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友權:如何評價網絡文學的藝術性
評價網絡文學的藝術性必然面臨兩個期待自洽的邏輯命意:一是作為“文學”的藝術性評價標準是怎樣的,二是作為“網絡文學”的藝術性評價有何特殊規定性。無論是網絡文學評價體系的理論構建,還是網絡文學批評實踐活動,都應該在這兩個理論支點上去把握對象的藝術性維度,并評價它的藝術價值。
一、藝術性的認知邊界及其兩大標識
藝術性是藝術之成為藝術的一種品質命意。在文學評價中,藝術性也可稱“文學性”,不過“文學性”這一概念被俄國形式主義賦予特定含義后,人們通常用“藝術性”來統稱文學藝術作品所具有的那種品質屬性。
從審美效果上說,藝術性就是感染力,但感染力有深淺精粗之別,優秀的文藝作品,其藝術性的感染力應該從悅耳悅目進入悅心悅意、悅志悅神的精深境界。因而,文學的藝術性就是具有悅情怡興、給人帶來美好感受和雋永回味的審美魅力,它是文學之所以是文學(藝術之所以是藝術)的本質屬性之一。文學藝術類型繁多,形態各異,其感染力的表現方式和功能形態也各有不同,為統一命名,我們便歸納出一個概念,以“藝術性”相統稱,并以藝術審美魅力強弱作為衡量它們藝術性高低的共同標識。你聆聽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欣賞烏蘭諾娃的《天鵝湖》,或觀賞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與吟誦屈原的《離騷》、品讀曹雪芹的《紅樓夢》,所得到的心理感受會有所不同,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能激發你的欣賞興趣,引起你的精神關注和情感激動,這種“搖蕩性情”、打動人心的感染力或審美魅力,便是所有文學藝術都必須具備的藝術性。
如果我們把文學作品的藝術性“掰開”來看,不僅不同作品藝術性的結構形態有所不同,其藝術性的著力點各有側重,而且不同讀者對藝術性的感受也有很大差異。比如,同為語言表達,詩歌語言與小說、散文語言對藝術性的要求是有區別的;敘事性作品如小說注重人物、情節、環境和細節描寫,而抒情性作品如詩歌更倚重情感抒發、意境釀造和情懷意趣的獨特表達等等,無論創作者對藝術性的賦值還是評價者對作品藝術性的辨析,都不會循規套跡、一概而論。
就作品接受環節而言,不同欣賞者“觀聽殊好,愛憎難同”“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本是常態,如在網絡文學閱讀中,文學粉絲和娛樂粉絲、“原著粉”與“路人粉”對一個文藝作品的期待與感受常常會有顯著區別,正所謂“慷慨者逆聲而擊節,蘊藉者見密而高蹈,浮慧者觀綺而躍心,愛奇者聞詭而驚聽”,他們對某類作品的喜好和從作品中得到的“藝術性”也將各各有別。特別是面對作品浩瀚、類型多樣、風格各異的網絡文學作品,如閱讀何常在的《浩蕩》、卓牧閑的《朝陽警事》、夜神翼的《特別的歸鄉者》等現實題材小說,與閱讀《萬族之劫》(老鷹吃小雞)、《穩住別浪》(跳舞)、《從紅月開始》(黑山老鬼)等玄幻、穿越、科幻類小說,所獲得的藝術感受將迥然有別,要領悟和評價不同類型小說的藝術性,只能是從作品實際出發,從文類創意、角色人設、故事構架、情節細節、語言表達、節奏張力等藝術形象分析入手,找到其感染力的來源,把握其藝術性的倚重點,進而做出實事求是的評價,如果簡單套用某種固定不變的藝術性評價“制式槽?!保渌囆g價值判斷有可能要么失準、要么失效。
