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3年第1期|王夔:鯨魚之光
寧玲的住處,在星火路盡頭。那里的傍晚,通年都能看到紅色的云朵。紅色的云朵比黑色的云朵飛得高,也去得遠(yuǎn)。她也總能看到父親,那個佝僂著腰的男人,將身體埋在一大堆戲服中,五彩的陳舊的彌漫著煙屎味的戲服。寧玲不喜歡這些戲服,也不喜歡埋在這戲服里的人。淮劇團早散了,落下的劇廳成了西陽第七建筑公司的倉庫。她父親在劇團里,原來是個雜工,不過他總跟女兒說,他是道具師。什么道具師呢?鋸了兩下木板算是道具師嗎?淮劇團原來的宿舍樓早拆了,那些戲服的主人如四散的煙云。她父親將淮劇團落下的雜物都搬到了舞臺上,舞臺中間拉了簾子,一半是他的,一半是他女兒的。建筑公司本來不用她父親看倉庫的,他們要用建筑公司的人。但用了建筑公司的人,寧玲父親就要死給他們看。她父親沒死成,日常工作,就是在戲服中成天看著那些臺下的螺紋鋼。
后來她父親跟她說,這個倉庫員的工作,掙來其實不是靠他的命。誰的命這么值錢?建筑公司不想用你,還在乎你的命?喊警察把你拉走算是客氣的。她父親跟她說,建筑公司的頭兒,跟他有親戚關(guān)系,而且都是筒子鄉(xiāng)的人,他們小時候合穿過一條褲子。他說的這個親戚關(guān)系,拐了九曲十八彎,寧玲一直沒有弄清楚,這個親戚關(guān)系是怎么關(guān)到系到的。她也沒見過那個關(guān)到系到的人。她覺得她父親在海吹,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人年齡大了,說話就沒邊兒了。倉庫保管員一個月五百塊,這么點錢,能干什么呢?她父親說,五百塊,不少了。寧玲鼻子哼了哼,不說什么了。
寧玲的半邊,與簾子隔開的她父親那半邊,是截然不同的。最不同的是氣味,然后是服裝。當(dāng)然也有相同的地方,他們都缺一面大點的鏡子。她是有化妝臺的,是原來劇團用的,但臺上的鏡子被她卸掉了,卸掉的原因是鏡子上有個抹不掉的小黑點。有時一照,怪嚇人的。有個小鏡子用用就可以了。
這天的傍晚和以往沒有任何不同,寧玲從金鳳商城出來,騎著鳳凰自行車,穿過飛鳳街,再進入星火路。在離住處不遠(yuǎn)的地方,有家小雜貨店,不在街面上,也沒有店招牌,里面支著60瓦的白熾燈泡,泛黃的燈光下坐著個臉色蒼白的中年人。他總是向她推銷邰正宵的磁帶,《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很好聽的。他有兩大箱子磁帶。但她并不喜歡《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她喜歡黃磊的《我想我是海》,她喜歡大海。除此之外,她還喜歡一點搖滾、重金屬。她問中年人,有沒有新的。中年人搖搖頭。寧玲說,你該換點了,四牌樓街上都是新磁帶。中年人說,這里又不是四牌樓街。又說,當(dāng)年我也是四牌樓街的麻雀。她不是第一次聽他說四牌樓街的麻雀了。四牌樓街是西陽市最繁華的一條街。中年人說過,當(dāng)年他也在四牌樓街混過。他在四牌樓街上混的時候,黑白通吃的周云海還沒有上路。四牌樓街的麻雀,比星火路上的鷹還要大。她也知道他說的鷹,鷹是周云海的手下,手膀子上紋著一頭鷹,星火路上的商家都怕他。寧玲沒有挑到合適的磁帶,隨手稱了點甘草味瓜子。她到家的時候,她父親坐在舞臺下,他讓她湊過去,幫他疊元寶。黃紙疊的元寶是給她孿生姐姐的,晃眼間,姐姐走了都13年了。姐姐長得和她一模一樣,不一樣的地方,是姐姐下巴上多了一顆痣,大家都說那痣是美人痣,有了這顆痣,不但人更漂亮,將來還會大富大貴吃穿不愁。姐姐沒等到大富大貴的那一天,淹死在筒子鄉(xiāng)的季黃河里。她一邊疊元寶,一邊嗑著瓜子。她父親說,你就不能不嗑瓜子。寧玲站起身來,說,我要出去。她父親說,才回來就要出去,去哪里?寧玲說,我要去四牌樓街買磁帶。她父親說,疊完這疊再去。寧玲沒理他,轉(zhuǎn)過身就走。
