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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十月》2022年第6期|陳丹燕:莫比烏斯月季園
    來源:《十月》2022年第6期 | 陳丹燕  2023年01月19日08:18

    陳丹燕,上海著名作家,出版作品《一個女孩》《我的媽媽是精靈》《女中學生三部曲》《獨生子女宣言》,上海三部曲《上海的風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葉》《上海的紅顏遺事》,外灘三部曲《外灘:影像與傳奇》《公家花園的迷宮》《成為和平飯店》。

     

    莫比烏斯月季園

    陳丹燕

    這個冬天來得艱難。天氣總是不肯冷下來,成為人們認識的正常冬天。

    已經十二月了,植物園的河津櫻居然亂了時令,自顧自開了本應明年二月才開的花。胡博士心疼死了,就怕這花用盡它們的底氣,待明年櫻花季到來,它們倒開不出花來。月季園門口的河邊長著一棵豆梨樹,它竟然也開了半樹春天才開的小白花。

    月季今年也開得格外長久。往年就該歇著了,今年卻還勉力開在枝頭,花瓣都薄脆起來,見到它們,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母親臨終前瘦得幾乎透明的手掌。胡博士說,現在不比六月時的月季,那時的月季,雖然被熱浪催得精疲力竭,但還是生命力旺盛。現在月季真是用盡了最后的力氣。

    六月時的花讓我想起年輕母親日以繼夜照顧自己的嬰兒,那種精疲力盡。但十二月底的花,讓我想起的是生命終結時的母親,那樣用足殘力地活著。

    1.月季天使之吻

    母親病重了,整個春天我都沒時間去園子。到五月末尾,再不看花,春天盛放的月季就老了,所以無論如何抽空去了園子。

    每一朵月季在精氣充盈的春天都是美的,可其中有些美不勝收。月季天使之吻就是那樣的花中之花,怎么看都完美。

    那天回家,我師傅特意剪了一些花給我,其中就有月季天使之吻。

    回到家里,就找出各色花瓶來養花。也許是離開了百花盛放的月季島,帶回來的花,在尋常的家里美得令人心驚肉跳。

    馬上就去醫院看望母親,特意把那朵天使之吻裝在墨綠的小玻璃花瓶里帶給她。母親一直都是喜歡花的,她的陽臺上總是養滿了花的。可現在母親正在死床上苦苦捱著,都沒精神抬眼睛。我將那溫柔的粉色大花養在心臟監護儀旁,護士醫生們路過,都大聲對母親說,“啊奶奶,你的花真好看呀。”母親不愿意接受這樣無法鎮痛的安慰,她就無聲地,賭氣地合上眼睛。

    又一個早晨,我進病房,護士不在,只有媽媽自己。一團帶著酒精氣味的空氣駐留在她的病床上方,好像一粒緩釋膠囊。她睜大眼睛看著花,全然沒有了從前看花的歡喜,就像望著月亮的小狗一樣困惑不已。

    天使之吻在病房里開不久,它謝去后,母親也謝去了。

    2.月季維薩里

    在楓林路上的護士學校,有福爾馬林水的氣味。每到上人體解剖課,值日生都要把解剖教室的骨架搬到自己班上的教室里去,那個抱著格啦格啦作響的骨架的值日生,是17歲的我。我很會背書,所以我的解剖課有好成績。不過,我從不知道維薩里,不知道他的名字叫安德烈。不知道安德烈·維薩里是帕多瓦大學的解剖學教授。他寫的《人體構造》,是世界上第一本用解剖來探究人體內在宇宙的書。世上第一具由人類206塊骨頭組成的完整解剖教室人體骨架就是他做的。從十六世紀開始,他教學生做人體解剖的教室就成為帕多瓦大學最著名的朝圣地,直到今天,參觀的人們仍舊絡繹不絕。

    至今我都不認識維薩里先生的臉,等我認得他,我認識的其實是一朵名叫維薩里的雜交月季。

    維薩里先生:在這朵結構精美的月季里,我才算遇見了十六世紀的你。同時,也從時間之河逆流而上,遇見了自己在上海楓林路校園里的少女時代。女生在課上總是放肆地放響屁,因為班上沒有男生。一個大時代輕易改變了我的命運,將我從護士學校一年級的學生撥出來,成為七七級中文系的學生,然后我成為一個作家。根據這段少年時代末期的經歷,我寫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魚和它的自行車》。

    如今在月季園里看到向你致敬的花,人體骨骼的206塊骨頭名稱和位置,自然而然就從我記憶里浮現出來。

    第一學期大考的科目很多,最大工作量的,就是解剖。幾乎所有人體的結構都要背,神經怎樣從脊柱里分散出來,怎樣從末梢一路傳導到下丘腦,在那里換了鞋,再進入腦葉,等等,等等,等等。我并不害怕背誦,而且很喜歡獨自占用教室里骨髓標本復習,每塊,每條,每根,都可以觸摸,可以檢查它的形狀,被肌肉和皮膚裹住的身體再也不是神秘奇妙的了。

    人對自己的身體原本是最不了解的,在背誦所有這些的時候,我常常驚異于自己身體的內部結構。這樣精細完美,一定是上帝造出來的。有時我想,上帝他費那么大的事造人出來干什么呢?總不見得造出來就算了。我并不信教,我們說的上帝只是一個代名詞,用來代替那些我們能感覺到,但卻無法命名的事物,它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創造著或者毀滅著我們。

    在我的心里,上帝造出這樣精致復雜的人來,是為了讓人過上不平凡的生活。

    有個中午,我突然發覺原本總怕記不住的二百零六塊骨頭已在我腦里清晰地出現了。即使在最熱的中午,我都沒午睡的習慣。我仍舊去了教室。

    無人的教室里,那具骷髏架子在鐵鉤上面對我而立,像久久等待我到來的約定的熟人。護士學校的每間教室里都在鐵架后掛著這么一副骨頭齊全的骷髏骨架,是解剖課的教具。

    我脫下剛發給我們的護士服、護士帽,給它穿戴起來,它用羊腸線或者尼龍線串起來的關節伸展自如,一動,卻發出枯骨的咯咯聲音。那骷髏的眼眶大而深陷,骨頭上能看到視神經和動靜脈穿過的光滑的小孔。顴骨高而口腔巨大,那是因為軟骨都已經腐爛了。所以臉上本來柔和的部位被夸大了。這樣看上去,它總像在十分歡快地笑著。

    穿戴整齊后,我將它背轉向我,它變成了一個高大而且差不多是豐滿的護校同伴。如果再以血肉加以補充的話,它應該是個高大的女孩,平平的肩,可以做時裝模特兒。我突然想到,也許過好多年,我死了以后,我的骨架子也被一個護士學校拿去做了骨骼標本,也會有一個活得無聊的女孩,在中午時把自己的護士服給我穿上。那時有誰知道我今天壯麗的戀愛?有誰知道我那么怕什么也沒經歷,人就老了!死了!

