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原創版》2023年第2期|李知展:玉是石頭的心
1
不能用小來形容它,可城區確實不大。蒲天麗開車繞了幾個圈,仍沒有物色出一處合適的角落將后備箱里的東西扔掉。這時她才覺得,城市還是小了,到處都熟門熟路,沒個躲避處。蒲天麗停了車,驀然一驚,不覺竟開到了董廣川的店鋪旁邊。想想前因后果,她長長嘆了口氣。
曾以為這個不大的城區,對她來說足夠了,可以安放她平庸的余生。泛起這個念頭時蒲天麗啞然失笑,她算個什么呢,無名之輩。這小城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大家熱熱鬧鬧的,過得好著呢,倒是她,成了闖入者。
準確地說,蒲天麗是從大城市敗退下來的。畢業后,她先是在省會上了一年班,覺得工資低,沒出息,輾轉到南方沿海城市工作了六年,其間換了好幾份工作,公司文案、策劃、行政主管助理,再到小部門的二把手,蒲天麗不可謂不努力,她所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沉默刻苦的身體。如此辛勞六年,她存了近四十萬,對網絡上動輒年入百萬的精英來說可能不值一提,對她來說,很可以了。一個普通工薪族,存下的每一分錢,都要在吃喝拉撒房租中精打細算,每一塊錢都是她和生活斗智斗勇的勝利結余,帶著沉甸甸的成就感。可眼見房價直躥云天,蒲天麗站在出租屋的陽臺上,望著遠處城市地標樓宇滾動的霓虹,再看看自己銀行賬號里緩慢增長的存款和日益攀升的年齡,朱顏辭鏡花辭樹,樹留不住花,這城市也留不下她。
先是與處了三年斷續同居了兩年多的男友分手,再是工作上換了個部門領導。男友分手時他終于遇到了個本地女生,一見鐘情,無非想走點捷徑。男友辯解“戀愛和結婚不是一回事”,不辯解還好,一辯解更顯薄情無恥。再說這個領導,排擠掉原領導上位的,帶著尊貴的派頭,業務上沒見得多出奇制勝,小官僚習氣倒揮灑自如,媚上者必欺下,她從上司討好得來的那點兒權力,必然對下屬無所不用其極,從上任之初,就處處刁難蒲天麗,一個方案改來改去,總難令她滿意。部門例會上,將她打印的討論稿,兩根手指夾著,懸在半空,輕輕搖動,幾張無辜的紙嘩啦啦地撲扇,領導斜著眼,說了句:“小蒲,這就是你做的方案?”蒲天麗低著頭,漲紅著臉,職業尊嚴就此碎一地,再也拾不起。同事們眼觀鼻,鼻觀心,紛紛夾緊無形的尾巴,裝作恭敬地看筆記,內心難說不竊喜。蒲天麗反思,自己因是原部門領導一手提拔的,一朝天子一朝臣,自然難被現任視為“自己人”。上一任領導對她充分信任,在她曾是領導跟前的紅人時,以為是自己能力所得,并沒顧忌同事的敵意,如今新領導將她和上一任綁在一起,也算咎由自取。事后她才知,也不單是她之前被重用,現在打壓她,能更好地樹威風;還有一點,她還是名義上的小組長,擋著領導安插親信了。她的存在就是錯的,再怎么努力,也于事無補。
重新規劃辦公室之際,蒲天麗的工位被調到最前面門口位置,隔壁挨著茶水間,人來人往,腳步雜沓,常有異響;新領導的工位在最里面,與她成斜線,只需眼角略一掃,蒲天麗一舉一動都逃不掉。領導到辦公室換下高跟鞋,常踩著軟緞拖鞋,悄無聲息突然出現在蒲天麗身后,借布置工作,探向她的電腦桌面,看她到底是在“劃水”還是在做方案。那種得時刻夾住繃緊、如芒在背的緊張感,孤立無援的凄惶感,怎么努力都不被信任的徒勞感,被領導以大義凜然的借口排擠的委屈感……蒲天麗愴然一嘆。
她恨自己,為什么沒能堅持忍住?領導再一次在例會上自吹自擂,并順帶羞辱她時,蒲天麗拉開椅子,從會議室直接出去,當然,門摔得有點響。可視化的寫字樓觸目都是玻璃墻,她其實無處躲藏,沖了一杯速溶咖啡,靠在茶水間走廊盡頭。窗戶沒關,風灌進來,樓下人來人散,蒲天麗忽然覺得真沒意思,一切都沒意義,她想哭一場,又怕同事看到,牙齒哆嗦著,抱著馬克杯,回到了工位。杯子被她攥得太過用力,勺子在杯壁磕得叮當響,咖啡灑了出來,她喝了一口,真苦,得咽下去。蒲天麗甚至都想著該怎么送點禮,以作緩和。
私下里,她給以為交好的同事吐槽新領導,其中有一句:“既無作品又無人品,裝什么狗屁前輩,無非先死先退,有什么可傲嬌的?”
這吐槽斷送了她的前程。同事也可能對新任心懷不滿,將對話框截圖給另外的同事,她給自己打了碼,卻讓蒲天麗無遮無擋。截圖傳播開來,必有心腹向領導告狀。新領導氣得一蹦三尺高,直接杵到總經理跟前,揚言讓經理在她和她之間選一個:“這樣的下屬,我是沒能力管得了了。”
蒲天麗出局。
數年里,她一直為公司盡心盡力,熟諳那些口號:公司給了你事業平臺啦,以公司為家啦,感恩啦……打工幾乎打成了精神股東,到這時,才發現,沒人為她說一句話,都裝不認識。公司對她,棄之如敝屣。
那段時間,蒲天麗內分泌失調,滿嘴起泡,總覺得有一口氣堵在胸口那兒,有時午夜夢回,腦海里盤旋的都是領導刻薄的嘴臉。蒲天麗無助地哭了,哭著又忍不住攥緊拳頭,殺心頓起。為了一份小小的工作,想殺人,她想,至于嗎?事后當然覺得可笑,可自己就如一只螞蟻,當時的一粒石子就橫亙如大山,她翻不過去,何況還有那么多隱形的壁壘。
關隘重重,路路不通。
積郁已久,生了一場病。她一個人,頂著張慘白的臉,捂住兩個多月來血污淋漓的褲襠,掐著斷續疼痛的腹部,在婦幼保健院四樓排隊做彩超。她總懷疑肚子里長了個什么東西,要不然怎么月經動輒幾個月不來,一來就持續不止,像輪胎在慢慢漏氣。排隊的間隙,看見檢查完從彩超室出來的人,有的一臉輕松,有的垂頭喪氣,竟然有那么多年輕的女性身懷暗疾,甚至有個女生剛拿到結果,就撲在男友懷里哭了……蒲天麗一顆心提著,人家哭還有男友陪著,又是遞熱水又是拎包,自己呢,死活都無人問。透過醫院的窗口,她回望公司的方向,近處的天橋下,仍然車水馬龍。到這時,她才發現,如果此刻得了絕癥,這偌大的城市,繁華也好熱鬧也罷,再與自己無關。城市的光鮮亮麗,不是為她準備的。蒲天麗灰了心,局外人似的,盯著奔忙的人們,有多少人能在此扎根?不過都是一節節電池,供養了這個城市的聲色輝煌,等電力耗盡,就被淘汰出局,如丟一件垃圾。
漂泊異地,冷漠的人際關系里,無數個被孤獨啃噬的夜晚,蒲天麗時時涌起逃離的想法,可真決定卷鋪蓋走人,也就在一剎那。稻草一根根堆積起來,在臨界點,駱駝倒了。
幸好是虛驚一場,診斷結果是體虛,飲食不規律,說起來,都是氣的。醫生讓她好好調養,再這樣糟蹋身體,將來生育都是問題。出院后,她辭了職。繳械投降,我認命,行了吧?
真正的離別是無聲的,連個再見都不會說,事實上真到離開,也沒有幾人讓她有說再見的沖動。蒲天麗特意選了慢車的臥鋪,蓄意醞釀一些傷感,畢竟在這個城市待了六年多,不為別人,為自己拋擲的年華勢必也要感傷一下子。
可惜沒能如愿。車里同坐的乘客帶著孩子,一路上倔強地哭笑吵鬧,耳機也不起作用,她那點離愁別緒被沖得潰不成軍。蒲天麗一路坐下來,只有一個最直觀的感受:小孩子是什么奇異的物種,怎會有如此旺盛的精力?讓人抓狂!
那位挺著孕肚的年輕母親也處在崩潰的邊緣,疲倦油黃的臉,向對面的蒲天麗抱歉連連。倒弄得她不好意思了,扯下耳機,主動幫她接熱水沖奶粉,拿出零食哄住幼童。在他終于止住哭聲時,蒲天麗適時夸獎:“真棒,好可愛啊。”違心又鄭重。做母親的疲憊的眼睛里溢出笑容,認領了贊譽,也適當地表示了謙虛:“性子倔,有時調皮得很呢。”
蒲天麗的熱情是帶著目的的。此番回去,不免被親友誘導步入相親、結婚、生子的通用程序里,和這位已做母親的同齡女性聊聊,算是課程前的自主預習。得了樣式精美的巧克力,男孩未長齊的牙齒專注地、參差地開墾,她們正好有聊天的空隙。攀談下來得知,她叫“姐”的這位母親,比蒲天麗還小兩歲,二十七,同行的兒子剛滿三歲,肚里還有已滿六個月的碩果,這次就是把兒子送回老家一段時間,以便生養老二。蒲天麗佩服又困惑:在壓力如此大的城市,有必要連續生育嗎?她陰暗地想,或許這位家里老公有錢,她不用上班,可以安心回歸家庭。可從她的言談來看,她也是工薪階層,還在擔心產假能不能得到保證。
得知蒲天麗比她還大,尚未婚育,她似乎有了優越感,好像一場游戲,她比蒲天麗早通了幾關,覺得有資格以過來人的身份對她指點:“女人嘛,還是要結婚生子的。”
“現在都流行‘躺平’,誰還愿意辛苦結婚生育呢?”蒲天麗小心回應。
“那還不是自私?”她說,“我一點也不羨慕那些女生,喝個咖啡啊看個展啊旅游打卡個景點啊,自由自在似的,那種虛假的自由,可太容易了。不用撫養孩子,誰做不到呢?”她說,“她們不想想,她們的父母當初也這么想,哪有她們現在的瀟灑呢。”
這打擊面實在有點大,將蒲天麗也裹挾進去了。蒲天麗覺出她層層的“重”,同時也覺出自己的“輕”,她似乎要為這輕愧怍,又不知愧怍什么。對面的小母親好像不忿于單身年輕女性的輕,要把她這樣的重加諸所有女性才覺得心意能平。蒲天麗感到一種無端的惶恐,不敢再搭話,戴上耳機,默默去追喜歡的懸疑小說新更篇章。
小說里有一段,說有一種鐵線蟲寄生于蝗蟲體內,蝗蟲看似能自主活動,神經系統其實已被鐵線蟲控制,它不停地覓食喝水,似乎為了自己吃飽喝足,其實都是鐵線蟲在發出指令,它一生奔波勞碌,供養的不過是體內的寄生蟲。到最后,蝗蟲會在神經系統的指揮下,“自愿”奔赴河流,將自己淹死,以便讓鐵線蟲鉆出體外。
蒲天麗移開手機,嘆口氣,誰的一生不是在做著辛辛苦苦走向河流的徒勞的努力呢?
