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3年第1期|蘇二花:失荊州(節選)
小 鳥
陳百奇買了一輛腳蹬三輪車,不要問為什么。
但事情還得從一只鳥開始說起。陳百奇的鳥丟了。鳥是陳百奇爸爸送的,在陳百奇結婚當天。那天爸爸沒有出席婚禮,只托李叔給陳百奇帶來這只鳥。
陳百奇爸爸一輩子都在窮途末路上,陳百奇結婚拿不出什么禮物,只能是這只毛都沒長齊的鳥。李叔替爸爸不好意思,對陳百奇說:“別看毛還沒長齊,但鳥的確是好鳥。來,李叔教你如何調整思路用發展的眼光看這只鳥,喏,品種好,就是說父本母本都好。”看看陳百奇,又說:“你下點辛苦,把它養到毛都長齊全了,它會漂亮到六親不認。我跟你說,你再教它些琴棋書畫、五迷六道,然后你再買個沉香木的籠子給它配上,然后你再把它提到鳥市去,欸,我跟你說,保管你賣個樓價錢。”李叔張開手就著窗戶透進的光憑空一抓,放在陳百奇手上,說:“百奇啊你還別不信,城市是個出奇跡的地方。”說著連自己都笑。
李叔不笑還好,一笑,把他礦山窮工人的身份暴露無遺,還得是多半年開不出工資的那種。陳百奇說:“李叔,我爸怎么樣?”李叔一把抓住陳百奇的手腕,手上帶著遮瞞羞慚的鬼祟,嘻嘻笑,說:“是吧小牡丹,咱是好鳥呢。”這句是對鳥說的,轉而把舌頭滑了一下,低聲嘀咕一句:“就那樣。”這句是對陳百奇說的。李叔一輩子面對重疊溝壑和富有礦山,連擺弄個舌頭都能達到一噸重。
李叔大可不必,實際上陳百奇的婚禮一點兒也不像婚禮。一共擺一桌子飯,坐著新娘白刁鳳滿臉冷淡的哥嫂,哥嫂對面是李叔。李叔代表病體沉重的陳百奇爸爸來送祝福。婚禮一派寒素,陳百奇低下頭。鳥沖著李叔撲哧一聲,拉出一泡兩頭帶白的稀屎。
小牡丹后來是活下來了,長相一般,聰明勁兒也一般,不愧是陳百奇爸爸送來的。唯一一個好處,每天清晨都歌唱。陳百奇愛它,不用籠子關,也不用細鐵鏈子拴腿腳,任它白天在家自由飛,晚上住陽臺,高興了在水盆里洗個澡,不高興了站在高處罵。陳百奇每次做完家務都要來陽臺陪小牡丹坐一會兒。陳百奇話少,看著小牡丹長時間不說話。小牡丹話稠且見了陳百奇就活泛,嘀嘀咕咕說不停,還頭搖尾巴晃,還用臉頰蹭陳百奇的手,一副感情深厚的樣子。
就是這樣一只鳥,丟了。鳥不能丟!陳百奇只覺一股冷氣打從尾巴骨直殺上來。把家里角角落落都尋遍了,沒找到,最后,他看向白刁鳳。白刁鳳說,你別看我,我可沒動你的鳥。
白刁鳳話不多,主動說話就更少了。鳥丟了,能主動對陳百奇說這么一句,態度足夠誠摯。白刁鳳上一次主動和陳百奇說話還是一年前。一年前,白刁鳳主動對陳百奇說:“你娶我吧。”白刁鳳把“你娶我吧”說得誠摯而坦白,像她在那一刻袒露的胸脯,是竭盡所有的丑和全力以赴的所有美。陳百奇的眼睛當時就直了。
等陳百奇把眼睛轉過圈來,他已經做了一年的內容了。
陳百奇每天做的內容也沒多繁雜和瑣碎,無非是早起去超市排隊買一元專供愛心菜,買菜回來抓緊時間熱奶、熱飯,這樣不耽誤白刁鳳在七點半左右醒來吃早餐。白刁鳳吃早餐的時間,陳百奇要安排好中午的飯食。他中午不回家,白刁鳳回家也只有一小時,根本來不及做飯。陳百奇得提前做下準備,便于白刁鳳中午回家能快速吃到飯。傍晚六點,陳百奇下班,公交車倒兩次,到家也就七點多了,要抓緊時間做晚飯,一天里也就這一頓是能正兒八經吃的了。吃完飯,白刁鳳處理帶回家的工作,陳百奇收拾碗筷、擦地、撣灰、洗衣服,修理各種小電器以及各種受了小損傷的家物什。
