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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莽原》2023年第1期 | 趙大河:謎與骨(節選)
    來源:《莽原》2023年第1期  | 趙大河  2023年02月03日08:32

    趙大河,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中國作協會員,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現居北京。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十月》《花城》《山花》《中國作家》《美文》?等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隱蔽手記》《北風呼嘯的下午》《六月來臨》,長篇小說?《黃雀》《我的野獸我的國》《侏儒與國王》?等。話劇作品有“開心麻花”系列?《想吃麻花現給你擰》?等多部暨?《大魔術師霍迪尼的最后遁逃》?等。電影有?《四妹子》?等。電視劇有?《湖光山色》《樂活家庭》?等。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杜甫文學獎、曹禺杯戲劇獎、《中國作家》?短篇小說獎、蔡文姬文學獎、河南省優秀文藝成果獎、金盾文學獎等。

     

    六大夫是在一個大霧天回來的。白色的霧像牛奶一樣濃稠,睜大眼,看到的只是一片深深的白。房屋和樹木都消失了,只有路在腳下隱隱約約地延伸。馬和馬上的人都很疑惑。他們竟然沒有迷路,徑直來到了賈趙村。

    六匹馬停在一個半開放的院子前,院子里面是一個草房子,馬上五男一女。

    一只黑狗朝他們叫幾聲,跑開了。

    六大夫跳下馬,去扶一個女人下馬。其他四個男人端坐馬上。其中一個朝六大夫“嘿”一聲,朝他扔一袋銀圓。六大夫伸手在空中接住。銀圓發出清脆的聲音。他掂了掂,大約有五十塊。四個男人沒有久留,牽上另外兩匹馬又上路了。

    很快,六匹馬和四個男人被大霧淹沒了,馬蹄聲漸漸遠去。

    六大夫看著被攪亂的霧又恢復原樣,這才回頭。他驚訝地看到許多影影綽綽的身影,像幽靈一般從霧中浮現。黑狗又出現了,躲在歪脖的腿后,歪脖拍拍它的腦袋。人們認出了六大夫。六大夫穿著長衫,因為騎馬的緣故,前后擺撩起掖在腰里。他和鄉親們打招呼,大伙笑著回應。六大夫離家多年,如今歸來,穿上了長衫。在他們眼里,穿長衫的六大夫顯得古怪而陌生。但畢竟是鄉里鄉親,大多有血緣關系,一會兒工夫生疏感就一掃而空。他們開起了玩笑。大家更關心的是六大夫領回來的女人。

    “哎喲,這女子俊的,像畫一樣。”

    說話的,六大夫叫她三嫂,城里人,和木匠三哥好上,就嫁到了賈趙村。她說話好聽。

    說話不好聽的是賈二嫂,她背后嘀咕:

    “在哪兒弄了個妖精回來?”

    很多人附和:“是,妖精。”

    農村哪有這樣的女子,衣服小得緊緊箍在身上,兩個奶子簡直要把衣服撐破,腰細得一把能攥住,她也不羞。雖然好大霧,人們仍然注意到這個女人穿金戴銀,紅口白牙,目如流星。

    六大夫向女子一一介紹鄉鄰,這個是二嫂,這個是三嫂,這個是九嬸,等等。介紹到二流子歪脖,他一下子想不起他的大名,卡殼了。

    賈二嫂說:“歪脖啊,你不認識了嗎?”

    六大夫說認識認識。

    歪脖挑釁似的對六大夫說:“那你說我叫什么?”

    六大夫訕笑著說:“兄弟,你瞧……”他仍沒想起歪脖大名。

    賈二嫂說:“歪脖,你還有大名?我怎么沒聽說過?”

    “那是你耳背,”歪脖說,“聽不見。”

    “你說你叫啥?”賈二嫂說,“恐怕你自己都不記得。”

    三嫂添油加醋地說:“我也不知道歪脖還有大名。”

    歪脖大聲說:“我叫賈夠梁,賈夠梁,你們記好了!”

    大家都笑,許多人是第一次聽到歪脖的大名。人們說:“還是歪脖好聽。”

    說說笑笑,氣氛輕松下來,霧也漸漸散去一些。

    最后,六大夫介紹這個漂亮女人,說是他老婆,叫小梅。

    歪脖毫不掩飾地歪著脖子看這個漂亮女子,惱恨眼前的霧,讓他看不真切。歪脖這樣看人是很失態的,但他不管。

    賈二嫂說:“歪脖,你看地上是什么?”

