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3年第1期|汪民安:洗衣機
一
一個居住的家庭空間有多種多樣的循環(huán)再生產模式。家里會不斷地搬運進來物品,同時又不斷地往外清空物品;不斷地對室內進行裝飾、布置和編碼,又不斷地拆毀這些裝飾、布置和編碼;不斷地吸進外部的空氣,又不斷地排放室內的空氣。一個家庭要能良好地運轉下去,就要保持它的穩(wěn)定性和清潔度。這就需要不斷地輪回和循環(huán)。家庭正是在這種輪回和循環(huán)中獲得更新。現(xiàn)代家庭空間同古代家庭空間的一個重要區(qū)別在于,這種循環(huán)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快。這是因為,家庭生產物質和垃圾的能力大大地增加,垃圾的處理越來越成為重要的家政。不僅是物質和空氣遵循這一循環(huán)規(guī)律,對于家庭成員而言,同樣也大體遵循這個家政的循環(huán)法則:當丈夫或者妻子離開這個家庭的時候,一個新的丈夫或者妻子走進了這個家庭;當老年人在悲戚和哀慟聲中永遠地離開了這個家庭的時候,一個新生的嬰兒則在歡聲笑語中降臨到此。家庭不能保持穩(wěn)定性,其正常運轉就會失效。這是家庭循環(huán)的一個重要原因。
在現(xiàn)代家庭結構中,循環(huán)的技術和方式越來越多樣了。除了古老的門和窗之外,現(xiàn)代家庭增加了大量的管道從而將室內和室外連接起來。同那些古老的家庭相比,現(xiàn)代的家庭四壁都被鑿穿了。它充滿著各種各樣的孔洞,越來越趨向成為一個“破敗”之家,一個開放之家。這些孔洞,不僅是它釋放的渠道,甚至也是別的家庭的過渡通道:有許多其他家庭的廢棄物從這些孔洞中穿越而過。許多垃圾不再是通過門從外運輸出去,而是通過管道隱秘地運送出去,室內的垃圾就此神秘地消失。不僅如此,這個居住性的家庭空間同時也是一個過渡空間,它們彼此成為相鄰家庭的過渡空間。現(xiàn)代家庭保留了更多的出口和進口,有了更多的交換和循環(huán)技術。它有煙道,有水道,有清理人體排泄物的廁所管道,有空調管道,當然,還有供洗衣機的上水和下水道。這些處在高樓之中的家庭,盡管人們彼此陌生,但是,他們分享著同一些管道,一個管道從上而下地神秘地貫通下來,使得這些陌生的鄰居無時無刻不聯(lián)系在一起。當水流順延著管道下泄的時候,它的歡快聲音在每個家庭中迅速地蕩漾而過。就此而言,這些彼此不可見的家庭并非不是一個整體。鄰居的概念被改寫了,鄰居的記號并非一個相識的面孔,而是一個溝通的管道。管道的障礙喚醒了他們的鄰居意識。一個現(xiàn)代家庭就此同別的家庭通過管道的方式連成一體。它們沿著管道共振。洗衣機就是管道的寄生物。它坐落在管道的周圍,或者說,管道沿著洗衣機盤旋。清洗是家庭古老的循環(huán)方式,但是,洗衣機和管道的組裝,則將家庭的清洗技術——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循環(huán)技術——推進到一個新的階段。它保證了清洗在室內的自主完成。家庭需要反復地清洗,清洗是家庭再生產的重要一環(huán)。事實上,家庭的所有部位,所有的空間布局都應該定期清洗。地面、家具、衣服, 以及最重要的人本身也應該定期清洗——這是現(xiàn)代社會發(fā)現(xiàn)病菌致害后的一個重要認識。通風和清洗,這是家庭保持衛(wèi)生和健康環(huán)境的兩個基本手段。家庭,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個循環(huán)的清洗機器。洗衣機保證了家庭的清洗效率。大量的水通過管道從外面流入家庭,然后又從家庭中排泄出去。就此,細菌、病毒以及它們所寄生的一切污染物都隨之而清除掉。清洗追求單純性。家庭要一遍遍地清洗,它以衛(wèi)生之名展開清洗,而人們有時還以階級或者種族的名義展開清洗——這種清洗的工具不是水而是屠刀,但是,兩種清洗的理由是一致的:都是對病毒的清除從而向純潔表示敬意。
