貨,沒錢“溜冰”才跑來訛詐的,人被警察摳住衣領還觍臉賴著羅鳳儀送包辣條做告別禮。店里常來這種人。剛開業時還遇到過組團打假,訛走了上萬塊錢。后來總店做培訓,指導員工在顧客購物時察言觀色,識別化學涂改劑,阻止自助機臺拆分結賬,建立黑名單制度,惡意索賠成功率就少多了。羅鳳儀聳了聳肩,對安今說了句便利店語錄,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鐘進來的是誰。
收拾完貨架,安今去收拾堂食區。
在安今眼里,便利店適合社恐者。要知道,城市里有無數并不掌握睡眠控制器的失眠者,入睡是他們終身想要獲得卻總中考不及格的技能——空調23度一檔風、松軟枕頭和大號抱枕、睡前牛奶+褪黑素+思諾思+蒸汽眼罩+海潮音樂并非萬全之策,便利店堂食區是這些半球睡眠的海豚和海狗上岸呼吸的一小塊濡沫之地:掃碼進店,默默取貨,食物加熱后坐進堂食區,低頭慢慢吃著,孤獨自有一份暖意和味覺陪伴;如果想說話,抬頭向對面那位低頭默默喝著熱湯的人說一聲,嗨,對方回一眼,你就不再孤單了。
這會兒,堂食區坐著四位客人。一位是對面招商置業大廈的保安陳大哥,他總在不當班時來店里蹭無線網絡,打一通宵“大富翁”,凌晨晃過馬路去接班。一位是計師太,她是九龍人,和在港大醫院當醫生的計先生住鄰街的四海花園,每隔幾天她會來店里等配送車,買下所有過期酸奶和軟包裝罐頭,和先生一起把食物送去大南山,喂山上的流浪貓。安今會盡量照顧她,有時候配送中心送貨車來得晚,他會把到點的食物撤下架,做好登記,打包裝箱,不讓她在店里久等。
另外兩位安今不認識。一位是背著雙肩包的十來歲女孩,一位是掛著耳機的中年男子,兩人顯然有某種關系,卻互不搭理。女孩不斷起來去糖果架取糖果,刷卡,回到堂食區,一粒粒剝了糖果惡狠狠地往嘴里塞。中年男子不看女孩,目光虛空坐在一旁,不知道在耳機里聽什么。羅鳳儀悄悄告訴安今,他倆是一對父女,吵了架,女兒宣布出走,背了雙肩包直接來了店里,父親跟來,也不打招呼,已經冷坐三個小時了。
安今用紙杯為四位客人送去水,請他們到靠街的窗邊吧臺上坐。一會兒店里有個堂食小高峰,固定客人是乘最后一班地鐵回附近幾個小區的乘客,還有一些剛健完身的型男型女,不固定的是宵夜醉酒的人,每天總會有幾個。陳大哥和計師太很配合地過去了,父親也跟了過去,女兒不動,偏要坐在那兒,瞪著雙眼皮比眼瞼大的眼睛,用眼神狠狠刮了安今一下。
安今像被那目光刺了一下,一陣耳鳴,心里空蕩蕩地作痛。他沒說話,離開堂食區,走進儲物間,關上門,頭頂在門上,一遍遍在心里對自己說,她瞪我不是我的錯,我沒有表現出粗野,我沒有回媽媽的電話不是不禮貌,是不知道說什么,我現在就回堂食區,做我自己。
兩分鐘后,安今回到堂食區。他不看虎刺梅似的想找機會戳人的女兒,很快收拾完那里,補充好番茄醬和甜辣醬,換了新的紙巾包,然后從客人沒用完的調料包里挑選出一些。他主要挑李記樂寶、周君記、日清、渝珍和野馬寨牌子,挑出來收進一只干凈的卡封包裝袋里,和一包海大廚牌藤椒味三文魚一起收進儲物間。三文魚剛過期,還能吃。他把精力集中在這件事上,在心里告訴自己,他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兩個月前,店里來了位眉清目秀的小伙,安今認識他,他是湖北孝感人,原來在同樂村經營一家美食APP推薦的網紅罐藕湯店,安今在他店里吃過芝麻醬炒得噴香的全料熱干面。小伙總在晚高峰時來,不買東西,幫忙收拾堂食區,這樣收拾半個小時左右,問能不能帶幾包客人用不完的調料包走。安今一問,才知道疫情暴發后,小伙老家走了兩位親人,積蓄一下子花光了,接下來不斷實行的封控政策,店里生意做不下去,只能關門。小伙欠著房租款,現在打三份工,每天一斤半中鶴掛面,伙食費控制在一塊五,打算還完貸款就回家鄉。