    歪脖說:“什么?”

    賈二嫂說:“你眼珠子掉了。”

    歪脖翻個白眼,說:“管你甚事。”

    六大夫的草房久不住人。鑰匙也找不到了。只好把鎖撬開。歪脖幫忙撬鎖,六大夫一再交代要小心,別把房屋弄倒。這房子看上去弱不禁風,一根手指頭就能戳倒。房門打開,屋里絲絲絡絡全是蛛網和灰須溜,遍地老鼠屎。房頂有幾個窟窿。

    “能住嗎?”賈二嫂說。

    “拾掇拾掇,咋不能住。”六大夫看一眼小梅,充滿信心地說,“能住。”

    六大夫脫掉大褂,動手拾掇屋子。人們沒想到的是,小梅也綰起袖子干活了。這么漂亮的女子竟然不怕臟不怕累,身手還很麻利。鄉鄰們一邊夸贊她,一邊加入其中,幫忙收拾。到霧散時,草房子已煥然一新,而每個人都變得灰頭土臉。大家相視一笑。六大夫要去打水,歪脖把桶奪過去,說他來。水井就在六大夫屋后。歪脖前頭走,黑狗跟在后面。

    歪脖打來兩桶水,大家都洗干凈。

    潑水時,六大夫發現墻角的連翹開了,幾朵鮮嫩的小黃花。

    鄉鄰走了之后,六大夫叫小梅來看小黃花。小梅蹲下,仔細看每個花瓣,看著看著眼淚落下來了。

    六大夫對小梅說:“委屈你了。”

    小梅擦干眼淚說:“委屈啥,不委屈,不用擔心我,我沒事。”

    六大夫看天色不早,急匆匆出門,天擦黑時回來,背著一大包東西,手里拎著鍋碗瓢盆。他像是有八只手,拿那么多東西。那一大包是置辦的新被褥。

    夜里,二人躺在床上,看著房頂的窟窿入睡了。半夜,小梅突然大叫一聲跳起來,驚得房子都顫抖了。六大夫也跳起來,大叫一聲。原來是老鼠鉆進了被窩。他們再也無法入睡。靜夜中,他們聽到成群的老鼠跑來跑去,唧唧唧叫著。他們呵斥一聲,老鼠消停一會兒,復又如故。六大夫打著火,眼前的景象嚇他們一跳。遍地發光的小點點。定睛一看,全是老鼠的眼睛。

    六大夫想找根棍子驅趕老鼠,拉開門,他撞到一個黑影身上,受到更大驚嚇。

    “誰?”

    “我。”

    “我是誰?”

    “我是歪脖。”

    那黑影也嚇一跳,這時穩定下來,想好了說辭。他說他聽到叫聲,過來看看出什么事了。歪脖帶著他的黑狗。六大夫能聽到黑狗喉嚨里發出的聲音。他沒戳穿歪脖的謊言。歪脖和他并非鄰居,能聽到他們的叫聲,他可真是順風耳。

    “有事嗎?”歪脖問。

    “沒事。”六大夫說。

    “沒事就好。”歪脖拍拍黑狗的頭,和黑狗一起走了。

    歪脖三十多了,沒娶來媳婦,整天東游西蕩,小偷小摸。他怎么會在院子里?聽墻根還是偷東西?不管哪樣,都叫六大夫惡心。他朝黑暗中啐一口。

    第二天,六大夫到我們家借大貍貓。我們家的貍貓是貓中之王,逮老鼠可厲害了。它有很多傳說,不但能捉老鼠,還能爬到樹上捉鳥。說到這里,必須交代一下故事發生的時間,那是1947年。那時候,我奶奶還年輕,我父親只有十來歲。

    六大夫早年的故事都是前些年我父親講給我的。父親記性特別好,講起故事繪聲繪色,但他以前對六大夫沒有什么印象,可講的并不多,因為六大夫總是在外游蕩,很少回村,回來也是蜻蜓點水,點個卯就又走了。這次六大夫回來,看樣子是要長住。