如果說,清洗是一種古老的水的功能律令的話,借助于管道的清洗就是一種現(xiàn)代的循環(huán)方式。洗衣機是現(xiàn)代家庭的一個結構性要素。現(xiàn)代的住宅設計都將洗衣機作為一個空間性的想象客體,這個小的方形機器出現(xiàn)在建筑師的頭腦中。不僅如此,它填充了現(xiàn)代家庭的社會語義:同電冰箱和電視機一道,人們曾經將它視作是年輕夫妻組成的新家庭的不可或缺的內核——洗衣機的匱乏就意味著家庭的匱乏,就意味著這并非一個完美而標準之家。但是,人們真的進入一個家庭中時很難像目擊到電視那樣會一眼目擊到洗衣機。相較于電視機而言,它呆在家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仿佛家庭中不存在洗衣機一樣。同別的家用電器相比,洗衣機對室內的位置要求非常低,它甘愿成為一個邊緣角色。人們并不愿意將洗衣機置放在顯赫之處,它能夠被隱藏起來最好,洗衣機盡可能地占據(jù)一個無用的角落從而充分利用任何一處多余的居住空間面積,它盡量地想填充一個空間空白。洗衣機不是象征性的炫耀之物。電視機的面積和冰箱的體積既是它們的功能之所在,也是它們的符號價值之所在,或者說,它們的使用價值可以通過它們的符號價值來呈現(xiàn)。但是,洗衣機的等級很難通過肉眼一目了然地呈現(xiàn)。它排斥了視覺的符號欲望。人們根本不在乎它的符號價值——只是考慮它的功能,它是單缸的還是雙缸的,是否是自動的,是否有烘干功能,是否有除菌能力,是否節(jié)水節(jié)電——總之,是否有效率地清洗,這是洗衣機唯一的考慮原則。一旦消除了它的符號價值,那么,它不會有任何的展示性(大體上來說,家用電器的符號價值都不顯赫),因此,它的擺放只有唯一的要求——那就是,它需要一個特殊的管道與之組裝。同所有的家用電器不同,它除了需要接上電源之外,還需要接上管道。這個管道仿佛是洗衣機的一個漫長的埋在墻壁深處的看不見盡頭的配件。它并不外在于洗衣機,相反,它是洗衣機的一個有機部分,它和洗衣機相互鑲嵌。洗衣機也是這個管道的連接部件。就此,洗衣機并不單純是它自身。只有和一個管道接通,才成為一個完整的洗衣機。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洗衣機的擺放是最靈活的,同時又是最死板的; 是最隨意的,但又是最嚴格的。電視機置放于客廳,冰箱靠近廚房,空調懸掛于白墻之上并且總是呼應著床鋪。這所有的家電,都有它們的置放秩序。但洗衣機可以出沒在所有的方便同管道對接的隱秘之所。洗衣機的場所要求不是取決于人的使用便利,而是取決于房屋的內在結構。它只有裝置的語法,而沒有部署的語法。洗衣機的分布如此地沒有規(guī)律性(它可以放在陽臺,可以放在廚房,可以放在衛(wèi)生間,可以放在客廳),以至于人們闖入一個陌生家庭,并不能像發(fā)現(xiàn)其他家電一樣輕而易舉地發(fā)現(xiàn)洗衣機的位置。洗衣機如此地不引人注目, 但是,它又被家庭賦予了不可或缺的重要性。
二