白刁鳳文藝,水杯底下有杯墊,咖啡壺上有紗罩,書簽尾巴墜流蘇,鑰匙孔里穿鈴鐺,花盆里面鋪雨花石,書包正面繡個字。做內容的陳百奇,無非是把杯子墊撫平整,紗罩洗出香味來,流蘇保持通順,鈴鐺不生銹,花盆里的雨花石擦鮮亮,把碗碟杯刷好擦干歸位,地板上的頭發撿干凈,洗幾乎滿滿一晾衣架的衣服和鞋襪,再把所有拖鞋刷一遍,所有臺面擦一遍,這些都做完了,就能到陽臺陪鳥坐一會兒。
小牡丹話真多。
小牡丹說,我就等你下班回家呢,你下班回家從來不用鑰匙捅鎖子眼兒,從來都是按門鈴,你按門鈴的聲音無比動聽。陳百奇指頭上捏著一小團肉糜,說:“吃你娘的吧。”小牡丹說,陳百奇啊你發現沒,家里有個女人連氣味都不一樣嘞。說時,沖陳百奇擠眼睛,無比猥瑣。陳百奇對著小牡丹左一道右一道,比畫一個帶有殺氣的叉。小牡丹腦子一轉開始見風使舵,說陳百奇你看這恢宏城市百千萬家燈火,就有一個發著橘色燈光的窗戶是屬于你的,你說你牛不牛。這是小牡丹一貫的伎倆,無非是騙陳百奇手里的肉糜。小牡丹還說,陳百奇啊,五百萬啊,五百多萬人口的城市我就認識你,還有白刁鳳,這得多大緣分啊。陳百奇拒絕煽情,用指頭狠狠攮小牡丹的肚子。小牡丹說,我×你媽。抬起屁股照著陳百奇就是一泡兩頭帶白的屎。
就是這樣一只鳥,丟了?打尾巴骨躥起涼來的陳百奇,可著家找小牡丹。床上床下,桌上桌下,箱里柜里,碗里鍋里,衣服里鞋襪里,瓶子里罐子里,直到白刁鳳的手機里。白刁鳳用冷眼看陳百奇,一句話不說。
找不到小牡丹,陳百奇的恨扎起了馬步,此時再看白刁鳳臉上的狠,已經不是一年前的心境。白刁鳳的可恨之處不在不愛說話,是在陳百奇的鳥丟了之后,主動與陳百奇說話,還說得那么誠摯。你哪怕一直不說話,都不能如此激怒陳百奇,連打掉的那個胎兒都不能。
陳百奇就是在那一刻下定決心,買一輛三輪車。
尋鳥啟事:7月6日晚,家住綠地家園的家養小牡丹丟失。鳥為紫色帶灰,一歲。一直吃小米和肉糜,從來沒出過門,在外完全不會覓食,不知道世間兇險。小牡丹需要精心養護,沒人照顧無法存活。可能飛到您家窗戶或陽臺,請收留并照顧。拜托!
陳百奇把啟事發在朋友圈和各種群里,發完后覺著這輩子的事已經交代完畢了。剩下的,看天意吧。
也看三輪車能不能擋在別克昂科威的前面。
兩個星期后,陳百奇的三輪車正正當當擋在別克昂科威車前。用鐵鏈鎖把三輪車牢牢鎖在水泥樁上,陳百奇抬頭往上看,25層左第8扇窗戶的窗簾是拉閉著的。摸摸左胸膛處的口袋,煙還在;再摸褲兜,打火機也在,這事,成一半了。
點燃煙,陳百奇深吸一口。25層左第8扇窗戶的窗簾是他親手安裝的,孔雀藍色,偽植絨面料,遮光不是很好但勝在便宜,此時是拉閉著的卻沒那么嚴實,影影綽綽透著光,紙包著火一樣。同樣紙包著火的還有煙頭,火星直往上躥,燒出噼啪聲響。把頭后仰,比25層更高的是剛剛降臨的夜空。看不出夜空里有什么內容,或者說是夜空覆蓋下的內容太過豐富。
充滿內容的城市夜空下,有陳百奇的樓。
樓體線條自高空垂下,似刀割的齊整。齊齊整整,四四方方,上下對稱,左右對稱,一絲不亂,規規矩矩。這樣的樓,從下往上看,脖子和腦袋都仰得疼。樓質量一般,地理位置也不好,但價格便宜。煙抽完,把煙屁股彈飛,陳百奇從三輪車上拿出那根試過了很趁手的鐵棍,走向樓梯門。
上電梯。
出電梯。
掏出鑰匙捅鎖子眼兒。
門反鎖著。在意料中。陳百奇用腳踢門。防盜門是復式的,中間留小門做通風對流用。門也是當初陳百奇親自挑的,質量比一般的還要差些,但價格實惠。
三腳之內把門踢開。不能再多。
第一腳,嗵。整棟樓都跟著晃。巨大的聲響在樓里受驚的獸一般來回撞。沒有鄰居探出頭來看。越是聲響巨大,就越沒有鄰居。
