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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2022年第6期|常小琥:蜀道不難圖(選讀)
    來源:《十月》2022年第6期 | 常小琥  2023年01月10日06:40

    常小琥,生于1984年,北京作家。出版小說《琴腔》《收山》等,近期將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長篇小說《如英》。中短篇小說見《收獲》《當代》《十月》《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刊物。曾獲華文世界電影小說首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小說佳作獎、華語文學青年作家獎、《上海文學》中篇小說獎、《北京文學》年度優秀作品獎等。

     

    蜀道不難圖

    常小琥

    柳楨的個頭矮,別說在吳縣,即便在半個南方,他也是個矮子。所以柳楨自幼苦練書法,這樣便不用仰人鼻息,只需低頭寫字。他寫字好看,往往在收筆離紙前,便等來鄉親贊嘆,于是笑眼一瞇,更愛寫字。

    柳楨家住在吳縣政府街的中市口,北面是縣文化館和電影院,南面是人民劇場——由民國士紳的花園改成的戲園子,中間又加蓋三層蘇聯青磚樓,家對面兩步路便是新華書店。柳楨在揚劇團的武生組念書,《三岔口》里任堂惠手擒劉利華,他走的矮子步那是看家本領,誰知幾年后他果然停止發育,這身高一輩子也撈不到主角演。

    這反倒給了他大把時間。每天練完一百個虎跳,他便在劇團背書練字。別人發工資是買咸魚啤酒,他去買墨買字帖。吳縣只有新華書店賣帖,運氣好時他還能逮著《沙家浜》的臺本,或是胡考寫的大字教程。劇團從上海請來一位雙目失明的老翁,唱練課上教揚州清曲。平日老人拉四弦胡,柳楨就邊念道白邊臨字。老人把胡琴放下良久,說大楨你這書法又精進了!別寫了快扶我尿尿。他這才停筆。

    兩年時間,書店里終于能見到柳公權的魏碑選字貼,那時還不許出版成句的碑文,只能刊印通過審查的斷字,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臨的是什么。一時間,吳縣各單位掛滿木刻的魏碑門牌。揚劇團的牌子自然是柳楨來寫,幾個楷書果真是撇如刀、捺如走、點如瓜子。那時他臨這種出鋒的路子,下了很大功夫。不過走在家門前這條政府街上,他望著那些統一的魏碑體,難言心中古怪。

    直到劇團能演《秦香蓮》了,他也在書店發現更多古詩古帖。《鄭文公碑》的冊子捧到臉前卻如覽天書,更不敢寫。那里面的字和他手上練的顏柳體截然相反,圓頭圓角沒一點筆鋒。可為何每個字都像打在自己心上似的喜歡,還總想拿出來看?他好奇到底還有什么字是他沒見過的。

    早春傍晚,隨著肉聯廠的三輪車出沒,柳楨家的前街后巷飄起肉香。搬運工們人手一瓶糧食白,坐運河邊一排板車上,吃又爛又香的熏豬臉、燒豬尾巴和鹽水鵝頭,吃用荷葉包的腌蘿卜干。他卻獨坐家中,聞著咸肉和香腸的酸味由遠及近,聞著淡淡的糞便味、甜甜的荷葉味和茨菰蔊菜湯,在那里寫字。劇團同事和鄰居見他的字臨出點意思,便讓他用好看的字體寫張條幅或者對聯。他也喜歡看自己的四條屏掛在團長家里,聽人家夸他是蘇東坡轉世靈童,那比站舞臺上光彩。

    柳楨家隔壁住著呂哥,這人從沒向他求過字。呂哥總穿一身藍褂,柳楨知道他是印刷廠的刻字工。后來呂哥把他叫到廠里。

    “全是楷書呢。”柳楨從散亂在工作臺的鉛字中,揀出一枚沒見過的,“這個念什么?”

    “說了你也不認得。”呂哥抱出一沓機器印壞的紙,用線繩系好。“莫看這種紙印得亂七八糟的,背面還是空白。你拿去練字,比報紙好。我看你就要走火入魔了,跟誰學字呢?”

    “碑帖就是我的老師。”柳楨扔下鉛字,去抱那捆紙,“《孟法師碑》和《九成宮碑》我規規矩矩地練好幾年呢。可是學起行書,眼見漂亮的字我一上手卻變得寸步難行了。唉,你不照著碑帖刻字呀?”