    表面上看,六大夫很低調,大霧天悄然回家,不事張揚。但他帶一個美麗女人回來的消息像一枚重磅炸彈,瞬間把村莊掀翻了。

    村里人找各種借口來看六大夫帶回來的女人。小梅一點也不害羞,看就看,你看我,我也看你,不吃虧。

    六大夫到我們家借貓,找的是我奶奶。貍貓是我奶奶養的。我奶奶二話沒說就把貍貓借給六大夫。

    第三天,六大夫到我們家還貓,說貍貓和群鼠大戰三百回合,終于把群鼠降服。貓身上血跡斑斑,六大夫說那都是老鼠的血,貓沒受傷。據說貓咬死了一堆老鼠,六大夫裝了半筐子。六大夫送一斤鹽給我奶奶,我奶奶說什么也不要。六大夫給我父親幾根甘草,我奶奶說拿著吧。父親接過去,放一根在嘴里嚼。

    沒了老鼠,六大夫和小梅就躲在小院里卿卿我我過起了小日子。六大夫從不下地干活。客觀原因是沒有地,他的地讓他哥種著。他靠什么生活,沒有人曉得。他是大夫,可是沒有什么人找他看病。村里人有病都找八大夫,不找他。八大夫為人和藹,有錢沒錢都給看。有時候,八大夫給病人說一個偏方,就把病治了。比如有人得了蛇膽瘡,八大夫說,去,到墳園里,找那下垂的油柏,折幾枝,拿回去烤干,研磨成粉末,用香油調和,抹上幾次就好了。如此這般,怎么收錢?我這樣一說,你就曉得人們為什么看病要找八大夫了。六大夫完全不看病嗎?也不是。偶爾有外面來的人找六大夫看病。六大夫好用虎狼藥,他給病人說到明處,這吃下去,要么好,要么死,你可要想好。病人思慮再三,最后一咬牙,說就這樣吧,開藥!結果是,有的好了,有的一命嗚呼了。有一段時間,全是后一個結果。六大夫感慨,我手上帶炮子兒,看一個死一個。這是后話。我小時候對六大夫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句話。其他小孩也一樣,誰身體不舒服,我們就起哄說:“快,快去找六大夫給你看看,他手上帶炮子兒,看一個好一個。”

    六大夫長得丑,也沒什么錢,卻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在鄉里很是轟動。接連幾天,來看新媳婦的人絡繹不絕。借口各種各樣。

    六大夫脾氣古怪,臉色陰晴不定。小梅卻總是一臉笑,對誰都很熱情。人們感覺和小梅更親近,什么都對小梅說,恨不得把村里一草一木的來歷都告訴她。事后,他們私下里聊天時,發現一個問題,那就是他們是透明的,可是對于小梅的身世,他們一無所知。他們不是沒問過,但每次都被小梅巧妙地岔開了。他們唯一知道的是,小梅是洛陽人。

    小梅很會來事,善于和鄰里搞好關系。她的主要手段是借東西。有借就有還,還的時候,她總是加上利息。比如借一平碗面,她必定還冒高一碗。借一小勺鹽,她必定還一大勺。借半個皂角,甚至會還半塊洋堿。鄰居們都說小梅大氣。

    小梅的好形象樹立起來了。六大夫變成了小梅背后的男人,成了一個隱形的存在。六大夫深居簡出,整天在屋里翻看古醫書,《傷寒雜病論》《金匱要略》《千金方》等等。

    不久,小梅的腰身變粗了,這時已是夏天,什么也藏不住,女人們猜測她有喜了。一問,果然是。過來人毫無保留地向她傳授保胎秘訣。

    六大夫和小梅的幸福生活讓人嫉妒,不久就招來了流言。流言是關于小梅身世的,說小梅不是良家婦女,是窯姐兒,她怕人們知道她的底細,才故意隱瞞身世。誰說的?我們村的女人不輕易相信流言,一定要弄清出處。問來問去,最后全都指向歪脖。是歪脖說的。問歪脖可有證據,歪脖說他也是聽別人說的。別人是誰?歪脖說是一個曾找六大夫看過病的商人說的。商人說他見過這個自稱小梅的女人,在一家妓院里。人們對歪脖的說法嗤之以鼻。

    小梅聽到風聲,就不出小院了。

    更可怕的是,沒多久小梅竟死了。六大夫說她得的是急性瘟病,吃了虎狼藥沒救過來。停尸在草房子中間。

    有人嚼舌頭,說是六大夫把小梅折磨死的。八大夫聽到后,說:“積點口德吧,小心舌頭生瘡。”