第二腳,嗵。比第一腳更跋扈。就是這樣,一旦下定決心損毀,那就沒有什么是不能損毀的。這一腳下去小門變形,開裂。
第三腳。陳百奇往后退了三步,貫注全身之力于左腳,嗵,小門變形跌落。陳百奇探進手撥開反鎖的鎖扣,門開了。一道熾白。
門開了,熾白以噴射狀襲擊了陳百奇,那是皮肉撞擊產生的熱量,混雜了體液溢出后起的化學氣味,帶點兒不太尖刻的酸卻摻雜著不可名狀的甜,是頭皮在汗水作用下裊裊蒸起。熾白襲擊下,陳百奇毫無防備地后仰一下,身體驀地收緊。
等到熾白落下,陳百奇調整一下眼睛和氣息,把手里的鐵棍握緊,過玄關,朝臥室走去。
臥室里,床上,白刁鳳與一切被捉了現場的老婆那樣,把被子捂在胸前驚恐地看著丈夫陳百奇。一聲輕微窸窣,陳百奇耳朵一跳,旋即轉身。那是個來不及穿衣服的赤條身體,從靠近門口的廚房閃出,逃出門外。
陳百奇追出去。那赤條身體比閃電快,是為保命的那種,每一寸骨骼和每一根頭發都散發著本能,是極具真摯的駭怕或是極具真摯的畏懼。赤條身體幾個縱躍,已經與陳百奇隔了三層樓梯。陳百奇把手中的鐵棍投標槍一樣奮力擲下。鐵棍下墜的過程,與樓梯不銹鋼管撞擊出轟鳴,被空蕩又深邃的樓道井放大,發出超越本身的聲響。
從樓道的窗戶看下去,赤條身體奔出樓梯門。以25層的高度看下去,那是兩條腿上的一顆黑色腦袋,雖在夜色下但因是赤條條,反著光般地顯眼。赤條身體從腦袋下伸出一條臂膀,手里是開啟汽車的遙控,他在保命的駭怕和畏懼里,首先拿到手的是車鑰匙。
三輪車正正當當擋住的,正是那臺亮起燈的通用別克昂科威。
車是無法開走了。赤條身體在這一刻仰起頭,望向25層,那里,陳百奇正向下俯視。他們隔著75米的高度居然接住了彼此的眼神并心領神會。赤條身體抬起胳膊對著陳百奇揮揮手,轉身向大門走出去,他的赤白身體在小區門房高高懸掛的“八”字燈光下灼目得有些輝煌。
海 妖
“我掉下來的時候,是25歲。或者從樹上,或者從樓頂,腳手架上也未可知,甚或是從云端,外星人的飛碟也不排除。我無父無母,這好像是個由來已久的事。這件事的好處是,我有無盡的自由和散漫,我成了長襪子皮皮,輕易擁有亂七八糟的威勒庫拉莊,和生活完全自理以及能輕易舉起一匹馬和一頭牛的力量。”白刁鳳擁被而坐如同擁城,她不驚恐了,也不打算穿起衣服。她伸出手把頭發別到耳后,用青白眼睛和青白身體對著陳百奇。她駐守城頭身披金甲的戍邊戰士顯然得到了撤軍口令,今夜,她與陳百奇的對話注定是真誠且赤裸的。“這件事的不好之處是,哪里都不是我能回去的地方,我總是沒地方可去。”
臥室里也不再是噴射的熾白,改成氣味充塞。仔細嗅去,從里面辨析出來的全是姿勢與場面。白刁鳳坐在被子里,被子是粉色小格子花色,她的頭發在粉色格子上蕩漾,如同大海上暗礁里隱藏或居住著的海妖,無面貌,無性別。今夜,她或將要用極具魅惑的聲音來擊沉陳百奇。那將是世界無與倫比的聲音,聽到的人無一例外忘記回家的道路。
風吹進25層高樓左第8扇窗戶,是七月里難得的干燥與涼爽,劣質窗簾不遮光也同樣不遮這七月美好的風。風進了房間,在陳百奇與白刁鳳之間流動。陳百奇與白刁鳳的青白眼睛和青白身體對視,擁有25層左第8扇窗戶是他的宏大敘事,所以,今夜先開口說話的只能是白刁鳳。