事實上,人們對洗衣機也毫無興趣。它不工作的時候,從來不會進入人們的目光之中。它是一個單純的工作機器。洗衣機的工作頻率是均衡的,它有自身的穩(wěn)定節(jié)奏。人們會依據(jù)節(jié)目、心境和忙閑選擇性地打開電視機;對空調和電扇的使用取決于季節(jié)和溫度;而冰箱則從不休息,從不變化,也就是說,它并沒有節(jié)奏。只有洗衣機長期充滿間斷性地富于節(jié)奏感地工作。這種節(jié)奏甚至并不取決于人的生活節(jié)奏。生活節(jié)奏的變化,可以令人做出許多取舍,人們可以放棄做飯,放棄電視,但是,人們無法放棄洗衣服。就此,洗衣機遵循自主性的節(jié)奏, 它昭示了生活穩(wěn)固的一面——即便是充滿動蕩之機,洗衣機也富有規(guī)律地正常工作。
洗衣機有特殊的工作方式。家用電器的運轉規(guī)律是重復。冰箱保持著一個恒定的溫度,一旦超越了這個溫度,它就再次運轉,再次恢復到這個溫度,它始終保持著一個標準的溫度。空調和電扇打開之后,它就一直讓風向重復地來回吹動。但是, 洗衣機則有一個復雜的敘事過程,它有一個開端, 一個發(fā)展,一個高潮,一個結局。也就是說,它有變化,有差異。它像是一部敘事小說一樣起起伏伏。它發(fā)出的聲音充滿著變奏:有時候是輕快的水流聲,有時候是間斷性的嗡嗡聲,有時候發(fā)出迅疾的低聲轟鳴,最后是戛然而止的警報提示音。這些聲音不僅變化多端,甚至還會反復出現(xiàn)——它們絲毫不單調,它甚至可以擠進聲音藝術的范疇。每一種聲音意味著不同的敘事進展——進水、洗滌、漂洗、脫水、再進水、再洗滌、再漂洗、再脫水,直至最后的烘干等等,仿佛這多變的聲音在述說一個命運的傳奇,仿佛這方盒子里面在上演戲劇。但這方盒子則將這跌宕的過程緊緊地捂住了,這戲劇無法看見, 只能傾聽。聲音對這種被捂住的隱秘之物進行傳導和再現(xiàn),它是內在敘事的外化。這是聲音和表意完美的語言學結合,也是表象和意義匹配的實踐典范。
但人們并不關心洗衣機的內在運動,也并不關心這一切。人們只是將衣服扔進去了,摁動了指令,然后等待它的結束,最終從方盒子里面掏出這些裹成一團面目不清的衣服。盡管洗衣機的聲音在拼命地述說,在大聲地宣講它的勞動,在吵鬧著證明自己的存在,但洗衣服的勞動過程被忽略了, 好像并不存在這樣一個勞動過程,好像衣服經過了 一段時間的過渡后自己變干凈了。人們并不關心這樣一個洗滌過程。洗衣機越是自我聲張,越是喧嘩,人們越是討厭它的聲音,希望自己遠離這種聲音,希望能夠和工作的洗衣機保持距離,把發(fā)出聲音的洗衣機關閉起來。洗衣機的工作和人的工作各行其是,二者離得越遠越好。人和機器相互分離。洗衣機是一種單純的工作機器。存在著這樣一種單純的工作機器,也存在著一種單純的娛樂機器。存在著一種處理事物的機器,也存在著一種處理人的機器。洗衣機和電冰箱是對付事物的,是工作機器;電視機和收音機則是對付人的,是娛樂機器。還有一種機器是通過對付事物來對付人——空調和電扇是這樣的機器:它們對付空氣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對付人的。對付人的機器當然需要人的在場性投注,但在處理事務的機器中,有些需要人的投注(吸塵器);有些不需要人的投注,而是要把人充分地排斥出去。這正是自動化的法則。作為一種自動的機器,洗衣機不僅將人排斥出它的領土,還將人趕出了洗衣服這個古老的生活領域。準確地說,將婦女趕出了洗衣服這個令人苦惱的領域。
三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洗衣機的發(fā)明是對婦女的重大解放。它是對婦女煩瑣勞動的解脫。洗衣機斬斷了婦女和洗衣服的關聯(lián),婦女從她的洗衣服的頑固姿勢中解脫出來。就像當娜·哈拉維所說的:“到現(xiàn)在為止(從前),女性的具體體現(xiàn)似乎都是規(guī)定的、有機的、必要的,女性的具體體現(xiàn)似乎只意味著做母親的技能以及由此擴展出來的隱喻性引申。”就此,機器摧毀了婦女的一個固定形象。