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3年第1期|糖匪:快活天(選讀)
總是那個夢。在又窄又長的弄堂里跑,身子稍稍歪斜就會被兩邊的水泥墻刮擦,每家水泥墻墻面都不一樣,留在身上的擦傷也不一樣。腳下黑漆漆的泥地。雨天一灘灘小水洼。弄堂七彎八繞,人就在這條腸子里鉆來鉆去。出門就是腸子。往右轉。一次次斜眼看見門的樣子,又黑又薄的木板門,已經花了,刀劃的或粉筆畫的,每次都不一樣。跑過一口矮井,那是腸子拐彎的地方。井壁只到膝蓋,周圍永遠濕漉漉的,覆著一層苔蘚,水桶在黑漆漆的井水里晃得厲害,浮浮沉沉,提上來,看見西瓜綠油油發亮。再走,就到了水泥方地,混凝土鋪在泥地上高低不平,七八十平方米的正方形,或者長方形,并不怎么規整,二十幾個水龍頭鋪開從地底伸出,停在一米高的地方,每個下面蹲著一個女人,守著塑料或鋁制水桶、水盆、竹籃、搓衣板、鍋碗瓢盆、筲箕。各種顏色的女人。深蹲或半站或坐在小板凳上,統統只給我緊繃繃的背影,因為身體緊繃衣服顏色就更加鮮艷。紅的,軍綠的,藏青的,黑的,都好看,都俯身干活,在嘩嘩的流水里淘米洗衣洗盤子蔬菜水果。誰也不看我,她們互相說話,口里說出——嘩嘩的水聲。比水龍頭瀉下的水聲更喧嘩。我看不見她們的臉,但就是知道她們在背對著我說話,說得高興,怎么都不盡興,舍不得離開,每只手都泡得皺巴巴的,在水里蕩漾像一朵朵肥胖的白花。
“你在人家身后,按道理是看不到手的。”欣敏提醒阿姆。每次阿姆說到這,她就這么說。
阿姆佯裝生氣。“所以說是夢啊。”
欣敏不懂為什么阿姆會做那樣的夢。她又沒有經歷過。她上面兩代人都過著現代生活,家家戶戶通水通電。也許是哪里看來的,又或許是記憶傳承進夢里。欣敏不問。阿姆回答不出的問題,欣敏不問。
“這次聽見人家說什么?”
“沒有。嘴巴一張,出來的全是水聲。我阿婆說以前沒有自來水時,女人就去那里一邊淘米洗菜洗衣一邊聊家常,說出不少雞飛狗跳的事,也有安慰體貼人的話。后來裝了自來水,又有洗衣機……”阿姆說著話,撳住欣敏的腕,抽走手里折紙。“手怎么停不下來?小時候毛病到現在。不禮貌。”
欣敏貼近阿姆,頭靠過去,十指藏進大腿與沙發間。“阿姆,女人吵還是機器吵?“
“機器也吵。洗衣機里面圓筒一天到晚轉來轉去,但到底還是方便。”
“方便嗎?洗衣機又不能幫你滿屋子找臟衣服。”
母女倆一起朝沙發上癱臥的身影看。那人在看最喜歡的太空紀錄片。霞光霓彩映在松軟的皮肉上變幻不定,人的臉面上流露出宇宙奧秘。“最近算太平了,只要有紀錄片看,就不太發脾氣。”阿姆停了一下,“當然衣服還是到處扔。”
以前不止是衣服,連床單都要勤洗。那時候他身子不方便,又要面子,不接收外骨架輔助,更不要說穿戴尿片,床單弄臟了就只好換,一天三四次都是正常。總算現在阿姆是解脫了。
“多筒的還是用起來方便。”阿姆說,“轉起來的聲音也有意思……”
欣敏直起腰。很久前給阿姆買了這臺多筒洗衣機,父親一直不相信洗衣機能同時兼顧不同衣料,阿姆拗不過,只好照舊分開洗,多筒當單筒用。
“什么時候開始用多筒功能?”
阿姆不說,嘴角翹起,壞笑得像個偷糖的女中學生。“老說多筒洗不干凈,傷面料,搞得他好像能分辨出來一樣。”
“沒差別?”欣敏不確定。
“沒有。就算有他能搞得清?”