…………
正在駕駛座上胡思亂想,她隔著車窗,依稀望見董廣川從“石之心”走來的身影。蒲天麗笑了笑。很苦。
2
雖早有預料老家也非逃避之地,有件事還是始料未及,先是親戚的不解、輕蔑,嘴里說著“回來也挺好”,眼里卻盡是“混不下去了吧”,她自覺低矮一截,如宴席上欲坐貴賓席而沒搶到位者,訕訕退回,同桌的雖都為普通賓客,看她的眼神意味可就復雜了。她并沒有因為降尊紆貴,而被他們視為同類,在將她視作上躥下跳的“不安分子”同時,因他們在下等桌占位已久,根系牢固,彼此熟絡,覺得頗有資格對她進行提點、說教;她作為闖入者,只好唯唯諾諾,灰頭土臉地承接著豐沛的唾沫星子。
在鎮子上,一個將近三十歲還沒婚嫁的女性,是食物上的霉斑,喉嚨里的魚刺,全家人的心病。母親一輩子強勢,此時也不得不點頭哈腰,對前來串門的親友順勢央求:“她姨,有合適的,幫著介紹一下啊。”
當確定她不再返回后,親友們爆發出的婚介熱情,她招架不住。蒲天麗惡毒地想,她的出現,如天上突降一具鮮活的女性,雨后蘑菇似的,誰采到算誰的。七大姑八大姨將身邊能搜羅到的單身男性一股腦介紹來了。她充分認識到了男人的多樣性,歪瓜裂棗匯集。有加了微信沒聊幾句,就讓她“發張照片看看”,還要求“素顏”的,理由也給得充分,“不愛那濃妝艷抹‘P’得親娘都認不出的不過日子的女人”,一副點菜的口吻;有一上來為表示跟她是同路的,說自己也在大城市打拼過,掙過大錢,見過世面,意即不憷她這樣的女人,蒲天麗剛試探地問他年收入多少市里有房嗎,他就惱了,說“小姑娘不要這么勢利”;也有張口就問什么工作工資多少的,雖沒教養,也還能忍;入夜就問得深入了,也問得花樣翻新:“年紀這么大了,之前處過幾個男朋友啊?”“真就一個?分手這么久了,那個……怎么解決啊?”“沒流過產吧?哈!”……哈你媽呢,蒲天麗真想大吼一聲,熱情問候他八輩祖宗,一顆心氣憤起伏,久難平息。
一圈下來,她悲哀地意識到,唉,也不全怪介紹人,在媒人眼里,自己也不是什么新鮮貨色了:二十九歲,非傾國傾城色,無穩定工作,眼界被養得虛高,不接地氣,家境普通,還有個弟弟,不愿伺候丈夫公婆……鏡花水月,都是空。她自取其辱。不該回來的,至少,不該相親。
在家兩個月,見了幾十個,都是浪費時間,一通忙亂,蒲天麗將這段時間介紹來的微信全部拉黑,唯獨一人,猶豫很久,蒲天麗不敢了斷,一因他是親戚介紹的,再就是他下手快,已經被母親掌過眼。小伙兒名叫陳威,矮矮的,胖胖的,就顯示出了忠厚之相,每次來她家,都帶著不菲的禮品。貴重的東西母親當然不會收,幾趟下來,得到了母親的首肯。“這孩子,實誠”,讓她,“正經處處看”。
蒲天麗不置可否。以為能敷衍過去呢,他卻帶著介紹人,按規矩送來禮品,這就如兩國正式建交前的會晤。她這才發現沒有明確回絕就成了默許,對方已按部就班啟動聘娶流程了。
這場會面,像是拍賣展,蒲天麗不尷不尬的,像件靜默的貨品,被兩方暗中估價交易。在她的阻攔下,母親倒是沒收男方的見面禮。介紹人臉上有點難看,所以他們走后,母親立即卸掉臉上招待的笑容,語帶慍怒:“不滿意,你倒是自己找啊,這么些年,也沒見你帶來一個男的。這托人給你介紹的,都知根知底,你又嫌棄,這事那事!”母親拋擲手里的抹布,喊出:“反正辛辛苦苦把你養大啦,你想咋的就咋的吧,我不管了!”熟悉的路數。
母親最擅長內疚型控制的招數,先歷數其辛苦,讓你感到愧疚,覺得忤逆她簡直沒良心,她再循循善誘,以此達到控制的目的。盡管路數諳熟,蒲天麗還是不禁為自己的挑剔感到羞恥,為自己如此年紀還沒完成世俗任務感到羞愧,為母親心焦而她仍不領情感到羞慚。蒲天麗內心一嘆,矮下身,柔聲哄母親,直到表了態:“那不得再處處看嘛,再說,我爸還沒回來,總得也讓他過過眼。”
“他回來能怎么著?他見了也得覺著好!”母親當家做主慣了。
“好啦,媽,別生氣啦,是我不對,你歇著,屋子我來收拾。”
母親又一次勝利。可樣子猶氣哼哼的,坐在沙發上,邊查看留下的禮品邊自言:“你看陳威多懂事,帶這么重的禮,隔三岔五就送吃的喝的,你還想要什么樣的?”母親已站在欽定的未來女婿立場,瓦解她的防線。翻開一封果子,母親喊了一聲,“呀!”禮盒里是三沓錢,嶄新的三萬。敵方還是暗戳戳地將見面禮強給了。
蒲天麗軟磨硬泡,讓母親打電話給介紹人,把見面禮收回。介紹人老奸巨猾,在電話里笑嘻嘻的,說:“錢,什么錢?我不知道啊,不就幾盒果子嘛。要說,小威這孩子真有心,專門開半天車去開封老街上定做的喜馃,好吃吧?麗兒要喜歡的話,讓小威以后常給她買。”又說,“他姨,趕快讓倆孩子定下來吧,彩禮才是大頭,更讓你驚喜呢。”
母親放下電話,攤開手,表示事已至此,她也沒法回轉。臉上卻笑意難掩。
程序還是啟動了。
蒲天麗寄望于父親回來能扭轉敗局,可想到父親在家里慣常的地位,回來了也無改大勢,最多只能提供勸慰情緒。
得知父親的歸期,陳威及幾個兄弟早就在車站外等著,一俟接上,“叔,叔”喊個不停,又是點煙又是遞水,熱情得起膩,弄得父親一個在物業做綠化養護的園丁如將軍凱旋,在陳威和朋友的護送下,幾輛豪車開往城郊飯店,接風洗塵。
這處依托莽山風景區的農家樂風格餐館,是他的底氣,是他一米七不到想娶和他同樣身高女生的“內增高”。陳威背著手介紹,派頭便出來了。蒲天麗得承認,如果他稍微降低要求,他在婚姻市場上會很搶手。
入得前門,一塊凸出的紅漆牌匾:乾坤燉。兩旁鐫聯:一鍋燉乾坤,三杯傾日月。橫批:吃好喝好。雅俗相映,倒是應景。一頓飯下來,將父親服務得勤懇周到。父親望著陳威的個頭兒,態度雖保留,可也不敢一票否決,只說:“隨你們年輕人吧,處得好了就談,處不好也不能強求,是吧,小。”長輩稱不熟而又要表示親昵的后生為“小”,初次見面,也算認可了。陳威眉開眼笑,說:“叔叔說得是。”不拘老頭兒說什么,他都鄭重地點頭,表示,“叔叔說的是。”蒲天麗暗自冷笑。
等回到家,父親剛當著母親的面商量性地說一句:“那小伙子,確實是矮了點,”他還要說什么,母親一個眼神瞪過去,父親就只好改口,“人倒不錯,看這小孩,挺實在。”又說,“妮兒,你可要好好定奪。”很語重心長了。從這句里,她讀出父親的意見。
“她定個屁!”母親開宗明義,“她有什么主心骨,咱關上門說,妮兒,你之前談的,倒是長得好,可除了讓人白睡幾年,到最后,落到什么了?”母親說得傖俗直白,“聽我的,不會錯,我打聽過了,他家就他一個,父母都是可靠人家,除了這爿飯館,縣城里還有處門面。這小孩我也觀察很久了,錯不了,放心吧。”母親一錘定音。
唯獨不說,這個男人,圓墩墩的,兩只眼睛,小,圓,閃閃有光,局促中透著莫名的張皇,讓她常聯想到某種鼠類。
3
月亮被云層遮擋,呈現一小汪模糊的暗黃。
蒲天麗睡不著,披件衣服到院子里。父親正站在迎門墻的一叢竹子旁抽煙。父親多年養成的習慣,從不敢在母親跟前抽煙。從后面看,父親佝僂枯萎,年紀不過才五十五六,好像就已是殘垣頹壁,背不動時間的重量。她想起以前公司的經理,同樣的年紀仍西裝革履爭權奪利……黑藍的煙在青竹葉間寂寥盤旋。父親一陣劇烈咳嗽,扶住墻壁,往旁邊洗手池吐了一口。蒲天麗隱約看到池中泛著猩紅。見她過來,父親急忙扭開龍頭,嘩嘩的水流,什么也沒有。
“乖怎么也出來啦?”