評價一個文學作品包括網文作品的藝術性,除了由形象塑造、文學化表達所構成的藝術表現力和審美感染力之外,總體看有兩大基本標識。
一是作家的藝術創新力,即在文學創造性上是否提供了比前人更新的東西。文學永遠敬畏原創,追求創新,而視因襲或“融?!睘閯撛炝T乏的征兆。網絡文學的類型文生產形成的“超長篇—微支付”“續更—追更”模式,體現的就是一種群體智慧的創新力,邵燕君將其稱之為“集群體智慧的文學發明”。類型小說古已有之,但網絡類型小說鮮明的類型化特征及其獨特的生產方式體現了中國文學網民強大的藝術創新力,它那無所不有的類型小說品類、浩瀚的作品存量和天馬行空、怪妙絕塵的宇宙界面故事,創造了人類文學史上從來沒有過的“文學高原”。但一種類型文一旦被固定下來,成為一種“套路”、一種模式,被眾多人反復模仿,就可能走向藝術創新的反面。這時,就需要有人打破套路,出現“破圈”的、反套路的新神作,這種不斷超越、不斷“出圈”的文學原創,彰顯的即是創作者的藝術創新力,其作品可能高標獨持地引領一時風尚,如《誅仙》開啟的“仙俠流”、《無限恐怖》開啟的“無限流”、《佛本是道》開啟的“洪荒流”等等。愛潛水的烏賊創作《詭秘之主》時,沒有打怪升級、結構驅動的“流水線”套路文模式,而是借助克蘇魯和SCP基金會元素,用22條別出心裁的序列路徑,讓多個事件并行處理最后匯聚在一處,創意新奇,故事特異,可謂開宗立派,超越了所有的玄幻類型小說,體現出強大的藝術創新力,所以才會在續更期間創下了無人能及的市場標高。
二是作品的藝術生命力,即能否在歷史上長久流傳。擁有藝術生命力的作品,其藝術性不但不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消失,反而能在和光同塵中不斷增值而形成“永恒的魅力”,歷史上的文學經典就是這樣流傳下來的。一個文學作品生命力的大小取決于幾個要素:一是創新的難度,只有在藝術上別出心裁、獨具機杼的作品才會有生命力,如《堂吉訶德》《浮士德》等;二是價值的高度,即看一個作品能否回應人類重大的精神問題,有對社會正面價值的肯定與弘揚,有超我的精神啟示,有對人性、對人類命運的揭示、質疑和批判,抑或是對生命終極價值的追尋與回答,終而成為人類文化留下的足跡,對人類文明史、文化史、文學史做出貢獻,如《尤利西斯》《紅樓夢》等。三是共鳴的廣度,即具有跨越時代和地域,跨越階級、民族、宗教的能力,具有某種普適性與恒久性,如魯迅《阿Q正傳》,卡夫卡的《變形記》等。以此來看,網絡文學由于歷史短暫,未經過充分的時間考驗和實踐檢驗,現在就去談生命力長短還為時尚早,但時下的網絡續更是一種速度創作,缺少積累、打磨和沉淀,網絡閱讀通常是快餐式“掃讀”,追求“爽感”,來不及思考和品味,文字的詩性、修辭的審美、句式的巧置、蘊藉的意境,往往被淹沒在娛樂化快感中,網文作品要成為具有長久生命力的經典尚需假以時日。
如果說作品的生命力是一個歷時性概念,一個網絡文學作品有沒有生命力、有多大的生命力,能否傳之后世,日久彌新,不是現在就可確認的,需假以時日,留待后人評說和歷史檢驗;而藝術的創新力則是一個共時概念,是此時可以認知和評估的。網絡文學要成為一個文學史的“節點”以獲得歷史合法性,很大程度上就取決于它能否確立并不斷開辟自身藝術性的邊界,以獲取強大創新力和恒久生命力的藝術性。