先開口不一定是輸。白刁鳳抬起手,手腕潔白,把頭發別到耳朵后,她說:“那是一個傍晚,我躺在飄窗上,身下鋪著長毛毯子,身上搭著柔軟紗被,看飄窗玻璃外沙盤般的城市和螞蟻般來往的人群,以及更遠處為城市鑲邊的山脈線,目光所及即是展開一軸畫卷,萬里山河,錦繡城市。玻璃窗里是微微飄蕩的白色紗簾,云朵樣兒的潔白。房間不是我的,但這白色紗簾是我親自安裝的,它飄蕩的時候我有隨時會起飛的錯覺。那個傍晚,不安靜的白色紗簾在微微飄蕩,和著墻上石英鐘的節拍,像是在共同參與一場陰謀。我不知道這陰謀是什么,是什么我都無所謂。我來這城市不到兩年,就已經耗盡錢財和不切合實際,我已經沒有什么是可以失去的了。相反,在這個租來的房間里,我只是睡在飄窗上,城市就被我睡在身下,這感覺真好,這讓原本狹小骯臟的房間詭異地呈現出曠野一般的遼遠與闊大。彼時,窗戶切割的方形光影拉長的猴皮筋一樣斜斜垮垮,油光水滑的蟑螂在石膏頂上急匆匆行駛而過,蔚藍天空中噴氣式飛機打個白色破折號,裝飾著玻璃窗戶和我的眼眸。我喜歡這城市,尤其是它各種聲音匯聚后的駁雜與喧囂。你不知道,聲音太過巨大反而是靜謐的。這是我喜歡的。在靜謐之中,我睡著了。”
“那時候,”白刁鳳轉了一輪青白眼睛說,“我做的夢大多瑰麗,色彩斑斕,場景壯觀。”說著,從被子里伸出兩只手往凌空里捧出一個橢圓,里面盛放著那時候她做過的夢,粒粒可數。
“我夢到一手執矛一手執盾的斯巴達三百勇士,他們正在追逐一只光怪陸離的猛虎。他們健碩的臂膀和堅硬的八塊腹肌,在傍晚的陽光下閃著金屬質地的光澤,他們追逐猛虎的勇氣和力量無可比擬。這300人只要得其一人就能從此無懼,如果300人都歸我所有,我可以直接稱帝。我不由得大叫一聲——好。我發出的聲音被其中一個聽到,他從追逐猛虎的隊伍里轉過頭來看我。我與他的眼睛對視,如同與一道寒光對接。他抬起胳膊,手肘后撤身體后傾把手里的鐵矛奮力向我擲來。”
“我身體上有個洞。”白刁鳳說。她用青白眼睛看著陳百奇,在陳百奇臉上尋找答案,這答案決定她的故事是不是往下繼續。
“是被一道閃電擊穿的。”她繼續說,“那閃電劈空里刺下來,劃破濃密厚重的烏云,先擊穿玻璃窗再擊中我,與斯巴達勇士的長矛同時穿透我。我驀地睜開眼,說不清是清醒了還是跌入更深的夢里。我這才發現窗外的場景已然變了,由夏日溫婉的傍晚變成雷電交加的雨夜。玻璃碎裂一地,窗框變形并有一道燒焦,這是被閃電擊中的證據。我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就聽到爆裂的雷聲。對,是爆裂,不是那種轟隆隆而是咔嚓嚓。”白刁鳳兩只手端起來,手心朝上,盡量復原那個爆裂。“那是兩只黃銅大镲合力拍擊我的腦袋,我的兩只耳朵被貫穿,那一刻我沒有了我。整棟樓房在咔嚓嚓里搖晃,我從飄窗上滾落下來,與我一起跌落的還有大塊玻璃,碎玻璃順勢切進我的身體。我一骨碌從地上站起,兩耳隆隆,還是不確定自己是已經死去還是活著。也就是這個時候,下一道閃電劈下,天地在這道閃電下瞬間雪亮。”白刁鳳舔舔嘴唇,看著陳百奇,說,“我看見,我渾身掛滿玻璃,正與隱藏在烏云覆蓋與滂沱大雨中的城市對峙。城市如海般恢宏,而我身體上的每一塊玻璃都反射閃電的光耀,有一個棱面算一個,我身上掛滿了閃電,金甲粼粼,成為貫徹天地唯一的那一個。然后我看到,我身體的正中間是空的,是一個洞。”白刁鳳雙手對稱,虎口相對,端出一個碗口大的圓。
25層左第8扇窗戶的房間里,在白刁鳳這一句之后停止擺動窗簾。那些原本流動在白刁鳳和陳百奇之間的風沒了蹤影。地腳線處開始有海水滲出,接著,海水從地板磚、墻角、門框、石膏線、天花板處無孔不入地涌來,短時間里淹沒了房間。白刁鳳浸在海水中,眼睛、鼻孔、耳朵、頭發在海水里飄飄裊裊,隔著海水,她的表情模糊起來,她與她周圍都浮動漂蕩著,不含有具體指向。她別在耳后的頭發豎立起來,水草一樣漂蕩。有著粉色格子的被子成了墨色礁石,房間原本橘色暖意的燈光浸在海水里變成瑩綠,氣溫陡然下降,開始侵襲人的骨肉。