洗衣服不再附著于一個形象之上,它找不到一個動作形式。婦女坐在一個矮板凳上,面對著一個裝滿衣服冒著水泡的木盆,低身彎腰,雙手并攏用力揉搓,像斜坡一樣的后背一起一伏——這樣一個深入人心的形象已經永逝了。這不僅是一個婦女的勞動形象,而且也是一個婦女的經典文化形象。一系列的隱喻性語義撰寫在這個形象中:深陷家政之中,乏味而重復的勞作,持久地屈身,手工活動,輕度的但卻是持續(xù)的體力,日復一日,無怨言的忍耐。洗衣機解除了衣服和婦女的勞動關聯(lián),而且還解除了這種關聯(lián)中的身份征兆。它不僅將婦女從洗衣服中解放出來,從家政主角中解放出來,甚至將婦女從一個勞作形象中解放出來,最終將婦女從這一受難式的被壓抑的文化視角中解放出來。事實上,衣服總是和婦女關聯(lián)在一起的。這不僅體現(xiàn)在洗衣服這一勞動環(huán)節(jié),還體現(xiàn)在購買衣服這一消費環(huán)節(jié), 也體現(xiàn)在著裝這一展示環(huán)節(jié)。衣服是許多婦女的快樂內核。而洗衣服則是對這種快樂的損耗。購買衣服和清洗衣服是兩個針鋒相對的經驗極端。洗衣機打破了這一對立,讓衣服毫無障礙地成為婦女的完全快感之客體。洗衣機使得婦女可以充分地享用衣服而不必面對洗衣服所帶來的煩擾。
沒有任何一種勞動像洗衣服那樣同婦女有一種如此緊密的歸屬關系。這看起來像是婦女的天命。人們當然知道它的歷史性根源,幾乎所有的室內后勤工作都是由婦女擔當?shù)?這是古老的男女空間分工的一個現(xiàn)代延續(xù)。洗衣服,這一安全的室內勞動,這一輕度的體力勞動,這考驗耐心和細致的勞動,交給了婦女,就如同高強度的充滿暴力和風險的戶外勞動交給了男人一樣。但是,現(xiàn)在,傳統(tǒng)上許多的室內工作逐漸被男人取代,或者說,由男人和女人共同分擔,以至于工作的性別之分和空間之分已經不再顯著了——男人們甚至紛紛涌進了由婦女主導的廚房。但是,在洗衣機發(fā)明之前,洗衣服(甚至是折疊衣服,熨燙衣服和收拾衣服)這個領域卻頑固地保持著它的封閉界限,一直沒有男性介入,這到底是因為什么? 或許,衣服本身就被文化建構為一種特定的性別——這不僅指的是男人的衣服或女人的衣服的性別之分,在某種意義上, 我們也可以說,所有的衣服都是女性化的。衣服似乎具備著女性氣質。衣服這一物件本身之所以是女性化的,或者說,之所以被歷史設想為女性化的, 是因為它是裝飾性的,是被摩挲、被碰觸和被觀看的對象,是纏綿和輕柔之物,是戀物客體——衣服本身是柔順的。衣服本身的柔順性和婦女的柔順性不是相契合嗎? 衣服的溫順氣質,似乎在召喚婦女。它和男子氣具有排斥性:一個粗糙的男性之手,能夠奮力地揉搓這種女性化的柔弱衣服嗎?婦女才是衣服(即便是男人的衣服)的歸屬之地。
不僅如此,衣服同身體相互裝置。它們都為對方而存在,都是對方的依賴物。二者的關聯(lián)如此緊密,以至于衣服尤其是內衣都被看成是身體的一部分,是身體的一個想象性皮膚,它似乎沾染了身體的氣息因而具有隱私的味道。女性衣服是婦女身體的一個衍生性記號,它不是一個單純的商品織物——哪怕這件內衣還在商場的櫥窗中,還沒有同任何一個身體結盟過。不僅如此,衣服承載了身體的排泄物(這正是它要被清洗的原因之一),這強化了衣服和身體的關聯(lián)性,衣服的不潔就是身體的不潔——男性不能闖入這個領地。而我們的文化發(fā)展出了一套對女性身體的禁忌,它不宜公開暴露。作為身體的象征和衍生之物的衣服,當然不能經過男性的窺探目光和粗暴之手。女性衣服必須由婦女們自己來處理。室內的一般清潔工作,已經去性別化了,但是,衣服的清潔工作,還滯留在婦女的范疇之內。直到洗衣機的出現(xiàn),這項工作再次去性別化了。