    還有人說,是老鼠精報復。這又要說到我們家的貍貓。前面說過,六大夫說貍貓與群鼠大戰三百回合,才打敗群鼠。我奶奶聽了撇撇嘴,不信,但是沒反駁他。通常情況下,貍貓“喵”一聲,老鼠都嚇得屁滾尿流,哪還有膽量與貍貓戰斗。六大夫信誓旦旦,說是他親眼所見。據說,指揮群鼠與貍貓戰斗的正是老鼠精。老鼠精不甘心自己的失敗,想方設法讓小梅得了瘟病。

    瘟病是傳染的,所以當天夜里就匆匆下葬了。

    與其說這是個普通的葬禮,不如說是個草率的葬禮。如果不是后來發生的令人震驚的事件,這個葬禮不會再被人們提起。

    葬禮之后,六大夫就消失了。我是經過慎重考慮才用“消失”這個詞的,因為,六大夫沒有告訴任何人他要出門,更不用說去哪里了。就這樣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起初,人們以為他到外村出診了,多日不見回來,才意識到他又“消失”了。

    六大夫以前就干過這樣的事——突然出走,在外游蕩幾個月或幾年,在大家將要把他忘卻的時候又突然歸來——所以大家不以為意。人們猜測,他妻子的死對他打擊太大,導致他離家出走。他這人雖然古怪,但對小梅卻是疼愛有加。我奶奶說她有一次去六大夫家,看到六大夫正在給小梅吹眼睛,可能小梅眼里進灰塵了。吹眼睛不算什么,六大夫那種疼愛關切的表情給我奶奶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奶奶說,沒見過男人那樣。賈二嫂說,小梅是六大夫的心尖肉。再說了,小梅死的時候,大著肚子,這是一尸兩命,哪個男人能受得了這樣的打擊。

    幾個月過去了。六大夫沒有回來,回來的是那四個騎馬的男人。也就是春上大霧天送六大夫和小梅回家的那四個人。當初那么大霧,誰也沒看清那四人長什么樣。他們完全是揣測。

    這是個冬日,還有大霧。人們正是從這一點判斷這四個人與當初那四個是同一撥兒人。云從龍,風從虎,霧從這四個男人。霧因他們而起。他們身穿黑衣,腰里別著盒子炮,一個戴著禮帽,兩個光頭,還有一個留著長發。這日雖然還是大霧,但比春上那場霧差遠了。

    他們在六大夫院門前勒住韁繩。四匹高頭大馬噴著鼻息,踢騰著腿。

    六大夫的院子沒有門,是一個半敞開的空間。四匹馬如果都進到院子里,會將院子擠爆。

    戴禮帽的男子打馬進去,在院子里轉一圈。草房子的門上掛著鎖。他揮舞馬鞭朝屋檐抽一鞭,腐朽的屋檐掉下一大塊,塵灰飛揚。

    他跳下馬,一腳踹開門。門連同門框向里倒去,砸起一股嗆人的煙塵。草房子搖晃幾下,差點倒掉。等煙塵散去,他進到屋里看了看,空空如也,也沒有近期生活的痕跡。他從屋子里出來,翻身上馬。

    看熱鬧的村民呈弧形散開,與他們保持五步距離。

    戴禮帽的男子問村民:“六大夫去哪里了?”沒有人回答他。他又問:“他帶回的女人呢?”還是沒人回答。他腿一夾,馬往前兩步,馬頭快頂住賈二嫂,賈二嫂往后退一步。他用馬鞭指著賈二嫂:“你說!”

    “死了。”賈二嫂說。

    “誰死了?”

    “你說的那個女人死了。”

    戴禮帽的男人嘟囔一句:“怎么會死

    呢?”他不相信,又用馬鞭指著歪脖。

    歪脖后退一步,手放在黑狗的頭上,不讓它叫。歪脖也說那個女人死了。“真的,”他說,“墳園里那個新墳就是她的。”

    戴禮帽的男人盯著歪脖,歪脖又后退一步。

    “你的脖子怎么啦?”戴禮帽的男人問道。

    “生來就這樣。”歪脖說。

    “真的嗎?”

    “真的。”

    “沒騙我?”

    “沒騙你。”

    那男人突然一馬鞭抽過來,歪脖猝不及防,馬鞭正抽在脖子上,抽出一條紅印。歪脖跳起來,哎喲一聲,脖子仍是歪的。黑狗朝戴禮帽的男人吠叫起來。那男人說:“果然沒騙我。帶我去看墳!”

    墳園就在村邊。新墳也不新了,但能看出那一抔土與別的墳不同。歪脖指著這個土堆說:“這個就是!”