“這海水你只要喝一口就能知道人生的意義是什么。”白刁鳳的聲音在海水中裙帶一樣搖曳,男女同聲,這讓她前所未有地妖嬈美麗、魅惑十足。她說:“因為它的里面只有你和我。不妨對你說,在遇到你之前我有過很多男人,我把他們都填進我的洞里,像是食物,我每吃飽一次都能長出年輪一樣的一圈金甲鱗片。”白刁鳳呵呵地笑起來,海水由沉寂無聲有了嘩嘩的聲響,一并連她水草一樣豎著的頭發也大幅擺動起來,發出蠶食桑葉般的沙沙聲。陳百奇從中聽出比海水更加龐雜的聲音,那是夏夜擁擠稠密的街道上,人在竊竊私語,汽車在呼嘯,一個老板氣憤地拍桌子;是一對偷情男女在交媾,是合法夫妻在結子,是一個女人攻擊另一個女人;是盤碗撞擊了鍋沿,是小孩在打滾撒潑,是媳婦與婆婆的口水大戰;是一個男人躲在樹下啜泣,是一輛自行車被無辜推倒,是公交車停駛向站臺;是小攤販潑向角落的一盆泔水,是流浪貓躍上誰家窗臺,是護士把長長的針管扎在誰的屁股上。
陳百奇屏著呼吸防止海水灌入從而溺斃,這海水是白刁鳳的海水不是他的,他得盡快從海水里脫身。“這世界有神存在,”白刁鳳說,“是神把你送到我身邊。”白刁鳳說話的聲音在海水里有了意志,長出柔軟的舌頭舔舐陳百奇的嘴唇,企圖打開陳百奇緊閉的嘴。只要陳百奇打開嘴唇,海水就會倒灌,他必將溺死在海水里,會如同白刁鳳說的那樣,“這海水你只要喝一口就能知道人生的意義”。
“在你奪下我的手機翻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愛上了我。”白刁鳳說,男女同聲,魅惑十足,是伸出的無數個青白色柔軟胳膊,擁抱陳百奇,揉搓陳百奇。讓陳百奇置身柔軟,被長絨棉絮包圍一般。青白色使他雙目微微疼痛,這疼痛輻射到腦仁里,成了200個柔軟的貓爪在同時按壓。“你愛上了我。”白刁鳳說,聲音在海水里一圈一圈蕩漾,一圈比一圈更深邃入骨。
“這個洞不只往里填人,也填我自己,我用自己喂食我自己,瘋狂生長。”白刁鳳從黑暗礁石或粉色格子被里站出來,青白身體在海水中雕塑一般圣潔黏膩,毛發在海水中水草般漂蕩浮動。她伸出雙臂向著陳百奇走來,眼神嫵媚,雙腿如刀。她張開雙臂,背后是重巒疊嶂和云圖變幻;也是一艘借箭的草船,載滿人形草垛,背后是江霧彌漫和萬箭齊發;也像一尊菩薩剛被刀斧鑿成,抖落一身碎屑緩步走來。“你愛上了我。”她說。“你愛上了我”這一句在變化萬千的云圖中穿梭回蕩重疊,葉子一樣貼在江面上凌波飛行,也有雨般的箭矢射向四面八方,也有菩薩光芒萬丈的背光在層層擴散。
“你愛上了我”鉆入陳百奇,從每一個毛孔眼和肉眼看不見的破綻處,一旦鉆入就試圖擴張和開啟,海水也會趁機侵入,目的是溺斃陳百奇。
白刁鳳向著陳百奇走來,身體中間碗大的洞口強力吸附陳百奇。陳百奇不被海水淹死就會被洞口吸入,哪一種都不得好死。陳百奇驚恐萬狀,大喊一聲:“不——”嘴一旦張開,海水就灌入,咕嘟嘟的氣泡一連串升起,陳百奇本能地劃動雙臂和雙腿向上躍去,他要掙出這海水浸漫。
“你愛上了我。”白刁鳳的雙臂環繞過來,陳百奇上躍的身體被拉拽下來,與白刁鳳臉臉相對。白刁鳳媚眼如絲,烈焰紅唇,發如水草,兩條青白色大腿盤住他的腰身。海水蕩漾之中,白刁鳳微微一笑,一串氣泡咕嘟嘟升起,她說:“忘了回家的路吧,我會為你歌唱。”說著,她把嘴唇對準陳百奇的耳朵,三種不同曲調不同歌詞的歌同時唱出。陳百奇扯不開白刁鳳環繞的雙臂,也擺脫不了盤在他腰間的她的雙腿,灌滿一肚子海水,身體下沉,呼吸開始困難。