小伙問了安今一個問題,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走出黑暗。安今沒法回答這話。黑暗中的事情安今知道一些,但不知道小伙說的黑暗和自己知道的黑暗有什么區別,只能告訴小伙,以后不用每天來店里了,自己替他收集調料包,他路過時帶走就好。
門鈴叮咚一響,夜班收銀員嘀嚦進來,隔著口罩笑瞇瞇說,我來了,然后去收銀臺后和羅鳳儀交接。羅鳳儀高興地用《東京愛情故事》里完治說赤名莉香的那句臺詞說嘀嚦,這個時候還精力旺盛的,除了你就是便利店了。嘀嚦撒嬌說,真系噶,鳳仔你點解對我咁好,你好叻。嘀嚦的四邑白話帶著可愛的舌尖音,只是人戴著口罩,可惜了一張紅撲撲的金西梅臉。
嘀嚦和安今一樣,也打兩份工,幫男票還債。她原來是一間沙畫工作室的主人,那是她的愛好,基本是男票養著她。去年男票的代工廠倒閉了,客戶來不了,訂單陸續撤掉,那是兩代人花三十多年積累的人脈,不到三年就沒了。男票撕心裂肺地哭了幾場,賣掉廠房,換了防疫產品,給人做棉簽棒代工,償還家族集資,這樣做有些吃力,嘀嚦過不去,雖然在便利店揾十年工也湊不起債務零頭,但她三十二了,以前不珍惜,現在不能再這樣,等男票把債還清,要么兩人分手,要么把自己嫁掉,做貧賤夫妻就好。
生著一張慵散小生臉的羅鳳儀就不用操這個心,二十七歲的他是南水村土著,家里幾十年前遭遇了三件事,押地、派股、老房子被臺風毀掉,這三件事都是被迫,沒有一件心甘情愿,誰知道押地當了股東、派股賺了大錢、新蓋的房子城市改造拿到巨額賠償,懵懵懂懂發了財。羅鳳儀的姐姐跟姐夫去了新加坡,家里就他一個男孩,爺爺奶奶不讓走,他人聰明,卻不是讀書的料,找關系勉強混了個深職院專科,卻又混出了個頑固性神經衰弱,夜里沒法入睡,白天打游戲,天一黑就想和人聊天,精神頭好得要命,不聊熬不過長夜,這樣混了幾年,出來找地方打發時間,他壓根兒沒指望薪水,最糾結的是不滿意便利店的宗旨,“總有一家在附近”,他認為應該去掉那個“一”字。
羅鳳儀交接完班沒走,興奮地和嘀嚦聊屏讀的情緒跟蹤。屏幕很聰明,特別善解人的關注點和情緒,知道人什么時候高興,什么時候困擾,是很不錯的熬夜伙伴。話題剛聊一半,雨打芭蕉似的掃碼聲和門鈴聲連續響起,進店來的人多了,是子時的第一批食客。
店里熱鬧起來,幾個食客一邊取食物一邊議論專家給出的建議,經濟萎靡,三十歲還沒經濟獨立的女性應該早點回到小城市和鄉鎮,待在父母身邊,別在大城市混。羅鳳儀就等這個時刻,他撇下嘀嚦,參與進去,表示專家歧視男性,女性有嫁人和改嫁的翻盤機會,男性沒有,勸離大城市的應該是男性。那個女兒也有點興奮,過來買了份九生堂黑虎蝦球關東煮,湊在客人中,老想接話,可惜成年人的話題她不懂,接不上。
安今忙著為客人加熱食物。他知道有人把便利店當家,三餐加宵夜都在店里解決,早上牛奶咖啡三明治,中午CP三角飯團加小蛋糕甜點,晚上關東煮,來瓶清酒,貪念的是一鍋熱湯,在美食面前,煩惱委屈會漸漸破防,離開時什么也不帶,就是人生了。這樣說,便利店有點像長途泅渡中的一座小島,茫茫人海中,總會有人把它當成續命場。