二、網絡文學藝術性的評價標準
毋庸置疑,“網絡文學的藝術性”與“文學的藝術性”有著廣泛的重合域,二者之間存在基于藝術審美的“最大公約數”,因而評價“文學”的藝術性標準也大抵適應于網絡文學的藝術性評價?;诖耍覀儑L試把評價對象具體化,從當下最具代表性和影響力的類型化網絡小說入手,以描述網絡文學藝術性的評價標準。較之傳統小說,網絡小說對敘事藝術的創新大抵有三個方面的推進與突破,評價一個作品的藝術性庶幾可以據此設定相應的評價標準。
其一是故事架構的創意力。如果你讀到煙雨江南的《褻瀆》、唐家三少的《斗羅大陸》、我吃西紅柿的《雪鷹領主》、耳根的《我欲封天》、辰東的《圣墟》、天蠶土豆的《大主宰》、忘語的《凡人修仙傳》、跳舞的《惡魔法則》、說不得大師的《傭兵天下》、愛潛水的烏賊《詭秘之主》、烽火戲諸侯《劍來》……會發現,中國網絡小說、特別是幻想類小說的架構創意,遠非“打怪升級換地圖、練功斗法瑪麗蘇”所能囊括,其故事的多樣性與橋段的豐富性,不僅超越了東西方古代神話、明清小說,也超越了歐美奇幻文藝,許多創意的特異、奇崛和想象力的豐富與廣闊,是好萊塢大片、漫威作品、日本動漫和韓劇都難以望其項背的。如貓膩的《擇天記》把沉淀的文學地理和歷史想象作為搭建中國玄幻故事的舞臺,讓一個逆天改命者面對三千世界,滿天神魔,手握道卷,在開啟一個強者崛起征程的同時,還探尋了人類精神世界的無限可能。陳詞懶調的《原始戰記》讓一個現代男主穿越到原始“炎角”部落,經歷了部落遷徙、完善火種、建立部落聯盟的艱難歷程,把狩獵、種植、養殖、冶煉、商業融入個人修煉與部落壯大的過程中,神秘火種、兇殘巨獸、圖騰能力異彩紛呈,有著別樣的魅力和底蘊。觀棋的《萬古仙穹》以天地為棋盤,以眾生為棋子,讓男主運籌無窮天道,與天對弈,滅大宋,破殘局,定神洲,奪勾陳,借用圍棋設局、解局的故事架構,展現中國傳統文化,為自己贏取永生,其開合有度的神奇想象令人稱奇。辰東的《完美世界》在故事界面設置出人道領域——搬血、洞天、化靈、銘紋(侯)、列陣(王)、尊者(人皇)、神火(偽神)、真一(真神)、圣祭、天神、虛道(教主)、斬我、遁一、至尊(無敵者),仙道領域——真仙(不朽者,長生者)、仙王(不朽之王,葬王)、準仙帝、仙帝,未知領域——超脫仙帝等,此外還有石村、石國、火國、云族、雨族、木族、靈族等勢力劃分,以及太古十兇、異域強族、神兵咒符、招數兵器、奇珍寶物、珍禽異獸、靈株秘藥等等,讓人目不暇接,腦洞大開,其異世界再造的獨創性,極大豐富了人類神話的知識譜系,不同角色在不同界面上演繹的玄幻故事、釀造的不同境界,體現了強大的文學創意能力。中國網絡小說在故事構架上的創意力是對人類文學想象力的一次巨大展開,為世界文學做出了杰出貢獻。
其二是題材類型的拓新力。中國的網絡文學以小說文體為主,而網絡小說又以類型小說為主打,從幻劍書盟到起點中文網,再到盛大文學,直至后來的閱文集團,沿著這條發展主脈至今弦歌不絕,類型小說已經成為中國網絡文學的代名詞,各大文學網站儲藏的2800多萬部網文作品,實際上主要是網絡類型小說??梢哉f,類型化小說創作開創了亙古未有的文學奇觀——人類文學史上沒有任何一個時代涌現出如此浩瀚的類型小說,網絡文學在題材類型上的拓新力是對文學豐富性的巨大貢獻,它開辟了世界網絡文學的“中國時代”,也開辟出世界小說創作的“類型小說時代”。