    ——《魚和它的自行車》

    3.月季茶花女

    上海中山路,華東師范大學。大夏樓301大教室,七七級中文系現代文學課,老師在課上提到了林琴南翻譯的《巴黎茶花女遺事》,他是文學史上提到的第一位法國文學翻譯家。那時整個校園里都看不到一朵花,但同學和老師都在故事里知道茶花女戴著一朵猩紅的花。

    那是個百廢待興,充滿希望的年代。如今想來,多么慶幸自己在那樣的年代接受了純真的大學教育,我的現代文學老師是許杰和王鐵仙,我的俄蘇文學老師是王智量和倪蕊琴,我的古典文學老師是徐中玉和施蟄存,我的文藝理論老師是錢谷融和黃世瑜,我的語言學老師是朱川,他們那么不一樣,但是他們每個人都在課上吩咐我們,要珍惜我們所處的時代。他們都是過來人,所言果然不差。

    4.月季曼海姆宮殿

    假期里來自曼海姆的朋友,帶著軍綠色睡袋和曼海姆的月季,橘色的月季插在了綠色的玻璃花瓶里。我其實是很喜歡的,卻不懂如何得體地說出來,回想起來,我當時的樣子好像在賭氣。

    1993年,當我走進房間,放下背囊,看到陽臺旁邊放著一個花盆,里面有棵小樹苗,一棵小榕樹。那時我用的背囊還是很傳統的筒式背囊,用一根繩子扎起來收口,不用拉鏈。

    歇了歇腳,我就出發去了西班牙。

    要不是有張照片,我一定會將那棵小榕樹忘記。

    時光一轉,就到了2010年。

    差不多同樣的秋天,我住回到原來的房間里。房間變得不認識了,滿墻都是故意刷成斑駁的濃綠。弗朗西斯告訴我,是因為那棵樹才刷的墻。那是一棵形狀漂亮的榕樹,它向床墊子伸出秀氣結實的枝丫,垂下無數片拖著長長尖角的樹葉,它婆婆娑娑,站在房間里,安靜而恣意,好像一個天長日久的好夢。為與它匹配,弗朗西斯將整個房間都刷成了綠色,用塞尚式的筆觸刷的墻。在房間里特地安置了一幅正方形的鏡子,讓它時刻倒映著樹葉的模樣,似乎是在郊外,那個叫施瓦本的,明鏡般的湖水里。為了與鏡子里的樹與房間里的濃綠相配,另一面墻刷成了明亮的黃色。

    因為這棵出其不意長大的榕樹,整個公寓都改變了。這改變是從那棵在臥室中緩慢但堅定地長大的小樹開始的,它從1993年在塑料花盆里游移不定的樣子,長到了現在,成為這間房間的主心骨,而且令一間本來簡單明了的房間,步步走向幽深與幻想。

    那個晚上我躺在床上,四周那種安靜,幫我回憶起許多年前在這里住下的情形,那種慕尼黑尋常街區里的安靜。汽車沙沙地軋過路面,當輪子經過街道中央的慢行線時,就咕咚一聲,好像小溪流過樹洞時發出的聲音。那是從雪堡到鎮上郵局必經的道路,沿著小溪一直走,即可。從前總是把自己的電視機開得很大聲的樓下老太太安靜了,我先有點詫異,心里“咦”的一聲,然后才想起來,這已經是十七年后了,她也許已經不在了。

    小樹是漸漸長大的,但不意味著所有的人與事也都會在原處。

    我此刻浸泡在多年前的那種安靜中,但我也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正經歷著人生第一個精神危機的年輕女人了。我想自己大概從未討厭過她家發出的電視機聲音,那些含混不清的德語,因為我和她曾一樣感受到獨自在房間里的孤單,一樣需要一些別人的聲音環繞在我們的空間里,那是一種日常生活的安慰。

    榕樹向我伸出它優美的枝丫,歲月在我沒認真記得的遠方流淌,以我從未期待過的方式駐留,在不知不覺中,仍舊有些難以置信的優美在安靜地、自然而然地生長。要是我不來慕尼黑,我就會永遠錯過它。

    似乎那些消逝的時間并非落入虛無之中,而是化身為這些淡褐色的結實樹枝與這些形狀優美的樹葉。當這一天到來,它便在從前的夜色中靜靜向我伸來綠色的枝條。我大概還是原來的那個自己。也許是因為這樣,我才終會有一天走回到這間慕尼黑的房間里,與這棵榕樹相會,就好像與一個奇跡相會那樣懵懂與自然。

    ——《今晚去哪里》

    5.月季彩虹

    1993年9月,在西班牙朝圣路上路過名叫星降平野的荒野。在那荒野里,正午見到了一條寬寬的彩虹,深夜見到了滿天明亮的星星,它們都指向圣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老教堂的方向。

    我的西班牙旅行,應該是迄今為止最帶有夢想的旅行,也是夢想最為挫敗的旅行。許多年來,我一直只愿意記得在西班牙北部的荒原上見到的彩虹,短促而完美的彩虹橫跨在黃色野草覆蓋的荒原上。三毛有一張坐在西班牙某個門楣下的照片,讓我對西班牙充滿了愉快的幻想——在暖而咸的海風下,席地坐在別人家的石頭門楣下,自由自在,四海為家。

    我在簽證時還對西班牙駐慕尼黑的領事談起了三毛,問他西班牙人的眼睛是綠色的?好像玻璃珠子一樣?我渾身冒著飄飄欲仙的傻氣,好像一鍋燒開了的牛奶那樣不可收拾。

    我在去西班牙之前,還從未有過夢想被不由分說挫敗的經歷。我一直覺得不能相信那是我經歷過的事。在馬德里我沒去看博物館,也沒去夜店,在畢爾巴鄂卻去看了一場我什么也沒有明白的皇家馬德里隊足球比賽,只看懂那些足球運動員喘息時好像豹子。過格爾尼卡我沒去看畢加索畫畫的地方,卻在公路邊的小村子里向人學了些巴斯克語。北部的海岸線上荒涼寧靜,沒有黑地飛金的大裙子,沒有吉他,晚上在山坡上能看到繁星點點之下,核桃樹下落滿了青黃色的果實。

    我發現自己并沒有瘋,也沒有心碎至死,我恍恍惚惚地繼續自己的旅行,到了葡萄牙,在營地里第一次喝醉了,又安靜地回到了柏林,再旅行去了莫斯科。長長的旅途,六天七夜的火車,從莫斯科回到北京。

    一個人之所以要旅行,總是抱著一個模糊不清,但卻十分強烈的夢想。他總是想,我要到那里去,是因為我要找到一個什么東西。人的生活里,沒有什么比旅行更有目的性的了。但同時,也沒有什么事比旅行更充滿挫敗的可能,因為沒有人能控制目的地發生的一切,這個過程,更像是撞大運。所謂旅行,是不能計劃的。我能去西班牙,但我不能控制在那里我見到的一切,我遇到的一切,我對這一切的感受。

    西班牙的旅行,被我遺棄在已流逝的時間中,好像一件穿不下的衣服。

    我的旅行仍在繼續。從西班牙回來,我休息,寫作,得到版稅,有了新的愿望,下一個旅行目的地,是美國。那次旅行,我在新澤西一個小鎮的親戚家住了下來。親戚為小鎮生活的乏味感到抱歉,那里只有一條主街,主街上只有一間咖啡館,而不是小食店。那里只有一個小火車站,圣誕到來,小鎮上的圣誕樹就放在火車站外面的小廣場里,點燈那夜,小鎮上的人傾巢出動去看燈,家家戶戶,都是安分守己的中產階級家庭。我的親戚說,小鎮生活就是這樣平淡,不像歐洲都市那樣激動人心。我脫口而出:“每種生活對我來說,都有它有趣的地方。如果它是乏味的,那么乏味也是一種體驗。”