“你愛上了我。”白刁鳳的微笑在海水中搖曳,她沒有開口,是海水在重復她的聲音。房間的燈在海水浸泡下爆出火花,又在火花中熄滅。黑暗兜頭罩來,陳百奇本能地打開鼻孔和嘴巴,再不換氣他就憋死了。火花爆裂處,燈又亮起來。海水是等在門口的入侵者,一有縫隙就往里猛灌。陳百奇感覺自己腦袋大出平時兩個,他通體熾熱,口鼻被海水封堵,眼珠馬上就要脫離眼眶。一股邪勁兒上來,他腳下一蹬再次向上挺躍。與此同時,他雙手卡在白刁鳳青白纖細的脖子上,手上的勁道與向上的蹬力同時爆發。
“呼——”陳百奇躍出海面,一口氣換上來。海水從來處撤退,從天花板、石膏線、門框、墻角、地板磚,以及地腳線處以快退×10的速度撤退。隨著陳百奇一口氣拔上來,口鼻處的咸濕海水隨之消失。他開始看清周圍,看清海水倒退后如兵馬廝殺過后的房間。
25層左第8扇窗戶里,陳百奇雙手死死卡在白刁鳳的脖子里,白刁鳳在掙扎中逐漸垂下手臂,弓著的腰也緩緩塌下,雙眼慢慢閉上。
風從窗戶處進來,窗簾飄動起來,飄飄然然猶如紙蝶。
大 象
陳百奇哭了,眼淚嘩嘩卻一滴沒有溢出,像是借了別人的身體,他憐惜它勸慰它,最后又受它連累把自己也搞哭了。涕泗滂沱是重重帷幕,帷幕落下是他親手掐死白刁鳳的現場。
這是罪,他得去自首。
把白刁鳳搬運到三輪車上,陳百奇看著燈光下白刁鳳青色的臉。白刁鳳嘴唇微閉,眼皮輕合,面部線條厚道又安詳。此時她不再是雌雄同體,魅惑十足也無從說起,她身體中間的洞口閉合,頭發別在耳后,已經與體面又常見的人家妻子無異。陳百奇想起第一次見白刁鳳,她穿一件黑色娃娃領連衣裙,坐在油煙繚繞的餐館角落里,看到陳百奇到來,她把頭發別到耳后,等到陳百奇坐定,就歪著頭用青白眼珠看陳百奇,嘴角微微扯動,似笑非笑。她用雙手抱著杯子喝水,低頭吮吸吸管時用青白頭皮對著陳百奇。
陳百奇和白刁鳳在餐館里聊了很多,或者基本沒有說話,清炒的和紅燜的,涼拌的和澆油的,海鮮醬油淋過綠菜花,蒜在搗捶下四處迸濺,蔥花和小米椒同時熗進油鍋里;餐館里桌椅相互抵角,客人們錯落安坐運筷如飛,油光四射的和含羞弄嬌的,舉世無雙的和黯然神傷的;用眼睛瞟的和用嘴尖努的,高度白酒的和含糖核桃露咕咚咚落進喉嚨的;醋壺跌倒了又迅速扶起,易拉罐打開嘭一聲,一口辣椒下去咳咳噴出已經咽下去的飯粒;人的汗味和頭油味受蒸發裊裊升騰,油和煙撞出廚房在餐館四處逃散,一個青春痘驀然決口噴出油狀的黃。白刁鳳說了句:“我喜歡大城市,我喜歡扎在稠密的人群里。”這一句湮沒在人聲嘈雜的餐館里,就像根本沒說。
當陳百奇說出“我有房”后,白刁鳳抬起手把頭發別在耳后,對陳百奇說,那我們走。
陳百奇還在哭,不管有沒有眼淚他都是個淚人。他騎在三輪車上,不時回頭看看白刁鳳。最近的派出所距離2800米,晚上有值班民警,他拉著他的罪前去自首。他沒打算掐死白刁鳳,白刁鳳卻死在他手里,脖子上清晰的掐痕和指甲印就是罪證。當陳百奇奪過白刁鳳的手機并翻看時,白刁鳳就已經被掐死,陳百奇就已經騎著三輪車在前往自首的路上。是在此時,陳百奇才感受到悔恨和厭倦,白刁鳳也是在此時才決定不再呼吸。
