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平:沒有回聲的寂靜
去年冬天,閨蜜在天府新區租下一處廢棄已久的農家小院,一日一日將殘敗的屋舍修葺規整,青磚木瓦、長廊秋千、影影綽綽的植物——就連香草都有若干品種。院外是凌亂的竹林,密集干燥的竹葉在風中戰栗不已。竹林之外,是死寂的池塘,水面是極其濃稠而凝重的綠,更遠的地方,蓬勃的雜樹間,有通往樹梢的舊木梯,發出陣陣輕響,那里隱藏著童話、英雄和魔法。又過了些時日,閨蜜雇了工人將側面的荒地開墾出來,興致盎然地扛著鋤頭,穿著筒靴,領著自家的孩子與朋友家的孩子們種下一大片藕。
將近三十年前,我與閨蜜一同進入一所山坡起伏、遍植香樟的大學,畢業后又一道來到這座城市,各自朝向遙遠和盛大的方向跋涉。起初我們時常見面,化著精致的妝容,在小眾的私廚一邊品嘗美食,一邊煞有介事地坐而論道,對彼此的抉擇指手畫腳、高瞻遠矚,那時,我們還很年輕,沉迷于物質之維,也關注精神的面向。有一陣子,閨蜜生出辭職的念頭,她請了很長的假,去了布拉格,在米蘭·昆德拉待過的小酒館里聽音樂,窗外的水域穿行著大小船只。然后,她回到她的崗位,繼續做一名恭謹的公職人員。這中間發生過什么,我不得而知。人生通常如此,我們莫名其妙地就會被生活打上一悶棍,毫無防備,那種疼痛,錐心蝕骨,外表卻是好端端的,看不出一丁點的傷口。
漸漸地,那些形而上的話題開始從我們身邊抽離,我們落腳于一些深玄的書籍、電影或是畫卷。傷害依舊如影隨形,但我們不再憂愁。事實上,半生所得,不過是一種對節奏的深刻把握,周遭慌亂雜沓的事物慢了下來,淡了下來,綿密細致的日常敘事取代了宏大遼闊的理性空間。時間緩慢地流逝,一切都顯得那么有力量——我們已經學會心平氣和地面對生命的種種陰謀與突然襲擊。
偶爾我會待在閨蜜的院落中,靠在躺椅里,仰頭注視著闊大的樹葉。在郊外,天空總是很安靜、很藍。我聞著花朵的氣息,還有草木間野生的漿果。在夏天,到處都盛開著繡球花,閨蜜逐一告訴我那些美好的名字,有一種叫做無盡夏,不知為什么,漫長的夏日,這意象仿佛有點措手不及的蒼涼。其實花草無意構建任何一門知識學譜系,也無意顛覆潛隱的復雜話語深淵,它們是冰涼的,也是寂靜的,是感性直觀,也是天工開物,更是莊嚴的生機哲學本身。
當淡淡的光線透過樹葉的裂隙,我決定記錄下一些自然生長的時刻。一個男人,偶然間觸摸到了回憶中一道濕滑的巖壁,他試圖溯流而下。然而他未曾意識到,由于往事的永遠缺席,所有語境不再有所指涉,生活的確定性與透明性因此而被徹底遮蔽,乃至分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