不僅如此,因為衣服和身體的這種特殊關系,洗衣服拒絕了商業(yè)化。人們不愿將衣服交給一個家庭之外的陌生人去深入地觸碰。在家用洗衣機發(fā)明之前,洗衣服也從來沒有真正地商業(yè)化。衣服只能經過自己之手。盡管洗衣服如此地勞累、瑣碎,毫無快感,但它還是被限制在家庭之內,由家庭中的婦女(或者是女仆人)來完成。洗衣機出現(xiàn)之后,洗衣服徹底打消了它的商業(yè)化愿望。或者更恰當?shù)卣f,洗衣機的商業(yè)化,阻止了洗衣服這個行為的商業(yè)化(大街上的少數(shù)洗衣店是針對著特定的少量衣物的)。衣服的制作和售賣完全是商業(yè)化的, 但是,衣服的清洗幾乎從未被商業(yè)化過。一臺家用洗衣機盡管保持著高速的運轉頻率,但是,它的主顧總是固定而有限的常客:總是那一家人的幾件衣物,它們總是按照一定的時間節(jié)奏毫無意外地光臨。
機器對于衣服的處理和婦女對于衣服的處理遵循的是完全不同的方式。婦女直接面對著服裝, 她要尋找、要擺布、要辨別衣服,要找出衣服的骯臟之處,要深入到衣服的每個細節(jié)之中,手要投身于衣服,然后針對性地對它進行耐心地處理,洗衣服是對每件衣服的全面探究和認知。衣服是在清洗的時候而不是被穿戴的時候才充分地展示自身:口袋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被翻開,被觀察到——許多口袋中的秘密就是在洗衣服時暴露的。不僅如此, 一種精致的衣服類型學在洗衣服的過程中得以培育和實踐:衣服里外的分類,局部和局部的分類,內衣和外衣的分類,上衣和褲子的分類,男人衣服和女人衣服的分類,孩子的衣服和成年人的衣服的分類,各個家庭成員的衣服分類,等等。洗衣服是對家人衣服的回溯和整理。只有洗衣服的婦女才擁有一個家庭衣服的總體知識,也只有她才能準確地決斷每件衣服的歷史命運:這件衣服的來源和 終結。
婦女對家人的感受體現(xiàn)在她對家人的衣服的感受上面,她在揉搓家人的衣服的同時似乎在揉搓家人的身體。因此,她在每件衣服上面都會投資不同的情感經濟。洗衣服就其動作而言是高度地機械化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洗衣者沒有微妙而曲折的心理變化——手從婆婆的衣服轉入到孩子的衣服的同時,她的情感通常會從怨恨轉向愛憐。衣服不僅在穿著的時候體現(xiàn)了等級,而且在人工清洗的時候也賦予了等級。就此,對一個婦女而言,洗衣服要遵從一種她自身的代碼,她自己的秩序,她自己細碎的情感經驗。洗衣機也有自己的語法,但是, 洗衣機是中性的,衣服對于洗衣機而言也是中性的,洗衣機對衣服并不傾注情感。洗衣機的工作過程是一個去人化的過程。就此,洗衣機的語法不取決于對象本身,或者說,它不是將自身和對象融匯在一起的語法,而完全遵循自己既定的配置語法。它無視衣服的差異性。所有的衣服都是平等之物, 它們沒有貴賤、身份、內外和性別之分,所有的衣服一旦被拋進洗衣機中,它們就被迅速地攪拌在一 起,裹成一團,而不能獲得任何的特權地位。衣服的主人身份,它附著于人體之上的體面、尊嚴、裝飾,以及它的品牌所體現(xiàn)出來的符號價值都被洗衣機無情地揉碎了——這是服裝的暗面。
四
洗衣服和做飯通常是家庭最重要的兩項手工勞動。為什么洗衣能夠被機器代替而做飯卻不能? 洗衣服是手的勞作。不過,同許多手工活不一樣的是,洗衣服幾乎從未被看作是一門手藝。它不是藝術。人們很少會說,她熱愛洗衣服,她擅長洗衣服,洗衣服甚至構不成一個行業(yè)。從來不會出現(xiàn)一個洗衣大師這樣的標桿性人物。如果手的行為并不帶有藝術意味的話,它大概就能被機器所取代。也可以說,機器能夠在藝術匱乏的地方大行其道。洗衣服的揉搓,是雙手的來回運動,這雙手忙亂地深入到衣服的內在性中,對衣服進行粗暴的蹂躪(不過,這種蹂躪卻不是為了致衣服于死地,而是為了讓衣服獲得新生)。即便這種蹂躪飽含某種怨恨的宣泄,某種輕度的暴力,某種微妙的情感插曲, 它卻毫無技術含量,它唯一需要的是耐心和手的體力——而這正是機器的特長。機器可以輕而易舉地取代手的功能。在洗衣服這個過程中,手選擇了 它的諸多能力中的一種,即最不需要技巧和計算的 一種單純的手的運動。此刻,手似乎脫離了大腦在 運動,在進行一種機器般反射的運動。