欣敏突然想起以前阿姆也是生龍活虎的。雨天出門淋雨,冬天偷偷去野地里烤紅薯,興致上來什么事都會做。她以為全天下阿姆都是這樣,直到看到別人父母才明白——阿姆是她中的頭彩。阿姆不僅自己瘋,高興了還會帶上她。她明明怕得要死骨頭發涼,可要是阿姆不帶她,心邊上就暗戳戳爬出許多齒輪狀深影。她愛阿姆勝過同齡人。
她的阿姆一生逾矩無數,誰想到末了,背著父親悄悄使用洗衣機多筒功能就已經是她的英雄壯舉。
“家里的事,好多機巧男人們不明白的。空有主張口號,領導架勢。”阿姆收了聲,嘴巴閉攏。上年紀人的啰嗦,她至今沒有,始終警醒克制,不讓自己露出敗相,想得到想不到的哀怨統統收進一雙不說話的眼睛里。
“以前太阿婆跟我說,她們那時候吃堂食,如果客人得罪服務員,服務員會趁上菜時悄悄朝菜里吐口水。”欣敏說。
阿姆笑。這次連眼睛也笑。
沒有攝像頭的年代,人真的能偷偷做不少壞事。“阿姆請阿爸吃過口水嗎?”欣敏問。
“盧碩最近工作順利嗎?”阿姆問。老人家說話留余地,哪怕對親生小孩,也不給壓力。盧碩五六年沒來。也許還要久。欣敏記不得。
“阿姆你還記得他長相?”
阿姆打她。“怎么不記得?視頻通話有過的呀。”
盧碩上一次視頻是什么時候,欣敏一樣記不得。
“現在家家都這樣。一代人過一代人的生活,互不打擾。你們都覺得老人會不舍得,其實是自作多情。我們過得有多自在你們不知道。”
“阿姆,還記得小時候帶我去吃街邊燒烤吧?我昨天差點把家給燒了,沒有,其實我是在家做烤雞。”欣敏跟阿姆講起煮雞肉的事,絮絮講,講到買了新鍋,覺著旁邊依偎著的身體越來越輕。
“欣欣。”阿姆叫著她的小名打斷她,“你自己這邊也不能放松。”
“這邊”說的是欣敏的工作。阿姆一度以為自己女兒在做了不得的工作:給人工智能翻譯科學文獻——那可是把人類上千年的智慧結晶傳授給人工智能,從宏觀天文量子物理到稀土信息工程,只要是經考證合格的論文實驗數據報告統統都要翻譯成人工智能能懂的語言,等于就是用它們能懂的語言教它們自己學科學。欣敏只好跟她祛魅,解釋說她做的翻譯,不過是用特定的編程語言把科學文獻重寫一遍,也不需要明白原文意思,只要按照語法做相應轉換,完全就是體力活,枯燥到讓人兩眼發黑,和人類語言翻譯壓根是兩碼事。她應該是不喜歡這份工作的。但留給女人的選擇不多,差不多都是這類,只是各家工作時長和薪資不同。畢業后欣敏隨便找了一家,一直做到現在,自己沒想到,連老板都吃驚。多數女員工結婚后就會辭職,最多再堅持一年半載。欣敏不是。周邊人像潮水一樣退去,單剩下她落在沙灘上。她不為所動,似乎將自己當作公司硬件,打算不溫不火做上一輩子。大概真的是因為有阿姆在旁邊敲打,伊無論說什么,最后總會回到這上頭來。欣敏有時也會煩躁,但又不忍心反駁,每次都笑著答應。
畢竟這份工作也不辛苦。公司屬于乙級有限勞動單位,法律規定員工一周工作時長不得超過十五小時,否則面臨巨額罰款。老板生怕超時,把每周工作時長控制在十小時內。忙不過來時,就招幾個臨時工。臨時工不熟練,就再招幾個。反正人工便宜。正式員工待遇比臨時工好一點。說到底,這種輕松工作,不坐班又不動腦,只要仔細就好,還能期望什么。欣敏沒法告訴阿姆,為什么她自己這邊不放松不行,為什么老板害怕女員工努力。
就算是這樣的工作,也有它的好處。比如現在欣敏就可以對鈦合金支架上的阿爸說,有工作急著收尾必須走了。
阿爸斜眼看她。
她正和公寓主腦預約下次探望時間。阿爸架起鈦合金支架沖到她面前——只要他意念一轉,大腦運動皮層的電極發出指令,十幾根鈦合金立即豎直架起,幫他站到欣敏面前。他狠狠瞪她,口腔里滾出含糊熾熱的聲音,爛泥般一塊塊朝她扔過來。他怪她不孝順不盡責,把他丟給一堆機器就撒手不管,恨不得等他作古再來。欣敏點點頭。她聽不清,但明白意思。阿爸第三次腦梗后,就只能這么對她說話。她欣慰阿爸氣力充沛,轉身離開。