    那時候,我其實自己也被自己聲音里的平靜和寬容嚇住了。我以為自己還在為西班牙賭氣。

    在美國后,我又去了奧地利、英國,去了瑞士和盧森堡,去了意大利和捷克,去了加拿大和波蘭,我漸漸喜歡看到有缺陷的風景,旅行中的種種意外也漸漸開始向我展現它們的可愛之處,原來當你不對某樣東西抱有幻想的時候,它們就能展現出豐富的個性,以一種實在和獨特的方式,展現它們的詩意。和我的年齡一樣,漸漸增長的,旅行開始時,我心情的放松,我不再有很多想象,我只是敞開自己,好像一間打開門的空房間,準備好接受。

    我知道自己變化了,變得如此柔軟,甚至有時缺乏是非判斷,我對是非的判斷厭倦了。

    多年之后。

    偶然的一個機會,我去看了一個畢爾巴鄂的城市規劃展覽。我看到畢爾巴鄂匍匐在一個沙盤里,看到那條河從城市中心蜿蜒而過。我突然想起來,在西班牙,我和我的朋友曾將車停在那條河旁,我旅館房間的窗正對著它,在印象里,那是條平淡無奇的城市的河流,甚至有些荒涼。

    然后我看到了古根海姆美術館那扭曲的建筑,原來它離我住的老城區很近,我曾以為那里遙不可及,無法到達。

    我又看到老城區,那里窄小的街巷里,有仍舊淌著清水的石頭噴泉,有晾在塑料布下的牛仔褲,有午后空無一人的咖啡館。是的,我想起有一家咖啡館里,充滿了懶洋洋的咖啡氣味,我那時只喝牛奶,什么也不能喝。我坐在墻邊,看著淡褐色的墻上掛著一些深褐色的木頭鏡框,里面框著一些手寫的詩歌,我猜想它們是詩歌,因為那些句子長短得體,有韻律一般。但我從來不知道它們到底寫了些什么。空氣渥熱,令人昏昏欲睡,佚名氏的詩歌安靜地站在墻上。

    我在沙盤上俯瞰自己年輕時代迷失在破滅中的城市,畢爾巴鄂,好像是我的命運在高高的天上看著我,一個曾穿梭在沙盤里的小人是如何執著于自己的夢想,閉上眼睛,不肯看一眼夢想以外的遼闊世界。我第一次強烈地體會到,在沙盤上的這個我,真是長大了。這時,我早已不年輕了,我才發現了自己的成熟。我發現自己已經深知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深知這差距帶來的創傷,以及隨后而來的精神上的收益。

    現在的我,不怎么害怕這樣的差距,甚至期待了解了差距后內心的收獲。那是一種賭氣般的自強:我不怕,我能接受。

    俯瞰畢爾巴鄂,我驚奇地發現,這是個有趣的地方。我心中突然劃過一個句子:去那里看看吧,如何?

    我想再次坐到那家老城區里的咖啡館里去,看那些鏡框里的詩歌。

    西班牙之后的旅行里,我去到過維也納的哈維卡咖啡館,在我座位旁邊的舊墻上,偶爾看到過一行不知誰寫下的中文字,那個人寫:這就是幸福。而我,看到這行字的時候,正好被一團噴香的米朗奇的氣味包圍著。這是幸福嗎?我問自己。不知為什么,我總不能肯定到底什么是幸福,或者它是一只青鳥,好像梅特林克戲里說的那樣?大家找了半天,原來幸福就是一只不起眼的小鳥。不知為什么,我總是覺得,那些我看不懂的西班牙文詩歌,抄寫在老城咖啡館的鏡框里的,也正是一種關于幸福的答案。

    那沙盤演繹的是畢爾巴鄂作為一座城市的再生。而我看見的,是在畢爾巴鄂河畔,一個旅行者心智的成長,或者說,一個女人心智的成長。

    旅行讓這個人懂得,理想與現實是有差距的,這差距一定會帶來劇烈的痛苦,但也帶來成熟。當你不接受它,人生會變得痛苦而且封閉。當你接受它,漸漸能夠與差距帶來的重大缺陷共處,人生會漸漸變得寬廣,原來,仁慈和寬容,要通過痛苦才能學到的。旅行還能讓這個人體會到,仁慈和寬容的感情中,總有種揮之不去的哀傷,這是因為獲得它們,心靈總要經過許多痛苦。痛苦仍舊在那里留有痕跡,即使成長已經完成了。

    在沙盤上俯視我的痛苦之城一年后的一天,在晚間電視新聞里,看到日本好幾個沿海小城被地震引發的海嘯所席卷,看到黑色的深海浪潮以噴氣機的速度吞沒那些狹窄的街巷,平淡而整齊的海岸,長著松樹的山崗,那時我正準備去日本旅行。

    去年櫻花過后才去日本,于是就去鐮倉看了紫陽花。從鐮倉回來后,就在想,下一個春天,要再去鐮倉的海邊住一下,看上次沒看成的能劇表演。看新聞時,我只想,鐮倉離仙臺遠著吶,一切沒問題。這次去鐮倉,要在酒店租一輛腳踏車,沿著海岸線騎車。后來,情勢一天天緊張起來,核電廠出問題了。我家對面的花園里,單瓣早櫻已經盛開,但,日本今年怕是去不成了。

    取消了日本的旅行,我在夜里去過街心花園看花。早櫻點點盛開在黑暗的枝頭上,看上去那么不真實。我想,日本海岸線上的櫻花,此刻一定也毫無知覺地盛開了。真想不到,總是被一層薄霧籠罩著的,淺藍色的日本海,會深深埋藏著黑色大潮。那樣平靜的大海,在海岸線上,還能看到藍天下遠遠的富士山。大概因為見過它的寧靜,所以會對它的災難有擔憂的感受吧。在藍天下隱約可見的富士山頂之雪,是日本的精神標志所在,但新聞里說,由于劇烈的地震,富士山這死火山,似乎也醒過來了。

    日本人世世代代喜歡盛開時陡然凋謝的櫻花,怕是有命運的指引吧。

    我孩子八歲時,我第一次帶她去紐約。那次我們老是在世貿中心樓下的地鐵站里迷路,每次都要靠大樓保安指路,才能順利找到靠近三一教堂的那個出口。那算是她人生的第一次旅行。她十三歲時,世貿中心塌了。我孩子不相信似的問我,那個大樓就再也沒了?她比畫了一下像山一般的高度,我說是的。她還是不相信,又問,那總是站在那里等我們問路的警察大叔也沒了?我說是的。這是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不會永遠在原地等你,即使是那么大的大樓,還是兩棟。她憤怒地捶著自己小床上的墊子:“那很難過的呀!”

    她不憤怒撞大樓的飛機,而是憤怒自己曾認識大樓,可它們忽然又沒了。那時我想,啊,原來對一個見到過,又告別的世界,人心中的感受,是那世界的永恒。這個人會有錯覺,覺得這次自己主動離開了,不過那世界會永遠在那里。什么時候想要再見,買了飛機票去,理所當然就能看到舊有的一切。

    這也是旅行者的錯覺吧。自己來了又走了,不過那些地方是永恒的。

    她很遺憾,甚至是同情地看著我,問,你為什么要到那么多地方去旅行,“要是那些地方有點什么,你不是一直要很難過的嘛。”

    是的,只要你走出家門,開始旅行,你就已經把自己心中柔軟的部分交給了無常的未來。只要你與這個世界交換了感情,就會被本與你不相干的那些痛苦累及。這就是旅行者的命運。

    那些你邂逅的地方,你參觀過的博物館,你喝過熱飲的小店,你看過風景的窗子,你寫過明信片的小桌子,你交談過的那個不知姓名的人,你喜愛過的熏風,你享受到的自然的撫慰,你看到過的午夜燦爛的星空,你為之心里一動過的花,樹和水波,或者雪花,或者一塊酸面包,都曾在你心中安慰過你,告訴你世界的好。可是,轉眼它們不見了,你的心上就要空一塊。所以,旅行者的心是蜂窩狀的,因為有許多小孔還在慢慢釀蜜,另一些已經空了。