進店的客人中,有個梳大波浪長卷發的健身女孩,她看一眼安今,再看一眼,過來加安今的微信,說話間快速摘掉口罩,讓安今看清她的臉。這種情況發生過幾次。還有穿機車褲的女孩來買卸妝水和絲襪,直接約安今開房。安今不能說有女朋友了的話,那是敷衍,對方會糾纏不休。安今有一套話語,他會直接說自己純1,輕S,已出柜,家有兩男兩犬,增肌代孕中,義工聯之外不約,祝好。安今心想,不戴口罩的每張臉都是美麗的,但他說不清在漫長的黑洞旅行中,不戴口罩是否屬于事故。
四月份“馬勒卡”臺風后,雨水多起來,八月份更是連著來了 “暹芭”“木蘭”和“馬鞍”。安今還沒為客人加工完堂食,雨就下起來,雨點來得猛,打得街道作響。安今讓羅鳳儀接手替客人熱食物,自己去門外撐檐篷。
街上車輛稀疏,偶爾有一兩個行人縮著頭匆匆在大雨中跑過。安今看見蝦餃抱著紙箱子從地鐵口出來,縮著腦袋一溜煙跑到店門口,和安今打過招呼,在檐篷下熟門熟路擺好傘箱。
安今剛到店里那陣,一到雨夜,店門口就會來兩三個賣傘小販,其中就有蝦餃,傘的質量差,風大一點骨架就翻,小雨十八塊,中雨二十五,暴雨三十八,特別好賣。店里也賣傘,四十五塊和五十二塊兩種,質量不錯,二三十次總能用上。有一次安今忍不住說了句,誰也不想遇上雨,別見雨就漲。蝦餃不高興,說少叭哩叭啦,本人原住民,家里產業你沒見過,就喜歡聽雨點聲,不靠這個掙錢。安今想把羅鳳儀從店里拽出來,教訓一下吹牛的蝦餃,勸他學學廣府話和客家話,不然裝不成土著,但他沒那么做。沒想過了幾天,再下雨時店門口只剩下蝦餃,他成了唯一駐場傘販,還看雨大雨小,但每把傘少買了五塊,把其他小販擠走了。
安今從店里拿出一把傘,給蝦餃撐在一邊擋斜風。蝦餃的傘是要賣的,開一把少賣一把。
安今一般不和人交流。他的情況沒有人理解。他是三年前跌進黑洞的,從此沒能走出黑洞。今年春節后他撐不住了,最黑暗的時候他遇到一個同類,一個比他大兩歲的女孩。她和他一樣,也在黑洞里潛行。她讓他知道,他的敏感和脆弱不是他不好,而是人們沒有可貴的目光,不懂得他,他應該原諒他們,用不著貶低自己存在的價值。
那是一個有新月的后半夜,在大南山的“青青世界”,像往常一樣,安今幽靈似的在“蝴蝶谷”和“侏羅紀公園”里游蕩。然后他看見了她。黑暗中,她從他身邊走過,沒戴口罩。她看了他一眼,突然停下,轉身徑直走向他,伸手從他臉上摘下口罩丟在地上。安今突然有些局促不安,覺得氧氣太充足,呼吸不過來,有一種強烈的窒息感。
他倆在黑暗中喘息。天氣還沒轉暖,他和她渾身上下都被熱帶雨林的露水淋濕了,打著哆嗦。她說,我冷,你能抱著我嗎?他照做。他感到抱著空氣的一部分。她很快活回來,告訴他,“青青世界”之外還有一些和他倆一樣的人,他們也在經歷著地獄般的生活,她在找他們,如果遇上,不需要語言,彼此一個眼神,信心就會回來。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認出他的。他在想,她是不是另外一個他。她從他的胳膊上感覺到了他的遲疑,要他別懷疑,一定要相信她的話。要知道,立春是唯一逃離乍暖還寒季節的時刻,新月下的天空像是打開了無數倍,不知道是她的話讓它打開,還是它本來就開闔著,之前他沒有發現,這使他毫無保留地相信了她的話。在做出這個決定后,他發現后半夜比白晝明亮了許多。
幾天后,安今在大南山腳下找到一份便利店工作。站在店門口,能看到遠處“青青世界”舞蹈著的林梢。
夜里一點過,雨沒見小,配送中心的補貨車來了。今天它來晚了。轉點時段的堂食還沒結束,安今出去接車,對貨,填領貨單,搬貨入庫,把回收貨物送上車。計師太等到她要的過期食物,來時沒帶傘,犯愁怎么回去。安今知道她不會買店里的傘和店門口的傘,那能多買不少過期食品。安今出門把擋在蝦餃腿邊的傘取回來,讓計師太帶走,明天再送來。蝦餃沒說什么,反正他的傘快賣光了。