事實上,所有需要手的精致和靈巧的活動,所有需要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都可以成為藝術活動。藝術的特征就是創(chuàng)造性——機器活動和藝術活動的差異就在于此。在家庭的兩大經典手工勞作中,洗衣服偏重于機器活動,而烹飪則偏重于藝術活動。烹飪需要反復的研習培訓,甚至會出現(xiàn)眾多的烹飪學校,有廚師這樣的職業(yè)化的烹飪者,還有大量的關于烹飪技術和風格的媒體傳授——烹飪似乎蘊藏著深不可測的奧秘,有無窮無盡的需要反復探究的知識和經驗深淵,有無數(shù)的嘗試和創(chuàng)造的潛能,并非每個人都能夠輕易地掌握它。烹飪,這一舌頭和手的專門領域,賦予了創(chuàng)造的樂趣,它沒有既定的語法,人們可以在廚房中充分施展想象的活力,并能體會到創(chuàng)造的成就感。這也是許多人熱衷此道的原因。在整個一頓飯的生產環(huán)節(jié)中,人們可以不斷地使用機器(電飯鍋煮飯,微波爐加熱),但是,始終有些核心性的要素是機器所無法完成的,它需要大腦的靈巧盤算、手的細致估量和舌尖的微妙感受。相形之下,洗衣服從來不是一門藝術,它就是一個單純的體力勞動,它沒有規(guī)則可言——或者更恰當?shù)卣f,它只有一個死板的規(guī)則,就是用除污的化學制品在衣服上一遍遍地涂抹和清洗的規(guī)則——沒有關于洗衣服的知識和技巧。從來沒有專門的洗衣服的技能培訓——這是一個最為常見的無師自通的基礎行為。正是因為沒有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性,機器可以取而代之。
雖然,機器確實在逐漸地取代手的功能,但是, 它取代的是手的非意愿性功能。手有行動的意愿, 也有不行動的意愿。手觸及的范圍如此廣泛,它不 僅是人觸及外部世界的首要器官,它甚至也是唯一 能夠觸及到人體自身每一部分的器官。它有豐富的感受性,它既是勞作苦行的工具,也是快感的來源;手的動作,既是一種機械式的本能的被動反應, 也是一種主動的創(chuàng)造性行為。有時候手甚至將勞作和快感結合在一起,它通過勞作來獲取快感。手有時候滿含欲望,有時候深懷恐懼;有時候無限興奮,有時候疲憊不堪。手有時候是對生命的肯定, 有時候表現(xiàn)了生命的倦怠。只是在手不再有欲望的時候,手充滿著厭倦的時候,手不過是被動反應的時候,機器才會想方設法地在這些手的非意愿性領域取而代之。人們會說,機器一方面是極其標準化的,它具有手所無論如何達不到的精確性,另一方面,機器又是極端呆板的,它缺乏手所具有的最低限度的靈活性和創(chuàng)造性。一方面,機器有無限的耐力,它是手的體力所永遠難以企及的;另一方面, 機器又是中性化的,它缺乏手的微妙感受性——這是機器和手的一種經典區(qū)分。洗衣機是這種經典區(qū)分的一個范例。在洗衣服的過程中,手不需要創(chuàng)造性,它只需要耐力,它毫無樂趣可言,它是厭倦之手。它召喚機器取而代之。洗衣機發(fā)明出來,似乎天生就是為了證明機器的機器性:它的標準化,它不知疲倦的耐性,它的中性化偏好。洗衣機就是為了將手的非意愿性行為解救出來。無數(shù)的機器就是誕生在這種對手的解救之中。