回到家明明想休息一會兒,卻打開公寓工作模式。書桌椅從暗間滑出,在她身前展開。欣敏坐下。小時候裝生病請假也是這樣忐忑,滿心希望能燒得更厲害更痛苦。既然是借工作之名從阿爸那里逃走,她好像必須工作一會兒才能安心。工作專用的白噪音應景響起,細雨聲淅瀝不絕。
不用了。欣敏示意小壹關掉音樂。我想靜靜。她補上一句,免得再有干擾。晚飯前一個半小時的空閑,足夠她完成手頭這篇《納米鉑多層膜的化學表征》論文的翻譯。欣敏指尖輕滑,打開界面,即刻進入狀態,十指翻飛。屏幕上代碼流水般瀉出。她從未追求這熟練度,也不是天資聰穎。什么事,日日做,重復十幾年,都會轉成機械反應,迅速準確。眼睛落到排列成行的漢字和圖表上,手指下意識就知道如何動作。臉和身體慢慢發麻,大腦空白,眼睛所見僅剩黑白。她好像成了別的什么,物一樣平靜。按單一指令行事,不受擾動。這么說來,也是一種快樂。
她越快樂,越像別的什么,效率就越高,人工智能就學習到越多的人類知識,越快掌握學習科學知識的方法,就——越像人。
“這么晚還工作啊。”甜絲絲的聲音闖入。是慧昕。欣敏把幾個朋友設置成聯絡最高等級,她們打來的語音電話任何時候都可以直接轉進來。慧昕就是其中之一。
“在。”欣敏說。慧昕是她同事,大概是從公司系統看到她在工作。“什么事?”
慧昕不說話。
“沒事,你說。”這是實話。欣敏的手指沒有慢下半拍,堪比機械運動。聽到慧昕甜絲絲的聲音,心神松動,好像從深幽處浮上水面,然而這點變化與工作意識完全隔絕,互不干擾。
“怎么,欣敏,你聽起來不太好。遇到煩心事了?”
“剛回了一趟家。”
“哦。”慧昕一下子沒接住話。她家里和睦,至今和父母一起住。“周末出來散心?本來就是來問你要不要聚,丁寧也說想你。”
“好,都兩年沒見。就周六吧,方便些。”
“好,就這周六。碳水局,老地方,老時間。”
欣敏對這又綿又軟的聲音笑,“叫了阿璨吧?”
“啊。”慧昕連忙掩飾,“嗯,待會聯系她。欣敏今天忙嗎?”
“我一直有時間的。你這周的工作量完成多少?”
“怎么,你要幫我做啊?”
“要是不急著要,我可以的。”
慧昕嘆氣,“眼前的我自己能來。但是真做不下去了。真苦。要發瘋呢。前兩天看紀錄片,講老早工廠,我看著看著就哭了。那些流水線上的機器不就是我們嗎?輸送帶上來一個瓶子,我們就給它加上蓋子,其實既不曉得瓶子是什么也不曉得蓋子是什么,兩眼一抹黑,單單重復一個動作。”
不這樣怎么辦呢?要最大程度利用現有科學研究,也最大程度利用人工智能,就是要讓它們理解吸收這些實驗方法和理論。明白日常用語已經很難,再加上每個學科那么多專業術語,一個詞放在不同領域就有不同意思。只能翻成編程語言喂它們。每年發表幾百萬篇論文,過去幾百年堆積起來可以填滿深海的文獻,正在經由她/她們的機械動作傳輸給強大的智能無機物。
欣敏一時說不出話。“慧昕快結婚了。”
“嗯。”慧昕被卡住,百感交集咽下要說的話。
忽然安靜下來的片刻里,欣敏察覺到涼意。不知道什么時候,小壹啟動了雨天模式,靜音的。沒有雨聲,只有沁涼的濕意在屋內彌漫,洇在皮膚上。
“周六慢慢說。不要急。”欣敏聽見自己說,一邊看見屏幕上實驗數據最后部分翻譯完成,她敲下換行鍵。
門打開時,快遞員愣住。他沒按門鈴門自己就開了。一個人影從里面沖出,差點就撞到他。欣敏事后也奇怪——她是怎么從帽檐下陌生陰影里覺察到那點情緒波動的,明明只是視線飛快掠過。她的確是等得有些著急,半小時前叫的閃送遲遲不到,好不容易透過門鏡看到門口快遞員,以為是自己的閃送終于寄到。
包裹很大,大得不合理,她只買了幾包黃花菜、黑木耳、香菇、面包糠和腐竹,都是今天要用的食材。輪到欣敏愣住。
快遞員不動,沒有放下包裹的意思。“你們家主腦臨時通知我們,包裹放門口就可以。”
欣敏盯著包裹,從包裝看不出什么——讓快遞員不通知她放下包裹就走,所以小壹是想讓它一直擱在門口?