“睡不著。”
“還在想相親的事?”
“爸,你覺著他合適嗎?”
父親不吭聲,只低頭抽煙。良久,憋出一句:“乖,你先和他處處看哈,”他說,“我再慢慢和你媽說說。”
蒲天麗有點惱火,說也白說。她煩躁地跺了下腳。
父親歉疚地笑笑:“乖,你不該回來呀。”父親寵溺她的能力有限,可在口頭上,從來都是溫軟地叫她“乖”,洋溢著寵愛;不似母親,高門大嗓叫她“大妞”“妮子”,難聽得要死,稍敢不應,一連串“死丫頭死妮子”,如一聲聲奪命令。
“你不也回來了?”
“爸爸是沒地方可去了,”父親說,“要到頭的人啦,在世上還能有多少日子呢,也該回來了。”
“說啥話呢,爸,你才多大……”
“老啦就是老啦。”父親說,“還好,你們都長大了。”
她偎近父親,親昵地喊了聲“爸”。父親想像小時候那樣揉揉她的頭發,發現女兒比他還高一點,蒲天麗彎下腰,靠在父親肩膀上。
黑暗里,父女倆一時無話,看向不分明的月亮。
父親想起什么,拉她坐下,從上衣內兜里掏出一張塑料袋重重包裹的銀行卡。“乖,這是這些年交給你媽媽以外,爸爸私下接點裝修之類的活兒存下來的,不多,就七八萬。乖,你拿著,遇到什么事了,應個急。”父親把著她的胳膊,不容她拒絕。
“你弟不成器,別聽你媽的,你以后不用管他。上學供他上了,沒考上公立高中,就上私立的,他瞎混;大學沒考上,送他去鐵路技校學技術,他不好好學,畢業證還是托關系才給的;后來把他分到西南山區修路架橋,干了不到倆月,他嫌苦,工資都沒來得及結就跑回來了……不說操心,單說錢上,他可費得太多了,爸能做的都做了,也不再覺得欠他了……”
她不知道父親何以存了這么多體己話,可父親交代什么似的,還在說:“你媽這個人,嘴硬心軟,看似強梁,其實呢,眼窩子淺,遇到大事,看不遠……爸爸不說,爸爸都知道,乖這些年給家里省心,委屈我乖了……”父親抽了幾口煙,煙霧遮住他的臉。
蒲天麗靠在他狹窄的肩上,眼淚無聲無息,一個勁地流淌。
“爸爸一輩子沒出息,乖,對不起哈……”
蒲天麗后悔多年,當時她就應該讀出父親欲言又止的隱語的,可她僅理解為一位沒能力的父親對女兒的虧欠,不能為她的人生助一臂之力。
“爸,以后別出去干活了,我給你養老,好不好?”
“傻姑娘,你有自己的生活,不要管爸爸……”
“小乖長大了……能掙錢了,我有錢,爸……”
“你有是你的,爸給你就拿著……爸就這么大本事,乖不要怪爸爸就好。”
“爸,你別說啦……”蒲天麗又要哭。
“嗯,不說了,不說了……”父親望望天上,“月亮出來了。”
掙脫了云層的遮擋,月光明亮,落在地上,如一層白霜。她真想回到小時候,就坐在這里等父親回來,父親兜里藏著點心,喊她小乖,避開母親和弟弟,塞給她點心吃……她說:“爸,還記得不,街角那家點心鋪做的糖馃子,可甜了……”
父親瞇著眼,忘了抽煙,臉上掠過悵惘的神色,兀自笑了,喃喃地說:“多少年了……”
月偏西了。
父親掐滅煙蒂:“涼了,回屋吧,乖。”
“再坐一會兒吧,爸。”她拉住父親的手。父親的手干燥、粗糲、溫暖。
“嗯,那就再坐一會兒。”
也沒什么話,他們繼續看月亮。
沒多久,父親還是拉著她回到屋里,怕久在外面,母親責怪。果然,剛進屋,母親就低斥一番:“說好明個請陳威來咱家,你爺兒倆還不睡,在那嘰嘰呱呱嘀咕什么,就顯得你倆親?都趕快給我睡,明兒早起好幫我準備酒菜。”
禮尚往來,母親做了豐盛的午餐,說是招待陳威做客,實則明擺著撮合,因為飯吃到一半,母親接了個電話,說句:“你二姨邀我去有點事。”并朝父親使眼色,“老頭子,你送送我。”
家里就剩他和她了。
他的誠意和樸實,是放大的,亦假亦真的,因為誠實這種傳統的品質在老人家那里有市場,裝一段,是要有物質兌現的。拖了兩個月,他就不想裝下去了,撕破面具,露出本性。不時投來一瞥,又匆匆收回,期待回饋。
開始還好,云山霧罩地講述他開飯店的艱辛和現在的輝煌,后邊,他說著話,挨近她一點,離她越挨越近。在她看來,他每一句話都聲如雷震,她心臟為之一緊。那種被陌生人挨著,卻不知他下一步會有什么突發的動作,隨時被脅迫的驚恐感,空間被侵犯的窒息感,如此強烈,如異物扎入身體一般。她裝作玩手機,打電話給父親,央求他快回。電話剛接通,父親的手機卻被母親劫持了去,她大聲武氣地說了聲:“和你爸得一會兒才能回去呢。”陳威聽到了,這句話透露的信息讓他喜不自勝。他的行為,即便小小出格,也被家長默許。蒲天麗在心底對自作主張的母親罵了一句:“蠢死了。”他帶著被慫恿的熱情,拉了拉她的手,笑嘻嘻的。
蒲天麗躲開,在聊天里說他:“不老實,動手動腳的。”
母親笑了,當是什么事呢。“傻閨女,虧你還戀愛過呢,年輕人耍朋友,不都這樣嘛。”
她后悔那天按照母親的要求穿了裙子。只顧回復信息,長裙露出后頸和一小片裸背,他在她身后,趁她低頭對著手機打字求救,忽然湊上去,親了一口。帶著豐沛的口水,幾乎是啃,還暗戳戳說了一句:“露出來的地方,真白呀。”他轉動眼珠,眼里盛著兩窩笑,舔舔嘴唇,意思很淫褻:沒露出的區域呢,是不是更白?
一股子濃重的惡心和驚恐,沖決而出,蒲天麗捂住胸口,干嘔了一聲,慌忙拽開門,跑到院里……
思忖良久,不甘按部就班步入婚姻的泥潭之前,她不能再等了,得先逃離,喘口氣。
喘口氣的辦法,就是還得和家庭疏離。
多荒謬啊,原想回到老家,會有穩固的親情,她可以身心放松,過一個從容的人生。現在看,還得離開,保持距離。
她仍然是只螞蟻,在熱鍋上打轉,只不過換了一口小點的鍋而已。
蒲天麗去了市里,她一刻都不能忍了。她發微信給父親:“爸,你說得對,我不該回來的。你照顧好自己哈,等我安定了就來看你。”父親回復一個微笑,不知老頭兒從哪兒學的,還連發了幾個“歐耶”的勝利手勢。
她先入住酒店,拉緊窗簾,沐浴時,勾著手給脖子和后背擦了多遍肥皂,皮膚都擦紅了……洗完澡,吹著空調,躺在床上,喝著汽水,那一刻,狹小的空間里,都是自由的味道。
命運卻沒給她回來再看父親的機會。
4
“美女,我看過了,咱們實話實說,你這個鐲子,先上了儀器,折射率1.65,不太對;咱打白光燈看,這上面能看見很明顯的酸蝕痕跡,里面色澤漂浮在表面;咱再打紫光燈看,里面充滿熒光……我覺得是翡翠里B+C的貨,經過酸洗、充膠、做色……”
“啊,這可是我最好的朋友送的……你看現在能值多少錢?”
他伸出一個指頭。
“一萬?”
他搖搖頭。
“一千?”
他搖搖頭。
“一百!”來人終于目瞪口呆。
一百還不一定值呢。他微微一笑,見慣不怪。“物無美惡,愛者為珍,很多東西,有時也不是價錢能衡量的。”這當然是安慰的虛詞,不為問價值,大老遠來你這里鑒定什么呢,他又指著什么掙錢呢?