掐準了補貨車來的時間,幾個黑暗中的潛伏者從四處現身,刷碼進店。安今這會兒忙著補貨,緊俏的貨賣得快,要重新陳列。羅鳳儀幫著接待客人,和他們開玩笑,說幸虧這座城市有六千多家夜里不打烊的店,沒有它們,夜里不想睡、不能睡或睡不著的人怎么熬得過漫長的夜晚,活到太陽升起來。
安今的心臟被羅鳳儀后面那句話重重絆了一下,咯噔一響,不過好在心臟像做了局麻,并不怎么疼痛,也沒有不舒服的感覺。他知道它一直在受損,只是沒有喚起疼點。安今不想心里咯噔,不想疼痛,不想當咸魚,疫情惡劣也不想當,經濟下行也不想當,黑洞漫漫也不想當,但他沒辦法,他決定不了自己的命運。謝謝“青青世界”、冷透了的她,還有熱帶雨林植物滴落的露水,他還能挨過一段時間。
安今留下上架的生鮮和冷凍食品,剩下的放進儲物間冷藏柜,核對商品代號和售價,總店認可調價的三種貨,調好打價機打標,順便再給陳列架做一次衛生。這些事做完,再查看配送車捎來的新海報,對應著海報下舊上新。
午夜后的一段時間客人來得比較勤,大多是附近公司結束加班的白領和幾家酒店臨睡前想用食物找安慰的客人,還有從機場歸來的旅人,回家前來店里帶點東西。那以后,店里有很長一段時間安靜了,偶爾有一兩個客人進來,也多是買急用品。比如傘。不是遮雨用的,是另一種,夜里最好賣的除了食物就是它。每天后半夜都會有急匆匆的青年男女來店里買它,偶爾也有春風染面的老年男人。有些女孩特別較真,挑牌子,嘀嚦一般會推薦杰士邦持久,不然很難堅持到結束。遇到這種時候羅鳳儀就起勁,熱情地過來當參謀,和女孩討論笨佐卡因9MG和12MG的優劣,總之是“不能隨便”主義。羅鳳儀一過來嘀嚦就走開。她現在雨傘用量少到忽略不計,有點敏感到神經質。她只希望大家對疫情耐點煩,再耐點煩,別去給他人岌岌可危的情緒添最后一根稻草。
安今從窗戶里看見一輛清潔車慢慢滑過大街,車后現出依大爺。老人家從四海花園那邊過來,一點點挪下街口,挪過馬路。安今出店,快走幾步接住依大爺。依大爺咕噥著埋怨自己今天腿腳抽筋厲害,下樓晚了。
依大爺九十多歲,是店里的常客,差不多隔幾天就來店里一次,時間都卡在寅時。依大爺每次到店里都會買一元錢的東西,口罩,8張裝紙巾,一元辣條,臨過期的小浣熊干脆面,然后用紅色侗族和瑤族婦女像的一元舊紙幣結賬。店里沒幾樣一元商品,總會遇到點零頭,依大爺就會掏出深棕色高山族和滿族男子像的一角紙幣、綠色朝鮮族和土家族姑娘像的兩角紙幣,紫紅色藏族女子和回族男子像的五角紙幣補差價。總店要求盡量不收現金,銀行也通知了第四套人民幣退出流通,頭一兩次嘀嚦不肯收錢,手機刷出中國人民銀行的通知和總店通知給依大爺看。依大爺不認通知,說他小時候家里用銀元券,天天貶值,誰敢印出鈔票又翻臉不認,他就罵誰。
中班的韋師傅悄悄告訴安今,依大爺不是一般人,他兒子是這座城市早年的建設者,當過很大的官,不知什么事判了刑,進了監獄,兒媳和孫子躲去了國外。城市基建那些年,兒子把依大爺接來,依大爺那會兒正值壯年,享不了清福,在塵土飛揚的公路邊開了間雜貨店,那會兒治安亂,夜里被搶了兩次,留下陰影。這些年不用現金了,他擔心同行的命運,隔三差五就視察一下附近的便利店,只要能走到的店,他都去,買一元錢他根本用不上的東西,堅持了好些年。
“你們年輕,不如我聰明。強盜不走空路,他搶不到錢,插你一刀,家里老人不難過?”依大爺諄諄教導年輕同行,“這些鈔票讓他搶,他樂呵呵拿著錢走了,人不就安全了?”