    算起來,我心里空了的地方,是馬德里火車站,紐約世博中心,倫敦國王火車站,愛爾蘭,日本,俄羅斯,還不算多。對中東,從新疆出境,一直到土耳其這一路,我一直向往,卻很猶豫,與其說怕危險,不如說怕傷心。

    回想起來,少女時代的我硬心腸。在我懷孕后,才衷心期望世界和平,現世安穩,因為我將要帶個小孩子到這世界上,我自己保護不了這個小孩,要全世界一起來保護她才行。在大自然中得到精神撫慰后,我才成為一個環保主義者,努力克制自己享樂的欲望,不再做“大寫的人”。在我成為旅行者后,我才會為自己曾旅行過的地方遭受不測而難過。

    我與世界的感情聯系,就是這樣建立起來,并一遍遍地鞏固起來。

    ——《我的旅行哲學》

    6.精疲力竭的月季

    上海的夏天是苦夏。天氣越來越悶熱,月季越開越小。清晨初陽,它們就已經精疲力竭。

    我師傅周丹燕是月季工程師,她一邊在月季花叢中巡視,一邊在花盤底下的莖上,把無力再開下去的花朵折斷。那里是月季的阿喀琉斯之踵,只要在花朵背面淺綠色的莖和枝條相交之處一折,啪嗒一聲就斷下來了。啪嗒啪嗒啪嗒,我聽得心驚肉跳。師傅說要及時把它們摘除,才能省下枝條里的精力,讓給蓄勢要開的花朵。原來對月季花,也有些不中用的婦人之仁,比如我的心驚肉跳。

    這開了一春的月季,到六月里,就力不從心了,我想起三十多歲時的自己,雖然年輕,卻已在生活中顧此失彼。這三十多歲真是格外焦慮的年齡啊,愛情褪色了,理想也褪色了。身體被生育打擊過了,留下創傷。精神世界被危機沖擊過了,就像洪水過后的泥灘。

    月季花被太陽曬焦了外面的花瓣,整朵花都軟軟的,雖然尚未盛放,卻已無力打開。我生活中那么多,那么多美好的人與事,也是尚未盛開,就從花蕊處潰敗了。

    清晨,陽光尚未變熱,它們卻已堅持不住,落了遍地。我想起她,他,她,他,跟我生活中一路同行的人們,光陰荏苒,他們那么迅疾地就在光陰中褪了色。

    7.月季白雪公主

    2017年世界還安好的時候,我準備寫一個關于旅行中的女人的長篇小說。這部小說花了許多時間,寫得斷斷續續,從2003年從維也納回國,一直寫到了2017年。為了一個中國盒子式的小說結構,為了讓小說跟照片能夠無限互文,為了我在2004年在維也納,2008年在柏林,2011年在美因茨,和2013年在高威拍的月季全都不夠好,所以在那一年書要進入設計前,我第一次到辰山植物園找月季。

    那也是個五月,充滿生命力的月季在枝頭一片歡騰,在黃昏時花下落了厚厚一層落英。在那個黃昏,我見到了一支文秀的德國月季,名叫白雪公主。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心中正在形成文圖對峙的小說有著《白雪公主》故事里的慘烈與幽暗,也不知道小說正向著漸入絕境的愛,青春與理想走去,不知道處于絕境的生命精華那么重要,它們原來就是白雪公主簡歷的內容。一個人認識自己,理解自己的生活里有什么,自己那些經歷對自己的意義,原來并不容易。白雪公主的后母是個有魔法的人,她還是不得不靠一面會說話的鏡子來確定自己的面貌。

    2020年,我帶著已經出版了的《白雪公主的簡歷》回到月季園來開新書發布會,世界已經開始崩塌了。在月季島十全十美的晚上,在胡博士的主持下,我和我的朋友以及編輯們,陸續為我的讀者朗讀了《白雪公主》里的段落。

    那就是卡塞爾來的白雪公主,來自德國中北部的黑塞木偶戲家族。它是十九世紀初的木偶,一直用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至少有六代姓黑塞的女性偶操縱者用過它。黑塞家戲班的手藝代代相傳,他們總是在各地市鎮教堂前的市場里演出,從一地,到另一地。所以,這個白雪公主從臉頰上到鞋尖上,油漆斑斑駁駁,都是磕碰過的痕跡。

    本來到木偶博物館后,將原先釘在木梁上的重要木偶身世介紹一一翻譯成了英文。1808年,正是在卡塞爾,一個叫瑪麗的女人將一位英國公主的故事講給雅各布·格林聽,雅各布將故事記錄下來,成為格林童話里最著名的篇章《白雪公主》。因此,卡塞爾家族的這個木偶,算得上是世界上血統最純正的白雪公主了。

    它還是掛在提線上紋絲未動。一年的時間好像水流過河岸,沒在懸掛著各種木偶的舊教堂里留下任何痕跡。李平走上前,將手輕輕放在白雪公主的后背上,好像醫生用聽診器聽胸腔里肺部的情況那樣專心。

    本有點落寞地想,大概她能摸到它的心跳吧。

    等本在樓下落了座,將自己稀里嘩啦全部傾倒在古老的辭典上,樓上的李平才開始聽到木偶們發出的目光,在空氣中交集相撞時發出的叮當聲。那些用油漆畫出來的,或者用玻璃鑲嵌的,不能眨動的大眼睛,射出不會拐彎的目光,它們相交時,發出的聲音,就像沙粒擊中玻璃。棲息在偶身上的靈魂都沒把她當外人,一年前李平就知道這一點。本在上面的時候,這里可是什么聲音都沒有。

    半空中不斷有窣窣的聲音落下,木偶們好像是偏遠小村子里的人看見過來尋親的客人那樣。李平找到自己去年站過的位置,向左邊移動,小半步,再小半步,這就進入到白雪公主的視野里。

    然后,她再向前移動小半步,將自己的臉湊過去,對住那對玻璃眼珠中間黑色瞳仁的焦距,像一把鑰匙插進鎖眼似的。當她們對視的那一剎那,它瞠目結舌地看著李平,委屈和警惕,還有勉為其難的悲愴,漸漸如水流一樣在它冰涼的玻璃瞳仁里流了出來。去年它就是這樣緊緊攥著李平。

    去年那個下午,《白雪公主》劇組的其他人只在木偶博物館里打了個晃,就四散去外面買銀器店里的首飾。大家在歐洲巡回演出了三個月,就要回家了,人人需要禮物,經紀人很體貼地先結了賬,各人手里都有閑錢。只有李平在木偶博物館里脫不開身。雖然白雪公主的身體在粗鐵絲上一動未動,但李平感覺到它活生生的欲望,好像一只被按住的青蛙一樣——它想跳到自己手里。李平都能感受到它那些年代久遠的線繩在自己指尖生澀的觸覺,那些古舊的提線緊緊拖住她的雙手,嗚咽著央告著,要她表達它。

    此刻,李平將手覆蓋在它的后背上,好像安慰一個崩潰的小女孩。隔著已經發硬變脆的龍頭細布襯衣的皺褶,在那段舊木頭身體的深處,李平摸到微弱但平穩的心跳。咕嗵,咕嗵,那顆心在空蕩蕩的木頭胸膛里跳動。那是那些女演員們留下的靈魂和精血。1975年,戲班子最后一個自幼學演木偶戲的女兒高齡,在她去世前,將戲班的全部家什都捐給了這家博物館。