蒲天麗很難說清她的回來是否因為他,甚至所有的相親對象她都在暗自和他做參照。人最怕比較,心里有了情感投射,覺得那些小男生跟他比,怎么都顯得淺薄。他叫董廣川,年已四十余,在市里開一間玉器店,閑暇時幫人鑒定玉石翡翠。鑒定為真的就適當收費,假的則免費,然后推薦在他店里買相應的玉飾,保證真品。
董廣川順應潮流,將鑒定的場景拍成短視頻,發在平臺上。短短的視頻里,言談之間,由玉石真假,可以折射出世間百相:有的是男友送的,信誓旦旦,東西卻是假的;有的是朋友抵債,有所謂大師親筆背書,東西也經不起推敲;有的是民間撿漏,卻價值不菲……一方小小的石頭,放大了人心和欲望,就像小小的鍋里,烹出活色生香。這些視頻里,他隔著鋪就綠絨布的案桌,和鑒定人似是隔河相望,水面上浮著的是生死未卜的各色玉石。他瞇著眼睛,專注地盯著玉石,笑瞇瞇的,不悲不喜,如端坐在審判席,身形圓圓胖胖,低眉含笑,如彌勒狀。好像他是這形形色色欲望天平另一頭的壓艙石。
蒲天麗追著看完這些視頻,如看了一系列連續劇,得知結果時瞬間的驚喜或沮喪,都那么真實而集中。有人鑒定為真,一開心,多給他一點費用,他也不喜;有人鑒定為假,直接對某人破口大罵,他也不勸;有人要在他店里買一方貴的玉飾,他覺得佩戴不合適,反而推薦顧客一件價低的。總之,生意做得很佛系,卻因為巨大的誠意,他的視頻號關注人數和實體店的生意漸漸風生水起。
蒲天麗是最早關注他的那一批“粉絲”。何時加的微信已想不起了,想必是看了他視頻,又是老家同城的,她在異鄉,心生親近之意,留言讓他鑒定一枚玉牌,就留了聯系方式。按照他的要求拍了玉飾的照片,可她出租屋不朝陽,拍出來光度不夠,她索性開了視頻,讓他仔細給“上上眼”。
他看了一圈,說出結果:“姑娘,假的。”
玉牌是前男友送的。那時,她在市區工作,他在城市邊緣。那么大的城,她要倒兩趟地鐵再坐一班漫長的公交才能見到他。他做市場,休息時間不固定,她一般情況下休息日是正常的,為了他能多睡一會兒,都是她去找他。有次,她周六加了一天班后往他那里趕,而他周日一早就要出差,那天早上他走時,一關門,她就號啕大哭——跑了這么遠、這么辛苦,還沒跟他抱上一會兒呢,他已經走了,她又要背著包回市區了。
就這樣付出了兩年,換句話說免費送人上門兩年。她記得清清楚楚,情人節那天,照例是品嘗完她送來的身體之后,他獻上了這枚玉牌,言之鑿鑿多少多少錢買的……董廣川說出鑒定結果那一刻,蒲天麗雖能預料到人性的涼薄,可還是承受不住,也不是被欺騙的憤怒,就是覺得可笑,沒意思,一切都是假的,都是玩玩的。她想笑,一撇嘴,卻沁出兩股子淚,真沒意思,真沒出息,有什么好哭的呢,可就是情難自已……她甚至忘了還開著視頻。等她漸至平息,手機里才輕輕傳出一聲嘆息。蒲天麗意識到失態,趕忙揩去殘淚,卻也不解釋,說句:“謝謝您了。”就要掛斷視頻。他搖著手里的玉飾,和她這枚式樣相似:“我店里的,可能沒你那個好看,但能保證是真的。送給你吧,姑娘,你會遇到更好的。”
蒲天麗中了邪似的,“哇”的一聲,哭得他措手不及。
就此認識。
都市是滋生大劑量寂寥空虛的溫床,特別是一個女子,背井離鄉,再忙,一回到出租屋,蒲天麗就莫名心慌,似乎空間和時間都帶著咬噬的重量壓來……他是那根稻草,是她精神的寄托,她迫不及待地找他的對話框。
他耐心。像是穩坐釣魚臺,耐心是他可忽略不計的成本。機會難得,只需一點細水長流的餌料,放長線釣年輕的美人魚。她又饑又渴,勢必逐漸將鉤咬緊。這場圍獵也好攻破城池也好,他始終是站在她這邊戰線的,至少她這么覺得。他們說了多少話啊,每一次都高質量,意猶未盡,言猶在耳,那些靈魂里電光石火的對談,比性更難得。她信了,人這一生,遇到性遇到金錢,都不稀奇,難得的是,遇到懂的人。
她說:“一個女生,到了一定年齡,如果沒馴順地結婚生子,你盡可以有一萬個理由:為了事業,為了保持美麗和自由,為了不降低生活品質,可在他們眼里,你就是自私。”
他說:“不如把自私換成另外一個詞,自我意識。文化程度越高,自我意識覺醒越徹底。”
她還說:“你跟父母聊事業有成終身不婚的名人,他們說啊這么好的基因怎么沒有孩子?或者,那么多錢有啥用,都留給誰?”
他還說:“在這個國度,結婚生育跟宗教一樣的。你沒有辦法的,姑娘。”
她又說:“最近好煩哦……吧啦吧啦……”
他又說:“平凡的我們,本來就是漫長的重復和無聊里,夾雜一些小快樂小幸福小傷感和小痛苦,庸常的生活里注定沒有那么多驚天動地。”
她接著說。
他也接著說……
每一句都到心坎上,心如一堵墻,被攻破后,她的心就是一張床。床上,他端坐中央,笑瞇瞇的,等她下了班卸了妝洗完澡不設防地和他言語間你來我往。他欣賞她身上的光,也指導她的迷茫;看到她的能力,也理解她的困境,他們說啊說啊,說不夠,一夜又一夜,一場又一場,一波又一波,手機按鍵起伏漲落,漸入佳境,風光旖旎,高潮迭起。既是精神導師,又是知心大哥,不管她吐槽什么,工作的煩瑣、同事的甩鍋、上司的白癡,他都聽著,不是敷衍地只聽不顧,他幫她參謀,哪怕不同意她的思路,也先順著她的情緒,讓她發泄出來,等她冷靜,再提出建議。
這種棋高一著的處理和性格上的體貼,讓她沉迷。
她能做點設計,常幫他做一些視頻剪輯和后期處理,他很感謝,只要是個節日,都會轉給她一個紅包,不是錢多錢少,是那種被人掛念的感覺,讓她覺得美好。
聊了小半年,在她和領導發生沖突的那晚,她和他語音了很久。他耐心地聽完,給她建議,直到最后說出:“真不想干了,也沒啥,回來幫我拍視頻吧。”
在他,或許只是安慰的話,蒲天麗卻當真了,甚至都想好怎么分鏡頭怎么寫文案,才能更好地在平臺上引流了。她搜了和他類似的做得很火的賬號給他,分析他們火起來的原因。她條分縷析時,發現他眼神迷離,只是在聽著她的聲音,似乎她年輕的聲音才是主要部分,至于說了什么,并不重要。她提醒他注意時,他微微一笑,說:“我就是閑著,錄著玩呢,沒想過能火。”“現在要想啦。”“好,那就想。聽你的。”語氣里分明有點耍賴。蒲天麗微有點氣,“打起精神啦,要不收益都不夠我工資呢,怎么給你打工?”
他這才明白她當了真。
沉默許久,才給她回復:“剛我靜下來算了算,目前的積蓄,除去店面正常運轉之外,還可以給你開四年工資的,四年之后,就不知道了,”他又調皮道,“興許那時,世界已經崩塌了呢。”
她看了,心中一慟。半夜,發了一條朋友圈:人世浮沉,我們好像曾經離得那么近……
僅他可見。
他及時評論:不是好像,是真的;不是曾經,原來是夢,現在,竟然,未來可期。
蒲天麗又是幾欲涕零。
所以,剛從家里逃離,蒲天麗就奔他而去。至于為何不從海城回來就去找他呢?自有原因,正值假期,他要陪女兒。他已婚,他說他離了。這就是蒲天麗為何只敢遲疑地“好像”和“曾經”。
可他們,還是將網絡上的虛無在現實里落實了。
他幫她在店面附近租了個小公寓,買了比較專業的拍攝設備。在她的積極敦促下,視頻拍得多了,她剪輯、配樂、撰文,基本做到了一天一個更新,一段時間內,關注量有所上升,到了一個臨界點,她還是那么勤勉,可收效就沒那么顯見了。有時她愁眉苦臉,為一句文案絞盡腦汁,為一個鏡頭補拍半天,他會覺得,有必要嗎?本來是為隨手記錄的,卻有被綁架的趨勢。店鋪確實在市區更知名了,蒲天麗還躊躇滿志地要“直播帶貨”,董廣川哭笑不得,他盈利的主要部分并不是常規賣貨,可不能說。事情有點本末倒置了。更不能說“不用這么當回事的”,成年男女,從一開始,其實就心照不宣,可必得有拍攝這個事,哪怕在中間做個幌子。她這么賣力,就是不想單純是“那個事”,要凸顯自己的價值,可她越起勁,事情便越吊詭。
人跟人啊,真到了一起,以為是“離得那么近”了,還是得山重水復。
董廣川反而坦然了,就像是一條河,想翻個水花,旁逸斜出一股,被岸阻攔了一下,就算了,還是倦怠地繼續流吧。中年男人的無欲無求,是懶得費力,順帶手能捎帶一朵花就順流而下,捎帶不了也就懶得強摘。
這個時候的董廣川,在蒲天麗眼里,持續顯示的是美好的一面:他的懶散和談及玉器鑒定時的專業干練;他龐大的身形,卻沒有侵略性,頹喪里偶爾的幽默和抒情。諸多特點,矛盾又迷人地統一在一起。
比如,她嚷著減肥,也建議他多鍛煉,他笑呵呵地一句話擋回去:不重不威嘛。酒局上有人惡意勸年輕人酒,他一句話也能解圍:“這么好的酒,給他喝多浪費,來,我們幾個好好喝點。”
且常有警醒之語:“肉身,不過是時間的標點。”“一不小心投胎做人,在人間混鬧一場而已,幾十年后都是一把灰,風一吹就散了,別想那么多。”“都是第一次做人,自個兒還活不明白呢,誰有資格給誰建議啊,是吧?”
你說不清他是庸俗的市儈哲學還是看透后對肥皂泡的戳破,或是為自己陷入中年境地的開脫。他迷人的地方就在于,說這些頹喪的話時,笑呵呵的,一臉真誠地望著你,眼睛都不帶眨的,要把心底全敞開給你看的樣子。真誠是動人的,哪怕他曾俊朗的臉型已經臃腫,哪怕他音色帶著被煙酒和生活腐蝕的沙啞,哪怕他髀肉復生的腿根和微凸的肚腩已攢射不出有力的箭,她得承認,他仍然值得她淪陷,或者說,她的能力范圍內就這么一片水潭,她累了、熱了,可以在潭里玩會水。閑著也是閑著唄。這么想,她笑了,不知不覺中似乎她也習得了他的處世哲學。
那一刻,終于還是來了。
是個周末。黃昏,他開著他的破車帶她到水庫邊,坐在亂草上,欣賞鮮艷的落日,感受水面吹來的幽幽涼風。是她未曾有過的體驗。微小、廉價,但珍貴、新鮮,有務虛的美感。
水庫旁邊是一座封建割據王朝殘存的帝陵,封土高隆,古木披拂,曾經的悲喜靜默地封存其中,陵墓外的歲月汩汩流逝。在這時間不停地流逝之中,他們忽而無言,看落日。
天地都靜。
水庫浩渺的水面托住斜陽,余暉籠罩的人間,一切都水潤潤的。有細微的風,從水上帶來絲絲清涼。幾乎不約而同,他們湊近嘴唇,親吻。吻得小心又兇狠,沙漠里跋涉遇到一捧水,或苦海里泅渡的人得到一顆糖,每一下,是珍惜,也是報復。甜蜜而悲哀的報復,為何這命運到遲暮,才吝嗇地送出禮物?