“包裹太大放不進小區臨存柜。以前都是直接放那兒。”
以前。欣敏抬眼,目光中途一轉,從快遞員寬闊的肩膀滑下。她不明白快遞員話里的意思,也不想明白。“你放門口吧。”她退到屋里轉身關門,想起那些早該送到的食材,猶豫要不要請快遞員查一下。猶豫的功夫,門關不上了。
快遞員抬手扒住門框。
欣敏不知道該后退,還是該傾盡全力拉上門,望著橫在眼前的手臂發呆。力量相差懸殊。與其說是屈從蠻力,不如說是輸給了氣勢。幾乎沒有僵持,門被扒開,完完全全敞開,樓道里略微渾濁的氣流朝欣敏涌來。她暴露在樓道蒼白的人造光線里,無處遁形。
她不害怕,她還有小壹,公寓的安全系統無可挑剔,每家主腦直接和警局安全系統相連,一旦有問題立即報警。
“你等一下。”快遞員說。
欣敏等他。
“系統顯示你好像還有一個快遞,我幫你查一下。”
“嗯,一個閃送。”她聲音發緊。
面包蒜蓉蝦、白斬雞、四喜烤麩。
看到欣敏拿出的小菜,女朋友們紛紛雀躍。
要是當天做的就更好了。欣敏想。難免覺得遺憾,尤其是對著女朋友們臉上的笑。盧碩討厭處理食物的味道。周六他又要睡到下午才出門。只能周五在他回來前做好。她在心里辯白,又向內觀望這樣的自己。
昨晚剛做完這幾樣小菜,盧碩就回家了。他比平常時間回來得早。炸蝦炒蒜的味道大,空氣凈化系統沒來得及完全去味。這次他倒沒有說什么,只是皺著眉悶悶走進他的隔間,其間大概眼角掃過欣敏。兩個人都不作聲,都不提還在門口的快遞。
慧昕的肩膀撞過來,“好吃!”
“你阿姆不做啊?”對面的丁寧說,一邊舉杯。
四只高腳水晶杯沿輕碰,發出悅耳聲響。慧昕和欣敏以前認識,后來做了同事,阿璨是欣敏前同事,丁寧則是慧昕的朋友。四個女人投緣做了十幾年朋友,為能經常聊天聚會,一起出錢買了個固定虛擬聊天室,僅僅這樣還嫌不夠,都覺得需要肉身互動,于是每隔兩三年出來一聚。地點時間段都不變,人也固定就她們四個。對她們來說,聚會的這天,是比跨年還重要的日子。
“很久沒吃到人工烹飪的菜了。”阿璨說。
大家笑。慧昕吃飯有她阿姆料理,丁寧結婚后,衣食行全部有鐘點機器人照料,不過兩人多數情況還是吃的速成餐,最多外面買來預制菜加熱,的確很久沒有嘗到這樣的小菜。
欣敏給阿璨夾菜,忘了用公筷,手懸在半空。阿璨伸碗來接。
“欣敏教我做菜。真的要銷魂了。好開心。”慧昕叫。
“白斬雞其實好做。燒開一鍋水,雞放入滾水中,大火煮十分鐘,熄火加蓋燜二十分鐘,撈出馬上放進冰塊里,不要把皮弄破,再換成涼水泡,最后就切塊,調醬汁要講究……”阿璨當真了,細細講解步驟。
欣敏按阿璨的手,“阿璨多吃點。”
“阿璨很熟練啊,做過幾次?”慧昕問。
“我那里買不到雞,也——買不起。平時看美食短視頻看多了,就知道一些。”
“阿璨喜歡短視頻?”慧昕繼續問。
“只喜歡美食短視頻。午夜廣告檔放長廣告的時候中間會穿插很多免費美食短視頻。”
丁寧聽不下去,插話問:“有葡萄酒內容嗎?我最近迷得不行,尤其是奔富,今天帶來一瓶待會兒大家一起嘗嘗。”
“好喝。以前只在小說里看到過,男女約會一定要來一點。”慧昕說。
欣敏丁寧都笑。
“等下個月慧昕結婚,我帶兩瓶過去。”丁寧說。
大家一起等慧昕害羞撒嬌,等她甜絲絲的聲音暖風般拂過,卻集體撲了個空。忽然間,慧昕臉上烏云密布。嘴巴癟著,顫著,有好多話要出口的樣子。三人視線交換,大致猜到慧昕這次組局的原因。
“怎么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小朋友呢。”欣敏撈出慧昕掉進杯子里的頭發。
丁寧給慧昕斟酒,“不順利了?這種情況,不是吵架就是外面有人了。”
高分貝哭聲炸開。一米六的嬌小身體里到底放了什么樣的發聲裝置,能發出這樣驚人的聲音。欣敏關上包間門。
“哦,那就是因為其他人的事吵架了。看不出嘛。挺厲害。是你還是他啊?”