網絡小說究竟有多少類型可謂人言言殊。我的一個碩博連讀的學生在做網絡文學調研時,對排名靠前的100家文學網站進行了長達6年的跟蹤調查,發現網絡類型小說多達70類,其中數量最多的是12類,原創小說覆蓋行業90%以上。筆者通過網絡調查和網站搜索,對收集的相關信息統計發現,作品最多、最受關注的網絡類型小說主要有15個大類,131個子類,如下表:
類型化小說早已有之,宋代的“三言”“兩拍”,明清四大名著就具有類型化的特點。金庸、古龍、梁羽生、溫瑞、安黃易等人的武俠小說,可以說是網絡武俠玄幻的始祖?,F代文學史上趙樹理的“山藥蛋派”,孫犁的“荷花淀派”,以及老舍的“北京味”,劉紹棠的“運河味”等,也都是以風格類型、題材類型、語言表意類型作為他們的文學命名的。網絡類型小說的藝術拓新力不僅在于開拓了類型小說的邊界,創造出更為多樣的小說題材大類、子類、亞子類,還在于它深深“嵌入”我們的時代,以類型小說的生成機制,構成它的生產和消費動力,從而讓類型化文學創新有了歷史的必然性和藝術的可復制、可延伸性。比如,從生成機制看,新媒體文化的市場選擇是網絡類型小說的現實機遇,類型化寫作適應了網民分眾市場的點擊期待,能滿足特定小說讀者群的趣味之好和個性之需,吸引受眾付費閱讀;網絡創作以讀者為中心的“供給-滿足”模式,讓類型化作品形成“眼球聚焦”,便于創造市場績效的最大化;還有,傳媒主因形成網絡分眾化的技術催生,也是網絡類型小說興盛的客觀誘因。
把作者、讀者、傳媒和市場結合起來實現價值創造,既是類型小說興起的契機,也是網絡類型化創作的藝術貢獻,貌似類型拓展的背后,是對人類生存世界更通透的理解、對生命理想界面的藝術向往和藝術可能性的歷險式探尋。
其三,多媒體、超文本和AI創作的藝術表現力。多媒體運用和超文本敘事是數字化媒體時代文學創作的“獨門絕技”,而人工智能(AI)的出現,則是新技術革命帶給網絡文學的“藝術福利”。雖然我國的網絡文學在商業利益的驅使下,并沒有在多媒體和超文本的道路上走得太遠,AI文藝也只是小荷初露,但我們有理由相信,技術的藝術化之于網絡文學的巨大潛力和藝術創新,總有一天會高光照亮網絡文學的新前景。因而,評價網絡文學的藝術性,不能漠視技術化賦能的特殊重要性。
“多媒體”(Multimedia)亦稱“超媒體”,就是把多種造型媒介利用起來形成的集文字、聲音、圖像、圖片、動畫、數碼攝影、影視剪輯于一體的文本形態,它可以將外部世界的圖像、聲音實時轉換為視頻和音頻,經過計算機處理后,再以多媒體方式輸出,避免傳統文學單純使用文字表意的局限性,大大豐富文學的表現手段。所謂“超文本”(hypertext),就是一種不是以單線排列、而是可以按不同順序來閱讀的多鏈接組合式文本。黃鳴奮在《超文本詩學》中認為,“超文本是一種以非線性為特征的數據系統”,而“非線性”指的是“非順序地訪問信息的方法”。簡單來說,超文本就是利用網絡鏈接技術,通過對一個文藝作品進行超鏈接(Hyperlink)設計,以形成非線性(Nonlinear)接受的復合文本,它能使一個作品從單一文本走向多重文本,從靜態文本走向動態文本,原來的線性文本變為非線性或多線性,讓文本不確定性構成欣賞者能動選擇性的契機?!俺谋咀髌纷钣袃r值的技術命意是它的人性化――符合人的思維規律,切中人的自由本性,激發人的能動選擇性和自主創造性,因而它會以價值理性的普適性而擁有非常廣闊的應用前景?!?/p>