夕陽涌動,水在流,在這似乎亙古不變又時刻更新的風景里,他們兩人共振得越發生動,美好正在鋪開,齟齬還未顯現。后來想,時間該在那一刻停下來,世界靜止,所有的聲音都消失,就此死了,才是好的。
夜色鋪蓋下來。
轉移到車里,他節奏放慢了,閑庭信步似的,一雙手,在她身上游走。閉著眼,她有一剎那逃離,她復習了一遍前男友的手,小,白皙,軟綿綿的,看不到骨節,是養尊處優男人的手,但抓握她的時候,手上青筋凸起,都是年輕的力。他的,則是匠人的手,粗拉拉的,每一把落下來,有質感,粗糙中透著細膩,有重點,有分寸,好像她也是一塊玉,他在把玩,在查驗,鑒別真偽。
她甚至不愿計較他上身前吞了兩粒白色藥丸。“消炎的,這幾天上火,喉嚨疼。”背對著她,他脫去衣服,不讓她看到凸起的腹部。過分漫長的前戲,不是他不心急,是緩兵之計,以期真正短兵相接時能省點力。真正上得身來,時間并不長,沖撞也顯凌亂,畢竟四十多的人了。歲月暗河一樣,正在從他的身體里抽走力量。
“早認識你幾年就好了。”他指體力方面。她見過他年輕時的照片,棱角分明,目光炯炯,隔著衣服,肌肉也呼之欲出。她說:“現在也不晚。”她確實挺滿足,被他厚重的身體包裹著,大動物熱辣辣的汗酸味,她有一份實在的安全感。蒲天麗抵在他胸口,聽著他有力的心跳。她對性沒有那么大的期待,說起來還是因為前男友的濫用無度,提早消耗了她的激情。那幾年,他開心或者失落,都會兌現成性上的飛揚跋扈。他年輕、靈巧、身體好,打樁機似的,她的青春是裸露的礦藏,他是小煤窯老板,濫開濫采。
在這個時候想起前男友,真是悲哀。
“沒事的,”她說,說了一句她正在編輯的短視頻文案,“不管我們是沙子還是珍珠玉石,時間會吞噬一切。不緊不慢。”
5
向陽橋下,每到晴天,一溜打卦算命的,摸骨、麻衣神相、測字、搖簽,也有吹得厲害的,說是擅用易經蓍草占卜。卦師術業不同,卻如盜墓賊的各法打洞,都能勘破命運之井。蒲天麗被區域內最有名的大師摸了骨,看了相,測了字,得出判語:美女今年竹節運,此前安穩了六年,到了結節,合該有此一劫。
“有法子破嗎?”
大師恰到好處地停頓。蒲天麗立刻奉上現金。大師略一沉吟:“今年務必遠離男人。”
后續圍觀而來的大叔先“撲哧”笑了,來了個金句:“現在的小姑娘,你讓她不吃飯行,不招惹愛啊情啊,難哪。”很感慨了。
蒲天麗訕訕走掉。一轉頭,她可以不招惹男人,男人卻來招惹她了。陳威在不遠處,倚著車門,微微笑,朝她招手。她剛要扭頭就走,陳威喊了一聲:“大妞……”大妞是她在家的小名,下面有個弟弟,可不就是大妞。可大庭廣眾喊出來,尷尬得像吃了只蒼蠅。蒲天麗噔噔噔噔,怒氣沖沖,杵到他跟前:“有什么事?”
“你媽,我姨,病了……”
蒲天麗揚起唇角,掛著不屑,還用這么蹩腳的招數詐我:“我知道啊,被我氣的嘛。不聽她安排的婚事,她不氣才怪呢。”
“那你也不該拉黑她微信,不接她電話。”
她心說,那是我媽,不需勞駕你來指導,我自然熟諳她的親情高壓道德綁架。“還有什么事嗎?”
“我大老遠來一趟市里,找到你也不容易,不請我吃頓飯?”陳威笑嘻嘻的。許是做慣了生意,他擅長帶著一份自來熟的喜氣。見蒲天麗不理,又說,“看你摳的,我請你也行。上車,走吧。”說著,就要上手來拉她。
蒲天麗甩開。“陳威,我們真的不合適。”她一臉鄭重,“你條件挺好的,應該不難找,放過我吧,真的,我不想耽誤你。”
陳威有瞬時的愣怔,略帶被拒絕的羞惱,可很快就一笑帶過:“我們不是耍朋友玩哦,結婚,要實打實的。”他收起笑,“你也不小了,覺得還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嗎?”
蒲天麗壓住惱火:“陳威,我知道你條件優渥,我確實年齡不小了,可我們不是玩游戲,隨便捉對湊在一起。正因為是結婚,才認真地跟你說,我想過了,我們不合適。”
“你是嫌我矮吧?”
蒲天麗無語。“我可沒這個意思。”
“那你覺著跟現在那個老男人就適合?”他又瞇著眼笑了。
“你跟蹤我了?”蒲天麗一驚,“陳威!”
“既然做了,害怕什么?”他說,“你以為市區有多大呢,你以為你藏得很嚴實呢?”他冷笑,說,“其實,前天就打聽到你在哪兒了,觀察了兩天,發現你挺會玩嘛。”
“我的生活,輪不到你管。”
“我哪能管得了呢,是吧?”他抽了支煙,晃下手機,意思不言自明,他可以拉來她的母親、弟弟、七大姑八大姨,總有能管住你的。小小的猴子,還妄想逃出五指山?
“也就我不計較你到底和他是什么關系,我是想著和你結婚的,你別真覺得自己多金貴。是你媽讓我來找你的,彩禮她都收下了……我勸你,還是回家吧。”
蒲天麗臉色紅漲,強撐著沒出惡言,跑出去一段,覺得陳威看不到她了,扶著墻角的欄桿,才一下子泄了氣,渾身癱軟。她細細想了一遍,和董廣川在公共場合很少有親密動作,怎會這么巧就被他拍到呢?他無非在嚇唬她。可她轉念又想,前天晚上,和董廣川在一家新開的田園風格的餐館里,燈光搖曳,音樂曖昧,氣氛烘托得到位,喝了點紅酒,老董心情也好。出門時,掠過一陣晚風,天上有好大月亮,月亮旁有顆小小的亮亮的星。她一時動情,說了句:“月亮真滿呀。”老董情緒到了,幽幽接了一句:“也真寂寞,”他說,“幸好,有顆星陪它。”他即興篡改了幾句俄羅斯詩歌,低吟給她:
我獨自一人走在路上,
一條石子路在霧中發亮。
夜很靜。荒原面對著太空,
星星與月亮互訴衷腸。
天空是多么莊嚴而寂寞,
大地在藍藍的光影中沉睡
而你,親愛的姑娘
悄悄來到我身旁……
蒲天麗怦然心動。任他擁著,人呈柔軟的攀緣狀,耳鬢廝磨,酒意的嘴給道行淺薄的耳朵下蠱。人被自以為是的愛情架著,如提線木偶,腳步輕盈,醉上加醉,兩人都有些忘情。天地遼闊,宇宙洪荒,人間煙火,都是背景,他們互擁著,親吻著,走了一段……蒲天麗想,好像那時對面樹叢邊有人影呢。
6
在她家里,母親是舵手,是強光,是方向,弟弟為虎作倀。她和父親是弱勢的一方,自然組成聯盟,可有時父親都難以自保,對她也是愛莫能助。按說,父母一個強勢,一個軟弱,他們的性格應該互補的,可別扭在哪里呢?母親的強勢是不得已的,家里家外,柴米油鹽人際運轉,都需要操持,男人唯唯諾諾,辦個什么都不利索,至少她覺得不利索,只好自己拋頭露面,打點一切。如果辦得圓滿,再看男人那副熊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母親心性雖強,其實有個小女人夢想,總想有個大包大攬的男人,伸開胳膊,為她圈出一方港灣,所有的風雨都由他扛,她只需無憂無慮,幸福地做個溫柔的女人……是以,每次嘮叨,母親常拿某某有出息的男人怎樣怎樣,來和父親對比;父親呢,由于性格內向,做事溫暾了些,被母親壓著,言語刺激著,就算是塊鐵,被母親拿捏幾十年,也成了泥團。夫妻關系里,父親一生不得舒展。所以他常年在外打工,也是眼不見心不煩。
父親沉默寡言,常陷在一個人的世界里,抽支煙,喝杯酒,有煩心事也不說,有開心事就自得其樂。母親最恨的就是他這一點,他內心的世界,始終和她無關。罵起父親時,她言語凌厲,手勢翻飛,恨不能剖開他心肺,摧毀他內部那獨自陶然的小花園。
蒲天麗總以為父母是性格不合,才一輩子過得別扭。直到她初三那年,父母爆發了史無前例的爭吵,母親不依不饒,一哭二鬧三上吊。事后蒲天麗隱約明白了,父親在外面“有人了”。母親頗有策略,只在親戚鄰居跟前表演,眼淚一把鼻涕一把,拍打著地面,節奏感十足,逐一控訴:“嫁到你們蒲家多少年了,你沒本事我也不說了,里里外外我一個婦道人家操持,哪一點沒讓你滿意?你倒好,做著甩手掌柜還不滿足,竟然有臉在外面和別的女人眉來眼去,你對得起我嗎,你對得起這個家嗎,你對得起孩子嗎……”父親低著頭,不吭聲。有人圍觀,母親就如是表演一番。看客興致減了,散開了,母親一骨碌起身,撣撣浮土,喝口茶,該干啥干啥。
突擊了幾回,母親也沒抓到實質性證據,要真捉奸在場,以母親的性格,早就敢手起刀落。
其實,父親只是喜歡去街上點心鋪里坐坐。賣點心的女人喪夫,叫紅,有著安寧的面容和一雙羞怯的眼睛。一個成年女性,似乎對人世仍然懵懂,開了幾年店,她也沒學會別的小商販那份圓滑和世故。紅算不上美,與母親的張牙舞爪縱橫捭闔相比,有一份矜持的靜氣。從脾性上,她和父親是同類。她明白小時候為何父親舍得常給她買甜食了,她曾以為是父親額外的寵溺,現在來看,不單是這樣的。
父親常去紅姨店里,有時幫著卸卸面粉,有時什么也不做。紅姨忙著做糕點、炸馃子、包禮盒,父親就靜靜坐著,看她忙活。紅姨忙起來身段靈活,熟能生巧的動作里有輕盈的觀賞性,父親總看不夠。兩人共處一室,實則什么也沒干,可母親說:“孤男寡女,在一屋里,還掩著門,拉下簾子,是想干什么,能干什么?就在那兒扯閑話嗎,放他媽狗屁,騙鬼呢!”母親的推論不錯,可父親確實還真是“清談”,有時候也稱不上“談”,就兩個人沉默著。這沉默也是好的。
“就你那上陣三兩下的能耐,自己家的還沒本事耕好呢,還想去外面開荒……”母親以前常說父親“不中用”,父親循例不吭,低頭吸煙。她當時以為母親嫌棄父親的社會功能,沒本事,現在想來,都是另有所指。蒲天麗感到一種深沉的悲哀,細究下來,誰的人生不是另有隱情,不是千瘡百孔?
