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盛夏的六月，汽車在秦嶺深處商洛市域的高速公路上行駛，仿佛是在深綠色的海洋里泛舟。若不是群山之中眾多高大的橋梁與不斷穿行的隧道，在提醒這條高速公路的艱險與復雜，誰也不會想到我們是在走商州。

商州者，商洛市也。從商州走出的著名作家賈平凹先生在上世紀80年代曾有《商州初錄》與《商州又錄》刊行。2022年6月下旬，我跟隨中國作家協會“國之大者·生態秦嶺”采風團深入商洛市的洛南、丹鳳、商州、山陽、柞水等五區縣采訪時，感覺就是在尋訪賈平凹筆下的文學世界。

商州西鄰古都西安，東連中原盆地，北接八百里秦川，南鑲江漢平原，自古就是秦楚要沖。唐代大詩人李白曾驚呼“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其實，因秦嶺的阻隔，古代的商山道也非常艱難。這條作為古長安通往河南、湖北以及東南商於古道的重要道路，曾是許多外放官員心中的不歸之路。唐代大文豪韓愈就無限感慨道：“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而在五代詩人王貞白的眼里則是：“商山名利路，夜亦有人行。四皓臥云處，千秋疊蘚生。”

像我這樣在上世紀80年代成長起來的資深文學愛好者，對商州的所有認知幾乎都來自賈平凹的文學敘述。賈平凹的多篇散文曾寫過去西安的行路之難。他80年代初創作的《黑龍口》，以極其幽默的方式講述商州北去西安唯一一條公路中秦嶺關卡“黑龍口”的種種趣聞，寫活了商洛人的行路之難。2000年，我第一次沿著賈平凹的文學路線進入商州的時候，人們仍需要走312國道，大巴車4個多小時才能到達商州城。那時，已經多次重修的國道沿線的村莊名，仍與賈平凹散文中的記述相吻合。我想瞪大眼睛看看那個讓人忍俊不禁的“黑龍口”，結果還是因為打盹，把這個文學小鎮甩在身后。原來是路況好了，司機也把車開快了。

如今的商洛，不僅有了貫穿南北的鐵路，還有寬闊平坦、四通八達的高速公路網。從西安到商州城，也就是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這在20年前、甚至10年前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高速公路是現代文明的產物，也是耗資巨大的天價工程，倘若沒有強大的國力支撐，在秦嶺深處修建高速公路，就是天方夜譚。秦嶺深處商州縣縣都有高速公路的布局，正是祖國強盛的一個小小的注解。

有了平坦、寬敞的高速公路網，商州就是全國現代化路網系統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道路通了，抓脫貧致富的產業才有更好的空間與可能性，各種因地制宜的產業也就有了便捷的外銷渠道。我記得賈平凹1984年在《十月》發表的中篇小說《雞窩洼人家》，講述一絲外來變革之風掠過異常封閉的鄉村時，兩個破碎的家庭重新組合的故事。小說中的禾禾是鄉村能人，在外力的幫助下種植湖桑養蠶，走上致富之路。當然，他也獲得灰灰的妻子煙峰的真愛，重新組合了家庭。這部中篇小說后來被拍成電影《野山》，引起了很大的反響，獲過第六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故事片”，演員岳紅也獲得“最佳女主角”。賈平凹1987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浮躁》，也是書寫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進閉塞的商州后，人們的不安、浮躁甚至反叛。那個在仙游川游走的鄉村青年金狗，已經不滿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給自足生活，勇敢地進入城市尋找屬于自己的星座。這部長篇小說后來獲過“美孚飛馬文學獎”。新世紀以來，隨著我國城市化進程的提速，賈平凹筆下出現了從商州進入西京城的劉高興（《高興》）寧愿在城里當一名“破爛王”，也不愿回到商州已經荒蕪的家園的故事。鄉村要振興，產業自然是關鍵；有了好的產業，商州的百姓們才會在鄉土安居樂業，而不需要像帶燈（《帶燈》）一樣的鄉鎮干部整天做動員工作。

在這次走商州的過程中，我看到商州各縣在鞏固脫貧攻堅成果的同時，采取“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策略，探索更積極主動的產業富民之路。洛南縣四皓街道柴峪村，通過聚力打造全縣烤煙產業高質量發展綜合示范區的方式，助推煙農逐年豐收。我走在綠油油的烤煙大田的時候，竟想到這一壟壟的烤煙就是大地的詩行，是鄉村振興的詩句。

光伏電站這個高技術產業，也加入鄉村振興的序列中來了。商州區龍山光伏電站，是充分依托大荊龍山大面積荒坡和相對充足的光照條件，以“光伏+”為發展模式，以帶動脫貧為根本目標，著力打造的目前陜南地區投資規模最大、覆蓋貧困戶最多的大型集中式地面光伏電站。這個電站帶動全區一萬戶貧困群眾年均收入增加3000元左右，光伏下農業產業帶動1870戶貧困群眾年戶均增收近3000元。站在龍山光伏電站最高處的觀景臺上，目望四山里明晃晃的光伏玻璃正聚精會神地聚攏陽光的能量。商洛山的禾禾們、灰灰們、金狗們，有誰能想到如今這新時代的陽光，竟會以這種環保、低碳的方式助力秦嶺深處的鄉村振興行動呢？

