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元濟與新文化傳播的海上敘事
一
遙想社會變革中的張元濟和商務印書館,浮現若干深有意趣的話題。張元濟是百年中國頗具傳奇的出版先驅,在當年士階層轉型的時代風潮中,與蔡元培很相像。他們既有同鄉和翰林院同僚之誼,又在戊戌突變,緹騎四出,朝廷關閉變法通道之際,先后由朝入野,踞于出版和教育兩大要津,傳播新知,開啟民智。自晚清以降,繼嚴復后,唯獨他們二人在教育救國的漫漫長途上,用力之巨,收效之著,被學界譽為一時瑜亮。但細察彼此心路,在政治傾向和社會立場上,二人實有明顯差異。蔡是對朝廷和康梁失望,主動掛冠而去。張是感恩光緒面諭,全力參與變法,而被“革職永不敘用”。
張元濟受李鴻章庇護,由盛宣懷安排,擔任南洋公學譯書院院長,后兼代總理(校長)。他積極創設特班,請出紹興辦學受挫的蔡元培為總教習。尤其不易的是,他在一九〇二年主動辭去官辦學堂高位,投身印刷小作坊的商務印書館創業。張元濟上任后即設編譯所,聘蔡為所長,并與蔡元培、高夢旦三人合編中小學新式教科書,一時影響甚廣。當革命聲勢日盛時,蔡元培毅然籌備光復會,加入同盟會,試制炸彈,力主暗殺清廷政要,成為翰林造反第一人。張元濟則聯手立憲派實力人物,舉全力“保路”和“立憲”,推動朝廷加快和平改革進程。但終因不能割舍與廟堂的精神聯系,以致辛亥激變之際,釀成商務的“教科書危機”。
幾年前被高夢旦重金聘來的陸費逵,趁武昌起義爆發,暗中邀約幾位同仁,編寫了一套適合共和政體的教科書。他們做事縝密,絲毫沒讓張元濟察覺。就在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成立當日,陸費逵在四馬路商務發行所隔壁掛上中華書局招牌,推出用五色旗作封面的《中華小學教科書》。其中編有專門解釋共和主張的新課文,很快被各地學校認購一空,一下就把黃龍旗為封面的商務教科書,擠到了市場角落。
陸費逵還從商務拉走不少骨干,他確實是一位不甘久居人下的能人。高夢旦為拴住他的心,還將侄女許配給他,坊間為此流傳“賠了侄女又折兵”的笑聞。盡管張元濟和商務奮力直追,很快推出一整套新編《共和教科書》,但在風云突變的時代潮流前,動作確實慢了半拍。當新文化運動拉開大幕時,張元濟的立場態度,尤為讓人關切。
近讀柳和城《挑戰和機遇:新文化運動中的商務印書館》(商務印書館2019年)一書,頗有耳目一新的啟發。作者研究張元濟歷時三十年,還編撰了《張元濟傳》和《張元濟年譜長編》(上下卷)。對菊生先生用情之深,猶如高平叔舉半生之諾,編撰《蔡先生年譜長編》的佳話。掩卷良久,我一直在思索,這里有一個極具啟示的現象,就是如何從“北大—新文化”(策源地),推演出“商務—新文化”(傳播重鎮)的迷人場景。從蔡元培到張元濟,歷史鏡頭切換之間,適時推出新的場域和語境,呈現于世人面前,實是中國之幸。
二
一九一八年九月,陳獨秀在《新青年》發表《質問〈東方雜志〉記者——〈東方雜志〉與復辟問題》,矛頭直指這份商務的老派大刊。見主編杜亞泉反駁,陳獨秀又于次年二月再發雄文,觸發了一場中西文化論戰。羅家倫也緊跟而進,在《新潮》推出《今日中國之雜志界》,將《東方雜志》和《教育雜志》列入“雜亂派”“市儈派”,又稱《學生雜志》是“一種極不堪的課藝雜志”,而《婦女雜志》“專說些叫女人當男人奴隸的話……若不根本改良,實無存在的余地”。新文化名流的言辭極具殺傷力,商務高層又一次面臨挑戰,幾種雜志因保守之嫌,發行量驟減。