四牌樓街離她住的地方大約兩公里,但騎完這兩公里,你會發(fā)現(xiàn),不是兩公里,四牌樓街和星火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差了十萬八千里。寧玲喜歡四牌樓街,也喜歡四牌樓街的麻雀。在四牌樓街開店的店主,都算得上四牌樓街的麻雀。四牌樓廣場的地下商場什么都有,賣磁帶的有五家,其中有家夫妻店,是她最經(jīng)常光顧的。夫妻倆都胖胖的,圓滾滾的,說起話來客氣得很。她也不是要來這家,她是為了他,魯仁。她站在一大堆磁帶面前,果然,他就挨過來了。他也是開店的,緊靠著胖子夫婦,做的是書籍生意。書店名“魯人”,和他的名字差了一個字,但同音。他跟她推薦過《平凡的世界》和《百年孤獨》,還推薦過波德萊爾的《惡之花》。她看到他來,就將耳機塞到耳朵里,口袋里隨聲聽的聲音卻被她調(diào)到最低。她什么都能聽得到,但可以裝作什么都聽不到。魯仁年輕、帥氣。她慌亂地向前走,他追了過來,手里拿著本書。她聽到他喊,寧娟,你等等。
寧娟是她姐姐的名字。介紹自己的時候,她跟他說,她叫寧娟,她還有個孿生妹妹,叫寧玲。她們從小跟爺爺奶奶長大。自打懂事起,她們沒見過母親,家里人的說法,她們的母親早死了。她們只有父親,父親在城里的淮劇團,是團里的道具師。9歲那年,她們的父親從城里回來,決定帶她們中的一個去城里。她們都想去城里,她們約定了,要么都去,要么都不去。假如父親把她們中的一個強行拖到城里,被拖到城里的那個,一定要想辦法從城里溜回筒子鄉(xiāng)。那天傍晚,火燒云填滿了河流,連河岸上的蘆穗也像喝醉酒的父親臉色一片酡紅。她們到季黃河邊的石碼頭上洗碗,石碼頭上空無一人,大水拍打著石頭的罅隙。她不知道那天為什么石碼頭那么滑,季黃河的浪那么大,浪把她卷進水里。妹妹夠她,沒夠著,也掉進了季黃河。她拼命拍打,僥幸抓住了蘆葦根,妹妹卻沒那么走運。她坐在石碼頭上號啕大哭,紅云不見了,天黑得像炭。妹妹在第三天才打撈上來,整個人腫得像鯨魚。她跟他說,妹妹是為了救我,我這后半輩子,是為了我妹妹活著。
她和他聊這些的時候,她還不知道他有對象。她隱去了自己金鳳商城店員的身份,也隱去了自己的真實姓名。她說自己是西陽大學(xué)的一名學(xué)生。姐姐寧娟上學(xué)時,比她的成績好了太多,如果不是季黃河收走了她,考個西陽大學(xué)還不是小菜一碟。她說,她學(xué)的漢語言,除了漢語言,她對大學(xué)的專業(yè)知之甚少。
魯仁說,哦,漢語言,文學(xué)唄。
寧玲說,對,就是文學(xué)。
魯仁說,我也喜歡文學(xué),要不也不會開書店。
寧玲開始慌亂了,如果要說文學(xué),她的文學(xué)就是她聽來的那些歌,《冬季到臺北來看雨》《把根留住》《大海》《我可以抱你嗎》……她喜歡的歌都很文學(xué)。她五音不全,但她這個北方人可以將它們朗誦出來,朗誦出來的歌詞也很美。她曾無數(shù)次站在劇團的舞臺上,在紫色的大幕背后,朗誦它們。朗誦它們。朗誦它們。
你喜歡寫什么?他又問。
我喜歡寫詩歌。
詩歌是最高貴的文學(xué)體裁。
算是吧。
她拿了魯仁的《惡之花》,回去就學(xué)著吹竽了,不過吹來吹去,總是不著調(diào)。中外詩人,倒是能說出個一二三來了。她還說,她是西陽大學(xué)文學(xué)社團的重要成員,今年是西陽大學(xué)建校90周年,他們學(xué)校租了四牌樓大劇院的場子,要在里面搞盛大的慶祝活動。到時,她要上臺朗誦一首詩,她寫的,慶祝學(xué)校成立90周年的。
這么牛啊。
對。寧玲漲紅了臉,說,到時你一定來聽我的朗誦。
一定的一定的。
她的牛吹大了,都不知道怎么收場了。她為什么要吹這個牛呢?后來她想,她是寧娟附體了。她姐小時候特想上大學(xué),她姐說,她要到海邊的城市上大學(xué)。寧玲說,到海邊還不容易,從季黃河一直游過去。解放前,筒子鄉(xiāng)有個人,靠著條小船,從筒子鄉(xiāng)一直劃到了上海,這事兒筒子鄉(xiāng)的人都知道。寧娟說,對,我要學(xué)游泳,一直游到上海去。寧娟沒學(xué)過游泳,更不會游到上海。在她沒有打撈上來之前,寧玲寧愿相信,姐到上海去了,姐一直游到了上海,上海多好,燈火輝煌啊,不像筒子鄉(xiāng),到了黑夜,連電都沒有。
魯仁繼續(xù)追著她,邁上了通往廣場地面的臺階。寧玲轉(zhuǎn)過身,你跟著我干什么?