但是,這種區(qū)分并不意味著機器和手不能相互接近。洗衣機所表明的這種區(qū)分,只是手和機器關系的一種特殊表達。機器對手的這種替代關系也是一種分離關系,盡管機器確實是對手的取代,但是,手和機器保持著陌生的距離,它們并不照面。事實上,手和機器還存在著更為廣泛的連接形式。機器可以和手形成一種緊密的裝置關系,一種增補關系。它們相互不能分離——這是機器和手的更為常見的形態(tài)。機器和手相互依靠。它們誰也離不開誰。手和汽車的組裝,手和電鉆的組裝,手和車床的組裝,手和手機的組裝,手和吸塵器的組裝……這種裝置關系并不意味著手的能力變強了,也不意味著機器的能力變強了,而是意味著一種新的難以描述的東西的出現(xiàn),一種新能力的出現(xiàn),一種新的手機器的出現(xiàn)。而且,手就意味著活動,手的意義就在于活動(人們總是說動手)。如果考慮到手是人體行動的根本,人的行為通常是手的行為的話,無論是對手的替代,還是同手發(fā)生組裝,行動的機器總是將手作為它的想象對象,它總是在手的目光中誕生——在洗衣機這里,手幾乎是機器的唯一想象對象:洗衣機就是為手而存在的。它確實不是手,但它確實又只是一雙洗衣服的手(只有藝術家才改變了洗衣機的這一特征,黃永砯的一個經典作品就是將洗衣機變成了一個清洗書本而不是衣服的工具)。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機器并不是一個人的外部對象,一個與人無關的對象,用拉圖爾的說法就是,機器是一個“準客體”,或者是“準主體”,主客體的對立模式在洗衣機這里瓦解了。
五
洗衣機也誕生在家庭之中,它的小型轟鳴聲使得家庭現(xiàn)在也變成了一個車間。可以對勞動進行多種多樣的類型劃分。如果從家庭空間的角度來劃分的話,人們可以將勞動劃分為兩類:一個是家庭勞動,一個是家外勞動。人們總是將家外勞動看作是決定性的,它具有更強的生產能力(社會的進步和運轉好像就是取決于這種勞動),它更加正式 (上班和下班具有強制性,并伴隨著日復一日的離家和回家的儀式化行為),它更具有社會性(一大群人的協(xié)作),它更有必要——它是家庭的重要經濟支柱,薪水是這種勞動的量化標記,是這種勞動結出來的活生生的果實,它使得這種勞動具有可見性。因此,勞動習慣性地被看成是一種家外勞動。家庭內部的勞動因為缺乏這一切而被人忽略不計。家庭總是被想象成一個夢幻、溫馨、休閑和保養(yǎng)之地,一個非勞動的場所,一個封閉性的自主場所。但是,現(xiàn)代家庭的悖論在于,它越是想成為一個非勞動性的休閑之地,它就越是需要強化家庭的內部勞動。室內勞動旨在讓室內獲得一個非勞動狀態(tài)。由于現(xiàn)代家庭在不斷地擴充它的面積,不斷地補充它的物質,不斷地讓其空間具體化,以至于它層出不窮地生產出各種各樣的事務。人們對于居住空間的要求越高,就越需要對這種空間進行生產。一個現(xiàn)代家庭,不僅是一個休養(yǎng)之地,也是一個生產之地。大量的重復性的家務勞動,使得這個家庭也變成了一個工廠,一個居住工廠。人們在這個工廠中生產,就是為了讓這個工廠更加適合居住。
就此,家庭內部必須有生產者。人們要么從外部的勞動中退隱從而專職從事家務勞動;要么雇傭 一個他者來到自己的家中從事勞動而確保自己的室外勞動;要么自己兼顧室內勞動和室外勞動從而在這兩種空間中不停歇地運轉。家庭就在休息的空間和勞動的空間這兩種完全對立的語義中轉換。不同的家用電器創(chuàng)造出來就是針對著這兩種不同的空間語義的。對于電視和空調而言,它塑造的是休息的空間;對洗衣機和吸塵器而言,它塑造的是勞動的空間;對電冰箱和微波爐而言,它同時塑造這兩種語義空間。洗衣機是家庭這個新廠房的生產工具,它尤其接近于古典意義上的生產機器,它發(fā)出噪音,它快速地運轉,它在某個角落輕微地顫抖,這一切使得家庭變成了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生產車間。