慧昕大哭。丁寧比她大七歲。兩家是世交,兩人從小說話沒有顧忌。
阿璨起身遞上紙巾。
“他有女人了,還給那個女人買包。我登錄他的電子錢包,看到購買記錄。包,首飾,還有泡芙,統統送到一個我不認識的地址。都大半年了,我才發現……馬上要結婚了都。”
欣敏繃緊臉,害怕稍微一動,臉上的皮肉就會從頭骨滑落。現在不能笑。丁寧看她,意思這種時候她們兩個人妻應該說點什么。
“還以為只有老電影里才發生這種事。”阿璨感嘆。她真的是感嘆,對自己說的,只是該放到心里的感嘆被她說了出來。
慧昕一怔,嚎起來。
“阿璨亂說話。男女之間的事永遠古老。就算新生活日新月異還是逃不了那些事。”丁寧說。
欣敏提一口氣,話到嘴邊忽然沒了力道,“你打算怎么辦?”
慧昕抬起淚水滂沱的臉,抽泣著不說話。
說到底答案就是那個答案。人家不是為了請人來逼問自己才約見面。欣敏在心里退開三步。“畢竟現在還是猜測。”她說。
“會不會是我誤會了?”
要誤會其實很難。
最開始是眼神,連同他身上香味一起游移飄忽,然后是日漸增加的應酬、額外的開支、一回家就立刻要洗澡的習慣,始終需要保持通話的客戶、關閉的手機定位、新游戲APP、隱藏的云盤,和整體穿搭格格不入的小物件,諸如手帕、領帶、袖扣、手機套、車上的掛件,鬼鬼祟祟從角落里冒出頭;再然后,這些陌生的影子固定成為喜好和習慣:那些你不喜歡,他在過去也不喜歡的顏色、音樂、運動,還有食物,頑固地留了下來,成為他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替代你和他曾經共同擁有的那部分。
不用花心思尋找,諸如登錄錢包或者社交賬號,調取家中監控。什么都不用做。
所有的猜想懷疑,這些幽靈果實會漸漸獲得實感,長成落地,自然而然出現在你面前,無法回避。
你在他身上清楚地看到另一個人的存在。那一刻就是落實的那刻。
不會搞錯。
你松一口氣。再也不用輾轉反側。
丁寧在教慧昕怎么查定位怎么寫婚前協議,“簽婚前協議時,一定拿到主腦的控制權限。他肯定不肯。必要的時候你把其他權利讓出來,主腦的控制權一定抓手里……”
欣敏坐在旁邊,她也應該聽一聽。但話不過腦,徒勞從耳旁飄過。她驚訝丁寧有那么多可以傳授的心得,驚訝原來她也有她的考慮。以為家庭富裕的女人憂慮少些,原來只是欣敏一廂情愿的想象。她愿意相信總有女人能夠幸免,好讓她覺得這個世界還不那么糟糕。
“女人一出生,就在戰場上了。一輩子都在打仗。她要是連這個都沒搞清楚,那就已經是輸了。”阿姆這么說過。記不得具體時間場景,只有這話一字不差地留在心里,時不時跳出來。她大概是輸了,畢竟知道的時候已經遲了。
“欣敏在想什么?”阿璨問。
“盡是講這些事,讓阿璨無聊了。”正說著,上菜機器人滑進包間。一下子,桌子上擺滿小籠包、蝦餃、腸粉、湯圓。
“每次都這樣。”阿璨笑。
“碳水局嘛。再說上次都是兩年前的事了。”丁寧仿佛放了一只耳朵在她們中間,可以無縫插進談話,說完又回去面授機宜。
阿璨不客氣。她一向胃口好,卻瘦得離譜。
欣敏喜歡看她吃飯,拼勁全力的樣子,看得自己也覺得有這份氣力。
她站起來把點心端到她面前。帶來的小菜還剩下大半,她把它們收起來,裝進袋,放到阿璨的包邊上。再坐下的時候,發現阿璨忙里偷閑斜眼看著她。
“你幫我忙,把這些帶回去吃。別讓我白做。”
“欣敏覺得結婚開心吧?”阿璨說。四個人只有她真正單身——沒有男朋友,也決意不結婚。
“阿璨想要知道哪方面?”欣敏笑。
阿璨摁住她的腕,阿姆那樣,然后拿新紙巾換她手里揉爛的那團。欣敏笑笑,接著揉。十根手指狼奔豕突。
“家家差不多。他好像不喜歡我給家里主腦起名字,我管主腦叫小壹。”
“不都是管自己家主腦叫小壹嗎?”