我跟你推薦一本書,聶魯達的。
見鬼。
他輕吻過她。在舞廳。他用廣闊的南方平原吻過她高聳入云的北方山脈。他的嘴唇是濕潤的。那是舞廳燈光昏暗時分,她的迷亂被舞廳里其他人的尖叫喚醒。他掠奪了她、洗劫了她,卻裝作若無其事。那個夜晚,她做了逃兵。她在舞臺的床上,想,她要是做了他的女人,那又怎么樣。他有錢,又帥,是姐姐寧娟喜歡的類型。她替姐姐喜歡他,愛上他,又有什么不可以。第二天,她又去磁帶店。四牌樓地下商場的磁帶店賣得貴,一盒的價格,在星火路可以買兩盒。在磁帶店里,她發(fā)現(xiàn)書店里多了個女主人。她短發(fā),做事干練,把他指揮得團團轉(zhuǎn)。后來魯仁向?qū)幜峤忉專阉械膯栴}都推到了她身上。是她要來的。他跟寧玲解釋道,她要來,我也沒有辦法,我又不是警察,我不能把她銬走。我們要分的,遲早要分。寧玲說,我是你的什么人?你們分不分跟我有半毛錢關(guān)系!你自己拎拎清。
見鬼。
魯仁跟著寧玲到了四牌樓廣場上,廣場北邊,搭了個臨時舞臺,幾個穿著暴露的模特在上面走秀。她站在那里,他站在她的身側(cè),周邊人山人海。喇叭聲刺耳,像鐵鏟剮蹭著鍋底。她不知道怎么對付他,或者說,她不知道她怎么對付書店突然到來的女主人。她在勸自己冒險,當(dāng)然,也不是她在冒險,是她姐寧娟在冒險。她摸著自己的下巴,她覺得摸到了寧娟下巴上的那顆痣。模特們下去了,上來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燈光照得他滿臉冒油。他的聲音發(fā)啞,推銷著手里的所謂神奇拖把。在一大通話后,他要大家回答他的三個問題:一,拖把的生產(chǎn)廠商是誰;二,拖把的品牌是什么;三,拖把已出口多少個國家。只要回答出他的問題,就送出小禮品一份。臺下的人紛紛舉手。寧玲穿過舉手的人群,不遠(yuǎn)處,四牌樓大酒店巍巍佇立。寧玲說,別跟著我。
魯仁說,我們分了。
別跟著我。
我和她真的分了。魯仁抓住了寧玲的手,我是真心喜歡你的。
就是從手慢慢開始的,她掙扎了一下,沒能掙脫。接著她發(fā)現(xiàn),他抓住了她身體更多的部分。她每掙扎一下,他就能抓住她身體更多的部分。直到她被他全部攫住。她變得輕飄飄的,像星火路上紅色的云朵。在四牌樓街旁的街心花園里,在樹木遮掩的暗處,他摟住了她。這時她已經(jīng)沒有了,沒有她了。要殺要剮,她都是他的人了。他吻她,第一次深吻了她。那刻,她覺得她與他合體了,不,是她姐與他合體了。她軟下來,她想,不管他要什么,她都能答應(yīng)了他。大學(xué)生寧娟是有戶口的,上了大學(xué),就解決了戶口問題。但她是沒有的,她也不是完全沒有,前幾年,她父親用盡積蓄給她買過,6000塊一個城市戶口。現(xiàn)在買的人都后悔了,6000塊的城市戶口屁用都沒有,假的就是假的。她聽到不遠(yuǎn)處音樂又響了起來,她想,那幾個模特又在走臺了。
魯仁的諾基亞響了,寧玲聽出是她的聲音,是他說分了手的那個短發(fā)女孩。她在吩咐他,頤指氣使,他諾諾應(yīng)著。她搶他的電話,他不讓她搶。現(xiàn)在她把她的身體拿回來了,還把她姐的身體也拿回來了,她渾身充滿了神奇的力量。她搶下他的手機,狠狠地摔在地上。
他道,你瘋了,你干什么!
她踩著手機,說,對,我瘋了,你讓警察來抓我。
他轉(zhuǎn)過身,手機也不要了,走到黑夜的外面去了。
她蹲下身子,淚水流了一地。哭完了,渾身的勁也沒有了。她不知道怎么把鳳凰車騎回去的。回到住處,她看到舞臺上,她父親穿著戲服,五音不全地唱:猛聽得朱買臣高中喜報,絕望中依稀見生路一條,且按下喜悅情耐心等待,心難平不知如何打發(fā)今宵……寧玲說,爸,別唱了,難聽死了。她父親似沒有聽見,繼續(xù)唱:先將容裝整一整,面對菱花鏡,我怦怦心跳臉發(fā)燒……寧玲踩得舞臺咚咚響,過去將一把靠背旗扔在地上,說,爸,別唱了。
他覺出了女兒的不對勁,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別唱了。
他住了嘴,說,明天是你姐的忌日,我就這老毛病,睡不著唱幾句。
噢,對,你唱吧。
現(xiàn)在唱不出來了。你買到磁帶了嗎?