多媒體與超文本通常相互依存、融為一體,它們以尼葛洛龐帝所說的“沒有頁碼的書”,實現了“萬維網之父”伯納斯·李所說的以“所見即所得”“獲得指尖上的巨大奇跡”,其在藝術效果上形成的“視窗中的視窗”“文本中的文本”,將達成多媒并用、聲情并茂、音畫兩全、彼此融通并隨緣演化,文字的敘事與音響、圖像、色彩、造型、動感、質感等直觀敘事結合,其作品將對接受者感覺器官形成全方位接納,產生立體性的藝術感受。超文本所形成的“文本間的跳躍”,使作品由線性結構轉向鏈接結構,由剛性結構轉向彈性結構,由封閉結構轉向開放結構,從而改寫傳統文學創作的藝術成規。于是,早期的互聯網上便出現了《平安夜地鐵》《雷根圖書館》這樣的“超文本小說”;有了《雙線》《平凡與不平凡》《活著,愛著》這樣的作者和讀者共同完成的“互動小說”;誕生了《青青校園,我唱我歌》《情愛悠悠,共渡愛河》這樣的“接龍小說”;還有如《蜘蛛戰場》《超情書》這類“動態交互詩”。
多媒體敘事和超文本鏈接的藝術優勢,一是表現為藝術表達的立體化與審美感覺的開放性,作品融合文、圖、聲、影等審美要素于一身,便于欣賞者全方位地感受信息對象的藝術魅力。二是作品生成的實時互動性,“如果說文字超文本是迷宮式間性互動,多媒體文本則是人對數字虛擬的實時互動。多媒體文本的聲、光、色、像的融合與轉換由創作者設計,卻是由欣賞者介入點擊、施動完成的。走進多媒體場域不只是‘讀’和‘看’,還有‘聽’和‘觸’,在人與多種媒介的相互作用下,讓影像、聲音與身體觸覺同時深入藝術‘細胞’,在‘動起來’的藝術氛圍中充分‘潤化’,使藝術從‘感覺’走向‘體驗’?!边€有三維空間的多選擇性,文字文本是平面的,而多媒體敘事的超文本則是立體的、甚至多維的,這意味著創作多了許多媒介選擇——文本創作與欣賞時的榫口與對接、遮蔽與敞開、懸置與確證、延時與實時、靜止與運動、創生與消亡的互動選擇,而選擇便意味著藝術表現和審美創新的更多可能,當我們了解一個網絡多媒體的超文本作品,就需要洞悉這些特點,以客觀評價作品的藝術性。
人工智能(AI)藝術(包括了文學的廣義藝術)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新藝術創造,已經誕生了從主題、形式到技術都令人驚嘆的前衛藝術類型。AI技術的發展讓“機器”有了藝術自覺,“人工智能藝術以對數據庫的調用與計算來塑造自身和世界。數據庫像一個包含無限虛擬有機體的藝術基因庫,機器操控它們來創造實物或‘生命形態’。可以說,支撐人工智能藝術的是一種數據操控的美學?!痹谖膶W創作領域,AI創作已大顯身手,程序創作、機器寫詩,無線創作似乎不再是作家的專利。上世紀80年代就開始出現“計算機詩詞創作”,90年代后,我國陸續研發出“獵戶星寫詩軟件”“稻香老農作詩機”“宋詞自動創作系統”“520作詩機”等各種寫詩軟件,不時挑戰我們對人工智能藝術的想象力。近年來,微軟(亞洲)互聯網工程院推出的機器人“微軟小冰”出版了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封面傳媒研發出媒體智能IP機器詩人“小封”推出了詩集《萬物都相愛》,讓我們真切地感覺到,AI創作“讓作家失業”“讓詩人走開”不再只是一種趣談,而是已經迫近的現實。在網文消費領域,人工智能也已開發出黏住粉絲的閱讀App——閱文集團攜手微軟AI科技,2019年開啟了活化虛擬角色的“IP喚醒計劃”,重建小說所描述的虛擬世界觀和知識體系,建立了含有大量人物、實體及各種知識相關聯的知識圖譜,已賦予100個男主人設以全新的可交互“生命”,并在閱文集團旗下的紅袖讀書App上線,用戶可與之對話,未來還可能利用AR、VR、全息投影等技術,拓展到三維形象,與用戶開啟更生動的互動,強化IP角色與粉絲的雙向互動與情感聯結,讓IP真正地走進現實。