    李平輕輕拍撫那段干燥溫暖的木頭身子,理順糾結在一起的線繩,她相信黑塞家的女演員們都還留在白雪公主的身體里。她們都生活在那個喜歡玩味并試圖超越人偶之間不完美關系的時代,只是專心致志地想要在一段固定了絲線的木頭上表達自己的靈魂,她們和自己一樣還有種古典的志向,不肯直接用自己的身體毫無迂回和詰問地表達自己。李平相信這是她們要操縱提線偶度過一生的動力。

    “嗨。”李平輕輕拍了拍它的后背,她聞到一股寄生在微塵中的螨蟲散發出的酸澀氣味漸漸飄散在空氣之中。

    李平將它捧在手里。它與她自己用的那個白雪公主差不多高矮。指頭鉤上提線后,她發現它們的輕重也差不多。但手上覺得有些陌生。那種陌生的感覺,就好像穿了別人的內衣那樣,多帶了一點點褻意。她想,這尊偶也是別人親手安裝起來,用熟了,就在里面藏著心靈和身體的雙重秘密。一尊新偶,對演員來說,好像一條新買的內衣一樣,是可以坦然使用的。

    每次演完后,李平都小心將自己裝起來的偶收進儲物箱里,不肯別人碰到。

    當她鉤起別人用過的提線,心里涌起偷窺別人的忐忑和激動。

    “小矮人說過了,不能讓任何人進來,誰也不行。”李平聽到白雪公主在腦中遙遠的回憶中說。

    說這話的時候,多年來,她總是輕輕扯緊右手食指上的提線,讓白雪公主的頭向右側歪一點點,表達她心中的猶豫與天真。白雪公主和所有女孩子一樣,禁不住要熱愛美好的物質。年輕女孩,即使是白雪公主,也總是純潔與物質合而為一。李平總想增加白雪公主的小動作,讓那些小細節逾越面部表情上的障礙。再在它的天真上,像撒胡椒面一樣,撒上些猶豫和躍躍欲試,這就是稚嫩了。

    “是嗎?如果你不想要,我也不勉強你。”戲里扮作農婦的皇后說,“我的蘋果快要賣完了,這樣吧,就送你一個嘗嘗吧。”

    常常演到這里,小孩子們就在一團黑暗里此起彼伏地急叫:“不要吃,有毒的!”年輕時代,李平心里總是歌舞升平,得到那種赤誠的寵愛,眼里就會有暖暖的一層薄淚敷上來。后來習慣了,心里還是喜歡孩子們傻得這樣可愛。

    李平感到,此刻自己手中的白雪公主也不肯向右側去。她感到自己已順利滑入人偶之間神秘的交流通道。羅瑟曾說,偶有自己的靈魂,它會示意操縱者如何表達自己。只要你有足夠的天賦。李平屏住呼吸,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指上,感受哪根提線更緊張。羅瑟還說,作為木偶戲的演員,實際上需要學習的,不是如何操縱手中的偶,而是需要學習如何讓偶來操縱你。

    有幾根提線自己向后勒去,于是,她就將那根手指放松些。李平明白,它來了。

    好像漸漸有了力氣,黑塞家的白雪公主漸漸端正了肩膀,端正了身體,漸漸站得筆直,一動不動。

    “不,我不能接受任何東西,小矮人們說過了。”

    原來,一動不動地拒絕,表達的是白雪公主對命運的順從,像一杯開始渾濁變質的白水那樣的順從。這種順從是天然的,就像瀑布和噴泉天生就有相反的流向。

    李平感到自己整個身體漸漸變涼,它安靜下來了。

    這是雙重的順從,白雪公主對她的命運,李平的身體對一只靈魂漸漸蘇醒的木偶。

    “不,我不能接受任何東西,小矮人們說過了。”李平替它說,用中文。

    但在接下去的幾分鐘,白雪公主就會接過蘋果,咬一口蘋果那紅的一半,中毒,倒在地上,“像死了一樣。”這是劇本的提示。

    它仰面倒下。

    ——《白雪公主的簡歷》

    8.月季朱麗葉

    全世界喜歡的是莎士比亞的朱麗葉。她是一個美麗的姑娘,為了愛情死去了。因為莎士比亞的故事,朱麗葉和羅密歐就是愛情最完美的代表,干凈,誠摯,莽撞,輕擲,殉情而去。

    去雨果故居。見到了雨果的情人朱麗葉·德魯埃的畫像,另一個朱麗葉。雨果供養她四十五年,始終不離,但始終不在一起。始終有愛,但始終彼此傷害。

    雨果故居客廳里的墻上,畫像里的她已白發蒼蒼。她的故事真比莎士比亞的那個朱麗葉來得平凡嗎?青春的年紀,噴紅的歡顏,輕易就可以為愛相跟著死去。但這個白發蒼蒼的朱麗葉,是現實生活中的。

    博士一旦有點空,就會陪我去園子。我們常常一到園子里就四散而去,我看我的花,他查他的花。我看到花里的故事性,他查到園子里正在蔓延的黑斑葉,就隨手拍下來發給工程師們。

    跟胡博士站在盛開的朱麗葉前,看它們美麗的花盤內猶如一個精美的風車,還有微微旋轉的姿勢,看它象征著在愛情里沉醉的歡顏。胡博士看了看故事牌子,微微一笑:你知道越好看的月季,香味就越少?自然非常公平,你如果要格外美麗,就要交出你本可以有的香味。

    真的?

    真的,果然聞不到香味,哪怕是最淡的茶香。而那些花瓣簡單,顏色更單純的花朵,就一陣陣地散發出香味,宛如那些回憶中為我們帶來過幸福的人,地方和物品。

    這就是公平吧,莎士比亞的朱麗葉和雨果的朱麗葉。

    想起來,自己的生活中也是這樣的。年輕時對生活的想象總抱著十全十美的標準,所以,有時也會執拗地說,即使是成功,不是想象中的那種樣子,也就不是成功了。

    看你是什么樣的人,看你在心里為自己準備了什么,然后你就能在一朵花面前感受到什么。博士說。他總是說,來植物園的人常常白發蒼蒼了,靜靜看許久,這不是因為植物園老,而是因為沒有閱歷的人未必有能力跟植物相處好。所以他在這樣的地方安排了一些冥想之地,為了讓這樣滿懷心事的人有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下。一個人有機會跟自我相處,想點形而上的問題,真是不容易,能款待這樣的人,真是再好不過了。

    大概我第一次在這里看見月季白雪公主時,才剛剛開始關于月季的長旅行吧。即使我的故事就是寫中年人對生活中各種致命缺憾的認識,但我能跟月季相處起來,卻還是花了好幾年。在我作為一個作家,寫了7本上海故事,13本旅行文學之后,去月季那里的旅行才剛剛開始。

    閱歷給人的好處是身體的逐漸衰敗和心靈的逐漸細膩溫情,要是人沒有到這個年齡,大概會覺得這句話只是老朽而又不甘心。大概要等到一個合適的機會,才能看到這也是每個人生命給予的公平。我從小就想能做一個作家,安靜無聲地靠寫故事度過一生。到快四十歲時才知道自己大概真的可以做一個作家,那是因為閱歷讓我漸漸能夠看懂和同情。要到了六十歲,我才知道跟植物相處也需要閱歷。閱歷有時跟皺紋有關,也會沒什么關系,在這里,我想過,原來人生最可怕的事,是空擲了屬于自己的時間。