沒買到。
寧娟的忌日,他都要燒紙,還要挑一件最破舊的戲服燒掉。她們8歲的時候,他帶過她們到淮劇團,她們喜歡極了戲服。他不知道,為什么二女兒現(xiàn)在這么討厭戲服,還曾揚言,要把這些戲服全燒掉。他怎么肯呢,這都是他的寶。他還要一年一件地?zé)o他的大女兒,不管二女兒喜歡不喜歡,大女兒總是喜歡的。
戲服和錢袋堆在門口道旁,他點了它們。當(dāng)年小女兒落入河中,大女兒為了救她,才溺亡的。二女兒的命是大女兒給的,可是每回?zé)垼畠憾寄剡h(yuǎn)站著,像個看戲的局外人。
寧玲看灰燼在空氣中輕浮著,她想,它們就是一條一條魚,一條一條游到上海去了。她吃完晚飯,又往四牌樓的地下商場去了,她要找他說個明白,她不服。到了魯人書店一看,關(guān)門大吉。隔壁賣磁帶的胖夫婦如往地招呼著她,她胡亂應(yīng)著,心里卻是快樂的。他關(guān)了店干什么呢?是跟那個短發(fā)女孩吵架嗎?他揪住了女孩的短發(fā),一頓暴打。她又瞟了瞟書店,胖婦人問,是要買書嗎?寧玲說,本來想看看的。胖婦人說,這幾天可能不來了,聽說快結(jié)婚了。寧玲哦了聲,手里的磁帶掉了下來。胖婦人說,真要挑不出來,我倉庫里還有的,今天才到的貨,還沒來得及上架。要不你去看看。
胖子夫婦的倉庫她去過兩次,在四牌樓大劇院的地下室。看倉庫的,是胖子夫婦的鄉(xiāng)下表侄。他們的表侄又黑又瘦,不愛講話。寧玲從大劇院門前走過的時候,看到一張巨大的海報,今晚的大劇院,將有場盛大的詩歌朗誦會,由西陽市文聯(lián)、西陽市稅務(wù)局和西陽市朗誦協(xié)會聯(lián)合主辦。往地下室,要從大劇院的背后樓梯下去,胖子夫婦的倉庫在最里面。門敞著,黑瘦男孩躺在竹椅上。隨便挑。他說。
最近進了什么?
左邊。
有推薦的嗎?
男孩站起身,抽出一盒。這個。
寧玲接過來,這是一盒舞曲磁帶,封面底色為藍色,上面寫著淺灰的“跳舞機”三個大字,主打曲目有四個:青河螋、蝴蝶、東京音頭、冰冷卡卡。譯過來的名字都怪怪的,但怪得有意思,明明應(yīng)該是熱火朝天的旋律,名字卻冷到酷。
倉庫潮濕,水珠懸浮在空氣中。寧玲打開一旁的收錄機,能聽聽嗎?
很少有人到我這里來。男孩說。
你長得像一個人。
誰?
不說這個,我能聽聽嗎?
聽吧。男孩按了播放鍵。
刺激吧。男孩說,痙攣的聲音。
不錯。
很少有人到我這里來,也很少有人和我說話。
你表叔呢?
他們只有他們的生意。男孩過來,他毛茸茸的嘴唇抵在她的耳垂處。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這么多話。他說。
他抱著她、推著她,寧玲手里的磁帶全掉在地上了。她知道他要干什么,他那里頂?shù)剿恕}庫的另頭有扇門,里面有張鋼絲床,窗戶很高,站在床上也夠不著。被子是潮的。他開始脫衣裳,她的和他的。他們不說話,行動代替了語言。他還嫩,是個孩子。他弄了她,居然哭了,他的臉伏在寧玲的私處。她撫摸著他的頭。她不明白她這是在干什么,這算一夜情嗎?他坐起來,寧玲有點尷尬,拿衣裳遮在了身體的前面。收錄機還在響著,窗戶的框上長滿綠色的苔蘚。樂曲的聲音很沖,像金屬切割著金屬。寧玲對男孩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男孩問,什么秘密。
寧玲說,你對誰都不要說。
男孩說,你知道我不會瞎說話。
8歲那年,沒人知道我學(xué)會了游泳,是跟鄰村的一個孩子學(xué)的,那個孩子很野,又黑又瘦。
這有什么!那孩子像我?
不,跟你沒有關(guān)系。
那算什么秘密!男孩抱住了她,細(xì)細(xì)的唇毛落在她的脖頸上,我喜歡你。
你還是個孩子。
我已經(jīng)17歲,馬上就是成年人了。
過兩天我要相親了。
你不想去相親的,是不是?
你不懂。
我什么都懂,我喜歡你。
還是等你成年了,有結(jié)婚的資格了,再來跟我說喜歡不喜歡的話。真到那個時候,你就不會說喜歡我了。
不不,我就是喜歡你。你和誰相親,告訴我。
收錄機停了下來,整個倉庫空蕩蕩的。寧玲將食指豎在嘴邊,讓他不作聲。
什么?
