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3年第1期|陳年喜:人們叫我機師傅(節選)
導讀
老礦工周師傅是本地最早一批會開機器的礦工,人稱機師傅,他的聽力已被多年的機器勞作給震壞了,肺也不行了。這些都是礦工的職業病。機師傅開了一輩子機器,在礦山采礦撿礦石,看遍了開礦老板暴富又吃牢飯的故事,看到礦工和拾礦女人的小九九;礦山情況變差之后,又跑到海上漁船修機器,與伙伴們在海上經歷生死考驗。一輩子也就這么過去了……
人們叫我機師傅
文 | 陳年喜
一
北斗七星共南辰,
日月星熬老了世上多少人。
東海岸年年添新水,
西老山層層起烏云。
人活百歲難行路,
鳥活千日難入林。
……
剛冒出埡口,離周家園還有一段路,就聽見周師傅在唱戲。他唱的是墜子戲《雙孝廉》。我不太懂戲的內容,這出戲在峽河只唱過一回,是河南那邊官坡鄉的私人劇團來峽河的友誼演出,那一天,我正好和一群人出門去新疆,錯過了機會。算起來,時間過去二十一年了。
我把摩托車停在周師傅家的院場邊。車有些舊了,偏撐有些軟,車傾斜得厲害,幾乎要倒下去。我找了塊石頭墊在支撐下面。摩托車老是老點,但聲浪很輕,沙沙的,小日本的貨,技術不服不行。周師傅沒聽到摩托車聲,依舊在自拉自唱,他的耳朵被機器震壞了,聽力很差。我大聲喊了聲周師傅,他才停下來。
陽光干凈得像一匹新綢面,又透又亮。四季里只有四月的陽光是最好的,不冷也不熱,不薄也不厚,照在身上,像數不清的小手在撓摸。陽光摸在周師傅的頭頂上,他的頭頂還沒有禿,也沒有白,只是在頭部半腰的地方有一個圈,圈痕里毛發稀疏,頭皮顯露,但不仔細看不明顯,但我看到了,那是長期戴安全帽的結果。陽光摸在他的二胡上,讓二胡更老了,只有弦是年輕的,繃得很緊,仿佛弓不動,它也在發聲。我說:“周師傅,幾年沒出門了?”他伸了一下五個指頭。那是五年的意思。我把一支煙遞過去,周師傅說:“我好幾年不抽煙了。”其實我也好幾年不抽煙了,我們的肺都不行了。
我說:“周師傅,今天是來聽你講故事的,給你說過的事,沒忘吧?”周師傅把二胡放在門凳上,另一只門凳上蹲著一只黑底白花的貓。門前的樹們草們嫩綠得要滴下汁來,黃澄澄的油菜花從埡口那邊鋪過來,像給埡口披了件坎肩。他說:“沒忘,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沒多大意思。你想聽,我就揀有意思的講。”我說:“你隨便講,我隨便聽。”他喝一口水,幽幽地講起來:
二
“老家這邊的人叫我周師傅,在外面,大家不這樣叫,都喊我機師傅,像都不知道我真正的姓似的。你知道,我一輩子就是開機器的,也讓機器開了一輩子。我最早是開鋼磨子的,給人加工面粉和粗糧。那會兒你們都還小。那時候還沒有機器磨子,村里只有一盤水磨,水磨磨糧食慢,白天磨,晚上磨,都排著隊等,供不上大家的嘴。我是方圓百里第一個買鋼磨子的人,算起來,三十多年了。鋼磨子轉起來,就沒水磨子啥事了。水磨坊后來改成了火紙坊,做起了火紙。這一下,山上的毛竹子、陽桃藤子可派上了用場,有了火紙,那邊的人也有了錢花,子孫后輩可勁兒燒。
“開始沒有電,鋼磨子用的柴油機。機器回來那天,給機器添上油,卻死活搖不燃,村里小伙子一個接著一個上手,累倒了一大片,后來找到問題,原來是忘了開油門閥。開始我也不懂機器,特別是柴油機,幾百個零部件,拆下來就是一大堆鐵。開始我跟著說明書摸索,慢慢地,就不用說明書了,機器在屋子里響,我在外面隔著墻聽,就知道它有沒有毛病,毛病出在哪里。柴油機開了三四年,后來有了電,換上了電動機,電機很少出問題,又省事又穩當。再后來電磨子多了,競爭激烈,周家園地方偏,來加工糧食的越來越少,我就懶得再侍弄它了。社會一浪高過一浪往前涌,總是淘汰舊東西,生出新東西,這是正常不過的事情。一年后,我去了大河面給人碾房開碾子,加工銻礦石。開碾子三年,發生了很多事,有些有意思,有些沒意思,我講一講有意思的事。