蒲天麗還是回了家里。因為父親死得措手不及。
非年非節父親就回家,一方面是他年齡大了,打工的物業公司不景氣,早有辭退他之意,但更像是一種冥冥中的召喚,讓他葉落歸根,不做孤魂野鬼。他是去給小姑家幫忙秋收,干活累了,喝了一頓大酒,不聽勸,到了傍晚,非要踉踉蹌蹌地往回走,騎車路過個小溝,摔了一下……到死都說不清父親是摔著了,還是酒后心梗猝死。奇怪的是,父親的身邊留有一地煙頭,而事后她詢問父親相熟的工友,父親沒辭職前公司組織的例行體檢里,父親的肺部“有問題”。
靈床上的父親,清寂安詳,刮干凈的胡子一夜后泛著青霜。父親瘦小的身體裹在祥云團花的壽衣里,真像是睡著了。蒲天麗哭不出來,她一遍一遍整理靈堂。這個時候她就恨,恨父親的性格,恨父親到頭來什么也不跟她說,恨父親這么突兀和決絕……可她更恨的,還是自己,恨自己上次沒聽出父親的弦外之音。
父親這樣死去,算不算臨終命運對他網開一面?沒有痛苦,走得安然。火化后,蒲天麗將父親常戴的那枚小玉墜放在骨灰盒里。疫情下喪事從簡,親族一起吃了白事飯,就埋入村里的祖墳了。蒲天麗沒有一滴淚,自始至終有一種懸浮的不真實感。
父親的去世,像是經歷一次渡河落水,剛上岸的他們短暫地有一種格外珍惜的血脈相連,連平常看不順眼的弟弟,都覺親近了不少。
弟弟在清點收的奠儀。每家每戶都有一筆人情賬,婚喪嫁娶你隨了多少,我便只多不少地還回去。可人心人情就分輕重,因為父親至死一文不名,有的人還按多少年前他家收到的金額來還,就不地道了。弟弟一邊清點,一邊罵罵咧咧,刨去花銷,所剩無幾,煙酒錢還欠著呢。弟弟將零錢往兜里一揣,抽著煙,踩上摩托,發動機轟鳴著,臨末,沖蒲天麗喊一聲:“姐哎,鎮子上的煙酒壽衣賬,記得還啊。”弟弟從來不憚于問她索要,似乎做姐的天生欠他,或者在他看來,姐姐比他能掙,一個女生,存那么多錢干嗎呢,將來還不是要出嫁,錢都留著給他才是對的。他早就慫恿母親勸說姐姐幫他在縣城出個首付,母親也暗示了多次,蒲天麗沒搭理。在錢上,她被母親以愛施壓,歷數她操持一個家的不易,蒲天麗上當次數太多了,不會再掉以輕心。
她攔住弟弟,甩了一句:“又不是我一個人的爹,你賒的賬,你還去。”
弟弟瞪眼,擰了下油門,摩托噴出的狼煙如他的怒氣,蓄勢待發,他近乎吼道:“可誰都知道,咱爸疼的是你啊。”
“那咱倆換換,好嗎?”被一個不能當家做主的父親疼著,就像她現在和董廣川的私情,都有著難以言說的尷尬。可疼愛和私情又都是真的,她被自己的喊聲嗆出淚意。想起那些場景,父親眨眨眼睛,示意她出來,從兜里掏出幾塊馃子,讓她吃完,幫她擦了嘴巴,再回家……這樣可憐巴巴的愛,再也沒有了。
母親看不下去:“你們的爹剛死啊,小狗日的,都給我消停會兒!”
弟弟出去后,母女倆沒心思吃晚飯。蒲天麗和衣躺在床上,回復董廣川的問詢信息。母親在隔壁破口大罵一番,蒲天麗以為她又和誰置氣呢,也沒在意。母親就有這樣的本事,猛地想到之前的某件事,惹了她的、得罪她的,回想一下,又能把自己氣著,得罵一罵,發泄出來。母親罵了一會兒,大約睡下了,沒多久,忽地一聲尖叫,蒲天麗嚇了一跳,趿拉拖鞋跑到她臥室時,母親臉上的驚恐仍未消失。
母親指著燈泡:“我關了開關的,剛才,它一閃一閃!”
蒲天麗望著蒙塵的舊燈泡,25瓦苦巴巴的光,憔悴的黃亮。她開了又關,燈泡好好的,再沒母親說的“一閃一閃”。“咦,你爹到底疼你,你一來,就好了。”母親吁一口氣,“你爹和我鬧呢,”月光照在床邊的窗戶上,泛著陰森的白光。“剛才我迷迷糊糊一睜眼,就看到你爹披頭散發穿件白衣服,沒有腳,身子飄著,站窗戶跟前,在正上方看著我的臉,瞇著眼,笑啊笑的……做人時沒出息,做鬼倒出了奇,以為我怕他呢,被我吐了一臉,罵了一頓,又拿燈泡搗鬼,”母親沖著屋子里某處,似乎真有人站在那里,“做了一輩子夫妻,你狗日的死了,還不安生,就會作弄我……”母親竟然抽抽搭搭地哭了。她一時不適應母親陌生的哭聲,這次的哭和之前以眼淚要挾的撒潑手段不同,哭得委屈,委屈里又帶著慍怒。
昏黃的燈光下,母親鬢角銀點閃動,隨著她的肩頭松動,銀色呈現小股的波濤洶涌。原來母親的頭發灰白這么多了……從她褪色起皺的背心口,可以一覽無余母親枯瘦下垂的胸脯,隨著她的哭,乳袋干癟地起伏……蒲天麗眼角發黏,喉頭潮涌,血脈里本能的呼應,讓她情難自已。這是她的母親,她是從她身體里來的,每一滴血每一滴淚,她是她的發源地……可是,這給她性命給她肉身的母親,又在算計女兒。父親的死,不耽誤她極力撮合。她為什么一定要她嫁給陳威呢?還不是想著對方條件好,她攢下的錢可以支援弟弟。她咳嗽一聲,壓下去這股情緒。蒲天麗響亮地開闔幾下開關,言不及義地勸道:“興許是開關接觸不良呢,明天找電工來看看。”她說,“睡吧,媽。”
母親沒理會,還陷在自己的情緒里。蒲天麗進退失據,只好抱來枕頭,縮在床的一側。
“熬了我一輩子,什么都沒弄成。”母親還在絮叨,憤憤不平,“我圖他什么,要錢沒有,要人指不上,最可氣的,他和那個女人坐在那里,唧唧呱呱,一說半下午,一說半下午啊,跟我,就沒什么可說的!”母親拍著床鋪,“做那個事的時候,他都能咬著牙,不吭不哈,弄完了,從腳頭爬下去,像塊死木頭……”那個叫丈夫的男人,爬上去,再下來,蓋章似的,履行他們的婚姻,過程無趣,程序刻板,像是去灶臺添一碗飯或是去井邊提一桶水,飯吃完了,水打上來了,就算完。
母親又哭:“他就這么煩我,就這么恨我嗎?”母親說,“他這一撒手,倒是輕松了,剩下的一攤子,還不得我來苦撐。”母親恨恨的,“我當初怎么就瞎了眼,跟了你爸,還不如我一個人過素靜呢。”
良久,等母親平靜下來,她悠悠地回了一句:“那你還逼我結婚,不怕我也陷在這樣的婚姻里嗎?”