噓——
她聽到在她頭上5米的地方,有腳步走動的聲音。一個美麗女孩走上舞臺,打開紅色活頁夾,富有韻律的詩句從她唇齒間流淌出來。詩句們排列成隊,勾勒出巨鯨的模樣,在這個迷人的夜晚,游出了燈光璀璨的大劇院,一直游向波瀾萬頃的海洋。
相親是一個神秘女人安排的,寧玲不認(rèn)識她,但她堅稱她是她父親的好朋友,幾十年的好朋友。女人騎著自行車,她在后面跟著,從星火路向西再向南,經(jīng)過一處停產(chǎn)的工廠,里面豎著水塔和煙囪,灰喜鵲在香櫞樹上嘰嘰喳喳。女人告訴她,她父親剛到劇團時,她就認(rèn)識。女人騎的是新永久車,她不時地按下自行車鈴子,像里面裝滿了她要說的話。她的話就是在這些清脆而瑣碎的鈴聲間歇中發(fā)出來的。夕陽西下,大地顯得格外沉穩(wěn)和莊重。女人短發(fā),胖乎乎的,渾身都是肉,像個氣球。她指了指工廠的煙囪,原來我就在這里,這里是西陽齒輪廠,齒輪懂嗎?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齒輪,沒有齒輪,連自行車都騎不起來。我在廠里,專門生產(chǎn)齒輪的廢品。說到這里,女人破口大笑,身上的肉翻起了浪花。寧玲說,廢品還需要生產(chǎn)?女人說,不是,我做的齒輪廢品率高。有一次上夜班,我竟然趴在機床邊的工作臺睡著了,我還做了個夢,夢到了玉皇大帝,等到醒來交產(chǎn)品,檢驗員罵我是無恥女人。我說,我怎么無恥了?檢驗員說,你看看,你送來的這些,齒都沒開就送來了,你說你有齒,齒在哪里?我揉了揉眼睛,天吶,真是,毛坯就送過去了。我居然把毛坯就送過去了。誰能用這樣的齒輪?誰用這樣的齒輪誰倒霉。女人繼續(xù)大笑,車也慢了下來,寧玲皺著眉頭,她想不通無恥有什么好笑的,何況無恥在她自己身上。
西陽齒輪廠的圍墻特別長,不時地,圍墻上會跳出一段廣告或者宣傳語。其中有幅中華恐龍園的廣告,畫上是只巨大的擺輪,從擺輪上伸出的人腿,就像齒輪上的齒。過了齒輪廠,向東拐,是食品廠,廠里發(fā)出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穆曇簦瑥S門口停著輛綠色的解放牌大卡車。食品廠不大,再過去不遠(yuǎn)有家茶樓,女人介紹的曹衛(wèi)東在里面等她。女人說,男孩子第一百貨商店的,做海報設(shè)計,第一百貨商店頂上那個戴鉆石戒指的美女你看到了沒,是衛(wèi)東畫的。在西陽城,沒人比他畫得好。你要是嫁了他,這輩子不愁吃不愁穿,一百什么單位,什么東西不要到一百去買?別看廠子倒了一個又一個,一百永遠(yuǎn)倒不掉。而且現(xiàn)在政策改了,嫁了城市戶口,孩子戶口將來可以跟孩子爸爸走,多好。你趕上了好時光。
到達茶樓的包廂后,寧玲并沒有看到曹衛(wèi)東,這讓女人臉色發(fā)紅,她走到外間,打起了電話。茶樓有十幾個包廂,隔音效果不好,周邊的人語像季黃河上渹渹沌沌的濤聲,她頭疼。女人從外面轉(zhuǎn)回來,說,這就到了,就到了。寧玲想了想,還是問了,既然你認(rèn)識我爸爸那么早,那你見過我媽吧。女人說,見過一兩次,印象不深。寧玲說,你一定知道我媽后來去了哪里。女人說,我哪里知道,她不是死了嗎?你爸說的。寧玲說,我媽沒死,她一定在哪座沿海城市,現(xiàn)在人不都是這樣的嗎,一個個往沿海跑。女人說,反正我不知道。寧玲還想再追問下去,曹衛(wèi)東到了。
那以后不久,有天下班,寧玲在公園路上遇到了賣磁帶的黑瘦男孩。更確切地說,是他騎著自行車追上了她。她裝作不認(rèn)識他,本來就是一拍兩散的事。男孩橫住自行車,逼停了她。
你想干什么!她生氣地說。
我就想說幾句話,說完就走。
她不怕他,他還是個孩子。她跟著他走到路邊綠化帶上,腳邊站著一年蓬,春風(fēng)吹過,花朵搖曳生姿。什么話,你說吧。
你是不是在和曹衛(wèi)東談戀愛?
關(guān)你什么事!
他是個流氓。以前他搞大了一個女孩的肚子,沒跟人家結(jié)婚,還把那個大肚子的裸體畫了下來。西陽好多人都知道。
他跟我說了,那個肚里的孩子跟他沒有關(guān)系。
總之你不能跟一個流氓結(jié)婚。
到現(xiàn)在,她也不知道男孩的名字,她不想知道。我就是想和一個流氓結(jié)婚,我就是愛慕虛榮,我想在城市里留下來。以后我還會脫光了衣服讓他畫。我自己也是個流氓,比他更流的流氓。好了吧,以后別再找我,你也不想和一個女流氓在一起對不對!