“大河面離五里川不遠,大河面的水就流到了五里川,最后進了洛河,洛河水最后歸了黃河。碾房都建在大河邊上,加工銻礦用水量很大,不建在河邊不行。一河兩岸全是碾房,晚上燈亮起來,人歡馬叫比電影里的秦淮河還熱鬧。水泵從河里把水抽到碾槽和沉淀池里,一番運轉后又流進河里。據說黃河唯一的清水就是洛河,那幾年,洛河比黃河還黃,不但黃,還有一股化學藥品味,泛著花白泡沫十里不散。它們最后和黃土高原的泥沙屎尿混在一起越流越大,誰也分辨不出來誰是誰。
“我的老板是湖南人。湖南自古出銻礦,說是中國所有的銻粉最后都賣到了湖南,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湖南老板初來大河面時,是真正的老板,他開了兩個洞口,那時候,一河兩岸有一百多個礦口,至少有一半出了礦石。他的兩個洞口打了兩年,錢掙了很多,到底有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老板包了個小老婆,才二十來歲,長得可秀氣了,像個學生。本來還可以繼續掙下去,可后來出了一件事,一下垮下去了。他垮得有些冤,但又不冤,有一天,縣里有位大干部下鄉檢查工作,正好碰到老板也從縣城下來,老板開的大奔馳,嫌干部的車占著道,跑得慢,打了一路喇叭催他快點,兩車相錯時,老板故意加了一把油,一股黃塵蕩得遮天蔽日,一溜煙把對方甩在了身后。干部覺得受到了挑釁,很生氣,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這是誰,這么牛?工作人員說是一位礦老板。大干部說,回去給我查查這孫子干不干凈。后來,一查,就把老板查得干干凈凈。那干部后來也出了事,吃了幾年牢飯。
“南方人厲害就厲害在不認命,跌倒了再爬起來。沒了礦洞,沒了錢,就開始架碾子加工礦石。那時候一百多礦洞除了養活了上萬工人,也養了數不清的拾礦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背著口袋拿著小錘子、鐵耙子,滿礦山敲敲打打,渣場上母雞扒窩似的拾礦,拾到的礦石,都賣給了碾房。
“我除了開機器,也偶爾去拾礦。渣坡上,礦車嘩一聲倒下來,我們嘩一聲擁上去。拾礦的女人也有年輕的,長得漂亮的,她們背不動,就求人幫她們背。我二十六七了,家里還沒有說下一個女人,就喜歡摻在她們一塊撿礦。女人手快,有時候能拾一口袋,一兩百斤,我背在身上,像背了一座山,但感覺那山是綿軟的,一點也不重,一點也不硌肩。
三
“玲珰比我大三歲。認識她,是第二年的事了。
“玲珰是哪里人,她不告訴我,我也不好問,女人出門闖蕩生活,都不容易,都有難處,讓人知道多了反而不利。那是個陰雨天,雨也不大,是牛毛細雨,連傘也用不著。我去診所打吊瓶,給傷口消炎。前些天碾子的碾槽漏水,礦粉順著水流往地上流,老板讓我給焊上,不焊上就扣工資。電焊是我的強項,手到擒來的事,但困難是機器不能停,銻粉價錢好得很,不能耽誤機會。我從碾槽外面的破洞往里插了根鋼筋棍,焊好了再截斷打磨光整就好了。焊接中,從碾槽里迸出一塊礦石,砸在我頭上,當時沒戴安全帽,砸出了一道口子,縫了好幾針。三十噸的碾子,快兩米高,消化礦石像吃爆米花一樣,添礦石的小子特別懶,也不敲碎,甩起膀子整塊往里扔。
“進了診所門,一眼就看見了一個年輕女人,歪在床上打吊瓶。
“診所那天就兩個病人,我和玲珰。當時還不知道她叫玲珰,人長得一點也不玲珰,細高個子,有模有樣的,就是臉有些長。外面的雨不緊不慢地下著,河水慢慢在漲,山霧罩住了陰陽兩面的山坡,山上的人家都被遮住了。公路在河那邊伸向兩端的遠處,車水馬龍的,這是一條著急忙慌的省道。小診所不時被地下的爆破震得跳起來,又穩穩落下來,擔心它散架了,可就是不散。開礦這事,成也一陣敗也一陣,市場和政策決定榮辱成敗,所以都在趕班加點。年輕的醫生有些瞌睡了,兌好了藥,讓我和玲珰互相幫著換吊瓶,他睡覺去了。