張元濟表現得很是冷靜,他是過來人,透過“新”與“舊”兩張慣用標簽,依稀可見他們這代維新人士,也曾高蹈地探尋啟蒙路徑的切入點。面對李鴻章所說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轉變態度最典型的是嚴復,他嘆息“民智不開,則守舊維新兩無一可”,從此立志,“惟以譯書自課”。而張元濟主張“即人盡學”,他痛惜四萬萬國人,“惟四十萬識字”的文盲現狀,呼吁普及教育的最好藥方是編寫新式教科書。他在商務全力推動嚴復繼《天演論》后,接連譯出《原富》等八部著作,給天下讀書人打開了格局和視野的“天窗”。魯迅曾生動地記錄了《天演論》給他的心靈震撼:“哦,原來世界上竟還有一個赫胥黎坐在書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鮮?!北贝蟮暮m也說:“幾年之中,這種思想像野火一樣,延燒著許多少年人的心和血?!煅荨蕴鞊瘛刃g語漸漸成了報紙文章的熟語,成了一班愛國志士的口頭禪。”胡適還特地為自己的名字選了“適”字,他和羅家倫們實是同輩人,都曾領受嚴復、張元濟的啟蒙影響。
應該說,變革是張元濟內心的急迫需求。當初夏瑞芳邀他加盟商務,說“你編書,我印刷”,但館內董事會多數成員,還是與夏相處密切的印刷同仁。隨著夏遇刺身亡,公司規模做大,內部治理已難以匹配。但張元濟抓住機遇,順勢而為,聯手編譯所所長高夢旦,迅速在辦刊方向、人才選拔上作出回應。
他變革的重要一環,是主動與蔡元培相約,幾次去北大座談“取經”,拜訪陳獨秀、胡適、沈尹默、李石曾聽取建議,最終與蔡元培當場拍板,出版《北京大學叢書》和《北京大學月刊》。這套叢書視野開闊,多數為北大新派教授課堂講義,如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推出后深受歡迎而不斷再版,也讓商務從新文化舞臺邊緣,逐漸走向傳播新學科、新思潮的主場位置。張元濟對胡適在新文化中“整理國故”的務實態度,格外動心,與急于讓賢的高夢旦誠邀胡適加盟商務,又建議在北京設第二編譯所,第一時間向新文化名人組稿。直至求賢若渴的高夢旦專程赴京,對胡適傾訴感人的心聲:“我們那邊缺少一只眼睛,我們盼望你來做我們的眼睛?!?/p>
此番冰雪真情,促成胡適一九二一年暑期的赴滬考察。這次考察長達四十五天,最終形成一份切中時弊的報告。
而對雜志的改革,張元濟大膽起用新人出任主編。讀者很快發現《東方雜志》由陶保霖接替杜亞泉,《學生雜志》朱元善“小試改革”,《小說月報》沈雁冰(茅盾)“全面革新”,《婦女雜志》章錫琛走上前臺。對沈雁冰,張元濟有個從發現到認知的過程。沈雁冰一九一六年北大預科畢業后進編譯所,從低職做起,很快顯露才華?!缎≌f月報》創刊于一九一〇年,主編王蘊章為鴛鴦蝴蝶派小說家,“禮拜六”派作品自然占了主導。新文化興起后批評不斷,《小說月報》發行量銳減。張元濟在一九一七年十月十二日日記中寫道:“《小說月報》不適宜,應變通?!鄙蜓惚鋈沃骶幥?,正與鄭振鐸籌組文學研究會。一九二〇年十月張元濟赴京期間,鄭振鐸數次拜訪,已談妥鄭加盟商務的前提,將《小說月報》列入文學研究會的“代用月刊”,用契約明確鄭振鐸主編《文學研究會叢書》。張元濟欣然應諾,相繼隨鄭振鐸進入的還有葉圣陶、徐調孚、顧頡剛、謝六逸、王伯祥等新派文人,在沈、鄭聯手發力下,商務印書館逐漸成為文學研究會的大本營。五四新文學的主戰場,初顯由北京往上海南移的趨勢。
沈雁冰出任主編時,提出三項革新條件:
一、雜志現存稿子(包括林紓譯作)全不能用。
二、原來的四號字印刷全部改用五號字印刷。
三、館方應給予全權辦事的權力,不能干涉雜志主編的編輯方針。