母親一愣。沒想到自個兒的氣話授人以柄。“你爹和陳威,哪能一樣?媽媽辛苦幫你選的,肯定是為你以后好啊。”
又是這一套。
“睡吧,睡吧。”
父親沒了,以后她沒事應該不會回來了吧,蒲天麗松了一口氣,母親的綁架隨時可以解套,她離自由很近了。母親嘮叨就讓她嘮叨吧。
7
回市區之前,她專門去了鎮子以前的那家點心店。那個叫紅的女人已經不干了,她輾轉打聽,才找到她。紅姨苦盡甘來,兒子成器,在縣城有幾處鋪面,紅姨含飴弄孫,安享晚年。見了她第一面,紅姨就以嘆息般的語氣說道:“和你爸真像,特別眉眼那里。”她說,“你爸那時候總提你,可寶貝他這個女兒了。”紅姨笑的樣子,靜靜的,河面上現出水花的樣子。這是一個耐看的、有韻味的女人。她為父親的審美感到欣慰。
“你爸走了,也沒能去送送他……”
“他是心梗,走得急,也好,沒受罪,我也沒趕上最后和他說說話。”她說,“姨,就想來看看你。我聽過你們的故事,不知道為什么,也不知道說什么,替我爸給你說聲謝謝吧。”她彎下腰,鞠個躬,眼淚不由自主,落在地面。也不知為何,就是忽然心口一慟。
“傻孩子,哭什么,都過去了,”紅姨拉過她,坐沙發上,“不知道是不是感應,你爸死的那個晚上,我剛睡下,卻翻來覆去睡不著,以為晚上貪吃了兩塊糖糕胃不舒服呢,剛要起來找藥,就聽‘啪’的一聲,很輕,可又聽得分明,是這枚玉墜子,從中間裂了個紋……人走了,玉隨主人,就碎了……”紅姨撫著心口的水滴形玉墜,上面有一道清晰的裂紋。這種莽山產的岫玉,在玉石里,不算名貴,難得因形寓意,雕工好。
紅姨和父親戴著的,是一對。
蒲天麗握著玉墜,父親葬禮上沒有哭出的眼淚,一下子決了堤。她抱著紅姨,哭得打噎……紅姨也哭了,給她倒水,拍背,讓她傾瀉。
“每個人都在世上孤獨地做自己,事實上,自己也做得三好兩歹的。到最后,沒顧上親人,也辜負了自己。”
淚眼迷糊中,她望著紅姨,訝異她何以能說出這樣的心語,也更確信父親為何一下午一下午地流連在紅姨店里。紅姨眼神迷離,如蒙了一層糖漿,陷在往事的回憶里,悵惘里,有甜意。
“后悔的是,沒和你爸好一回,”她微微而笑,意態羞怯,神色坦然,“白擔了壞名譽,其實什么都沒做,手都沒拉一下,”她說,“你爹膽子太小了。”她轉過頭低語,“當然,姨也膽小。”
那晚,回到市區,在董廣川那里,兩人小別勝新婚,在要緊處,蒲天麗將董廣川箍得緊緊的,幾乎讓他喘不過氣。她眼淚熱滾滾的,就那么纏繞著身上的這個男人,一直在索取,一直讓他嵌進自己心碎的身體……她說:“哥,我就你一個親人了,就一個了……”說得肝腸寸斷,哭得梨花帶雨。董廣川也疼惜得淚眼迷離,不停地回應她:“哥會好好疼你的,疼你,疼你啊……”兩個人從沒這么好過,到了新天地,那種赤誠相見,靈肉合一,性命相親,如人生沙漠里奔跑的孩子,向著對方,在大孤獨里,歡天喜地。
董廣川睡后,蒲天麗做了個夢,夢到父親站在房間里,母親依然年輕,他們的婚姻還沒出現終成深淵的裂縫,弟弟剛長成,而她中學暗戀的男孩子,正在巷子口等著她上學。她和他走在路上,朝陽隔著樹杈灑下來,都如星光……然后,夢醒了。
董廣川的手機在震動,因為剛才過分的歡好消耗了體力,董廣川鼾聲打得酣暢。出于好奇,蒲天麗拿過他的手機。
8
梁園夜宴,漢宮秋月。這夜梁王大邀群臣,賞鑒的是一塊巨大的心形碧玉。莽山蜿蜒連綿,東南有處偏峰獨立,高聳入云,上下筆直,是時連日暴雨,忽地從峰頂落下這塊玉石。山民獻給梁王,王大喜,以為吉利,命玉工精雕細鏤,因形賦意,琢一男一女立于兩側,中間捧著一顆心,鳳鳥祥云,碧色瑩潤。這位竇太后最寵溺的封王,漢景帝酒后失言要傳位的胞弟,平定七國之亂的功臣,在沃野千里的封地內,負愛矜功,鐘鼓饌玉,富庶奢靡,和王后過著神仙般的日子。所以,有人說這塊精美碧玉是要獻給竇太后的,寓意母子連心;也有人說是送給美麗的王后的,良辰佳期,歡好永續。
這枚玉現在董廣川手里,是他反復強調的鎮店之寶。關于它的故事,董廣川每次講起來都神采奕奕,如此美玉什么機緣流傳到他手里的,漢玉樸厚里的靈動之氣,連同楚漢相爭時那幾個英雄人物的傳奇,莽山漢玉所處的地理位置,集燕趙俠氣與楚地靈秀,玉和人都有情有義……董廣川講起來,滔滔不絕,真假莫測。
有一次,激動了,也是歡愛情濃,董廣川指著玉上的男女,笑呵呵地說:“一個是你,一個是我,這輩子,續前緣來了。”將她上輩子比作死時身著金縷玉衣承恩受寵的王后,蒲天麗也入了戲:“據說梁王可是癡情種子,你也要只愛王后一個哦。”董廣川攜起她的手:“一生一人,一生一心。此玉為證。”歡愛時的言語,如戲劇中的癡男怨女,至少那一刻,投入了全部情緒。
回到現實里,最近短視頻的拍攝陷入瓶頸期,粉絲增長有限,她精心剪輯制作的視頻,還不如董廣川架起手機自拍時信口而談時顯得自然,好容易有個游戲廣告找上門來代言,董廣川還瞧不上,空余她轉圈著急。她早想圍繞這枚傳奇碧玉做一系列故事,由董廣川講解,她來配圖文,連相關影視劇涉及梁王、王后、竇太后等片段都搜集好了,董廣川卻總是笑笑,大約不舍得外露此寶。蒲天麗不死心,還想軟磨硬泡,把這個系列做起來,說不定就是流量爆款呢?
還有一件事,讓她頭疼,陳威步步緊逼,他要是沒拍到點什么實質性的東西,肯定會繼續躲在陰暗角落里跟拍,不然怎么敢來明目張膽要挾她呢?
午休后,蒲天麗循例從公寓出來,買了杯奶茶,漫步在林蔭道上,越想越亂。蒲天麗步子飄飄搖搖,就這么晃到了“石之心”玉器店。
門虛掩著。
董廣川在里間,和一位女性低語淺笑。他有幾個固定客戶,前來找他或買玉器或鑒定時,請進里面的小屋,泡茶拿點心,嚴陣以待,恭維小心。從她們的穿戴氣質判斷,非富即貴。每次她們來,董廣川都要把蒲天麗支開,大約不想讓她見到他圓滑奉承的一面。
能聽得出來,他在賣力展示幽默,殷勤地逗弄女人發笑,掌控著節奏,調整著語流,像一個漁獲高手,撒網下鉤,先是一條一條,后邊猛一收網,撈上岸來一堆魚,活蹦亂跳。這魚,就是伊人的笑。兩人的談話到了興處,小高潮推著大高潮,滔滔不絕。隔著不到五米的距離和門簾,蒲天麗憑笑的聲量和幅度,能想象到女人從矜持、到撲哧、到花枝亂顫、再到嬌笑連連的全過程……這個調情高手,還是那平日懶洋洋、坦誠中帶著狡黠、人畜無害的中年大叔嗎?
一股酸辣的感覺上涌,幾乎是本能,蒲天麗必將后悔地咳嗽了一聲。石破天驚。云收雨散。笑聲沒了,浪沒了,高潮也沒了,一切歸于平靜。狹小的店鋪里,一下子繁殖了太多的靜,壓在所有人心上。里間的談話恢復了正經的正常,公事公辦一樣,寒暄幾句,兩人就出來了。經過蒲天麗時,女人眼風一掃,其實都沒看她就掠過去了,揚著頭,踮著腳,高跟鞋噔噔叩擊,輕揮一下右手,趕蒼蠅似的,隨口嗑瓜子一樣吐出一句:“董兒,這就是你新招的小店員哪。”
哼,小店員哪,多沒眼力見兒!
“剛才看的幾個鐲子,都包起來吧,”女人朝蒲天麗的方向遞過去信用卡,兩根手指夾著,姿勢傲慢又好看,輕飄飄里,都是金錢。女人的卡被怠慢了幾秒鐘,她以為蒲天麗會屁顛屁顛跑過來,雙手接圣旨一般,小碎步退著,虔誠地去刷卡。她預估錯了。蒲天麗坐在那兒,八風不動,還陷在想生氣又被女人的華麗和氣焰打擊的情緒中,氣也不能,不氣也不能。
董廣川包好鐲子,沒刷卡,說:“姐,您先拿著戴,玩兒一段,真喜歡了再付款,不急的。”女人笑了,“還是董兒會做生意。放心,姐再介紹幾個閨密來你店里。”董廣川自是千恩萬謝。蒲天麗本想給她一個對視的,落空了。貴婦裊裊娜娜,董廣川又是開門,又是攙扶,終于護送到車里,絕塵而去。
等他折返回來,吁出一口氣,想對她笑笑,卻笑得跟肇事現場似的,五官都錯位。他不尷不尬地說:“老主顧,某某的太太,得伺候好。”某某是本地電臺報紙常露面的人物。
蒲天麗沒看他,逐一收拾拍攝工具,收拾完了,裝進包里,臉上冷冰冰,嘴唇緊抿,耷拉著眼皮。直到這時,董廣川才意識到她決意要走,不再笑嘻嘻了,問她:“嗨,你至于嗎?”他拉她,“我不也是為了這個店嘛,不奉承好這些有錢的女人,指著掃大街的阿姨來買嗎?”這句話里的勢利和惡臭,一下讓蒲天麗倒足了胃口,這還是那個頹喪卻不失體面的男人嗎?
董廣川也自覺失言,賠上更飽滿的笑臉:“沒辦法,這是小地方,有時不得不放下身段。”他哄著她說,“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想要點什么,就得付出,哪能都像你這么純善呢。”
“也是,我要不是這么傻,會被你玩弄于股掌間?”蒲天麗質問他,“董廣川,你到底還有幾個曖昧的女人?”她說,“能告訴我嗎,你不能把我當傻×玩兒還把我蒙在鼓里自己在那兒偷著樂呵吧?”
董廣川臉色急轉直下:“你查我手機了?”