人工智能離不開網絡,AI文學與網絡文學是近親,甚至是廣義的網絡文學。那些配備了強大素材庫的AI智能軟件一旦放飛想象的程序,技術的“刀鋒”將開辟出怎樣的藝術新景,是可以預料卻難以想象的。隨著技術的進步,“網絡化的人工智能”與“人工智能化的網絡創作”走向合流是遲早的事,把人工智能藝術的先鋒性與無限可能性納入網絡文學藝術創新力的評價層級,不但是未雨綢繆,而且是現實需要和歷史必然。
三、作為“網絡文學”的藝術性評價
網絡文學的藝術性評價遵循的是一種不脫離“爽文學觀”的藝術邏輯。尊重讀者的閱讀感受、適應市場的大眾消費、滿足快感的創作動機,制約著藝術性打造的全過程,因而,從某種程度上說,評價網絡文學藝術性,首先是一種爽感評價。
我們知道,網絡文學在藝術上最突出的特點是好讀而有趣,即網友所期待的“爽感”,這是它能吸引讀者、占領市場的“獨門秘籍”。并不是每個網絡作品都有“爽感”,但好的網文作品一定不能缺失它,因而網絡文學評價體系的藝術維度選擇不能脫離“爽文化”選擇,或曰選擇基于爽感的藝術性維度。傳統的文學評價在判斷一個作品時,對它的藝術性評價一般需要考察諸如藝術形象的生動性與典型性,語言、結構、表現手法等文學形式的獨創性與完美性,以及與之相關的審美意蘊的豐富性與深刻性,還有鮮明的民族形式和民族風格等等。這些藝術性的基本元素當然也適用于評價網絡文學的藝術性。但后者的不同之處在于,網絡文學中的這些藝術性元素常被包裹在“爽感”的外衣之下,需得通過爽感而獲取——網文作品首先得給人以樂意看下去的理由,以娛樂元素吸引眼球,用快樂基因讓讀者開心解頤,甚至被深深帶入其中而欲罷不能,通過愉悅性閱讀,實現悅情悅興、悅心悅意,終而達成悅志悅神,釋放出爽感的最大化。在具體實踐中,具備藝術性品質的“爽感”作品通常涉及這樣一些常見的評價要素:如語言通俗易懂、故事引人入勝、主角光環亮眼、橋段反轉開掛,還有腦洞大開的界面設置、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無所不能的“金手指”、夢想世界的“瑪麗蘇”,以及改變命運的升級模式等等,要評價一部網絡作品,就需要在這些維度上給予對象以藝術分析和客觀判斷。
就敘事性作品(主要指網絡類型小說)而言,基于“爽感”的藝術性評價,在效果上一般要有三個可供辨識的標志:
其一是故事的帶入感,即閱讀精彩的網絡小說能引人入勝,乃至讓人如醉如癡、廢寢忘食地深陷其中,產生持續的沉浸效應。曾有一則關于美國小伙沉迷中國玄幻小說而成功戒掉毒癮的新聞刷屏網絡:
美國小伙凱文.卡扎德是一名軟件工程師,和女友分手后他開始靠吸毒緩解苦悶,巨大的毒癮帶給他生理和心理上的痛苦,甚至數度危及生命?!昂髞砦矣鲆娏酥袊W絡文學,有人介紹我看《盤龍》,我立刻愛上這部小說。我追完那部又接著去看了《修羅武神》、《逆天邪神》、《我欲封天》……基本上‘武俠世界’(Wuxiaworld)占據了我所有的時間,我甚至忘記了對毒品的欲望。大約一個月前,我發現那種壓力開始消退了,視力和頭腦也變得清晰了?!笨ㄔ陆邮堋赌戏街苣凡稍L時說:“過去,我一回到家就將全部的心思放在毒品上。但是現在我回家后腦袋里一心只想著中國網絡小說。和毒品一樣,這些小說也會讓人上癮,不過區別是它們對健康無害。”
