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12期|馬寶山: 一個作家的心靈世界
一個人留在他人記憶里是很難的,永駐在他人記憶深處就更難了。在我的記憶里,布仁巴雅爾就是那個永駐的人——他是極普通、很平常地走進我們的,成為我大腦中永不忘懷的一個人物。
那是1991年夏天,內蒙古自治區黨委宣傳部和自治區文聯組織全區中青年作家千里采風。活動分東部區和西部區兩個團,我隨西部區采風團首站到赤峰,第二站就到了通遼市。記得在通遼活動四天,進工廠、下牧場,住小村,活動安排得豐富多彩。負責接待,安排食宿的就是布仁巴雅爾。那時候的老布年輕干練,待人熱情,服務周到,靈活應變,有多少麻煩的事好像都難不倒他。
科爾沁是歌舞之鄉,有酒便有歌舞,開始總要冷場幾分鐘,可是,只要布仁巴雅爾出現,他總會有辦法把場面活躍起來。拋磚引玉推出開車的陳師傅上場,介紹說是科爾沁最優秀的歌手為作家們獻歌一首。陳師傅也是爽快人,他從桌上拿一個啤酒瓶當麥克風亮亮地一嗓子《科爾沁迎賓曲》,一下子把場面活躍起來,場面上熱鬧起來了,布仁巴雅爾悄然退守一旁,一身疲憊的樣子。
一會兒老布不見了,陳師傅告訴我:你們的一位作家病了,老布送她去醫院了。
我們在通遼采風四天,高興了四天,離開后大家念叨老布一路。
今天想來,布仁巴雅爾讓大家們喜歡,讓朋友記在心里,就是他的熱情真誠,一副熱心腸。
布仁巴雅爾2006年從通遼調內蒙古作協任常務副主席,因為工作關系我們的聯系多起來。老布有著作家和“官員”兩個身份。既是作家又當領導,想把兩個方面的事情都做好是不容易的。顧此失彼,吃苦頭的人不少。布仁巴雅爾卻能做好,兩頭都不誤事,兩邊都有朋友,順水順風,賺來一片贊美:“老布,行!”
《路碑》是我們合作寫的第一部作品,從此開啟了我創作報告文學的新路,也開始了我與布主席的合作與友誼之路。布仁巴雅爾有著豐富的報告文學寫作經驗,敏銳地觀察生活,深刻地揭示事物的本質。特別是在作品選題上更是慧眼獨具,顯示出作家強悍的挖掘能力與鮮明確切的創作熱情,并以頗具個人風格的方式去書寫表述。
5萬多字的《路碑》在《中國報告文學》2007年12期上發表后,隨即節選轉載于人民日報主辦的《今日世界》雜志。來自土默川公路建設的報告成為全國鄉村公路建設的一大亮點,公路建設者王高樂成為包頭市勞動模范、市人大代表。
接著,我們又合作寫長篇報告文學《丁新民與他的民工兄弟》。采訪半個多月,采訪本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就有四五十人,故事更多。作文最講究開頭,人物從誰開始寫?故事從什么事講起?一直找不到一個滿意的開頭。
老布查看采訪筆記,看到丁新民帶領民工在泰國參觀學習,民工連隊長白進勤戴著假肢,行走艱難,怕拖累大家想回住處。丁總知道了,說咱們不能讓老白失去這個重要的學習機會呀。立即派人買來一把輪椅,推著白進勤參觀。老布說:這個細節太好啦,就從推輪椅的人開篇:
曼谷,泰國首都。皇家廣場上出現裝束不一,但個個興高采烈,容光煥發,講著一口方言的中國北方人。廣場上的人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們,心里猜測:這是一些什么人?這么快樂,這么興奮。更令人驚奇的是,一位端坐輪椅上的人,身體健壯,臉色黑紅,一眼看出是在陽光里勞作的工人。而推輪椅的人西裝革履,風度瀟灑,又被一幫人陪伴簇擁著。坐輪椅的是什么人?推輪椅的是誰?