    在月季園里的冥想之地靠近河邊,被高大的喬木與園子隔離,那里有張寬寬的木頭椅子。在那里,我問博士要了一個植物園已經悄然布置好的冥想之地名錄。

    在這些冥想之地的人,可以想得跟全世界的人不那么一樣,在這里可以喜歡的是雨果的朱麗葉。

    9.拿鐵咖啡——1992年5月,柏林

    黃昏時分,菩提樹下,老水塔下,我旅途中的第一杯牛奶咖啡。

    我在前往伊斯坦布爾前輾轉拿到了君子們咖啡館的地址,埃及市場的不遠處。土耳其文的地址,由于不理解單詞的意思,顯得非常不真實。

    但它仍舊吸引我,因為這個咖啡館據說就在十六世紀咖啡館的原址上,當時咖啡剛剛進入奧斯曼時代的伊斯坦布爾,剛剛成為帝國飲品。我輾轉看到一張游客的照片,照片里的咖啡客,未見眉飛色舞的高談闊論,倒是大都沉靜地埋頭抽著水煙,煙霧在昏暗的光線里輕繞,乳白色的。他們面前的小矮桌上,放著描金小杯盞,小盤子里橫著一柄銀色小勺子,這仍舊非常奧斯曼。與維也納皇宮城墻外的中央咖啡館里的牛奶咖啡相比,土耳其咖啡的樣子秀氣隆重了好幾倍。

    十八世紀咖啡才漸漸傳到維也納,波蘭人開了維也納的第一家咖啡館,號稱它是伊斯蘭酒。

    我在歐洲旅行了三十年,記不得曾在多少家有名的咖啡館里逗留過,維也納的,巴黎的,威尼斯的,或者圣何塞城里的本地老店。凡是知道當地有古老的咖啡館,我都要去探望。這么多年下來,我總是以為自己對咖啡館的源流,好像高中生里的歷史課代表對世界史一般簡單明確,帶著樸素卻旺盛的求知欲。直到要去伊斯坦布爾,我才了解到,伊斯坦布爾不光是咖啡走出非洲的第一站,它不光將一種神秘的藥用劑變成大眾飲料,它還使得咖啡從此走向歐洲和全世界。而且,對我這樣的咖啡館迷戀者來說重要的是,在這里我了解到這座從前的帝國皇城,在十六世紀就已經有了公共咖啡館,比歐洲早了兩個世紀。

    奧斯曼對我來說真是個模糊不清的影子,好像桌布上的一小塊早已干硬的牛奶漬,若有若無。它讓我想起清朝時代的鴉片。在倫敦時,我去東方畫廊里看過一幅古老的油畫,畫的是中國南方光線昏暗的鴉片館,木頭的鴉片榻,黃色的緞子靠墊,像山巒一樣橫臥在榻上瓷娃娃似的中國人。這是畫廊里最有東方情調的收藏品。

    我本來還想在伊斯坦布爾找個細密畫師傅,教我一下奧斯曼細密畫,就像我在拉賈斯坦邦的烏代浦爾做過的那樣。烏代浦爾的師傅曾微微搖晃他的頭說,阿拉伯的細密畫大多衰弱失傳,而拉賈斯坦邦的四座古老的城市則保留了莫臥兒細密畫的精華。我本不太相信師傅判斷的準確性,但在伊斯坦布爾,卻證實他說得不錯。伊斯坦布爾的細密畫師傅對如今遍地都是的奧斯曼情調很不滿意,她說經歷了奧斯曼末年無可救藥的腐壞和凱末爾時代對傳統的殺伐,土耳其細密畫如今已淪為游客手信,不足一提。

    這個來自伊斯坦布爾的說法,打擊了我的細密畫旅行計劃。從烏代浦爾回來,我曾想象過自己要一路從伊斯坦布爾走到伊朗,從前詩意無垠的波斯,一路尋畫師學著細密畫,一路走到細密畫發源之地。

    因此我對奧斯曼情調抱有疑慮,就像我對倫敦畫廊定義的東方情調心懷疑慮一樣。

    因此我一定要去看一下君子們咖啡館。

    十六世紀的奧斯曼咖啡館并不叫咖啡館,而叫讀書房。奧斯曼咖啡除了帝國飲品以外還有一個別稱,叫思想家的牛奶。因為人們去咖啡館做兩件事,喝咖啡,讀書或者論道。咖啡館里總有足夠的書籍讓人閱讀。那是一個產生思想并交流它們的地方,一邊喝著能令人興奮并感到自由的有渣咖啡。十六世紀時,這是個肅穆高尚的公共場所,是君子們去的地方。正因為紀念這樣的公共場所,后來再開咖啡館,才起了這么個名字。這讓我想起巴黎的兩個丑八怪咖啡館了,或者花神。想起它們之間的不同,似乎這是詩意與浪漫之間的差異。

    君子們咖啡館的入口是一個小小的古老墓地,夏末黃昏燦爛的光線里,菩提樹下古老的圓柱墓碑上方,雕刻著一卷象征著知識者的包頭巾。奧斯曼帝國時代的伊斯蘭知識分子,常追隨圣人穿阿拉伯長袍,并纏包頭巾。所以他們去世后,墓碑上也允許刻上包頭巾作為榮譽。

    此刻的君子們咖啡館里坐滿了人,和照片上一樣。

    人們大多抽著水煙,據說它來自印度,它的土耳其名字是個波斯單詞,椰子,因為印度人最早用椰子殼里的椰汁當水,抽起來滿室甜香。如書上所說的那樣,在奧斯曼帝國的末年,咖啡館里開始有人抽印度椰子煙,喝咖啡與抽水煙漸漸聯系在一起,成為奧斯曼咖啡館里的異國情調。

    四周高高低低掛滿了阿拉伯燈,那是五彩的沉郁燈光,在貝爾加蒙紅教堂對面的古老地毯店里也是這樣掛著的。四壁上掛滿了波斯地毯,絲做的,羊毛做的,棉線做的,各種各樣古老的花紋,在埃及市場里也是這樣掛著的。

    院子靠墻的大鐵爐上,排列著七八只熱氣騰騰的小黃銅咖啡壺,當里面的深棕色糊狀液體開始咕嘟咕嘟冒出泡泡,伙計就抓住長柄拿下來,倒進咖啡杯子里。我要的是微甜的口味,他一開始就在里面加了糖。但許多當地人人并不喝咖啡,而是喝土耳其紅茶,它也被盛在一只古色古香的玻璃杯子里。土耳其語里的茶,用的是漢語發音,CHA。也如書上說的那樣,在奧斯曼末年,人們開始改變口味,更多的喝茶,而不是咖啡。但卻沒人知道這種口味的改變,與奧斯曼末年的頹敗之間的聯系。

    咖啡館也同時提供一小杯清水。這個傳統跟去了意大利,意大利的古典咖啡館至今仍用小銀托盤給客人送咖啡,一小杯清水,和一小杯咖啡。不過,在這里這杯水來得自然而然,游客們喝完咖啡后,用它來清除口腔里殘存的咖啡細末。這些細末對喝慣了過濾咖啡的人來說,好像吃了生面粉一樣。