商州各縣從古到今就有木耳種植與采摘傳統，但那是小打小鬧，形不成規模。柞水縣老庵寺村，是距縣城20多公里的全縣海拔最高、最偏遠的深度貧困村。該村在縣里精準扶貧攻堅行動中，以“集體經濟+農戶”模式，發展50萬袋地栽木耳基地，在2019年實現脫貧摘帽。如今，這個秦嶺南坡的小山村，又以鄉村旅游為紐帶，深化“農業+”產業發展模式，把產業發展與鄉村旅游融為一體。漫步于老庵寺村那古樸、寧靜的街道，又有誰能想到這個當年像“雞窩洼人家”的小山村，舊貌換了新顏，竟如此美麗，如此具有休閑性。賈平凹筆下的禾禾、灰灰、煙峰與麥絨那一代農民已經老了，但他們的后代們在新時代又過起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富裕與恬靜的新生活。

商州的鄉村振興產業，也已經開始具有了“因勢利導”的能力。賈平凹的家鄉丹鳳縣棣花鎮依托賈平凹的文學影響力，按照“特色產業+文化+旅游+扶貧”模式，打造商於古道文化景區與文藝創作特色小鎮，已經初見成效，每年接待大量省內外游客。柞水縣距高速公路不遠的金米村，這個習近平總書記2020年4月考察過的木耳種植村，“小木耳”已經做成了“大產業”，成為帶動一方經濟發展、提升農民收入的優質高效產業。如今的金米村，通過實施農業農村現代化和鄉村旅游升級，成為全國“鄉村旅游重點村”，全力推進宜居、宜業、宜創、宜樂、宜游的富美鄉村建設。而山陽縣城東南53公里的法官鎮，則圍繞原生態景區+特色現代小鎮“一體兩翼”發展格局，高起點規劃、高標準建設“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的詩畫田園。目前，這個“城鎮景區化、產業綠色化、田園景觀化”的農旅小鎮，已經成功躋身國家3A級旅游景區，吸引陜西、湖北等周邊地區人們來此旅游。

鄉村振興是個系統工程，需要打出組合拳。在國家脫貧攻堅行動中，商州各區縣還將交通不便、基礎條件差的群眾易地搬遷，安置在條件好的地方，配套解決相應的幼兒園、小學、社區醫療機構等教育、衛生設施，真正讓廣大群眾搬得出、留得住、能發展。丹鳳縣的鳳冠新城易地搬遷點安置小區，占地三百一十畝，總投資9.7億元，安置易地搬遷戶2885戶11933人，同步搬遷戶1062戶4248人。這個小區水電路訊基礎設施完善，擁有幼兒園、小學，以及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日間照料中心、超市、紅白理事館等服務設施。為了確保搬遷群眾不返貧，縣里通過加強技能培訓、搭建用工平臺等方式，實現了至少每戶有一人穩定就業。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引用這些枯燥的數字，是因為它們的背后有鮮活生動的故事，有“帶燈”們這些我國基層干部的辛勤汗水。這個小區也被國家發改委評為“最美易地搬遷安置小區”，在央視“焦點訪談”節目中介紹過經驗。事實上，集中易地扶貧搬遷，絕不是簡單的一搬了事，而是一場深刻的鄉村革命，這樣的工程也只有在社會主義的中國才能實現，這也將深刻影響未來中國鄉村社會的重塑與建設。

如今的商州，已經名副其實地成為連接大西北與東南部發達地區最便捷的大通道。商州城也列入國家關中平原城市群規劃，成功地融入西安1小時經濟圈。有了方便快捷的高速公路網，商州人也有了更為豐富、更為大膽的文化想象力，決心利用秦嶺的青山綠水發展以休閑康養為主的旅游產業，著力打造“22℃商洛·中國康養之都”。為此，賈平凹先生也積極支持家鄉建設，喊出“秦嶺最美是商洛”的響亮口號。

牛背梁國家森林公園地處秦嶺東段南坡的柞水縣，距西安城只有50多公里，被譽為“都市人的高山公園，老百姓的避暑勝地”，長期因交通不便“養在深閨人未識”。自從貫穿秦嶺的秦嶺終南山18公里特長隧道打通后，每年吸引西安等周邊地區大量游客觀光游覽、休閑度假。習近平總書記2020年4月20日來陜考察的第一站，就是牛背梁國家森林公園。習近平總書記強調，秦嶺和合南北，澤被天下，是我國的中央水塔，是中華民族的祖脈和中華文化的重要象征。他要求人們“當好秦嶺生態衛士”，守護好秦嶺這個中華民族祖脈和中華文化的重要象征。這是黨和國家領導人站在國家戰略高度上為秦嶺地區擘畫的發展藍圖。有了這個明確的戰略定位，商州人的發展思路更加清晰，決心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守護好、利用好秦嶺。

我經常感慨造物主的神奇，把陜西的陜北、關中、陜南三大地理板塊的長處與短處如此搭配：陜北是人們印象中的黃土高原，地下卻有豐富的石油與煤炭資源，一夜之間成為中國重要的能源基地；關中地區占了平展展的八百里秦川，一天到晚是吃不完的白面饅頭，可是每年夏天都酷熱難耐；秦嶺南麓的商洛、安康、漢中倒是不缺青山綠水，可是因交通不便發展長期滯后。好在到了21世紀高速發展的今天，這一切都已經不是問題了。

汽車穿行在秦嶺深處的綠色海洋里，我目望的是不斷變化著的新商州，腦際間褪去的是記憶深處的文學商州。別了，我的金狗們，我的禾禾們，我的灰灰們！如今，你們的子孫們已經徹底擺脫了絕對貧困，開始踏上鄉村振興的新征程。我深信，有偉大祖脈秦嶺的護佑，商州一定會擁有更加美好的新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