這樣開篇,將兩個重要人物一下子推出來了——東方路橋黨委書記、總裁丁新民和農民工兄弟白進勤。這樣的引言將一個民營企業家和民工兄弟般的友誼展現在一個大視野里。更重要的是“讓無產者成為有產者”這個有著時代意義的主題創作有了一個亮麗的開篇。
2009年4月18日,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和內蒙古自治區黨委宣傳部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聯合舉辦《丁新民與他的民工兄弟》研討會。與會專家學者對作品從多個角度、多個側面進行解讀和分析,給予高度評價。著名編輯、評論家崔道怡對開篇“推輪椅的人”極為贊賞,他說:這樣的開篇非常有創意,很深刻,人物一出場就抓住讀者了。一把輪椅將改革開放后的中國農民工推向世界。這個細節就像一盞明亮的燈,將整個作品照亮了、點燃了。
《丁新民與他的民工兄弟》開篇“推輪椅的人”尾聲“雙路雙橋”前后呼應,寓意深遠。老布是這樣寫的:農民工毛達守妻子生了雙胞胎,妻子說:做爸爸了,給孩子起個名字吧。毛達守一拍腦袋,嘴里吐出“雙路”“雙橋”。然后抱起兩個孩子,輕輕地舉高,說:雙路、雙橋快點長大,長大后再跟著丁爺爺修路架橋去。雙路、雙橋,兩個孩子的名字,表達了農民工兄弟對東方路橋的美好祝愿和對企業后繼有人的無限向往。
著名作家瑪拉沁夫說:起名字的細節,用在尾聲里是一種價值取向和信念的指引,對作品思想意境是個很好的升華啊。
中國作協主席鐵凝、中國作協黨組書記李冰出席研討會。李冰書記說:老布啊,你寫的農民工題材重大,寫得也很成功。所以作協黨組成員和住會副主席都來參加你們的作品研討會,這在歷史上是少有的呀。《丁新民與他的民工兄弟》榮獲中宣部第11屆“五個一工程”優秀圖書獎。以前內蒙古只有入圍獎,此次獲獎填補了內蒙古自治區獲得優秀圖書獎的空白。
布仁巴雅爾寫作注重情節,在刻畫人物上特別強調細節的重要性。他說一個細節寫活一個人物,一個情節點亮一個故事。我們合作寫《一路走來的額爾敦》有一個細節就是在生活中捕捉來的。額爾敦有一位漢族朋友叫李和軍,是邢臺一位餐飲企業家。兩個人在幾年的經營交往中結下了很深的友誼,彼此以兄弟相稱。不想李和軍英年早逝,噩耗傳來,額爾敦立刻前往邢臺市悼念李哥。文章在這一節需要一段情感的敘述,要把兩個人深情厚誼、生離死別的復雜感情寫出來。幾易其稿都不滿意。后來老布說到蒙古族人在難過、痛心疾首的時候沒有話語,眼紅、心跳、筋脈突暴。這個來自生活的細節,讓我們找到“戲眼”。于是額爾敦和李和軍的悼別一段文字是這樣寫的:
額爾敦一進李家,直接走進設有靈堂的屋子,給李大哥獻上三炷香。大嫂搬來一把椅子,侄子端來一杯茶,悄悄退出去了。額爾敦挪開椅子,一個人站著,一個人鑲嵌在相框里,一如往日兄弟相對,一個不語,一個長歌當哭:大哥呀,您不該這樣早早地離開我們啊……
長長的沉悶的嗚咽,讓外間坐著的大嫂和她兒子聽到,也哭著推門進來。大嫂看到額爾敦兩眼通紅,額頭上、脖子上、裸露的胳膊上一根根青筋暴起,像一條條爬滿身上的蟲。那一條條脈管里的血仿佛是奔騰的熱流,流淌在這位蒙古族兄弟的身上。她第一次見到,原來蒙古族人的熱血是這樣奔騰激蕩,他們的情感又是這樣的真摯熱烈,就像大地深處熾烈的巖漿,翻卷著、滾動著,在大地上拱起的一條條清冽的山脈啊。