這意味著雜志原先買下的“禮拜六”派稿子得全部封存。而改字體增加了新文學的發稿量。鄭振鐸及時寄來周作人的論文,冰心、許地山和他自己的小說、譯文,還請人畫好封面和扉頁插圖。于是《小說月報》先在第十一卷十二號刊發文學研究會的宣言和簡章,沈雁冰在《本月刊特別啟事》宣布:
本刊明年起更改體例,文學研究會諸先生允擔任撰著,敬列諸先生臺名如下:周作人、瞿世英、葉紹鈞、耿濟之、蔣百里、郭夢良、許地山、郭紹虞、冰心女士、鄭振鐸、明心、廬隱女士、孫伏園、王統照、沈雁冰。
一九二一年一月,革新后的《小說月報》一炮打響,為中國新文學史揭開嶄新一頁。各地分館訂單不絕,發行量從王蘊章時的兩千冊不斷上升,至年底突破一萬冊大關。新文學創作自魯迅《狂人日記》破題后,幾年來一直處于整體的“空窗期”,胡適為此嘆息“提倡有余,創作無力”,這時候終于開始熱鬧了。鄭振鐸們高屋建瓴,第一次以文學社團輻射全國,借刊物和叢書傳播魅力,集聚起尚在孤獨中摸索的作家同仁。文學研究會提倡“為人生”的藝術主張,伏脈千里,燭影幽顯,乃延伸至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與“左聯”前后輝映。從鄭振鐸和文學研究會這方面來看,很明顯,五四新文學正是借助商務印書館迅速擴大陣地的。
三
文學研究會成立于一九二一年一月,發起人是鄭振鐸、沈雁冰、耿濟之等十二人。細看鄭振鐸們列出的發起人名單,頗有深意。在醞釀期間,他們先拜訪了周氏兄弟,魯迅因在教育部任職,受“文官法”約束不便加入,但幫助審閱了周作人起草的《文學研究會宣言》。這可是一份令人矚目的名單,赫然列有北大名教授周作人和朱希祖,還有葉紹鈞(葉圣陶)、許地山等人,軍事理論家蔣百里的名字亦在其中。
王曉明曾分析過該會的策略、性質和組織形式,他們的最終目的,“是要建立一個能夠代表和支配整個文學界的中心團體,一個類似后來‘作家協會’那樣的‘統一戰線’”(王曉明《刺叢里的求索》,上海遠東出版社1995年,第28頁)。所以,他們在《章程》中規定:“京外各地有會員五人以上者得設一分會?!币粋€文學團體,居然像政黨那樣要設支部?后來雖被一次會議否決,但在廣州,確實成立了分會。一次沈、鄭二人去寧波講課,就當場發展王任叔(巴人)入會。不久,王任叔來信告知,已發展九位新會員。應該說,為這個團體奠定理論基礎的,還是沈雁冰。他已參與建黨的實際政治,對口號和主張,自然多了一份社會學考量。而在組織上起重要作用的是鄭振鐸。茅盾晚年在《關于文學研究會》一文中說過:“誰熱心,愿意任勞任怨,賠錢賠時間,誰就可以‘攬權’做事。鄭振鐸就是這樣一個人?!?/p>
鄭振鐸是一位百科全書式的行動巨人,他一九二三年接任《小說月報》主編,進商務后,全身心主編《文學研究會叢書》,以及《小說月報叢刊》。葉圣陶說鄭很善于“拉稿”,自己經他慫恿,就開始寫童話,一寫就一發不可收。鄭振鐸的寓所,不僅是商務同人散館后策劃選題的聚會之地,也成了他結交各地來滬作家的文學客廳。王伯祥日記記錄了一則軼聞:“平伯下榻振鐸處,佩弦則留在圣陶所,上海屋狹,一家竟難容兩客也?!编嵳耔I精力過人,還以“兒童本位”視角,創辦《兒童世界》周刊,推動轉型期童刊童書的“突圍”。當時初顯名聲的作家,都把新書交給商務旗下的文學園地。如許地山的《落花生》、葉圣陶的《稻草人》、朱自清的《毀滅》、劉大白的《舊夢》等,這份書單一直可以延展至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魯迅和周作人也施以援手,當時周建人已在章錫琛的《婦女雜志》任職。鄭振鐸借《文學研究會叢書》,推出魯迅翻譯的《愛羅先珂童話集》、武者小路實篤的《一個青年的夢》,又在《小說月報叢刊》出版周作人《日本的詩歌》。鄭振鐸還陪同愛羅先珂赴京,去八道灣與魯迅兄弟相談甚歡。