    戴禮帽的男人問:“那個女人是怎么死的?”

    歪脖說是瘟病。

    那男人又問:“死時什么樣子?”歪脖不明白他的話,說就那樣。

    那男人進一步問:“她肚子大嗎?”

    歪脖說:“大。”他比畫一下,“肚子上像扣個鍋。”

    戴禮帽的男人跳下馬。其他三個男人也跳下馬。他們圍著墳看來看去。一個土堆,有什么好看的。村民們臉上滿是疑惑的表情。

    戴禮帽的男人用馬鞭頂了頂禮帽,吩咐另外三個男人:“去,找幾個镢頭或鐵锨。”

    這是要干什么?人們紛紛猜測,心頭有不祥預感。有人悄悄離開,去叫族長。

    族長是我們本家的,輩分很高,我父親管他叫大爺。

    三個男人拿來镢頭和鐵锨,就要動手刨墳。族長帶著一群人及時趕到,阻止他們。

    長發男人掏出槍說:“誰攔打死誰。”他抬手一槍,樹上一只麻雀應聲而落。

    族長沒退縮。

    戴禮帽的男人說:“這女人是我老婆,托付給六大夫,她,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誰攔,別怪我不客氣。”他眼中殺氣騰騰。

    族長還要說什么,被族中幾個中年人拉走了。他們勸族長,為一個死人,搭上活人的命,不值當。族長罵他們沒種兒,叫幾桿破槍嚇住了。

    幾個人開始挖墳,因是新土,挖起來不費力,一會兒工夫,棺材就露出來了。戴禮帽的男人一努嘴,兩個光頭男子跳進墓穴,用镢頭撬棺材蓋。镢頭很難卡入棺材蓋與棺材板的縫隙,二人便用蠻力狠砸棺材板,發出嘭嘭嘭的沉悶聲響,仿佛死人在詛咒。人們紛紛掩鼻,后退,別過臉去。大人將小孩趕走,不讓看。賴著不走的小孩,被大人捂住眼睛。終于镢頭嵌入棺材縫隙,用力一撬,棺材蓋打開了。

    圍觀的村民們都愕然,四個男人也目瞪口呆:棺材里并無女人的尸體,只有三塊土坯。怎么回事,誰也搞不清楚。死人不翼而飛,土遁了。有人說:“也許那個女人根本沒死。”幫助六大夫料理后事的三奶奶說:“死

    了,死了,我幫著入殮的,怎么會沒死呢。”

    那四個男人看著空棺材。戴禮帽的男子鐵青著臉踹一腳棺材蓋,放狠話說:“你們告訴六大夫,他死定了。”

    說罷,四個男人翻身上馬,徐徐而去,走出百步之后,身影在霧中漸漸模糊,以至消失。

    這一幕是父親講給我的。父親那時十一歲,他屬于被趕開的對象。他太小,大人們不讓他往前去,說那不是小孩該看的。可他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被趕開后又悄悄從大人們的腿縫里鉆到前面。棺材打開的時候,他第一時間看到棺材里沒有尸體,只有三塊土坯。父親說他看到三塊土坯時笑了。他的笑很不合時宜。但他忍不住。這些人大費周章得到了什么?三塊土坯!這不是很好笑么。可是其他人都不笑,他們不但不笑,表情還像鐵一樣冰冷。戴禮帽的人狠狠瞪他一眼,他就不敢笑了。父親說那種感覺太怪了,笑聲在肚子里躥來躥去。父親說:“你不知道那有多難受,肚子里仿佛有一群鵝在打架。”父親看清了那個戴禮帽的人,他很帥氣,五官清秀,如果不是拿著盒子炮,你會把他當成秀才。看得出來,那個長發的和兩個光頭的都怕他。“長得帥氣的人也會很厲害,”父親說,“人不可貌相。”

    四個人走后,村里人都曉得六大夫惹禍了。那女人究竟是死是活,沒有人知道。有人說是尸遁,說得神乎其神。什么叫尸遁?就是死尸會自己遁逃,從棺材里消失。有人相信,有人半信半疑,更多的人不信。

    歪脖愛刨根問底,非弄清楚不可。他先問三奶奶:“你幫著入殮的,你說實話,那個女人死了沒有?”

    三奶奶說:“千真萬確,死得透透的。”她又說:“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我還能分不清死人活人。”

    歪脖又問抬棺人:“抬棺有什么異樣嗎?”