    我座位邊上的年輕女人正在專心用咖啡渣算命,她的同伴正面色嚴肅地觀望著。她們后來也仔細查看了我杯子里的渣子,在斑駁的咖啡渣子里她們認出一顆心,一個57的數字,和一根正在離去的魔鬼的尾巴。環繞著這一切的,是無窮無盡,周而復始,連成一道莫比烏斯環的大山和海洋。然后,我們對它顯示出來的一個東方人遙遠的命運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書上曾記載過,穆斯林們并不喜歡用咖啡渣算命,這是女人們在家里玩的游戲。但最初是老宮殿里的侍女們用,她們假借命運,方便說一些自己的想法。一位穆斯林青年斷然否認用咖啡渣算命是土耳其咖啡館的傳統,他說,在十八世紀奧斯曼衰弱以前,咖啡館是充滿思想的地方,人們可以在那里熱烈地討論可蘭經,但不可能違反伊斯蘭傳統,在咖啡館這樣的公共場所里算命。

    “這一定是末年時才發生的事。”他斷定。“奧斯曼在末年時代許多事改變了。”他的聲音里有著某種哀愁,讓我想起帕慕克的那些書。

    環視四周,這里如今沒有書,到處都沒有一本書。

    是的,有人沉思,有人的臉被蘋果手機顯示屏上射出的光亮照亮了,有人專心于水煙在口腔黏膜上留下的微麻,沒有一個人在看書。

    “那么多山和水哦。”來自荷馬故鄉的女孩對我感嘆道。

    是的,多么榮幸,萬水千山是我的命。

    ——《咖啡苦不苦》

    10.月季多米尼克·馬薩德醫生

    我旅行二十九年后,才第一次要用旅行保險看病。是高燒,劇烈嘔吐。

    在偏僻的波斯尼亞大山里。診所里只有一個醫生,我竟然不記得他的名字。我自己陳述病情的英語是現查現用,卻遇見了一個電話里沒裝訊飛翻譯軟件的巴爾干醫生。他害怕地望著我,不愿意跟我談論病情,因為他根本不會英語。但他的眼睛里滿是安慰,這是不用翻譯軟件也能看懂的語言。我要醫療轉運回中國了,去跟他告別,他雙手交疊,捂在胸口心的地方,走到診所門口來送我。

    這枝月季由一個日本人培育,卻叫了一個法國名字。每次看到這枝花,我就想起在波斯尼亞小鎮上的那位醫生。

    也許那個日本人也是為了紀念旅途中幫助過自己的一位醫生?

    在鐮倉溫暖的黃昏,在武士大宅子里看紫陽花的情形。有個中年婦女正在給園子里的花草澆水,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溫暖的,帶有陽光和植物氣味的水汽。

    這幕府時代刀光劍影的舊宅子,如今成了寺院,養著幾十種不同的紫陽花。她告訴我如何分辨紫陽花的品種。雖然都是繡球般的一大團,但花的形狀還是不同,花瓣上暈染的顏色也不同。她能說些英文,對游客不害羞,反而有種熱切的開放與親切,與當地安靜而封閉的居民不同。

    她說,自己很想念單獨去意大利旅行的日子,她喜歡意大利的大理菊。“看到你,就想起了意大利時的自己。”她微笑著捏著一根綠色的水管子,對我說。

    我很明白她心中的懷念。在我的家鄉,我也喜歡看到那些獨自旅行的外國女人,看她們如何默默走著,單獨吃飯,一邊寫著明信片,就像看到自己。要是她們東張西望,我也常常過去問,你要幫忙嗎?就像我在某日,某個陌生的街口經歷過的一樣。一個人會對旅行者抱著親切的感情,因為這個人來自一個自己懷念的世界,或者,來自心中喜愛的另一個自己。

    想來,這是旅行者所獨有的,有點復雜的感受吧。一個人旅行過了,并不表示一切都已結束,那道路還在心中延綿。

    那天,那個女人澆完花,和我一起走到街上。我向她打聽能吃晚飯的地方,她熟練地問我,預算是多少。我想,在那一刻,她肯定希望自己是和我一樣的旅行者吧。

    “已是最后一天了。”我說。

    “那么就請奢侈一點吧,去最古老的料亭,去海邊的江之島,去喝新下的梅子酒,微醺時看富士山從夜空中浮現出來,那是地道的日本風景啊。”她指點我說。

    我與陌生人之間,就是這樣感受到心意相通。這是奇妙的聯系,只見一面,只記得對方的臉,但卻明白,自己與這個陌生人,是同道。我們這一生很難再湊巧碰到,但卻并不會感到遺憾,這哀愁中烘托的,是真實地擁有某些風景的富足感。

    世界上,有人因為家庭突然的變故成熟,有人因為很早就獨立生活而變得成熟,而我,是在旅行中嘗到了痛苦與愛混淆在一起的滋味之后成熟起來。比起日常生活中具體而微的痛苦與愛,它們顯出如數學般精巧的邏輯性和抽象性,我因為微積它們,開始解析與接受各種遺憾,漸漸能夠與它們共存,將它們接納為自己回憶中充滿感情的一部分。對我來說,成熟意味著理解與寬容生活中缺失的存在,并且永遠都同情。

    ——《我的旅行哲學》

    11.月季破曉

    2017年9月清晨,在貝爾格萊德巴爾干大道上騎摩托車,得晨風獵獵。

    摩托車轉彎時,身體應該順勢傾斜,轉彎那側的膝蓋應盡量靠近地面,這還是我大學時代跟我小哥哥學會的,要當一個與騎手重量配合的好后座,就得學會用身體跟騎手的身體一致。大學時代已過去幾十年,陳丹廣也已去世十年,但我的身體還記得如何在飛馳的摩托車上配合騎手,勇敢地向地面傾斜下去,就像多瑙河上那些翻飛的雨燕轉身的時候。

    12.月季維希

    2002年我丈夫第一次出差到法國,為我從維希買來了夏季的郁金香花筒裙,桃紅色,暈彩,絲綢的,配了一雙金色的露趾涼鞋。沒想到那裙子竟然與這枝月季如此相似,顏色,形狀,還有跟維希那地方的關聯。

    13.《小王子》的紅玫瑰

    與《小王子》譯者黃葒教授的對話:

    ——你覺得《小王子》里的那朵玫瑰應該是法國玫瑰,還是非洲玫瑰?

    ——哈哈哈,就是玫瑰。

    ——硬要規定一種呢?

    ——我傾向是隱喻他的妻子,中美洲薩爾瓦多帶著小火山脾氣的美女。但這個問題有意思,你傾向是哪兒的玫瑰呢?

    ——我看了許多紅玫瑰,一直在猜想哪朵是小王子喜歡的那朵啊。

    ——應該是他心中獨一無二的,因為他在它身上傾注了時間和精力,他們馴服了彼此。

    ——可是長的樣子也很重要啊。

    ——有四根刺,改良過的歐洲月季,大花,艷麗,大紅色的吧。

    ——我覺得表面大紅,花芯應該有更柔和的顏色,不那么表里如一。

    ——飛行員作家自己畫了一下,就是一團紅色。玫瑰在男人眼里就是玫瑰,什么細節也不在乎的。不過感覺應該有露珠。

    ——你想象里的?