鄭振鐸本人也創作翻譯了大量作品,尤其在《小說月報》連載的《俄國文學史略》,第一次將俄國文學史的變遷、特點和重要作家的風格,介紹給國內讀者;講清高爾基為代表的“民眾小說家”,不僅“為”民眾寫作,而且是“寫”民眾。他還特別介紹了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羅留波夫。當時三人的著作在中國幾乎無人提及,此書的開創性意義可見一斑。最后一章“勞農俄國的新作家”請瞿秋白執筆,全書也由瞿校閱,在傳播新思潮上尤顯珍貴。
經章錫琛全面革新后的《婦女雜志》,先拋棄舊文學那套陳舊套路,以專欄形式,提倡婦女解放、婚姻自由、社交公開。魯迅應邀發表小說《鴨的喜劇》《幸福的家庭》,雜文《娜拉走后怎樣》。章錫琛以善于抓選題出名,他發揮周建人懂英文,自己懂日文的特長,利用涵芬樓豐富藏書,譯介了一批外文雜志上討論婦女問題的文章。除魯迅兄弟外,沈雁冰、巴金、吳覺農、胡愈之等也經常投稿。不到一年,就把一份保守刊物變成走向進步的文化陣地。
張元濟和高夢旦終于舒了一口氣。商務印書館借團隊之力,不僅化挑戰為機遇,還將陳獨秀、胡適倡導而沒做成的許多課題,變成文學的現實。如《新青年》倡導寫實主義,開創了一種翻譯和理論創作的風氣,而文學研究會就把這種風氣發揚光大?!缎≌f月報》作為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唯一倡導新文學的純文學月刊,堅持將理論探討和譯介域外文學置于首位,對于推動作家群體走出創作迷惘期,逐漸呈現成熟豐沛面貌,實在功不可沒。
四
張元濟一生可備稱述者甚多,如要用一句話概括,還是胡適的評語最為傳神:“張先生是富于新思想的舊學家,也是踐行新道德的老紳士?!彼鲎哉憬{}一個書香世家,是當時中國少有的從骨子里透出書性,又能睜開眼睛看世界的讀書人。他最早發現出版的價值,為此做出讓士林愕然的選擇。
他得知清末留世古籍共八萬余卷,以“為古書續命”為天職,立志:“昌明教育平生愿,故向書林努力來?!彼先尾痪镁徒ê覙?,作為古籍出版的善本館和編輯查閱資料的圖書館。他收集會稽徐氏、長洲蔣氏、太倉顧氏諸家散出藏書,民國初又收進清宗室盛氏、豐盛丁氏、江陰繆氏等家藏書各數百種。二十年來,他每到一處,必走訪舊書店,不管蛛網塵封還是道遠難行,總要親自翻閱挑選,捆載而歸。僅方志一門,已達兩千余種。還有日本和歐美新出的八萬余冊外文書,成套的期刊、報紙、圖表照片。涵芬樓當時藏書,以數量和品種之勝,享譽海內外。一九二一年初,他鄭重提議公司用公益基金建東方圖書館,向社會開放。這是一座頗為壯觀的五層建筑,底層為流通部藏書室,二樓為閱覽室和雜志陳列室,三樓和四樓一部分為善本室,內藏涵芬樓善本書。張元濟從揚州購回的四萬余冊何氏藏書即堆放于此。四樓置書架五十六排,共三百余架,可容書四十多萬冊。
張元濟主持的古籍印行始于清末,卻在新文化高潮時全面展開。他與梁啟超、傅增湘交往甚密,都贊同胡適整理國故的方法和主張,為籌備大規模古籍印行,堅持從善本搜集入手,甚至在寓所門口釘有“收買舊書廣告”牌子。他在給傅增湘的信中流露了這種急迫之情:“吾輩秉燭余光,能有幾時,不能不努力為之也?!?/p>
伴隨著幾大雜志改革,張元濟主持的《四部叢刊》和百衲本二十四史(簡稱“衲史”)開始登場?!端牟繀部肥珍浿匾慕浭返浼椭T子百家代表作,以及著名學人的別集,按四部分類排列。叢書在一九一九年至一九二二年完成出版,一九二六年重印時,張元濟以“書貴初刻”原則,抽換了其中二十一種版本,并給許多書寫了??庇?,冠以“初編”序次。共銷出兩千四百余部,獲利頗豐,由此奠定了商務在古籍輯印方面的權威地位。