布仁巴雅爾真是捕捉細節的能手。
幾年前,布仁巴雅爾寫“三阿”(阿古拉、阿云嘎、阿爾泰)。這三位是老布的領導。阿云嘎和阿爾泰是直接領導,又是文友和詩友。我從《民族文學》上讀到《品讀阿爾泰》詩意盎然,意境優美,是集報告文學的真實性與散文的抒情雙重韻味的美文。
布仁巴雅爾寫內蒙古文聯阿主席,以《寫意阿云嘎》為題發表在《民族文學》。后來以《永遠的高大——緬懷蒙古族作家阿云嘎》為題,又發表在2020年7月1日《文藝報》上。
老布在寫《寫意阿云嘎》和《永遠的高大》兩篇文章里,都寫了阿主席在通遼的一件事,一下子把他真誠樸素的性格,謙虛可愛的形象寫活了,寫得讀了忘不了。事情是阿云嘎主席在召開全區基層文聯工作會前幾天,到通遼做基層文聯工作調研。當時還在通遼市工作的布仁巴雅爾到市賓館訂客房,服務員說自治區文聯主席是正廳級干部,安排 888元一天的大套間。老布說:不行,我們阿主席不住這么貴的房間。服務員說:那就住中套間,一天666元。老布猶豫了一會兒,搖搖頭。服務員最后預訂了440元一天的小套間。
阿主席來了,看到里外兩室的客房,說:“嘿,布主席,你安排這么大房間干什么,用不著嘛,換一個單人間吧。你不知道文聯是拮據過日子的單位,錢不要花在睡覺的地方嘛。”老布再換一個房間,然后陪阿主席一起就餐。
第二天,布仁巴雅爾到賓館敲阿主席的房門,半天不開。服務員來了,說:“昨天,你一走,那位高個子領導就把房間換到3樓普通標間去了。”
普通標間,價格只有188元一天。
一個“換房”的小故事,讓一個質樸可愛備受尊重的領導形象躍然紙上。
我讀過布仁巴雅爾的許多作品,熟悉他筆下的人物。今天我在寫此文的時候,常常閉目凝神,眼前幻化出布仁巴雅爾滿面笑容地走來,身后是長長的一支隊伍,那里有全國政協常委的烏云老師,有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海如布,有“試管山羊之父”旭日干。一個個先進模范人物,一個個貢獻卓著的學者專家。還有更多的是農民、牧民、民工兄弟們,一眼望不到邊。
我認為,布仁巴雅爾報告文學寫作,為內蒙古推出一批英雄模范人物,豐富了草原人物畫廊。他的紀實文學創作為內蒙古豎起一面旗幟。
我在前面說過,布仁巴雅爾有兩個職業,作家與作協領導,他調來呼和浩特市做內蒙古作協常務副主席后,作協日常工作做得非常出色,組織文學講座、安排作者深入生活、建立全國及自治區文學創作基地,實施重點作品扶持工程、推動少數民族文學翻譯工作等等。
布仁巴雅爾廣泛結交朋友,真誠為作家服務。我知道凡是求他幫助的事情絕不推諉敷衍,卻有原則底線。一天,我們在呼倫貝爾新右旗采訪,車還在路上行駛,布仁主席接到一個電話,一聽就是老朋友,兩個人很親密地交談。話進入正題,老布開始嚴肅起來,還打起官腔:你剛剛入內蒙古作協嘛,要沉下心來寫作,不忙著加入這個學會、那個作協嘛。手機關了,我問老布:求你幫忙的?老布點點頭說:幫助人有個界限原則,去年才入內蒙古作協,又想加入中國作協,作品和影響還差著呢。我怎么跟上面作協的人開口呢?影響人家的正常工作吧。
