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談到網絡文學，人們首先聯(lián)想到打著“玄幻”“仙俠”“贅婿”和“瑪麗蘇”標簽的通俗長篇小說，即“網文”。然而，變身“網文”之前，“網絡文學”原本更加多元。它擁有無窮變體，也引起無數爭議。是什么導致這個寬泛的大概念日益狹窄，最終歸附于形式最簡單、題材最傳統(tǒng)、受眾最普泛的通俗小說？我們不妨將這一過程，看作新媒體文化的簡化。

一、從“網絡文學”到“網文”

二十余年前，《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將“網絡文學”一詞帶入公眾視野，人們將有關文學傳統(tǒng)在網絡新技術中延續(xù)的種種可能投射在這部作品及其同期形形色色的網絡書寫上。然而，如今的網絡文學卻不再面貌多樣——從豐富多變的“網絡文學”到簡單明確的“網文”，其間的轉換是一場挾讀者之名、本傳統(tǒng)之源、借媒體之勢的權力爭奪。

資本挾讀者之名，推動網絡通俗小說的繁榮。網絡文學中曾出現(xiàn)過結合精美視圖或編程鏈接的多種試驗形態(tài)，但在諸多類型中，是那些分節(jié)發(fā)布、按字定價、先讀后買、量大價低的純文字網絡小說最先實現(xiàn)了付費閱讀；同時，這類文字作品對技術也幾乎沒有要求，文學網站只需基本的發(fā)布系統(tǒng)和極少的存儲空間。因此，長篇網絡小說成為文學網站最有利可圖的主流產品。

收益的高漲和技術門檻的降低，導致純文字長篇小說成為網絡文學主體；而賦予其收費合理性，使之徹底取代其他文類的力量，則是產業(yè)資本。通俗的網絡小說具備講故事、造人物的優(yōu)勢，非常適應媒介改編，因而是產業(yè)資本著力追捧的對象。資本扶植網絡小說，但看重的卻非作品本身，而是其前期知名度和引流能力。“IP化”本質即剔除原著血肉予以簡化，因此，讀者常常失落地發(fā)現(xiàn)，喜愛的作品轉化為新藝術形式后，不僅沒有更上層樓，反而遭遇“魔改”支離破碎。由此可見，網絡小說簡化并替代網絡文學的過程，是資本蕩滌文化領域，為平臺填充內容，謀求自身擴張的過程。

學術研究界通過譜系探析、文本溯源等手段，以通俗小說容納網絡文學，發(fā)掘二者的親緣，這是一個為新媒介現(xiàn)象找依據，助力網絡小說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內扎根的過程。在多位學者的努力下，以往曾試圖掙脫學術規(guī)范，卻無力與精英對壘的“網絡文學”，如今通過對位類型小說而在文學譜系中獲得定位；學術話語則實現(xiàn)了面對新媒體變局，拓展視野、吸納新案例、梳理新文學動向的目的。雙方合力將寬泛的網絡文學統(tǒng)一在以“網文”為名的通俗小說上，賦予其傳統(tǒng)審美趣味的當代繼承者地位，并由此拓寬當代文學的版圖。

學術界本傳統(tǒng)之源，促成通俗小說地位的提升；資本借讀者之名，推動網絡小說數量的增長。除此之外，作為公眾認知新概念的主要途徑，媒體的話語策略也導致“網絡文學”內涵變化。網絡文學“文集”收錄篇目、“選本”入選標準、大眾傳媒的報道角度、國家宣傳口徑的側重等，合力塑造了“網絡文學”的形態(tài)。

在資本、學術話語以及媒體三方合力之下，網文一舉終結有關網絡與文學的討論，成為網絡文學的代名詞。

二、數據主導下的網文生產

從“網絡文學”到“網文”，不僅是“名”的轉換，更是“實”的變遷，支撐網文從零散篇目向量產飛躍的，是互聯(lián)網的數據力量。網文是網絡通俗小說，其流行離不開小說自身的魅力，但新媒體提煉其契合大眾趣味的部分，使之更徹底地面向市場；同時，在線寫作的輕量級和低門檻，吸引大量自愿的免費勞動力投入，極大提升了網文的數量和普及率。如今，為網文源源不斷貢獻內容的，已經不再是印刷媒體時代的個人創(chuàng)作，而是基于數據收集、信息處理的類工業(yè)化生產。網文生產過程中，基于文本的關鍵詞對比分析，將構思、撰稿與潤色分拆搭配的合作流程，定向教學、流量為王的生產思路等，均與以往源于個體神思的文學不同，這反映出新媒介文化生產機制的轉變。