在魯仁結(jié)婚后不久,寧玲很快也結(jié)了婚。曹衛(wèi)東比她大6歲,她管他叫老曹。其實剛結(jié)婚時,老曹也才28歲,一點也不算老。他們的婚房在一幢二層居民樓的閣樓上,8個平方。這還是他父母找了居委會主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弄下來的。很快一年過去了,他們沒懷上孩子,不是不想要,是好像誰有點問題。她讓他去查查,他又讓她去查查,結(jié)果誰也不去查,街坊鄰居的碎言碎語就來了,大家認(rèn)為寧玲是個不會生蛋的母雞。當(dāng)然,也有少數(shù)人認(rèn)為,是曹衛(wèi)東的問題。當(dāng)有人說出這個疑慮的時候,當(dāng)即就會遭到旁人的反駁,曹衛(wèi)東的父親生了8個孩子,憑什么曹衛(wèi)東生不出孩子。
寧玲一直在金鳳商城給私人老板打工,她覺得自己有在商城的工作經(jīng)驗,讓老曹到領(lǐng)導(dǎo)那里說幾句,她就能在第一百貨商店的鞋柜做個柜長。但一年多之后,非但她沒能進第一百貨商店,老曹也被那里踢出來了。原因是第一百貨商店改制,賣給了一家民企,第一百貨商店改名全巨茂商業(yè)股份有限公司,人員被裁了一大半。開始老曹覺得萬不會裁到他,因為第一百貨商店就他一個美工,把他裁掉了,廣告怎么做。但偏偏把他裁了,廣告制作包給了外面的一家廣告設(shè)計公司。老曹不服啊,不但他不服,被裁掉的所有人都不服。有人到政府去請愿,也有人迅速占領(lǐng)了第一百貨商店宿舍區(qū)空置的兩套住房。最滑稽的是水電工老賈,他占領(lǐng)了宿舍區(qū)的廁所。事后證明老賈是對的,廁所真大,糞坑填掉,那是85平的三室一廳。寧玲也勸老曹找個地兒霸一下,隨便找個地兒,怎么都勝過這冬冷夏熱的閣樓8個平方。開始老曹有點猶疑,等回過神來,能霸的全被霸完了。他只得去霸單位的辦公室。美工的辦公室不小,有50來個平方,里面放著工作臺、鐵皮柜、辦公桌椅、單人沙發(fā)、茶幾。現(xiàn)在他在里面,加放了一張竹躺椅、一把菜刀和一把斧頭。他的理由很簡單,他要在這里工作,工作至死。把美工工作包給外來的公司,不但是不負(fù)責(zé)任,而且浪費錢,誰都可以來評這個理。
曹衛(wèi)東的辦公室在全巨茂公司六樓西北角處,走過去需要經(jīng)過公司的廢舊物品倉庫,倉庫門口堆著幾張舊木椅,殘缺不全的它們幾乎堵死了道路,使得他每次都只能側(cè)身通過。他不會去動那些舊木椅,他若是動了,會有更多的舊木椅從倉庫里走出來,有時候,缺胳膊缺腿的才是最橫的,不單指人。曹衛(wèi)東不缺胳膊,也不缺腿,他缺心,這是他老婆寧玲說的。他老婆不但說過他缺心,還說過他缺肝缺肺,膽兒沒有,腦子也少根筋,總之內(nèi)里沒一個好東西。天有些灰,舊木椅下有一汪昨夜的雨水積水,瘦削的曹衛(wèi)東熟練地繞開障礙物,掏出辦公室的鑰匙,打開門鎖,門吱呀一聲,只開了一道粗縫。除了門鎖,門上還掛著一條鐵鏈,把門把手和墻捆縛在一起。他微低了頭,從粗縫里鉆了進去。靠門口的臺上,擺著應(yīng)急燈,工作臺上放著他的畫,在昏黃的燈光下,藍色的大海抑郁地奔騰著。應(yīng)該還有一條白色的鯨魚。他想。
他試著勾勒鯨魚的線條,他想到了透納,那個水汽彌漫的英國畫家。他還想到了透納的處女作《海上漁夫》,因此猶豫是不是應(yīng)該畫一艘船。這時周建來了,周建是他以前第一百貨商店的同事,現(xiàn)在全巨茂公司管人事后勤。周建比他大5歲,以前一起打過無數(shù)場臺球。也正因為臺球,全巨茂的老板才讓周建管這事兒,他要他軟硬兼施,無論如何把美工辦公室拿下。他怎么拿得下呢,有句話叫奈何以死拒之,對于生死置之度外的人,能用什么好辦法?他沒有孩子,老婆也跟他分居了,更有了以死相抗的資本。他敲了敲門,把曹衛(wèi)東叫出來。曹衛(wèi)東從門縫里鉆出來時,手里拿著蘸滿白色顏料的畫筆。他的畫筆是他的武器。曹衛(wèi)東說,喲,今天來,還跟著腿子啊。他說的腿子,指的是跟著周建的保安,保安手里拿著警棍,臉黑得像張飛。周建皺了皺眉頭,努了努嘴,讓保安先走。保安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一下才走了,似乎有點不情不愿。
周建說,兄弟,我們隨便聊聊。曹衛(wèi)東不說話,顏料滴在水泥地面上。周建說,上個月我介紹的畫廊怎么樣?曹衛(wèi)東說,沒賣出去。周建說,還掛那兒?曹衛(wèi)東說,應(yīng)該是。周建說,這也不是個辦法,老銀子總有用盡的時候。曹衛(wèi)東不說話,顏料在筆頭凝成了半橢球。周建說,我不懂畫,但我覺得你畫得挺好。你們還好嗎?我說的是你老婆,她沒逼你?曹衛(wèi)東說,好長時間沒有聯(lián)系了。周建說,這樣各管各,其實也挺好。昨天我還在大街上遇到你老婆。曹衛(wèi)東說,在哪里遇到的?周建說,在四牌樓廣場。曹衛(wèi)東哦了一聲。