張元濟毫不松懈,又在寓所附近設校史室,配備十一二位助手,開始了輯印“衲史”的海量工程。校史室備有二十四史的各種版本,以及善本書目與題跋,任務一是???,二是描潤。原計劃在一九三三年出書,豈料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日軍意欲摧毀中國最重要文化機構,派飛機炸毀了商務印書館總館。日本浪人又闖入東方圖書館縱火,將一座壯觀的五層大樓焚毀一空。煙霧中紙片飛揚,飄滿上海的天空,張元濟在寒風里拄杖悲號,痛惜苦心經手的幾十萬冊書籍化為灰燼。
在重振商務的危難之時,王云五是個繞不開的人物。他經胡適推薦接替高夢旦,一直毀譽參半,上任后將九位部門主管換了七人,推行的“科學管理法”引發人怨,只好作罷。他最初說過只做十年,但面對日軍挑釁,他主動接受張元濟續聘,還向眾人明志:“敵人把我打倒,我不力圖再起,這是一個怯懦者。”在張元濟和董事會力挺下,他強制推行那套管理方法,同時減股份,大幅度裁員,被人罵得狗血噴頭。但奇跡發生了,商務印書館于當年八月一日恢復了印刷生產,在十一月實現日出新書一種的頻率。至一九三六年,商務的整個規模和收入恢復如初,雄踞國內行業首位。王云五是個經商奇才,他能將張元濟的理想情懷,落實成完整可行的商業鏈條。如張元濟說出版要“緊隨潮流”,他馬上跟進為“更要激動潮流”。張元濟傾力“為古書續命”,他就用行動“為古書裝上翅膀”。他發明的“四角號碼檢字法”解決了閱讀古籍的困難,其主編的《萬有文庫》系列叢書,相當于一座可流動的小型圖書館,全套叢書一百七十二種,共四千余冊,可放在家中和任何場所。這套書長銷數年,深得張元濟贊可。
張元濟一直想影印《四庫全書》,一九三三年存放于北平文淵閣的《四庫全書》轉移至上海,中央圖書館的蔣復璁找到他,希望就近印行。張元濟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就協調此事,有一次書已發運,因江浙戰爭無奈終止。他請教育部聘請專家十五人,商定影印目錄后,選印了二百三十一種珍本,成書一千九百六十冊,名曰《四庫全書珍本初集》,共印一千部。緊鎖深宮百年的典藏珍本,第一次走進民間。
而在抗戰中最為人所稱道的,是張元濟與鄭振鐸秘密搶救古籍的傳奇。其驚險場景,不亞于一部諜戰大片。當時商務總部遷移至香港,他以年邁之軀獨守孤島。北平、天津書商和日本文化機關,見江南幾大藏書樓善本散出,紛紛云集上海,爭先獵取。鄭振鐸急忙從北平跑到上海,與張元濟聯名致電教育部部長朱家驊,懇請撥款搶救。重慶又派出蔣復璁來滬,商定成立“文獻保存同志會”,打贏了一場政府無力完成的特殊戰役。他們以張府為據點,由鄭振鐸談價采購,張元濟鑒定拍板,何炳松、張壽鏞保管經費。日偽機關數次發現古籍行蹤,卻總是被鄭振鐸搶先買走,撲空后派人在幾處書店蹲守。一次鄭易裝后還是被熟人拍肩相認,他邁開長腿,終于奮力脫險。而最有價值的是搶救了嘉業堂的明代文獻,并成功運往香港。當時日本的東亞同文書院與滿鐵調查部,同時與劉承幹競價。利用這一空當,鄭仔細查閱發現宋版書下品居多,反而是明代文獻屬極珍貴孤本。于是,他們果斷買下明代文獻??梢獙登ХN古籍運往香港殊非易事。在郵局工作的唐弢創造了奇跡,他足足打了三千八百個包裹,將嘉業堂典籍陸續安全寄出。這是個驚人之數。
五
商務人有很濃的“張元濟情結”,回望一百二十六年商務史,可謂精英集聚,群星璀璨。但唯有張元濟以獨立濁世的澡雪精神,內化成商務的象征和啟示。那就是:“張元濟不可追!”