    抬棺人說:“棺材輕,當時就覺得奇怪,心想這個女人肯定瘦得像蘆葦。”

    歪脖又問當天夜里誰守靈。這明擺著,六大夫守靈,沒有其他人。于是,他得出結論:六大夫根本沒把女人埋進墳墓里。

    有人問歪脖:“那你說六大夫把她埋哪兒了?”

    歪脖歪著脖子,帶著嘲諷的表情看著問話人,反問道:“我說他埋他女人了嗎?”

    那人不服,嘁了一聲:“死了不埋,尸體呢?”

    歪脖繼續嘲弄道:“我說過她死了嗎?”

    那人說:“咦,三奶奶親自入殮的,還能沒死?”

    歪脖說:“我也沒說她沒死。”

    那人說:“你這不是抬杠嗎,依你說,她到底死了還是沒死?”

    歪脖說:“我哪知道。”

    說罷,他吹著呼哨,晃著膀子走了。瞧他那樣子,仿佛他知曉秘密似的。

    那人在背后罵他:“球樣兒!”

    歪脖又找八大夫探討真相。二人都是大夫,也許八大夫能知道點什么。可是從八大夫那里,他一無所獲。他問八大夫那個女人得的什么病,八大夫說他不知道,他沒給那個女人看過病,六大夫就是大夫,不需要他去給他女人看病。

    對于空棺,八大夫也沒什么好說的。

    “你相信尸遁嗎?”歪脖問道。

    “聽說過,”八大夫說,“但是沒見過。”

    挖出空棺之后不久,村里誕生了一個傳說,說六大夫的女人沒死,變成了一只火紅的狐貍。

    見過這只狐貍的人很多。因為它掉到了天坑里。天坑在寨外,是自然塌陷的一個坑,有四五米深,像一口巨大的鍋。剛下過雪。可能因為雪的緣故,狐貍才掉進去的吧。天坑四壁濕滑,狐貍沒有著力點,上不來,狼狽的爪子在四壁留下許多劃痕。最先發現這只狐貍的人是歪脖。他知道狐貍皮值錢,想把狐貍打死,剝皮賣錢。他用石頭砸狐貍,狐貍跳躍著躲閃,他一次也沒砸中。一會兒工夫,圍上來許多人,都用石頭和土塊砸狐貍。有幾次險些砸中。狐貍騰挪閃避,狼狽不堪。

    八大夫路過,看到人們在鬧哄哄地往天坑里扔石頭和土塊,伸頭一看,看到那只紅狐貍。他喊停,讓人們別砸了。

    八大夫和六大夫是親兄弟,六大夫是老六,他是老八,管六大夫叫六哥。他和六大夫反差巨大,八大夫高大帥氣,六大夫矮小丑陋;八大夫親切隨和,六大夫古怪嚴厲;八大夫按部就班,六大夫來去如風……總之,看到其中一個,往他的反面想,就是另一個人。八大夫是我們村很有威望的人,他的話沒人敢不聽。

    八大夫喊停,人們停下來,他們以為八大夫能有好辦法抓住狐貍。

    八大夫說:“你們看看它。”

    狐貍已經跳累了,站立在天坑中間,打量著天坑上面的人。

    大家都盯著狐貍,八大夫讓他們看什么?

    “看它的表情。”八大夫說。

    狐貍幾乎絕望了,這么多人要置它于死地,它躲無可躲,避無可避。

    接下來,奇怪的一幕發生了,狐貍前爪合十,朝人們作揖。

    人們說,成精了成精了,這狐貍成精了。

    他們搞不清成精的狐貍會不會帶來災禍,要不要把它打死。

    八大夫說:“你們還要打嗎?”

    人們不說話。

    八大夫又說:“誰要打狐貍,以后別找我看病。”

    人們悄悄將手里的石頭和土塊扔掉。

    歪脖說:“是我先看到的。”

    他的意思是,這個狐貍屬于他。

    八大夫嚴厲地看他一眼。

    八大夫一貫很和善,人們從沒見過他有這么嚴厲的眼神。

    歪脖也扔掉手里的石頭。

    八大夫讓人們散去。他那么嚴肅,人們只好聽他的,陸陸續續離開。但都沒走太遠,而是躲在墻角、樹后,偷看八大夫干什么。

    八大夫找來一根長木桿,斜著放入天坑,狐貍明白八大夫在搭救它,順著木桿爬上天坑,如一道紅色的閃電,瞬間消失了。

    后來,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傳說,說這個紅狐貍是六大夫的女人變的。六大夫的女人愛穿紅衣服。還有人說,那表情也是六大夫女人的表情。這就太玄虛了。還說八大夫每天早上打開門,都發現門口放一枚雞蛋,那是狐貍在報答他的救命之恩。父親說他問過八大夫有沒有狐貍報恩的事,八大夫笑了笑,沒說有,也沒說沒有。