寧玲躺在劇團的舞臺上,她聽到隔壁父親在咳嗽。就這兩年,父親加快了蒼老的速度,像一列加速駛往懸崖的列車。她摸著自己的肚子,舞臺的木地板隨著父親的咳嗽微微震動,連帶她的肚子也在震動。她想,如果像別的夫妻,或許她這里已經(jīng)多了一道長疤。到底是誰不正常呢?如果不是夫妻關(guān)系急速惡化,她或許會去看看的。金鳳商城有個姐妹,結(jié)婚多年不孕,醫(yī)生說她宮寒。她想她自己可能也是宮寒,肚子那里,一年到頭總是感覺冷冰冰的。她的確去過四牌樓廣場,那兒的地下商場改朝換代了,取而代之的是家電器商場,生意火爆。賣磁帶的胖子夫婦不知去了何處,魯仁她倒是知道的,而且他們是有聯(lián)系的,時斷時續(xù)。他不開書店了,在翠薇路上開了家糧油店,他說,其實一樣,書是精神食糧,都是糧食。他說,糧油店缺人,問她來不來做個店員,工資比她在金鳳商城高。她才不去,她去會跟糧油店的老板娘干架。她還不想干那個架。
星火路上新開了家黑網(wǎng)吧,是原來賣磁帶給她的那個中年人開的,中年人臉色沒有以前那么白。有一次,他還給她透露了關(guān)于鷹的消息,知道嗎?鷹死了,死在外鄉(xiāng)。他是替人去外鄉(xiāng)要債的,結(jié)果債沒要成,人被砍死了。嘖嘖,那么厲害的人。他搖頭,她跟著支吾兩聲。她在里面,通常是上QQ,或者在西陽本地的BBS里發(fā)表一點關(guān)于詩歌的見解。在QQ里,魯仁說他要去海南三亞的三亞灣,南方的海,藍得透底。寧玲說,你要去海邊,你店怎么辦,難道關(guān)了不成?魯仁說,別提了,我老婆和我吵架了,她把我趕出來了,我們要完蛋了。他問她,要不要一起,在椰子樹下喝椰子汁,吹吹海風(fēng),再到大海里游游泳。寧玲說,我不去,我怕水,你又不是不知道。到大海邊,我會被嚇?biāo)馈?/p>
她還是去了,去的原因用她的話說,是他太壞了,把她給騙了。他是天地之間第一騙。他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是說那種真正的兩個人的見面,街上偶遇的不算。他們坐了飛機,到三亞時已是傍晚,坐出租車到市內(nèi),開了兩個房間。進了自己的房間,寧玲就抹著胸口喘氣。第一次坐飛機,她有點暈機,直到酒店,還沒有完全緩過來。到了晚上9點,寧玲洗漱過了,他給她打來電話,酒店內(nèi)線。他問她睡了沒,沒睡的話聊會兒天。他叫她寧玲,讓她吃了一驚,你看我身份證了?他說,沒有。她說,看我登記了?他說,沒有。這么多年了,隨便一打聽,就知道你叫寧玲,你姐才叫寧娟。她不想和他辯論,說,太晚了,我要睡了。
第二天他們?nèi)チ巳齺啚常侨颂嗔耍搜刂0毒€越走越遠(yuǎn),終于找到一處相對僻靜的海灣,魯仁在海水里游來游去,還向她招手,但她始終與海水保持一段距離。他想,她怕水是真的。他走到沙灘上,跟她說,來呀來吧,海水又不會吃了你。寧玲環(huán)著手臂,說,我不去。你也別游太遠(yuǎn),當(dāng)心被鯨魚吃掉。魯仁笑起來,鯨魚不會吃人,鯊魚才會。寧玲說,鯨魚吸口海水,就能把你吸到肚子里。魯仁說,那我就是匹諾曹,我要在里面搭房子,吃海鮮,吃夠了再從它肚皮里鉆出來。
魯仁游成了一個黑點,天漸漸昏暗下來,海灘上人更少了。寧玲坐在沙灘上小憩,魯仁突然從背后抱住了她。她不知道他怎么來的,那個小黑點才不見了一小會兒。她擺了一下身子,沒能甩開,他太有力了,他的雙臂緊緊地箍在她的胸前。他湊在她耳邊說,寧玲,我還是喜歡你的。我和我們家的鬧了,快離了,離了我們在一起好不好。她說,叫我寧娟。魯仁說,寧娟,我們在一起,好不好?寧玲說,你勒疼我了。魯仁松了手,寧玲說,你真想在一起。魯仁說,真的。寧玲說,我要一個人好好想一想。魯仁說,那你想吧,我再游會兒。寧玲說,去吧去吧,讓鯨魚把你吃掉吧。
魯仁在海水里游著游著,突然感覺雙腳被人拉住了。那人水性很好,要把他往深海里拉。他使勁蹬著,雙手撲著,他的游泳水平也好得很,水下那人露出了水面,是寧玲。寧玲不說話,一把抱住他的頭,把他往水下按。魯仁嗆了口水,繼續(xù)撲騰,他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他掙脫了她,往岸邊游去。他們幾乎同時到了岸邊,她在笑,抱住了他,我和你開開玩笑,看你水性怎么樣。魯仁冷著臉,這也能開玩笑,差點要了我的命。你不是怕水嗎?你不是不會游泳嗎?你怎么會的,為了要我的命才去學(xué)的?