    “我的字不值一提。倒是你楷書練久了,行書自然是難開竅的,我領你見個先生吧。”

    柳楨不再看紙,猛地抬頭。

    “但是他成分不好,是從南京下放過來的,解放前還當過國民黨的官。”

    見柳楨仍不說話,呂哥把那枚被扔下的鉛字又拿在手上。

    “有的人就像這冷僻字,你見得未必認得。可是天下的文章就因為缺這個字,你就看不懂其中真意。當你想認它了,也只能用手去刻。它沒有模子,它是獨一無二的。”呂哥說。

    “我去買豬尾巴,我去買鹽水鵝。”柳楨說。

    呂哥笑笑。

    “你帶幾張紙過去就好。”

    其實這個先生字好不好,呂哥也無從判斷。只知道他姓許名緯書,祖父是清朝恩科進士,被軍閥吳佩孚勒索百萬銀兩后,老人吞金自殺。少年時他只身到北平學畫,后去南京教書,直至被國民政府聘為文職。許緯書任職最長是在重慶軍事行營里,他當過六年上尉秘書。四川軍閥劉湘去世,蔣某人還囑咐張群,讓你辦公室的許緯書以我的名義寫副挽聯。他當時寫的是“板蕩論堅貞心力竭時期盡瘁,鼓鼙思將帥封疆危日見才難”。“文革”時這副挽聯,也成了他被劃為敵我矛盾的罪證。盡管如此,他的思想卻靠近左翼文人,匿名論戰也常遭國民黨通緝。加之難忍給腐敗無能的軍政界寫馬屁文章,他先后三次請辭,終于沒用那張逃去臺灣的船票。

    新中國成立后許緯書進入南京文史館,任工具書編輯部主任,兼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他編的《民國大事年表》依舊稱蔣介石為“當局”,這又留給造反派把柄,他們說全國已經解放,你應改稱“蔣匪”。他便從歷史角度解釋“當局”屬中性詞,他沿用至今。這么一來還不如不解釋,造反派認定此人分明在懷念過去。于是新賬舊賬一起算,把他和老婆孩子下放到吳縣務農。

    但這些在柳楨眼里算不得事,他只認字的好壞,旁的他也不懂。那天他帶了些宣紙,還將一張字放在身上。他跟著呂哥走過低矮牌樓下吃飯的人們,走過傅公橋下在綠水中捕魚游泳的人們,走過鎮國寺塔的煙樹下等待渡河的人們。終于他們走入一排遍布苔斑的里巷。

    呂哥叩門,半晌才見一穿淺色汗衫大褲衩的高個老人,約有七旬。柳楨仰頭,看到對方滿頭錫色亂發下,面如生宣,兩只肉嘟嘟的瞇縫眼使勁眨動,像是剛被馬蜂蜇過。老人并不說話,斜著身子,將他們讓進屋內。

    這是間不足十平方米,黯湛清冷的內室,小窗下有張舊得發白的賬桌。柳楨畢竟是武生,腳下無聲地走過去立好。他定睛看向墻壁,發現掛著張四尺斗方大的碑文,辨不出字體,也沒有托,又皺又爛的后面貼了個白紙,用圖釘摁在墻上。他正看得入神,許先生縮著脖子,歪坐到圓凳上,雙手扶腿。柳楨這才跟著坐下,三人無話。

    柳楨不大喜歡他,一是老人個子太高,他不愿仰頭看人。二是做先生又不說話,怎么教人寫字?他斷定這人也寫不好,呂哥不是說了,連個“當局”都能寫錯。而且練字和習武一樣,講究個功架力道,他一看老頭愁眉苦臉的邋遢樣,便認定是白跑一趟。

    呂哥介紹柳楨也是練碑出身,并道明來意。老人臉上這才掛起緊張笑意,像是害怕學生。但可能受到柳楨那副好身姿,或者是某種氣質吸引,他瞅了瞅小孩。呂哥示意下,柳楨摸出那張字。老人匆匆一瞥,便拿給他一根木筷,要看他怎樣執筆。柳楨接過筷子便比畫兩下,由于自幼習武,每天又勤于練字,他的手指剛勁生硬。而先生的手,看上去過于細膩溫和,顯然是年事已高,無法盡心練字。不想老人講起方言,曲里拐彎的他一句不懂。呂哥翻譯,先生說你要先矯正執筆。柳楨把臉一扭,說我在劇團就這樣握筆,誰也沒挑剔過。