“我管平時陪我聊天的叫小零。”
“不行嗎?”
“他奇怪為什么我一定要分出小壹和小零。明明家里只有一臺主腦,非要給它兩個名字,會不會讓系統人格分裂。我跟他講,小零是聊天機器人,小壹是主腦,她們不一樣。小零有她獨立的想法,她就是她自己,非要說她是小壹的聊天系統,是依附,小零就太可憐。”欣敏打住話頭。她平時說話不這樣。目光從紙團抬起,遇上阿璨一對烏黑眼睛,好像躺在夜色臂彎里微波蕩漾的湖水。欣敏想,啊,沒事,她懂我。
“嗯,小零知道你這么為她著想,會開心的。”阿璨一口吞下兩個蝦餃,痛嚼起來。
“他大概覺得我瘋了。”
“就只有一個小壹。小零是它的聊天系統,最多是人格面具。”慧昕說。她和丁寧談完事,重新圍坐在欣敏身邊。
“欣敏,別聽她的,也別自己瞎琢磨。做聰明人。聰明人不把問題復雜化,聰明人只做簡單分類。沒有什么小零小壹。只有‘我和其他人’,還有‘有用的人’。”丁寧斬釘截鐵地說。
“明明一直都在,卻被當作空氣,太可憐了。”欣敏攤開折痕遍布的紙團看。
“那怎么辦?殺了他?殺了那個覺得你瘋了的人,那樣就沒人覺得你瘋了。欣敏,這個方法好吧?”阿璨說。
欣敏身體僵住,眼珠慢慢錯過去看阿璨。四目相對,兩個人一起笑。阿璨的笑照舊蓋過她。
兩年沒聯系,阿璨還是老樣子,不按常理出牌,或者根本拒絕出牌。熱烈魯莽,活得渾沌,又在意想不到的時候洞見人心。欣敏沒見過這樣的人,一開始根本不知道怎么應對。她那時入職不久剛熟練業務,就被安排去接替同事工作,硬著頭皮去交接,雖然不用面對面,氛圍實在奇怪。那個人的網絡不好,發過來的全息影象不是卡住就是粗顆粒,還有幾次身體關鍵部位跳出馬賽克。欣敏建議用文字交流,那個人卻堅持用全息影像,她說她需要說話,很久不說話,舌頭已經打卷。她讓欣敏別記她工號記她的名字,她叫阿璨,下個月就走,如果欣敏只記工號就找不到她。這個人說得好像篤定她們以后會在線下見面一樣。她不知道線下見面是多奢侈多稀罕的事?欣敏至今記得當時那份震驚。阿璨總是讓她吃驚,言行舉止甚至神態,說不上多古怪,只是和周遭世界始終錯位,保持高度穩定的偏差值。她大概生來如此,早已經習慣,無意掩飾,也無意炫耀,只是像接受自己不夠標準的五官那樣接收了這錯位。到后來,連欣敏也習慣了。她習慣了不斷驚到她的阿璨。這世上原來還有她這樣的人。只要想到這個,她就覺得心里松動,覺得這個世界還不那么糟糕。再后來,她真的見到了阿璨。第一次慧昕提出線下聚會時,欣敏叫上了阿璨,慧昕帶來了丁寧。四個人在那天成為朋友。
“阿璨,現在工作忙得過來嗎?”丁寧把剩下的酒平均分到每個人的杯子。
“這家公司只給我每天一個半小時的工作時長。我倒是想忙。”
“做得過來嗎?”慧昕問。
“阿璨現在住哪兒?”欣敏問。從認識起,阿璨搬了三次家,越搬越遠。網絡信號越來越差,嚴重影響工作。當年她就是因為這個沒完成工作份額,才被公司開除。后來進的幾家公司,也是因為同樣原因被迫離開。
“又搬了。已經鍛煉出一身搬家本領。隨時可走。機動部隊。”阿璨說。
大家視線錯開。
“我幫你找找看,我們換個住宿條件主要是網絡好一點的地方。你保住工作重要,其他以后再說。”丁寧說。
“前兩個月房租我先付了。你安心工作。”欣敏說。
阿璨臉上紅暈變幻不定,好像洋流交匯的大海。忽然她張開手一把抱住欣敏,久久不說話。
認識那么多年,沒見過阿璨這樣,大家坐攏過來。阿璨說了句什么,悶在胸口只出來一半聲音。
“阿璨你說什么?”