他真正將商務辦成了一所“無言學堂”。商務印書館以龐大的文化學術資源,完成了漢語現代知識系統的整體構建,推動了全社會的文化更新。而中國近代史上幾家大出版機構,其創始人和骨干,均出自商務門下。在圖書選題和出版思路上,多為參照跟隨,復制張元濟的“商務模式”。
他一生經歷光緒、孫中山、袁世凱、徐世昌、蔣介石幾個時期,直至參加新中國開國大典,受到毛澤東禮遇。其歷史際遇和人生境界,確實難以復制,更是無人可以比肩。
出席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開國大典是張元濟一生的高光時刻。這年他八十二歲,成為開國元勛們所尊敬的長者。毛澤東先邀他同游天壇,饒有興趣地問起戊戌變法的細節,如光緒召見他和康有為、榮祿的儀式;還談到長征時讓警衛員一直背著《辭源》,隨時以備查閱;幾天后又讓陳毅接他父子赴頤年堂聚餐。張元濟也真敢直言,見當時大軍云集江浙,軍需供應百姓壓力很大,就建議道:“南方糧賦很重,國力困竭,希望政府予以關注?!泵珴蓶|耐心解釋:“現在軍隊已陸續南下,可以減少數十萬人,以后會逐漸寬緩,困難是暫時的?!碑旑I袖談起建設話題,他又建議分輕重緩急,提出“最要緊的是交通,鐵路尤為重要,其次是工業,再次是農業”。(參見柳和城《張元濟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周恩來、朱德、陳云先后前來拜訪,與張元濟暢談,陳云十四歲進商務印書館做學徒,八年后成長為工運領袖。商務寬松的文化環境,讓沈雁冰借《小說月報》做了中共秘密聯絡點,周恩來領導的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還將指揮部設在商務印書館內。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受張元濟親炙的陳叔通、胡愈之、茅盾、鄭振鐸、葉圣陶等,均承擔起中央政府文教機關重任。茅盾出任文化部部長,鄭振鐸為文物局局長,葉圣陶在人民教育出版社主持教科書的編寫工程。
陳毅對張元濟可謂一往情深,不但邀請他擔任上海文史館館長,還在他中風偏癱后經常上門探望聊天。
晚年的張元濟長眉細目,滿臉紅光,渾然如孩童般洋溢出清靈之氣。一九五六年十月,京滬兩地友人共慶他九十華誕。陳毅派專人送來齊白石立軸賀壽。畫中一支紅燭高照,旁列螃蟹、美酒,上題:“滿杯酒,蟹正肥,偷閑獨醉夜深壺?!边€有徐悲鴻題跋:“白石三尺燈臺蟹酒?!奔t燭象征高壽,肥蟹正合他生日節氣,陳毅用心之高誼,深得張菊老暮年歡娛。
張元濟于一九五九年八月十四日安然辭世,中央和上海市以高規格的治喪委員會,隆重公祭。靈堂上掛有逝者生前寫就的自挽聯:
好副臭皮囊,為你忙著過九十年,而今可要交卸了;
這班新世界,縱我活不到一百歲,及身已見太平來。
寫于二〇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