    六大夫一走,泥牛入海,再無消息,是死是活,沒人知道。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那一伙人還在找他,而且還沒找到。那些人時不時來村里打聽六大夫,每次都失望而歸。有一次,長頭發要燒草房子,戴禮帽的男人制止,燒了房子他就更不會回來了。幾個月后,他們最后一次出現在我們村。這次,還有霧。霧不大,如輕紗繚繞。有心人回顧之前他們出現的情景,得出結論,他們出現的時候全有霧。莫非他們只挑選霧天出沒。

    四個男人心事重重,蹲在草房子前吸煙,打發時間。他們在等六大夫嗎?當然不是。六大夫哪會這時候出現。馬拴在樹上。四匹馬瞪著空洞的大眼睛。村民們躲得遠遠的。歪脖曾被抽過一馬鞭,鞭痕還在,他更不敢上前。他抱著黑狗,不讓它叫。

    三個男人在說著什么,戴禮帽的男人一言不發,只是抽煙。最后,他站起來,把煙頭在腳下跐滅,又打量一眼六大夫的草房子,朝長發男人點點頭。長發男人打著火,先點燃一把干麥秸,再用麥秸去點草房子。草房子并不像想象的那么易燃,好一會兒才點著。房子已經腐朽,只是燜燃,冒出很大的煙,像蒸籠一樣,過了多時,終于騰起一股火苗,然后一發而不可收,熊熊燃燒起來。

    四個男人看到火焰沖天而起,這才打馬離去。

    村民們沖出來救火,已經遲了,草房子一會兒工夫就化為灰燼。

    六大夫院里有棵皂角樹,皂角成熟時,人們就把皂角打下來,用來洗衣服。皂角樹被燒了半邊,人們惋惜不已。

    不久,宛西解放了。

    這年冬天,一個寒風刺骨的日子,新成立的縣政府在竹林寺村召開宣判大會。十二個男人被五花大綁,押上臨時搭建的臺子。縣長親自宣讀了對他們的死刑判決,罪名是反革命和搶劫殺人。我們村歪脖在現場。他指著其中三個人說:“那三個家伙來過我們村。”旁邊的人問他:“他們到你們村干嗎?”“找六大夫的麻煩。”“他們為什么要找六大夫麻煩?”“你問他們。”旁邊的人“嘁……”一下,翻個白眼。

    歪脖指的那三個犯人,就是戴禮帽挎盒子炮來村里找六大夫的那個頭兒,以及他手下那兩個光頭。這天頭兒沒戴禮帽,露著打油的偏分頭;兩個光頭還是光頭。他們背上都插著牌子,上面寫著他們的名字,用紅筆打個叉。罪犯都低著頭,只有頭兒仰頭望著人群,從他的眼中看不出恐懼。宣判后,要把他們押到七里河灘,執行槍決。士兵推頭兒一把,頭兒身子一擰,對押他的人說:“別推,我自己能走。”押解士兵仍然抓著他的胳膊。兩個光頭互相看一眼,梗著脖子,大踏步往前走。早死早托生。走在最后的大個子罪犯,膽量與他的塊頭很不相符,嚇得尿了褲子,押解士兵推他,他癱軟下來,兩個士兵竟然架不住。押解士兵征得縣長同意,對他就地執行了槍決。人們嘩啦啦跟著看殺人。大塊頭被槍斃后,他們繞著大塊頭走。大塊頭的死法讓他們感到失望,他哪像個殺人越貨的強盜,這么。有人朝大塊頭的尸體吐唾沫。

    歪脖回到村里神神秘秘地說:“你們猜我在竹林寺看到誰了?”