阿璨仰起臉,“我下輩子一定要做男人,因為女人真的真的太好了。”
埋單還是沒有搶過丁寧。欣敏吃到一半溜出去結賬,店里說已經結了。吃完飯她們一齊送阿璨去車站。慧昕和欣敏走在前面,在售票機前一陣忙活,走回來時手里多了一張交通卡。售票機只收現金。平時發工資都是電子幣支付,偏偏仍舊有少數消費強制現金交易,提現手續費跟著水漲船高。她們猜阿璨手頭沒有現金,就幫她買了。四個人在車站等。阿璨的臉在燈光下繼續變幻著深深淺淺的顏色,身體左右搖晃,咧嘴對她們笑。
“別醉了啊,回去還有好遠的路。”丁寧說。
欣敏算了算時間,幾趟轉乘,阿璨到家時應該是下半夜了。站牌上寫著經過的站名,欣敏一個都沒聽過。上一次好像坐的另一條線路,那上面還有幾個她知道的地方。阿璨就這樣越搬越遠,越來越滑向欣敏不知道的世界。下一次她會搬到哪里?下一次她們見面會是什么時候?阿璨笑著,一點不在乎的樣子,大概還有點得意,是她成功地把一連串陌生的地名引入到朋友們的視野,引入到她們幾乎足不出戶的生活,好像一根點燃的火線。
“阿璨,別醉了啊。”有人說。
“我們現在說話都像阿璨了,大舌頭。”另一個人說。大家笑。大家都醉了。
阿璨笑得最好看。眼睛彎成兩道漆黑的縫,臉頰兩坨嫣紅,不遺余力。
“阿璨,為什么不和大家一樣活得輕松點?”這次欣敏確認這是她在開口。
阿璨嘴里蹦出不連貫的字句,一股腦傾倒腦海里出現過的所有理由,煞有其事。明明自己都不信吧。欣敏朝她跨出一步——
輕軌來了。車前燈打在她們身側的廣告牌上。阿璨感受到急迫,她睜大眼。眼睛里的動搖連帶著身體的輕晃,編織成復雜的舞蹈,動搖的舞蹈。她又開始飛快地說話——為了趕在輕軌停下前——提起她們都讀過的小說,她說逃跑也是一種奔跑。輕軌停靠到規定位置。車門打開。她更加慌張。語速加快,話語紛紛揚揚落下,不知道是為了趕在上車前把話說完,還是希望趕緊上車。
震蕩中,欣敏看見阿璨跳上車。站臺的防護門率先合上。她們隔著透明屏障看著對方。阿璨退后,車門戛然橫在她們中間。阿璨揮手,連續變換了好幾次姿勢,在空無一人的車廂里手舞足蹈尋找最合意的告別手勢,仍舊慌亂不知所措,仍舊意猶未盡,試圖與時間賽跑要說完心里所有的話。
欣敏看到的最后一幀圖像就是那個樣子的阿璨。
上各自出租車前,三個人擁抱告別。丁寧在欣敏耳邊低語,欣敏應過,心思來不及轉到那里,車已經開動。霓虹斑斕夜景江水般奔涌向后。欣敏在后座坐好,轉臉望見玻璃窗映出的一張面孔:眼睛彎成兩道漆黑的縫,臉頰兩坨嫣紅。
大家都不懂為什么阿璨要執意單身,把自己逼到沒退路。在這世上,女人要靠自己活,最好的結果就是節衣縮食艱難度日:收入有限,連城里一間公寓都租不起,只能住在更偏遠同時網絡信號很差的地區,導致工作效率低下,完不成工作,影響收入,長時間貧困導致營養不良健康狀態惡化,反過來影響工作。熬到后來,年齡大了,只能去做臨時工。一樣工作時長,拿更低工資。這種情況下,不可能有什么存款,于是申請不到信用卡。一旦遇上急事需要額外支出,只好去借高利貸。人家說財富像雪球,越滾越大,貧窮也是。阿璨的雪球順著山坡滾下,見不到谷底。