丑時過了,羅鳳儀還沒走,他在等待另一個小高峰。嘀嚦有點犯困,她白天幫男票跑了一趟原料,下午沒睡,這會兒有點扛不住。她離開收銀臺去郵件架上清理快遞件,是小區出遠門的客人囑咐代收的,另外記錄一下附近幾家托管用戶的水電煤氣費。有一單線上訂購進來,嘀嚦回收銀臺打了單,讓安今出貨送去,是附近小區的單,路不遠,步行一會兒就到。
安今拎著保溫箱走出便利店。雨剛停下來,空中有一些沒有飛盡的雨毛毛,安今深深地吸進一口清新的空氣。
安今還記得二月底和她第二次見面的事。仍是在“青青世界”,仍是后半夜。他倆像長著尖銳牙齒渾身毛茸茸的普爾加托里猴,出沒于恐龍和蝴蝶的世界,在黑暗里再度相遇。她很高興他沒戴口罩,而且開始和人打交道。她問他能不能像惑龍一樣叫一聲,讓山下燈火世界里的人們聽見,這樣就容易找到他們。他說不行,他個頭確實高,但還沒有高聳入云,也沒有長尾巴,叫不出惑龍的氣勢。她失望地看了一眼山下,說她餓了。
他們下山,來到安今工作的便利店。她沒戴口罩,也沒帶手機,進不了店,說不想占誰便宜。安今問她知不知道,有一種食品叫過期食品,在它面前,誰也不會占誰的便宜。安今進到店里,在儲物間里翻出兩份剛過期的今錦上,細心做好關東煮,頭上頂了只紙箱,端著關東煮出店到了街邊,紙箱放在馬路上當桌子,筷子往她手里一塞,叫她嘗嘗他剛學會的加熱手藝。她聲音中透著欣喜,說你真棒,收束起兩條腿,蜷坐在馬路牙子上,勾下頭努力咽下北極翅、甜不辣、章魚丸和魚籽燒,和跟出來送調料碟的羅鳳儀說話,說他長得像奧雷斯特·巴爾迪尼。安今知道她是有意的,想激起他的醋意——對黑暗中的潛行者它有三種作用,激勵豐富情感、建立多邊社會關系、競爭。他緊挨著她,坐在那兒沒有動,打心眼里感謝她那么做。而且他知道,她不戴口罩,不帶手機,是在絕望地抵抗這個世界。
安今送完貨回來,堂食區里只剩下那對父女。女兒趴在窗邊,枕著雙肩包睡著了。父親坐在一旁在聽耳機,讓人猜測他是不是在獲取virus的遺傳復制密碼,否則不會那么專注。安今奇怪他為何不把睡著的女兒抱回家去,如果嫌沉,儲物間有把涼椅,他能幫忙。
安今接了杯直飲水給聽耳機的父親送去,順手關上朝西的窗戶。如果不鬧事,店里通常不趕客人,也不問,怕沒問好,問出人家的痛處。
店里最常見的就是這類呆坐客,男的女的,什么年紀的都有,坐在那兒一句話不說,水都不買一支,有的坐到安今交班還沒走。有一次是一對互不相識的年輕人。女孩眼睛發直,買了個暖寶寶往臉上焐。小伙兒是個黑黝黝的青年,臉上恨恨的,一聲不吭地玩一個冰河時期的僧侶模型。女孩凌晨時撐不住,趴在小伙兒身邊睡著了。小伙兒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盹,也沒忘用兩只重疊的胳膊為女孩的臉擋風。
安今印象最深的是一位黑頭發黑眼睛的那不勒斯中年男人。韋師傅說他來深圳十多年了,早先住在蛇口漁二村,宣稱喜歡那里的云吞面,后來收養了一只殘疾流浪貓,貓不適應城中村環境,他就搬進沿山社區了。通常情況下,這位卡魯索和卡拉瓦喬的后代進店后會要個飯團,一罐低卡零糖飲料,飯團是羅森大阪燒,飲料是屈臣氏蘇打黑罐,遇到打折,價錢便宜不少,他反而不要,換成肉醬意粉和“椰子知道”。飯團熱好后,那不勒斯人坐在堂食區默默吃,吃完不會很快離開,坐在窗邊安靜地看外面的街道,不知道在看什么,或者守什么。
……
(全文詳見《江南》2023年第一期)
鄧一光,現居深圳。出版長篇小說10部,中短篇小說集20余部。曾獲郁達夫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