這個故事我講給幾個朋友,他們聽了都笑,看來都有同感,于是多了一條歇后語:老布打官腔——事情辦不成。
2019年,內蒙古少兒出版社出版《布仁巴雅爾文集》(10卷本),這時恰逢自治區書博會在呼和浩特市會展中心舉行,少兒出版社在書博會上組織《布仁巴雅爾文集》首發式。應邀來的內蒙古大學、內蒙古師范大學的一些研究生、博士生,還有參觀書博會的人圍攏在內蒙古少兒出版社展區。首發式上內蒙古作協主席滿全和作協副主席額爾敦哈達點評發言后,布仁巴雅爾談自己的創作感受。這時候他看到內蒙古出版集團的幾位領導,還有幾家出版社的負責人也坐在前排。他忽然停止發言,站到這些出版界領導面前,彎腰鞠躬。讓這些人都愣了。
布仁巴雅爾很激動,他清了清嗓子,說:“我的文集出版了,感謝大家出席今天的首發式,我應該高興。現在見了出版集團的領導和各位出版社領導,忽然想到阿云嘎主席和阿爾泰主席,我高興不起來了。不僅不高興,還臉紅,感到非常慚愧。為什么呢?阿云嘎主席創作了那么多優秀小說,被稱為‘小說大王’;阿爾泰的詩歌不僅在國內有極大影響,還名揚海外,屬于國際大詩人,被尊稱為‘詩神’。還有特·官布扎布,文筆優雅,作品深刻,他們都沒有出版自己的文集。我先他們出版了文集,想想就臉紅,實在是慚愧得很啊!”
人們感到意外,嘰嘰喳喳小聲議論。有人看到老布眼里的淚花,只聽他接著說:“我請求哪個出版社編輯出版兩位阿主席的文集,他們都是七十多歲的人啦。”
布仁巴雅爾再一次彎腰鞠躬:“我再次請求你們了!”
前幾天老布來電話:老馬呀,告訴你,兩位阿主席的文集都出來了,這是多好的事啊。聽得出來兩位阿主席文集出版發行,比他自己出版文集還要高興呢。
我聽呼和浩特市一位老作家說:布仁巴雅爾調內蒙古作協時,作協正籌備“自治區作家協會成立50周年”慶典活動。老布提議為70歲以上的老作家贈送“紀念杯”,表彰他們為自治區文學事業所做出的貢獻。文聯、作協的領導都認為這個建議好,立即著手去辦。跑腿操心的還是老布,他聯系廠家、簽訂合同,設計樣品。終于把一個個制作精美,雕刻著“人文合璧,榮耀古稀”飛馬形水晶紀念杯,贈送到一個個德高望重的老作家手里。
布仁巴雅爾為人熱情、誠懇、謙虛、樂于助人,贏得作家朋友們的尊重,大家都稱他為“老布”,比他年少一點的叫他“老布大哥”。我還聽到中國作協和外省的作家朋友見了他,也都叫他“老布”。
今年,是布仁巴雅爾文學創作50 周年,他著作等身,多次獲得內蒙古自治區和全國的重大獎項,為內蒙古自治區的文學事業做出應有的貢獻。
當年內蒙古作家協會,把刻寫著“人文合璧,榮耀古稀”的紀念杯送給老作家,今天我們是不是要把這八個字送給老布呢?
馬寶山,蒙古族,生于遼寧阜新縣。出版有長篇小說《嘎達梅林》《青山青,黃河黃》,長篇報告文學《丁新民與他的民工兄弟》《牧歌草原日出早》《感恩母親河》以及小說集《家園》《蒼天亦怒》《馬寶山小小說》等。曾獲內蒙古自治區文學創作“索龍嘎”獎、內蒙古自治區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