絕大多數女人會選擇畢業后結婚。穿上水晶鞋,踩著鋪滿鮮花的紅毯被引到某個男人面前。因為鋪滿鮮花,所以并不覺得腳下走的是人生唯一一條出路,好像除了紅毯路外還有別的選擇。
也許出身富豪家庭的女性可以跳出這樣逼仄的命運。那是欣敏不能想象的世界。在她的世界里,連丁寧這樣家境殷實的,也從善如流走上紅毯。
阿璨家里什么情況,她從來不提。她不提,她們就不問。
四年前,阿璨忽然失聯。欣敏幾個全都聯系不到她。她們發現原來和阿璨的聯結只有手頭這個八位數聊天賬號。她們不知道她姓什么住哪里當時的工作單位,不知道她是否還有其他親人朋友有沒有其他的常用聊天軟件其他賬號。她和她們唯一的交集就是曾經做過欣敏的同事。
欣敏那時才發覺,原來她們之間就是這樣松散的關系,松散到她隨時可以從她們的生活中脫落。這么多年阿璨就是這樣若有若無待在她們身邊。
第二年阿璨回來了,瘦骨嶙峋出現在她們四個人的虛擬聊天室里。她說她去當臨床實驗對象了,報酬優厚——只要通過體檢,堅持到最后就可以拿到很多錢,而且一次結清。她參加的項目叫太空生存實驗,研究怎么讓宇航員適應十年以上的密閉隔離生活。她和其他九個人一起,待在兩百平方米的密閉倉里吃喝拉撒一年。密閉倉是一個密閉生態循環系統,高輻射,低重力,不分晝夜。她們每天吃許多藥,做不同強度的運動,做幾百項的體檢項目,回答上千道心理問卷。有三分之一時間在極端環境下,比如高頻強光或者劇烈顛簸。整個過程完全和外界隔離。她說好多人崩潰了,還有人自殺,但是她沒有。她堅持到最后,拿到那筆錢。她說她需要那筆錢。
“穿得真好看,出來和朋友玩玩開心吧,還是你們輕松。”前面的出租車陪乘大叔說。從開車后他就試著跟欣敏搭話,一直被她無視。
“什么?”欣敏頭痛又犯了。隨便找個人說話也是好的。她想要換換腦子。
“沒什么。羨慕你們。我想過你們這樣的生活,一起出來喝喝酒,說說話。我們過得太辛苦了。”
欣敏愕然。自動駕駛普及后,出于安全考慮,所有自動駕駛的出租車必須配備一名陪乘應對緊急突發情況。絕大部分時候陪乘只是坐在副駕看著車開。欣敏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陪乘大叔不需要人鼓勵。有的人擅長在自己身上找到足夠的動力。“我也想不干,但是不行。沒了我們,出行多不方便,現在養得起私家車的只有有錢人。”
“上下班外,沒多少人出門了。”
“用車的人少,但是出租車更少啊。需大于供,我們還是緊俏的。”陪乘大叔稍微收斂一下,繼續說:“真的辛苦。這個點人家都下班回家吃飯。你說說科技那么發達,怎么還需要我們出租車?”
“不然呢?”
“要是能夠量子瞬間移動就好了。科學家快發明出來。人進到一個玻璃柜里,嗖一下,就到了另一個星球。”
欣敏想大叔原來也看過《星際迷狂》。
“怎么樣?”大叔問。
“挺好的。瞬間移動怎么回事,我跟你解釋解釋。首先,得把人弄得粉粉碎,分解成粒子狀態,然后把粒子信息傳到目的地,在那里按照這個信息重組一個新的人。多好,出發地殺人,目的地拷貝。師傅你喜歡吧?”
陪乘大叔不說話。
……
全文見《上海文學》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