    ——小行星上冷,我覺得清晨應該有露珠。

    ——這個有點太大眾化,我受不了啊。

    所以,文學作品里重要的玫瑰最好活在讀者自己的想象里。當它被具象化時,它就會被一些人喜愛,令另一些人失望。但是同時,對一本書的理解也就深入了。

    與植物園長胡永紅的對話:

    ——我從小生活在農村,跟植物,跟自然都貼近。上大學選專業,看到有個叫作園藝的新專業,就選了這個。但是,真正喜歡上這個專業,要到讀博士的時候了,那時候才能理解植物的意義。一點一點地深化,大概就是《小王子》里提到的馴化。我可以懂得植物的喜怒哀樂了,也就會更了解自己了。

    ——那么,閱歷和年齡也是被馴化的條件。我要到2020年才有機會真的靜下心來,可以被月季馴化。就是你邀請我來園子的那一年。2012年你帶我去月季園里找適合寫到《蛇果》里去的月季,那時我的時辰沒到。

    ——不急的吧,我也很慢,任何領悟都需要時間。我記得看過一句話:你的幸福感來自什么地方?如果你的愛好,你的專業和你的職業是一致的話,那你至少能在這個方向上能感覺到幸福。我就可能是那萬分之一的幸運者吧,我與植物相處的時候很幸福。

    如果說是馴化,被馴化的過程是個逐漸感受到幸福的過程。

    ——在《小王子》里,這種馴化產生了愛情,在你,這就是對幸福的感受。

    ——人類生來是自然的一部分,跟植物一樣。簡樸的幸福感來自于被植物馴化的古老記憶。

    ——那天在園子里,我們看到像一枚戒指大小的“天使之吻”,你說等春天一切都會美的。雖然我媽媽再也看不到了,但天使之吻會開得一樣完美。我想起來,你第一次帶我去看落羽松時,曾指著山坡上的樹說過,要拿掉一棵,因為兩百年后樹冠會交織,就不好看了。我很驚奇,因為我不想兩百年后具體的事,與我無干。但你臉上有種誠篤的相信,和確定愿望將會達成的人才有的快樂。

    你看見我吃驚了,所以你就說,是的呀,我們都看不見了,但有什么關系呢,樹一定會長這么大的呀。

    ——我這三十年來,越了解,越認識,就越能信仰植物的規律,也就是你說的律令。對植物的信仰,就是到了花期,它一定會開花。

    14.月季伊麗莎白女王

    四月,我和佳代在園子里看月季。她悵然所失地環視四周,因為她小時候在爺爺家屋頂見過的月季,多年以后,突然又出現在她身邊。

    “這是我爺爺的伊麗莎白女王。”“這是我爺爺的冰山。”她就這樣,在滿園子的花里一一把她認識的月季挑了出來。伊麗莎白女王是粉紅色的月季,冰山是白色的月季。它們的長相都不特別,就是中規中矩的月季模樣,但佳代竟然都沒認錯,連她自己都有點吃驚。

    爺爺家住在南昌城里一棟兵營式的樓房里,爺爺脾氣暴躁,生活得也并不美滿。他一輩子讓人確定的愛好,就是喜歡種月季。爺爺在他家樓頂上慢慢積攢出一個小月季園來。可爺爺種花,弄漏了屋頂,住在最高一層公房的人家就上屋頂來拆了那個違章搭建的小月季園。

    佳代難得跟大人到爺爺家去,要是去了,爺爺也沒啥多說的,就帶她到樓頂去認識月季花。那時候佳代還是個挺著小肚子的,面容嚴肅的小姑娘,她不記得爺爺后來是如何生活的了,甚至也不清楚他后來怎樣度過沒有小月季園的晚年。

    爺爺過世后,佳代保存了一本爺爺留下的月季圖譜。她借給我看,書上還能看到爺爺用鉛筆淡淡地寫著中文的月季名字“伊麗莎白女王”。

    從那以后,我跟佳代有時還會相約一起去月季園看花。只是我們一進園子,她就奔向月季伊麗莎白,我就奔向月季天使之吻,經歷了與花的聯系,它們成了我們各自的花。就像《小王子》里談論過的小王子與壞脾氣的紅玫瑰的關系一樣,因為生命中的因緣相遇,付出了感情,承載了沉入虛無的回憶,我們與“我們的花”馴服了彼此,不能相忘。

    與我經常一起去園子的是丁小文,她一直都打扮得像個男孩子,穿靴子,背大包,不要孩子。她總說想要幫著園丁種花,可是每次都忙著拍攝園子里的照片,湊不到合適的機會,跟園丁一起種花。直到冬天,我們要修整園子里的文學小道,園丁特地幫她留著花種,那正是四株《小王子》里的紅玫瑰。

    丁小文放下照相機,脫掉外套,撩起毛衣袖子,滿心歡喜地去種花。她埋頭種花的樣子,讓我想起幾年前的春天,我突然接到她在日本打來的電話,電話一接通,她就哭了。她說,早晨她媽媽正端坐著讀書,突然倒下,就去世了,醫生都來不及救。

    她媽媽是地質隊員,常年在野外,她沒跟在自己媽媽身邊長大,她說,自己因此也不知道怎么當媽媽。

    她媽媽喜歡拍花的照片,她還笑話媽媽的照片就是老人拍的,只求拍出花的完美。

    丁小文平時不怎么談起媽媽,只是每次來園子里,她都盼著能像園丁一樣親手種花,看著它們活過來,開花。

    我離她遠遠的,好讓她單獨待一會。

    丁小文種完花,拾起照相機來,為《小王子》的紅玫瑰拍照。她攝影包里有三種照相機,她拍了一遍又一遍,努力捕捉她心里覺得正確的圖像。其實用手里的鏡頭代替自己的眼睛,假裝這是純客觀的所見,這是我迄今為止見到的最扭曲真實的創作行為了。我看著她上下騰挪的樣子,知道她在找自己解釋這朵月季的立場,這大概就是她被她種下的花馴化的時刻。

    15.我們的花

    河津櫻亂放時,胡博士就提及中國古律令,花朵亂了律令,就是惡兆。我相信經歷了四月的人都會出現四月以前的記憶障礙。我如今只記得,我摸著河津櫻格外干澀的花瓣,它們有種不健康的透明,讓我想起媽媽最后一個月手掌上的皮膚。

    等我和丁小文再次回到月季園,已是五月三十一日下午,兩個月閉園后,植物園再次開放的前夜。我們一進月季園,就奔向自己的花,我的天使之吻,小文的《小王子》的紅玫瑰,可它們沒留下一朵花。

    博士沒說什么,只是低著頭找。他果然在修剪下來的草堆里找到了我的天使之吻,那是三朵已經干枯褪色了的花,還沒來得及盛開。他遞給我。然后,他又為丁小文找到了四朵她的花,也是干枯了的。只要博士跟我們來園子,他總是隨手采一朵兩朵花給我們,有的因為香味特別純正,有的因為顏色特別難得。這次他幫我們在泥里找到了我們的花。

    我們都沒說什么,我把花佩在上衣口袋上。小文拿出她的三種照相機,一遍遍地拍了起來。

    我們站在冬天的老位置上,我記得這個位置。每次來園子里,胡博士只要有空,都會給我上一節植物課,那次在園子里上的課,是月季的律令。就在這朵已變得小如一枚戒指般的月季天使之吻旁邊。

    冬天到后,在天使之吻枝干里運行的液體會逐漸儲存到根部,它放棄了那些枝條和花朵,匍匐在粗粗的根部和泥土之下,好像為自己蓋好了被子那樣,收緊,儲藏,等待春天的到來。

    所以要修剪枝條,幫助它們儲存精力和營養。園丁的大剪刀看上去有些殺伐之氣,其實卻是為了幫助它。

    看上去它就突然矮了。整個園子的每一株月季樹都一樣。被凍雨打濕的時候,樹干和枝條呈現出褐色,而不是春天時年輕的青綠色,即使修剪得那么厲害,也不能聞到樹上樹汁充足時散發出來的清新氣息。

    “但是一到五月,它們會突然醒來,嘩啦一下,滿園子都是花了。”那天胡博士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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