“無意間看到的。”
還不是撕破臉皮的時候。他過來攬她,壓著怒,柔下聲,說:“我也沒別的能耐,就會賣個玉,賣煙酒你得巴結官商,賣玉器首飾你不得討好這些官商的太太、情人?都是些逢場作戲,哪能當真呢。”他揉著她頭發,“小涵在私立學校一年學費好幾萬,另外,我還想給你買個車,都要錢呢。”
蒲天麗還是為之一軟。她這個人可以承受風霜刀劍,就是受不了這些帶著愛意的許諾、誓言,她一邊罵著自己沒出息,一邊眼淚迷離。他最后又來了一句,讓蒲天麗心軟了。他說:“我當你是我另一個女兒呀。”
董廣川趁勢抱住了她。她不再反抗,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只覺得虛空。在他看來,是平息了,乖乖地被他緊緊擁著,揉著頭發,說些甜蜜的胡話。她望著他的臉,他瞇著的眼睛里,又是誠懇的、寂寥的、深情的海。
云開霧散后,兩人都有些如從泥沼里上來,帶點小小的重生感覺,溫暖從身體里溢出,情和欲是渾然一體的,情的波動更需要欲來補充,來確證。幾乎不約而同,兩人相擁著進到里間。這一次來得洶涌,似是以一種情緒掩蓋另外的情緒,都有點撲騰上岸的意思。甚至來不及閂上門,他就撩起她的棉裙,褪下保暖絲襪,從后面進入了她。蒲天麗被他壓著又攬著,彎著腰,半跪在沙發上,以屈辱的姿勢,用流水的身體,承受他的力。而在這小小的空間里,剛才那位女人的脂粉香氣,還頑固地繚繞。隨著他的沖擊,蒲天麗開始長叫,孤狼似的,從胸腔里傾倒出來的嘶嚎,叫得莫名傷心、委屈,又快意。董廣川始料不及,總體溫婉的她怎么有這么大的“浪”意。他已經力不從心,房板也不隔音,董廣川捂住她的嘴,祈求她:“姑奶奶哦,小姑奶奶,親人,別,別叫,別叫啦……”
窗戶大概是沒關嚴,風吹得窗簾一開一闔,外面青白的陽光便一晃一晃地,鬼鬼祟祟照進來,似是窺探的復眼。蒲天麗想起陳威的瞇著的小眼睛,她想象他就在對面偷看。因為恐懼,或是報復,蒲天麗攥住他腰間的贅肉,在他齜牙咧嘴的沖鋒下,她正要汪洋大海地叫將開去……忽然,門被踹開。光浩蕩地灌了進來。站在明亮處,披著一身光芒的,是剛才那位婦人。車行一站,她忽而想起包里還有件祖母綠翡翠掛件忘了讓小董掌掌眼,按說打個電話讓他屁顛屁顛跑到府上鑒定就是了,可最近老頭子管得嚴,她不好讓陌生男人再來,反正也無事,她在下個路口折轉回來,到了店里,卻不想,兜頭撞見風流債……
但則見,婦人肥碩的手臂鏗鏘地指點著,唇紅齒白,立眉豎眼,叫一聲:“好啊,董廣川!”端的修養好,只這一句,不屑于再出惡言,董廣川已經渾身打戰,早從蒲天麗那里翻身下馬,唯諾著,抖動著,趨附到貴婦跟前。幾乎半跪著,就差涕淚交加了,帶著慚愧和懊悔,伸著手,落水的人喊救命一樣,喊一句:“華姐,我跟她……跟你才是……”隨著他的乞求,胳膊上的卡地亞超薄玫瑰金腕表華麗而風騷地抖動著。華姐見狀更氣,表是她送他的。不容他再分說,華姐兜頭扇了他兩個嘴巴子,一甩風衣,將拎著的玉器盒子擲向他,揚長而去。
霎時,靜極。
玉鐲玉佩落到地上,叮鈴叮鈴,發出驚心的玉碎之聲。董廣川的嘴臉半紅半綠又青又紫,腦子里亂哄哄的,腦門上汗涔涔……滿腦子想起的都是俗語: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
蒲天麗裸著身子,忽然不可遏制地笑起來,越笑越厲害,身體抖著,光在她年輕的身體上彈跳出好看的斑點,她笑得要喘不過氣了……這荒誕的人間,多么可悲,多么可笑。她笑出一臉眼淚。
董廣川怒氣四起,踢了她一腳,卻也蹲下來,抱住頭,嘆了口氣。
9
陳威越來越肆無忌憚。他認定了,她會是他的盤中餐。親朋看過蒲天麗的照片,聽他說了她的情況,給他的建議是,臉皮再厚點,死纏爛打,早晚是你戶口本上的人。有的哥兒們酒后說得直接:“就你矮墩墩黑團團的尊容,能娶到這身高盤亮的姑娘,算你家燒了高香,為了給后代改良基因,也得沖一把,加油吧,威哥。”
陳威端著酒,咂摸咂摸,也覺得是這個理兒。他后邊也陸續相了不少女生,他能看上眼的,對方基本看不上他;對他熱情的,身高長相和他不相上下,圖的是他家境殷實點兒。相來相去,還是覺得蒲天麗是上佳人選:有學歷,有模樣,有身高,更好的是,家庭沒依沒靠,且準丈母娘全力支持,唯一不好的就是年齡稍大,轉過年三十了,可想想自己也已過三十:“哥兒們湊合下吧,就她了。”陳威合上手機相冊,笑呵呵的,勢在必得。
蒲天麗拉黑了董廣川的微信、電話,從他租的公寓搬了出去。父親留給她的八萬存款,她再加十二萬,湊夠二十萬,辦了張新卡給了母親,這是她能為家做的最后奉獻。父親那張空了的銀行卡,她一直帶在身邊,似乎仍帶著父親的體溫。蒲天麗買了輛車,她想的只是,至少跑起來更快捷。她想起看過的一句話:有的女人,一生都在時刻準備著逃離。她想,自己就是這樣的吧。
開著車,轉遍市區,終于找到了一處稱心的房子,南北通透,面積不大,私密性好,她最滿意的是房子有一方大陽臺,閑了,可以放個懶人沙發和茶幾,對著晚霞,喝著茶,直挨到城市燈火連片。她再沒理會董廣川的信息,什么話似乎都不必說了,緣盡至此,就到這里了。她要安靜地待上一段時間,想想自己的人生,再決定接下來該干些什么。
短短幾個月,從南到北,從心里到身體,蒲天麗有了滄海桑田的感慨。還好,終于,又靜了下來,雖然兜兜轉轉,還是一個人。
過了幾天,夕陽正好。人世寂寥,內心荒蕪,都被此時斜陽的光線包裹住,紅彤彤的晚霞里,好得讓人閉上眼,覺得就這樣溫暖地死掉也挺好。蒲天麗泡了杯茶,還沒喝上一口,一轉眼,陳威赫然出現在樓下。他瞇著眼,盯著陽臺上的她,一支煙抽得天威莫測。
蒲天麗措手不及,茶灑了,杯子掉了,她剛恢復平靜的生活又得掀起漣漪。
再一轉眼,人不見了,車停在路邊。他應該是進了小區內,不知跟隨別人還是搞定了門衛。蒲天麗的一顆心如走在布滿地雷的戰場,不知接下來哪一步就會炸響。她聽到了,在走廊上,門沒擂響前,陳威先笑了兩聲,逃不出掌心的篤定。
然后,門外傳來喊聲。
蒲天麗不應。
他更大聲地喊,拍門,咳嗽。陷入一個循環,他砸門,蒲天麗不開,咣咣的砸門聲越來越響,一下一下,像在夯擊她的心臟。砸了一通,門沒事,感覺心都要被捶出個裂縫時,她的神經繃到了極點,卻突然,不砸了,不喊了,風平浪靜。蒲天麗的心跳落下去,人仍是繃緊的弓,弦上的驚恐一觸即發。
等了一會兒,門外沒了聲息,她以為人走了。沒敢開門,從貓眼里往外看,視線里黑漆漆的,還以為門外的孔被他貼住了。她倚住門,讓自己平復下來,剛要打開門看看情況,卻忽然想,那黑漆漆的,是因為外面正好被他同時貼在貓眼的眼珠子堵上,她看到的黑,是他的眼仁!
蒲天麗崩潰,嗷嗷尖叫。
他在門外呵呵冷笑。
他開始新一輪的拍門喊叫,喊聲越來越大,已有鄰居探頭探腦,能聽到他在解釋:“我媳婦兒,生氣呢,把我關在門外了,嘿嘿。”
鄰居關上了門,大約從貓眼里看戲。
蒲天麗不好報警,他會狡辯成家務事,解釋不清。還有一點,從董廣川那兒離開時,她卷走了所謂的鎮店之寶,那枚碧綠的心形大玉。董廣川指不定氣急敗壞成什么樣子呢。
喝完杯子里的殘茶,蒲天麗決定了,抓住那件碧玉,去開門。放他進來。
陳威剛探出頭,笑咧咧的,還沒出聲,“砰”地一下,眼冒金星,他便如一攤肉泥,端直倒地。
那枚珍貴的、寄寓董廣川無數傳奇故事的心形碧玉,落在地上。
玉,碎。
蒲天麗掩上門。坐在沙發上,凝視白色大理石地板上逐漸洇染的血跡,花朵般艷麗盛開。躺在地上的陳威,不知是昏迷還是死了,暫時不會騷擾她、跟蹤她、半夜用不同的手機給她打電話了……終于清靜了。
抬頭望戶外,已是天黑。她編輯了一條信息,卻心頭茫茫,不知發給誰:
“爸,你在哪兒?小乖想你……”
李知展,男,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現居東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34屆高研班學員。在《小說月報·原創版》《中國作家》《江南》《鐘山》《北京文學》《青年文學》《芙蓉》《作品》等刊發表小說200余萬字,多篇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作品與爭鳴》等選載,短篇《明月愴》被《人民文學》外文版譯為英、法、意語。曾獲第二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廣東省有為杯小說獎、《莽原》《紅豆》《黃河文學》等雜志獎。發表長篇小說《平樂坊的紅月亮》《芥之微》,另出版小說集《孤步巖的黃昏》《只為你暗夜起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