在以需求為原動力的通俗小說中，作家自發(fā)的寫作轉為書商預定的寫作，而延伸到網絡文學領域，則徹底變成從個體創(chuàng)作到流水線生產的變革。文學網站通過傳授寫作技巧、簡化發(fā)布流程等方式，不遺余力地擴大寫作隊伍，力爭將每一個用戶都變成作者、變成合格的網文勞動力，從而最大程度提升產能。

由此，網文進入大批量產業(yè)化生產進程所需要的自由勞動力（網民）、生產資料（審美要素）、生產工具（電腦、手機、互聯(lián)網）已全部具備，人腦的獨立創(chuàng)作轉換為按超級數據指導進行的類人腦生產。

三、玩勞動與反生產：反制數據權力的可能

在網絡文學由創(chuàng)作向生產的轉化中，在線閱讀和接受行為也被歸類分解——網站搜索欄里，“甜”“虐”“熱血”“王者”之類快感要素被直接標注成引導閱讀的標簽和關鍵詞。關鍵詞和標簽化對網絡閱讀意味著，故事本身豐富與否無關緊要，爽點、對話的笑點和形象的萌點才是必需。當代受眾對網絡文化產品的關注，從大塚英志所謂追隨故事的大敘事即“物語消費”，向東浩紀所謂凝視片段的萌要素即“數據庫消費”轉換。

數據庫消費鐘情的，是那種特點明確、易于辨識的文本，它們具備媒介轉換所必需的特性，即成為好IP的潛質。數據庫消費的文本不必有邏輯清晰的緊密結構，卻必須有獨特的審美要素；而在IP的媒介轉換視野中，由于不同媒介訴諸的感官序列不同，也需要重新調整敘述次序，因此結構同樣是隱退的。對IP生產和數據庫消費來說，具備共識性和開放性的審美要素不可或缺，制造這類要素必須充分熟悉網絡語境，會“造梗”能“吐槽”，要同時把握青年文化流動的熱點。

在這種數據庫消費過程中，網絡時代生產合作程度的加深和傳播技術的開掘，導致文藝生產從個體走向集體乃至模糊大眾。借助新媒介多向互動的傳播方式，網絡將消費者轉換為生產者。人們簡單地注冊賬號即可變身網絡作者，但即使不注冊、不原創(chuàng)，只是瀏覽、點贊或轉發(fā)，也能參與網文制造。可見，在碎片化敘事、數據庫消費模式下，再少的時間、再細微的興趣，也能被數據資本攫取并開發(fā)利用，為內容生產貢獻力量。在網文速成培訓和人人皆可參與的召喚下，原本是大眾自發(fā)的散點性碎片化敘事，被納入網絡文化工業(yè)整體，成為文化資本運轉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有理論家將這種現(xiàn)象稱為“平臺資本主義”或“玩勞動”，認為媒介平臺借助數字資本引導民眾深度卷入，以娛樂為名榨取其工作。但事實上，我們也許不必如此悲觀。當前網文確實受技術支持，并攫取大眾的免費勞動展開自我生產；但大眾也并非毫無知覺、無從擺脫。如文學網站里為調動大眾參與而開發(fā)的“本章說”功能，雖然增強首發(fā)站點的黏著度，但導致原本清晰的IP價值變得模糊，商業(yè)收益貢獻較低。但作為一種網民喜愛的應用，它生發(fā)出商業(yè)以外的價值。這種變化可視為網民“玩勞動”中利用剩余精力反向制約資本，一定程度上掙脫數據控制的策略。

結 語

在二十余年發(fā)展中，簡單明了又隨性的簡稱“網文”逐漸替代飽含爭議、不易概括的原名，使“網絡文學”更加親民，從文學專業(yè)概念徹底轉為人人皆可言說的大眾文化現(xiàn)象。談論網絡文學，既要考慮其自身特質，也要顧及傳播中的損耗變形。這一現(xiàn)象已不再是穩(wěn)定媒介場域中的固定對象，而是一個在話語權紛爭中掙扎，在替代與遮蔽中堅持的，不斷變換、生成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