陳百奇騎在三輪車上,回頭一眼一眼看白刁鳳。他多希望白刁鳳像一年前,把他帶出餐館又帶進賓館,事畢后從床上坐起身來帶著惡狠狠說“你娶我吧”。第一次見面就被拉到床上,并說“你娶我吧”,白刁鳳是陳百奇的城市傳奇,李叔那句“城市是出奇跡的地方”就出自這里。決定娶白刁鳳前,陳百奇把白刁鳳帶回礦山給爸爸看,爸爸不但看到白刁鳳還看到白刁鳳的肚子,便由衷得意陳百奇,天下最大難題或心愿就這樣實現了,二本畢業生就是不一樣,解決起問題來以一乘三。喜事從天降,該買酒慶賀,爸爸買酒的錢是半年前就該開出直到此時才領到手的工資。礦山不但工資是半年前的,連太陽也是。礦山掖在大山里,大山大到沒有尺寸。比大山更大的是連篇累牘的丘陵溝壑,比丘陵溝壑更大的是漫天星斗和寂寥天河,大到太陽在這里24小時內根本跑不到一圈。爸爸的綱領和要旨就是把陳百奇送到城市,“在城市買房”“娶城市媳婦”“成個城市人”,這不是爸爸一個人,而是他們礦山工人的集體訴求,誰更節省誰更刻苦誰先實現。
全礦山工人都比不過爸爸更節省,爸爸連有病都不吃藥,純拿骨頭頂。“也就剩下骨頭了。”李叔說。彼時,爸爸靠著李叔,李叔靠著天性純良,兩人在半年前的太陽下,就著半年前就能買到的酒,為陳百奇干杯。
銅鑼哐哐哐,胡琴吱呀,翠羽簪跌落地上,啪嗒,“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螺絲在銹蝕狹小的軌道里滑行,咔咔咔,鏘啷啷菜刀剁在砧板上,咚咚咚跑過來跑過去。紅綠燈嘶嘶嘶,一個由東向西,一個從南到北,嗵一聲撞,你沒長眼啊,你有病啊,道路綰成疙瘩,警察騎著帶警報的摩托車來,嗚啊嗚啊嗚啊。我心里的苦你不知道,噦。喂,喂喂,用手拍打,把嘴湊近呼呼吹兩下,功放里回響嗡嗡嗡,墻頂上一根結滿灰塵的蛛絲脫落。“今天白天和夜間,最高溫度30攝氏度,最低溫度21攝氏度,風力2級,兩小時內無降水。”刺啦啦,刺啦啦。米飯碗翻落,哇哇,哇哇,得到安撫又破涕為笑,咯咯,咯咯。折耳貓喵嗚喵嗚,從窗臺跳到沙發,脖里的鈴鐺嘩啦啦,帶翻細脖頸的蘭花盆,啪嚓,碎裂,你這該死的。對壩壩的圪梁梁上那是一個誰,那就是想死人的二小妹妹,羞羞羞,那是一個誰呀一個誰,呀呀啐。你要走了嗎,你怎么可以走,紫云英花馬上要開了,要開了,要開了。
這是白刁鳳在陳百奇耳邊同時唱出三個不同曲調不同歌詞的其中一個。
城市在陳百奇的三輪車下節節后退,陳百奇奮力蹬著三輪車前行,其實也是在用力扳槳,騎行夏夜繁華鼎沸的城市無異于在江河湖海上蕩舟。“這海水你只要喝一口就能知道人生的意義是什么。”在唱歌之前,白刁鳳對陳百奇這樣說。白刁鳳顯然已經喝過海水,早已深知人生的意義,所以才能唱出這樣的歌,一見面就拉陳百奇上床。她其實也早在城市的夏夜里蹬著三輪車前行過,車兜里也載著一個不知道是被誰掐死的青白身體。
上床一個月后,白刁鳳宣告懷孕。陳百奇這就帶著懷孕的白刁鳳回礦山見爸爸,又張羅了一場極簡婚禮。“目前我只能做到這些,”陳百奇對白刁鳳說,“有點委屈你。”
白刁鳳是從別克昂科威車里跳下來后失去那個胎兒的。為什么?陳百奇不問,白刁鳳不說。從醫院回來,白刁鳳仰躺在床上,成了一條扁而長、眼小腮孔大、上下頜不相吻合的大馬哈魚。她經歷過一個晝夜行進35公里,日夜兼程,游過深淵大澗,躍過險灘急流,紉過高崖飛瀑,行程十萬八千里溯江而上的路程,只為產下她的魚卵。她長途跋涉,她千瘡百孔。
床單、被罩和枕巾干燥蓬松,里面是陳百奇把它們晾曬過后收集回來的太陽。陳百奇給拖把里加了消毒液,均勻擦抹地磚后散發出意味安全的氣息。廚房燉鍋里的湯沸了,咕嘟嘟噴著白氣。窗戶框框住的天空明凈而晴亮。
“孩子不是你的。”白刁鳳說。結婚以來,她還沒有和陳百奇一天說話超過三句的習慣。陳百奇也是,沒這習慣。他們是循著氣味撥開人堆找到彼此的,冷地里進了熱家的鼻子,只有他們最嗅得出他們,只有他們最了解他們。