    他說話無頭無腦,大家怎么猜。

    賈二嫂說:“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歪脖說:“和六大夫有關,你們猜猜。”

    賈二嫂說:“那個紅狐貍女人。”

    歪脖說:“猜對了一半。”

    賈二嫂猜不出。其他人也猜不出。歪脖不再賣關子,講了三個男人被槍斃的事:“他們被押到河灘。槍斃人,都是讓跪下,槍對著后腦勺打。不跪?就在腿窩踹一腳,自然就跪了。戴禮帽那個,就是頭兒,他不跪,士兵踹他腿窩,他有防備,竟沒踹倒。他死到臨頭,昂首挺胸,絲毫不怕,嘴角掛著笑……槍斃他的時候,他大叫:“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歪脖說那個頭兒叫龐一坤,牌上寫的是這個名字。他被槍斃后,六大夫就領著女人回來了。這次他沒穿長衫,小梅也沒穿紅襖。他們更沒騎高頭大馬。他們背著兩個大包袱——全部的行李,從東邊走過來,黃昏時悄然進村。

    我父親那年十四歲,在村邊拾柴,遠遠看到一男一女兩個人,覺得奇怪。誰會背著大包袱呢?本村人不會,走親戚的也不會。他們走到跟前,父親還沒認出他們。六大夫和小梅都變化很大,滿臉滄桑。父親問他們找誰,他們說回家。回家?父親很疑惑。六大夫也沒認出眼前這個后生,他問:“你是誰家的孩子?”父親回答后,他說:“我是六大夫,你六叔。”

    父親這才認出他們,趕快幫他們拿行李。

    多年之后,父親仍然清晰地記得那個黃昏。天很冷,刮著小北風,外面沒什么人。六大夫和小梅走得滿頭大汗,身上熱氣騰騰。父親接過小梅的行李。她道聲謝,開始活動肩膀。父親剛走幾步,有些猶豫了。

    “你們家……”父親說。

    六大夫說:“我知道,燒了。”

    父親說:“去我們家吧。”

    六大夫說:“你當家嗎?”

    父親說:“我爹我媽肯定同意。”

    父親將六大夫和小梅帶到我們家,我爺我奶很熱情,又是做飯,又是收拾床鋪。我們家住房很緊張,但有一個磨坊。我爺奶準備搬到磨坊去住,把他們的房間讓給六大夫和小梅。

    正吃飯時,八大夫來到我們家,要讓六大夫住他那里。他說他有一間空房。我爺我奶說已經收拾好房間了。八大夫說他看到了,磨坊。我爺說磨坊他和我奶住,六大夫和小梅住屋里。八大夫說:“他會忍心把你們趕到磨坊?”六大夫接話說:“是,哪能讓你們住磨坊。”我爺還要堅持,八大夫說:“別爭了,就這么定。”于是,六大夫和小梅住進了八大夫家。

    六大夫回來,人們自然要問他與龐一坤的恩怨過節。六大夫說他不認識龐一坤。這明顯是瞎話,你不認識,人家會來找你,會扒你老婆的墳?你把我們都當傻子嗎?六大夫咬定他不認識龐一坤。他說他連這個名字都沒聽說過。

    大家明白六大夫不愿提這樁事,既然如此,也就不問了。可有一個人偏不,你越是不想說,他越要刨根問底。這個人就是歪脖。他剛加入農會,是積極分子,走路頭仰得很高,像打鳴的公雞。

    歪脖問六大夫,六大夫回答仍是那句:

    “我不認識龐一坤。”

    歪脖提醒六大夫,說龐一坤送他和小梅回來的那天他在場,他都看見了。就是那個大霧天,六匹馬,龐一坤走的時候把你們騎的兩匹馬也牽走了。“那馬本來就是龐一坤的吧?”

    六大夫不言。

    歪脖循循善誘:“你是受壓迫者,你應該站出來控訴龐一坤一伙的罪行。那一伙中還有一個長頭發的在逃,我們一定會抓住他的。”

    六大夫不言。

    歪脖說:“龐一坤已經死了,你還怕啥,有啥不能說的。”

    六大夫沉默一會兒,回了一句:“我不認識他。”

    歪脖又問六大夫的女人小梅,小梅也說不認識龐一坤。“真的不認識嗎?”歪脖直勾勾地看著小梅。小梅被看得心里發毛,但她堅定地搖搖頭說不認識。

    歪脖去找八大夫打聽。畢竟六大夫住在他家,說不定他知道一些六大夫的秘密。八大夫一句話就把他懟回去了:“你管人家的閑事干啥。”

    歪脖說:“要沒什么見不得人的,為啥不愿說?”

    八大夫說:“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歪脖哼一聲,說他會弄清楚的,沒什么能瞞得過他。現在,他說話的語氣比以前自信一萬倍。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莽原》202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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