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一首譯詩引發的公案
羊兒在欄,牛兒在家,
靜悄悄地黑夜,
我的好人兒早在我身邊睡了,
我的心頭冤苦,都迸作淚如雨下。
我的吉梅他愛我,要我嫁他。
他那時只有一塊銀圓,別無什么;
他為了我渡海去做活,
要把銀子變成金,好回來娶我。
他去了沒半月,便跌壞了我的爹爹,病倒了我的媽媽;
剩了一頭牛,又被人偷去了。
我的吉梅他只是不回家!
那時老洛伯便來纏著我,要我嫁他。
……
1918年,《新青年》雜志4卷4號上,刊發了胡適的這首譯詩《老洛伯》。這首短詩標志著白話譯詩的開始,并收入胡適1920年出版的《嘗試集》中,成為我國第一本個人新詩集中的第一首譯詩,頗為引人注目。
據胡適介紹:“此詩向推為世界情詩之最哀者。”亦可見其推崇之高。原詩作者為蘇格蘭女詩人Anne Lindsay,作者通過尋常農婦錦妮的口吻進行敘述,大意是講其心上人出海務工,而自己的父母又年老多病,迫于生活壓力,她不得不舍棄心上人下嫁給老洛伯的故事。從翻譯上看,胡適用了許多日常口語,完全符合他的白話理念,也把原詩的通俗意味表達了出來。可此詩在我國刊行后,卻又引出了一段小說襲用案來,著實令人意外。
1919年3月,北京著名的《晨報》上,刊出了一篇名為《人道主義》的小說,作者署名“華士”。小說開篇鋪墊:我國福建一帶,尚算得富足。受傳統思想影響,一般女子,裹纏小腳,行動不便,因而大都“全貞守節”云云。可作者自己居住的由贛入閩的閩南小城,卻有十多家“妓寮”。此地還有一種風俗:“丈夫沒有死,或是殘廢,或是沒本事趁錢,有個補救的法子,叫做招夫養夫”。
接下來,作者有些夸張地說:“數月前,這里有件行諸公牘的大笑話,說出來給諸位聽聽。”小說用的是舊小說的行筆,說是一個女子,名為“錦心”,不僅美麗,且“性情也非常和淑”。錦心的家鄉,有兩個喜歡他的青年,一名黃加晉,一位李杜文。加晉是種田漢子,“品性淳厚,最安本分的”。杜文家境貧寒,早早在市上一家雜貨鋪記賬,“為人豪爽,英挺不群”。杜文更合錦心及母親之意。現狀太差,錦心便督促杜文:“何不出外去混混?”并表白“我等他便了”。杜文便經廈門出國往暹羅(泰國的古稱)打拼去了。
種田的加晉,一心喜歡錦心。盡管知道她已許配了杜文,卻并不談婚論嫁。錦心怕耽誤人家,多次勸他。再后來錦心母親去世,她一個女孩子沒有辦法,加晉便來幫助,并送糧食支援。三年過去,錦心接到杜文從暹羅寄來的信,說自己在此攢下一千余元,月內便動身回家。錦心的高興,那是不用多說。此時她再見加晉,便“正顏厲色地勸他”,加晉卻“只是不語,搖頭苦笑而去”。可過了數月,錦心并沒有等到杜文消息。后來聽一個從新加坡回來的人說,有一艘英國公司經過暹羅的船,在印度洋觸礁沉沒,淹死了很多人。錦心一聽,“痛哭不已,想要尋死”,此時多虧加晉照料。
再往后,加晉病重,錦心約大士庵老尼一起看望。加晉發昏,見到錦心略微蘇醒。見到此況,老尼勸說錦心:杜文大約是真死了。這里加晉病危,你安慰一下他,就說可以嫁他,說不準他還能病起復生。老尼好心,在此照料,漸漸,加晉病竟然真的好轉,死里逃生。錦心也就無奈嫁了加晉。
以下情節就有些造作。再過一兩年,杜文真的回還家鄉。當時他乘的船果然沉沒,他僥幸為人所救,可幾年所獲全丟光了。小伙子又轉身回去,在外打了一年工,掙了幾百元,方才回家。回家見到如此情景,杜文萬念俱灰,便出去上吊;錦心早想要以死謝他,便也進屋上吊;加晉見到此況,也覺不如一死,成全他人,便外出投河。三人均意外獲救后,心意盡到,又經大士庵的老尼說和,“都恍然有悟”。錦心說:我為了“人道”,就顧不得名分了。“過了幾天,人家忽看見加晉肩著犁,杜文牽著牛,走下田去,倒像那大婦前行小婦隨的樣子。”小說開頭說當地有“招夫養夫”的風俗。這個結局有些類似卻并不一致。到此,作者還不愿結束,他還要發議論,解說題目:“這人道不人道,是此一時彼一時,爾為爾我為我的。在下這篇紀實的社會小說,所以就把這人道主義做個標題。”