那孩子不是陳百奇的,陳百奇從一開始就知道。從第一次見白刁鳳,白刁鳳就在他身上連續使用了連環計、瞞天過海計、渾水摸魚計、樹上開花計、反客為主計、假道伐虢計,她一個女的,還要她怎樣?她三十六計卻從不為自己辯解一句,她有一千零一個故事卻說話不超過三句,她種過的毒全由她自己吃下。她活得如此深情。這樣一個好女子,陳百奇掐死了她。
陳百奇把自己哭成一根墻頭上的草,干枯,渾身抖動,幾乎要把自己折斷卻沒有一滴淚水。陳百奇哭著,淚水如集結的廢水在城市下水道里汩汩奔涌。他蹬著三輪車,奮力絎縫著夏夜城市,帶著任務一樣。他想起有一次,白刁鳳說了一句:“我到底是從哪兒掉下來的?”白刁鳳說這句話的時候,也是一個夜晚,那是他們唯一一次同行在夜晚的城市。紅的黃的藍的綠的紫的青的白的粉的,五星的心形的扇形的矩形的橢圓的長的扁的球形的,城市的燈。綰在樹上,披在灌木上,接在門沿上,掛在正當間,鑲在樓體中框著各種吃的、喝的、玩的、樂的、購物的招牌里,這城市的燈。精明人的眼睛一樣眨呀眨,善辯人的嘴唇一樣開開又合合,世事無常一樣閃啊閃,這城市的燈。白刁鳳說的這句話湮沒在其中,像海水淹了海水一樣,說了還是沒說一點兒不重要也無法確定。
三輪車駛過,碾碎一攤水漬,幾座樓和幾處燈在水漬里坍塌,又搖搖晃晃地在水漬里重建。碾碎之前的水漬里,可照見陳百奇和白刁鳳的另一種,他們在河岸邊第一次約會。春寒料峭時節,公園冰封的池水將開未開,柳樹籠著一層綠煙,桃杏紅了骨朵兒。陳百奇和白刁鳳不過是在圖書館里互相多看了一眼,就把未來從未來提起放置前一格。相愛,結婚,很快有了孩子,鍋碗瓢盆每天都奏交響曲,家庭事業是朵并蒂蓮。日月輪換,孩子樹苗一樣茁壯成長,陳百奇和白刁鳳開始相互生了厭惡,同一個床不同一個夢,心照不宣但每一天都在重復上一天。陳百奇心里多出一個黑刁鳳,白刁鳳肚里盤了個陳千奇,如果不是這樣……我現在可能是這樣……轉眼頭發掛上霜,還沒好好活呢怎么就老了?孩子帶回來一個海棠花一樣妙曼的女孩,或是連瓣子都還沒開的青皮后生,雙雙站在二人面前,合成一個電子屏,無非是“你們的時代過去了”一行字。陳千奇和黑刁鳳化在煙霧里,陳百奇和白刁鳳一笑泯恩仇,從此相互攙扶混吃等死。在一個天氣陰晦的冬日下午,年邁的陳百奇首先咽氣,一年后白刁鳳撒手人寰。
三輪車即使碾碎水漬,蘸過黑水的車輪也寫不出有韻致的字,無非一個車轍,連一輪都畫不滿就干涸不見蹤影。搖搖晃晃的水漬再度重建,陳百奇載著白刁鳳走向派出所。此一世是趴在窗口的小孩,正照著彼一世的鏡子,它們相互不是指路燈,只能相互對著脫帽致敬。鏡子里還有一模一樣的無數個鏡子正照著無數個一模一樣的小孩子;照完鏡子后就各干各的,度劫一樣去經歷獨屬于自己的離歡和悲合。每一個和每一個都不一樣,每一個和每一個都是本身的那一個。
陳百奇的鏡子里,鳥丟了。他翻遍床上床下,桌上桌下,箱里柜里,碗里鍋里,衣服里鞋襪里,瓶子里罐子里,最后翻了白刁鳳的手機。他不想再被內容欺騙,他的孤單和寂寞需要回應,他的戰栗和張皇需要承認。既然白刁鳳不是地獄,那陳百奇就不是身處地獄,他們集結的日子也不是。
······
(節選,刊載于《廣州文藝》2023年第1期)
蘇二花,中國作協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太原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小說集《社火》,兒童文學《秘密的美好》。獲趙樹理2016-2019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