網絡小說可以戒毒,這事未辨真假,即使有也恐屬特例個案,但閱讀精彩的網絡小說時,那種強烈的代入感讓人上癮,倒是司空見慣的事。中國有4億多人上網閱讀網絡文學,其基本的閱讀期待和閱讀感受就是好看,看了過癮,這就是一種爽感的滿足。
二是情感的共鳴性。共鳴也稱“共情”,即對作品故事情節、人物命運設身處地、入乎其內的感同身受,出現“象喜亦喜、象憂亦憂”的精神狀態。不信天上掉餡餅(劉豐)稱此為讓讀者“嗨起來”,他說“你先把自己寫嗨了,然后你的讀者才能嗨起來?!彼趧撟骰鶎泳祛}材的網絡小說《刑警榮耀》時,一直追求與讀者的“情感共鳴”,認為“你把自己帶入到自己創作的人物中去,發生在小說中的一切就像你自己感同身受一樣,這樣,自然而然就有了情感共鳴”。他說,傳統文學更加側重于小說的教育意義和警示意義,而網絡文學更多注重于故事的趣味性和可讀性?!皞鹘y文學的表現手法更加內斂,講究含蓄,而網絡文學力求深入淺出。網絡小說的讀者比較趨于低齡化,作家要盡量地讓大部分讀者都能看得明白。他們看小說很大程度是追求樂趣,讓他們在閱讀網絡文學的時候產生樂趣,這是作者的責任?!惫缠Q是爽感的一種表現,沒有共鳴,爽感就無從談起,作品也就失去了打動人心的力量。
三是藝術效果的可計量化。網文閱讀的爽與不爽,既是一種主觀感受,也可以成為一種可以計量的市場績效,能據此做出客觀的“雙效”價值判斷,這是網絡文學藝術性評價的特殊性,也是它的優長之處。傳統文學的藝術性評價一般難以計量,不易也不宜做量化判斷,如文學圖書、報刊作品的發行量可以作為計量依據,但遠不能成為衡量一個作品藝術性高低的評判標準。網絡作品則不然,由于它的藝術功效是基于閱讀爽感的大眾評價和市場評價,或者說主要是一種“量”的評價,而不是“質”的判斷,加之數字化傳播數據計量的便捷(如大數據、云計算、爬蟲檢索),使得一個作品的閱讀量、點擊數、收藏數、月票數、打賞數、盟主數,乃至超話數、長評短評數、貼吧熱度等等,均可精確統計、實時讀取。這些數據雖然不可與作品的“藝術性”劃等號,但至少是一個作品受歡迎程度及藝術爽感的“常量”,離開這個“常量”去談論網絡文學的藝術性無異于緣木求魚。例如,2020年5月1日,愛潛水的烏賊的小說《詭秘之主》完結時,網絡留下的數據是:
這部440多萬字的小說,上架761天后俘獲9754.32萬讀者,3000萬張推薦票,20萬月票,有超過450萬條評論,起點站內擁有近700萬粉絲 。除了閱讀平臺以外,在全網熱度上,微博《詭秘之主》超話閱讀量超過4000萬,話題閱讀量近5000萬,貼吧帖子超過300萬,LOFTER相關話題閱讀量近1200萬。在海外,《詭秘之主》在webnovel(起點國際)平臺點擊突破2000萬,推薦榜男性向小說第一,滿分為5分制的評分高達4.8分。粉絲還為作品主角克萊恩慶生制作的同人歌曲在B站(bilibili網站)獲得43萬點擊、8000多條彈幕評論。B站內《詭秘之主》的粉絲自制相關視頻數量高達1000多個,專欄數量有140余個。
這些足以讓人驚嘆的數據彰顯了一部小說在讀者市場的感召力,無疑也是該作品基于爽感邏輯的藝術性取得成功的重要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