“玲珰也是拾礦的,而且拾了好幾年,我沒來之前她就來了,奇怪的是我從沒見過她。一聊起來,就聊得很投緣,都有點相見恨晚的意思。打到最后一瓶,我的結束了,她的還有一半,她要撒尿,讓我舉著瓶子,舉到廁所門口,她讓我站在門外舉著不要動。輸液管不夠長,我要半彎著腰,貼著門。我聽見里面一只水龍頭打開了,水噴灑得很急,唰唰的,過了一會兒,水龍頭像關上了,但沒關緊,滴答滴答。這是個旱廁,根本沒有水龍頭。
“老板又添了一臺新碾子,還是我一個人開,每天就特別忙,白天黑夜不能離開。不知道為啥,我有些想玲珰,想她在哪里拾礦,拾了多少,晚上和誰住在一起,吃沒吃飯,誰給做飯,心想著她一定也在想我。一個早晨,我正在給機器打黃油,一個女人喊:師傅,你們老板在哪里?一聽聲音,是玲珰,進門來,果然是玲珰。原來她賣了礦石給老板,老板還沒有給她付錢。我倆都有些驚喜。老板不在,玲珰就在碾房等他回來。玲珰說她要回家一趟,她媽病了。那個早上,她給我煮飯,煮的是面條。我第一次摸了一個女人的手,有些涼,硬繭里帶著一點綿。
“玲珰問,晚上走得開不?我本來走不開,但嘴里說,走得開,走得開。她說,我還有兩三百斤礦石,品相不好看,晚上來幫我背到山下賣了。我知道拾礦的事就這樣,礦石好,人爭著買,礦石差了只能攢著等機會。也有人攢了一年半年,小山似的,那是在賭礦價,一般人賭不起。我連忙說行。她回頭就走了,下了碾房的小路,過鋼絲橋,鋼絲橋有些飄忽,玲珰也在橋上飄忽起來,飄著飄著就沒了影子。我回過頭,看見碾子瘋了似的轉,碾轱轆你追我趕,也像在飄。
“玲珰的住處很小,在不起眼的半山腰上,是一間彩條布棚子,一面貼著一塊大石頭,一面幾乎懸空。彩條布有些舊了,顯然住了好多年。它的四周全是這種小房子,有的大點,有的小點,有的新點,有的舊點,有的有人進來,有的有人出去。他們都是拾礦的人,像我們機師傅一樣,有些人認識,有些人陌生,相互幫忙又相互拆臺。我從碾房里帶來了一包銻粉,那是我偷偷攢下的,很值錢,把它們撒在礦石上,拌了拌,礦石立即好看起來。先裝袋子,一共裝了五袋,約有五百斤,我們開始往下面背。一袋子礦石,玲珰抓著袋口,彎一下腰,身一擰就上了肩,我要她幫著才能上肩。這一點我知道自己比不了她們,我看見過有個女人背著兩百斤的礦袋子行走如飛,那不是一天兩天練出來的。賣完了礦石,晚上已經很晚了,玲珰順帶從商店買了一只燒雞,一包辣條,一包花生米,一瓶老白酒。我們開始吃東西。我心里想著碾房,怕機器出事,雖然走前給添料的交代過了,讓照看著點,還是不放心。玲珰看出來了我的不安,說,一個男人,別心太細,太細了啥也干不成,只能給人打一輩子小工。我覺得她說得有道理,但還是不能不細。唉,也是心細害了人一輩子。
“東西吃完了,酒也喝完了,我倆都喝得有些高。燈光照著玲珰,她臉色紅撲撲的,好看極了。她穿著一件毛衣,粉綠色的,襯得胸有些高,像兩座小丘,那是我向往的地方,但從來沒有上去過。我二十八歲了,又像兩歲八個月的孩子,心里有些難過。玲珰把我的頭攬過去,貼在上面,我聽到了呼呼的聲音,一緩一急的,像一條暗河在流動,很有力量。她輕聲說,對不起,姐不方便,姐一輩子都是不方便的人……
“玲珰回老家去了,再也沒有回來,她回到了哪里,沒辦法知道,沒有人可以打聽到,她是個獨來獨往的人。一個女人,就像一個夢,讓人醒的時候少,迷糊的時候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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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年喜,陜西丹鳳縣人。有作品散見《詩刊》《天涯》《散文》《北京文學》等刊物,出版詩集《炸裂志》《陳年喜的詩》《微塵》《一地霜白》等。現為自由職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