由于這個空間是自己的主權空間,看上去,家務勞動并沒有強制性。相反,它具有較大的彈性,家庭生產的強度和效率取決于生產主體的意愿和習性而不是一系列的成文制度。不僅如此,每個家人都是潛在的家務勞動的主體。相對于工廠勞動而言,家務勞動遠沒有標準化。而且,家務勞動沒有確實的回報因而沒有明確的可見性。正因為這一點,家庭勞動通常引發(fā)家庭戰(zhàn)爭。它總是引發(fā)不滿。它總是讓家人之間討價還價。它總是家人爭執(zhí)的導火索。家庭,作為一個車間,作為一個空間的生產性地帶,總是孕育著由勞動引發(fā)的危機。但是,奇怪的是,在所有的家務勞動中,最不會引發(fā)爭議的就是洗衣服,因為它被看作是婦女的天命,它只能毫無爭議地落入婦女手中。因此,洗衣機的發(fā)明,這一生產工具的改進,被視為是婦女的福音。如今,許多婦女會說,沒有洗衣機是無法想象的,但事實上,家庭有洗衣機是近幾十年的事情,只不過,洗衣機出現(xiàn)之后,人們已經將洗衣排斥在婦女勞動的范疇之外,婦女擺脫了和洗衣服的關聯(lián),但是,人們并沒有將這個省略掉的時間供婦女休息或者娛樂,婦女洗衣服的時間被另外的勞動所占據(jù)。事實上,我們能夠強烈地感覺到的是,生活中的機器越來越多,但是,人們并非越來越閑暇。家庭內部配置了各種各樣的機器,但是,家務勞動絲毫沒有減輕。或許,機器并非減少了勞動,而是加劇了勞動。今天的人們圍繞著機器的生產、消費和運轉而殫精竭慮。機器取代了人的工作,但是,它也需要無數(shù)人的侍奉。機器從來不是如同幽靈般地橫空出世或者悄然消失。每一臺機器的誕生、現(xiàn)實化和死亡將無數(shù)人卷入其中。每一臺機器滋生了一個巨大而漫長的生產鏈條。一個婦女再也無須用雙手洗衣服了,但是,這雙手在由此而騰挪出來的時間里或許就是在為一個洗衣機的配件而在流水線上忙碌地伸縮。機器一旦來到了世間,它就獲得了自主的速度,而迫使人們在它后面拼命地追逐。機器創(chuàng)造出來,從根本上來說并不是在解放人們的雙手,而是在操控人們的雙手——手除了保持它最基本的自主行動之外,它還添加了一項額外的任務,它要遵循機器的行動和頻率。汽車使得腳的步伐停滯了,但卻是在讓手高度緊張地運轉。機器并不是讓人們減少勞動時間,而是讓人們生產出更多的勞動產品。
如今,洗衣機讓人們忘卻了洗衣服的煩瑣和無趣,但同時也讓人們忘卻了洗衣服曾經帶來的樂趣。在20世紀70年代,在洗衣機出現(xiàn)之前,洗衣服是婦女社交的重要方式,她們在固定的時間走出家門,在一個特定的地方(通常是湖邊和河邊)聚集在一起。衣服在河水中來回地漂浮,抖動,翻滾,它們激起的水的喧嘩同婦女的嘰嘰喳喳愉快地呼應。一個將家庭和男人拒絕在外的婦女的自主世界誕生在這種水邊的吵鬧聲中。這個喧囂的世界卻包藏著單純的婦女秘密。此時此刻,衣服變得無關緊要,它們受到了閑聊的壓制,從而變得像是戲中的道具。閑談和聚集的快樂沖淡了勞作的艱辛和瑣碎。這是一個美妙的清洗時刻,她們分享這種時刻并陶醉于其中。或許,在某一個階段,在某個婦女一生的某個黑暗階段,她內心唯一的存在之光,就是早晨起床拎著衣服走出家門來到河邊撞見她人傾訴衷腸。
汪民安,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批評理論、文化研究、現(xiàn)代藝術和文學。著有《尼采與身體》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