這篇小說,不短不長,可也連載了四天——3月1日到3月4日。小說并不佳,本來應該登過就過了,可沒過幾天,3月7日的《晨報》上,就刊出了一篇關于這篇小說的反響文章。此文的作者,就是當時新文學運動的領袖之一,此時風頭甚勁的北京大學年輕教授胡適。
前面用了一個頗嚴肅的題目:《〈人道主義〉的真面目》,從副標題:“胡適之先生來信”推想,這個題目應該是編輯所擬。胡適的文字直截了當:
“記者;我看見前幾天《晨報》所登的《人道主義》小說,忍不住要說幾句話。這篇小說大概用了我從前譯出的一首詩做底子,這首詩是蘇格蘭女詩人Lady Anne Lindsay做的,我且請先生看這首原詩(原詩見新青年第四卷第四號)……”
胡適將他的譯文抄了出來,同時寄給編輯。接下來直接說:“《人道主義》里的錦心便是錦妮,杜文便是吉梅,加晉便是老洛伯。這里的事實和布局也是相同的,不過書中的人物從蘇格蘭搬到中國的福建來了。”胡適當然有批評抄襲的意思,可這還不是他想說的主要點:“但是我的意思并不是要指出兩篇相同之點,乃是要指出兩篇不同之點。”
在胡適看來:“這篇詩向來推為世界第一首哀情詩。何以故呢?因為他所記的乃是人生一件無可奈何的悲劇。凡是有情感的人,讀到‘我兩人哭著說了許多言語,我讓他親了一個嘴,便打發他走路……我如今坐也坐不下,那有心腸紡紗?我又不敢想著他:想著他須是一樁罪過。我只得努力做一個好家婆,我家老洛伯他并不曾待差了我。’凡是讀了這幾句詩的人,決沒有不生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劇觀念的。中國古詩說的‘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那里比得上這種真摯高尚的哀情!”胡適的提示是重要的,我國古代這兩句詩,實在缺乏一種深摯的“哀情”。
到此還未了,胡適隨即通過《人道主義》一文,嚴厲批評起我國一種文學觀念來:“中國人有一種牢不可破的劣根性,就是文學上的團圓觀念。他明知世間‘不如意事常八九’,他明知世間有無數無可奈何的悲劇,但是他總沒有膽子去承認他們,總不肯硬起心腸來說老實話。偶然有一個曹雪芹居然敢打破團圓譜,使林黛玉和賈寶玉生離死別了,便有許多團圓派的文人一定要做許多《紅樓圓夢》《續紅樓夢》等書,硬要把林黛玉從棺材里拖出來配給寶玉做夫人!這便是我說的團圓劣根性。”胡適的這種深切看法,見諸文字近百年,可今天的許多文學作品,走的還是老路,這段議論,真正夠“先進”的。
具體到《人道主義》這篇小說,胡適認為:“如今這位華士先生把《老洛伯》演為小說,也還罷了,他偏要叫加晉和杜文同錦心‘鳩雀同巢’的做那三角形的夫妻。他以為這是解決這件無可奈何的故事的妙法了。他不知道這件故事所以可傳者,正因為他是一件‘無可奈何’的悲劇,現在把那‘無可奈何’變成美滿的團圓,悲劇固然解決了,但是這故事的文學趣味也沒有了。”胡適追求一種文字真實的力量,國人常常以“大團圓”來遮沒生活中的悲劇,是幼稚也是“悲劇”的。
信的結尾,胡適說:“我因華士君有點對不住那位蘇格蘭的女詩人,故不能不說幾句公平話。”話說得還不激烈,胡適到底有君子風度。這封信登載的同時,還附錄刊出了全篇《老洛伯》譯詩。文章編輯在全文后面,也加附了幾句:“《人道主義》一篇,原稿從何處得來,華士是誰,記者還不明白。因為此稿是本社方文君找來付印的。現在方文臥病未起,等他好了便知底悉。”筆者翻閱了后面多天的該報,并沒有什么“底悉”披露,此文作者“華士”為誰,終于外人不知。原來,這是編輯推卸責任的一種招數而已。一種報刊,登出了襲用翻譯詩歌做“底子”的小說,并且是改壞了原作的作品,到底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此事發生在外國現代文學進入中國不久時,今天看去,有些別異,但它也表現出舊有文化的保持力量和反應。胡適雖為原詩翻譯者,可他不僅站在傳播者個體立場,對襲用者行為表達不滿,而且通過分析,對舊有文化中不良因子展開批判,對一種不健康的文學觀念和固有心理進行判斷和究詰,這叫我們看到了當時新文化傳播者的立場、眼界和戰斗勇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