寧玲站在那里,有點手足無措。魯仁沒理她,一個人往酒店走去。海邊椰子樹的影子被夕陽抻得越來越長,游客歸去,大地一片靜謐,只有海浪聲滾滾而來。晚霞分娩出黑色的烏云,烏云像加了酵母的面團,蹬胳膊腿長得飛快,瞬息長成巨大的怪獸。怪獸俯向大海,大海與它沆瀣一氣。這個世界沒有奧特曼,只有遠(yuǎn)處零星的船火。更遙遠(yuǎn)的地方還有成群結(jié)隊的白色鯨魚。魯仁獨自回了西陽。寧玲手里的錢不夠買飛機票的,折騰了幾天才回去。到家后,只是稍稍收拾了一下,就往全巨茂公司去了。
她到了六樓,經(jīng)過廢舊物品倉庫的時候,踢倒了一張瘸腿椅子。她直奔曹衛(wèi)東的辦公室,要手撕他的畫作。曹衛(wèi)東拿過一塊三合板,身體緊緊地護在巨幅油畫前。寧玲拎起地上的斧子,指著他,你畫這些鬼東西有什么用,能當(dāng)飯吃?曹衛(wèi)東不辯解,也不讓她撕。寧玲揮斧砍門上的鐵鏈子,砍了幾下沒砍動,倒是門邊臺上的應(yīng)急燈掉落在地上,燈不亮了,也不知道哪里壞了,室內(nèi)黑暗一片。寧玲走到門外,又砍了鐵鏈幾下,還是沒砍動,鐵門發(fā)出異常的巨響。她索性走到工作室的窗戶邊,對著窗戶上的杉木封條,又是一陣猛砍。這些杉木封條平常將窗戶封得死死的,這會兒倒不是斧頭的對手,窗外走廊上木屑紛飛。三個大窗上的杉木封條頃刻間被寧玲砍光。她這才解了氣,志得意滿地下了樓。
初秋的陽光干燥、盛大,它們從窗玻璃上奔涌而下,像突然到來的瀑布。他揉了揉眼睛,太亮了,有點不適應(yīng)。等眼睛適應(yīng)了光,卻不適應(yīng)畫了。原來它這么暗!曹衛(wèi)東看著畫布上的海,連鯨魚也不夠白,它簡直就是灰色的。他想起之前跟畫廊老板通電話,畫廊老板說他的畫著調(diào)偏暗,他不以為然,認(rèn)為暗的是畫廊老板的眼光。現(xiàn)在看來,自己才是那個睜眼的瞎子。他坐在椅子上,像棵緩慢枯去的樹木。是煦暖的陽光讓他重新動起來的,陽光先是化成油畫筆頭的豬鬃毛,輕輕拂拭著他的眼睫毛,等他睜開眼睛,陽光便如一泓陳年老酒魚貫而入,使他渾身暖烘烘的。他拿過調(diào)色板,重新調(diào)試顏色。
是幾年后的事,寧玲死于一場車禍。那時,曹衛(wèi)東的繪畫已略有名聲。他看監(jiān)控,傍晚,翠云路與翠薇路交叉口,霞光漸收,寧玲看了看天空,就怔在那里。然后汽車撞了上去。是一輛桑塔納2000。他不知道她看到了天空里的什么,讓她突然停步。飛碟?暴風(fēng)怪?九霄宮殿?他和寧玲這幾年時好時壞,但他只記她的好,女人的好,對男人來說,真是太美妙了。寧玲出車禍,正是他們好的時候。妻子的葬禮上,他的岳父燒盡了戲服,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在臺上唱戲。他在唱戲聲中黯然地整理妻子的遺物,發(fā)現(xiàn)了一枚夾在《惡之花》里的明信片,上面寫著:到了可以結(jié)婚的年齡,我依然喜歡你。真的,有些事情不會因為時間而改變。署名:冰冷卡卡。從郵戳上看,她收到明信片就在出車禍的前幾天。他想,妻子的死也許與這枚明信片相關(guān)。他把這條重要線索交給警察,警察置之不理。
又過了些年,著名畫家曹衛(wèi)東的油畫《敞開的》在佳士得拍賣行拍出1650萬元的高價。《敞開的》畫了大海和鯨魚。畫布上,大海湛藍,白得透明的鯨魚噴出巨大的水柱。有人說,那畫里全是光。也有人說,有看不見的烏鴉在飛。后來,那個說有烏鴉的人見到了曹衛(wèi)東,他遞過一支煙,得意洋洋地說,只有我看到了烏鴉,是烏鴉,對吧。曹衛(wèi)東接過了煙,點著了,一句話也沒有說。
王夔,男,本名王魁,1970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愛寫小說,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100余萬字,有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選載。現(xiàn)供職于泰州日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