    老人又從桌上一罐毛筆里,取來一支較長且細的,在耳邊嘀咕著,讓他這樣寫幾個字。柳楨將帶來的字一翻,問他還寫什么字什么體。老人盯著他的手說,問你自己。柳楨看著老人想了片刻,用力蘸墨,寫下盡顯鋒變的“面壁十年圖破壁,難酬蹈海亦英雄”。

    老人看字,再無言語。

    呂哥緊忙拿出帶來的熟宣,告訴老人這些舊紙已經不脆了,手感很綿,你摸摸看。老人輕握柳楨手腕,讓他以筆腹著紙。柳楨感覺到用側鋒行直筆時力氣便離開筆墨,見自己寫出鈍重扁圓的“十年”兩字,他索性把筆一撂。

    呂哥把紙放好后,柳楨便拉他一起告辭。老人抬手摩撫亂發,仍是笑對那行詩。二人出門前,他從墻上取下那張紙,追了過來。

    “你拿去臨這個吧。”

    柳楨舉手推卻,吳哥打圓場說,這張原碑拓片我來過幾次都不給講講,小孩子看看就要送他?柳楨聽到,只好收下。

    “路你認得了嗎?以后要自己來了。”

    在渡口等船時,呂哥說。

    “我還要來嗎?”柳楨問。

    “許先生已經收你做學生啦。”

    “可他什么也沒說啊。”

    “你記得每次來送紙就好了。”吳哥說。

    “可是他教的字沒有露鋒啊。”柳楨在河邊喊著。“他沒有鋒啊!”

    柳楨拿著許先生的爛紙去新華書店,店員告訴他,別說我們這里,整個吳縣也沒人認識這東西。他回來也不臨,怕人家以為他在寫鬼畫符,怕無人喝彩。他還是老老實實臨他的帖。

    再次見面,先生問他,你畫畫嗎?他說我不畫,不知道畫什么。先生說,我每次給你畫一點,你拿回去臨。于是他帶去的紙,都被畫成一平尺小的畫。看著老人整天站在窗下,歪著身子做示范,柳楨希望他知道,自己不想學畫,可是他們見面幾乎講不過三句話,而且他也聽不懂。

    這么一來送紙便成了正事。如果沒有柳楨,老人只能隨手在日歷、糊窗戶紙或者是樹葉子上畫點東西,所以就指著柳楨帶宣紙過來。好在柳楨每月除了工資還有一百多塊演出費,鄰居擔心這孩子再寫瘋了,也把家中老宣紙送他。

    老人見宣紙稱心,又要當場作畫。每次他把習作送給柳楨,除了囑咐他臨好交回來,還總要說上一句“對不起嘍,我把你的紙糟蹋了。”柳楨到家便把那些畫一扔,照舊臨字。再去送紙,他就將早不知散到哪的畫找回來,出門前亂畫幾筆拿去交差。他一邊聽先生說你不能這么糊弄我,一邊看老人改畫,改著改著,又是老人的畫了。

    柳楨又把那張四尺斗方拿到書畫社,找老師傅裝裱。裱的時候人家并未多言,取字時對方卻在柜上拿出兩張一樣的字。柳楨問這怎么回事?老師傅戴上花鏡,告訴他這張字是用民國時的夾宣,這是我從你那張揭下來的,淡的地方你稍微點一下墨,蓋個圖章,不是就多出一張真跡嗎。

    柳楨正對著那張夾宣發愣,老師傅又問,你這原大的《毛公鼎銘》非本縣之物,看你年紀,想必也是旁人讓的,他是你什么人,方便講嗎?柳楨擔心起先生的身份,一時開不了口。老師傅擺手,我不多問。解放前,本店也經手過好東西,南京有位許緯書專就這《毛公鼎銘》寫過詩文,說是在于右任手里。聽到先生名字,柳楨的心咯噔一下。老師傅又說這許先生有些意思,新中國成立后,聰明人全進了院校,為蘇聯的素描和雕塑搞教學。文人畫是腐朽的封建思想,在新社會的文化建設里自然不受重視。

    記得還是在《美術》的《國畫改造》上,有一篇《為表現新中國而努力》,編者按提出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問題,引發了“中國畫要不要保留”的論戰。當時沒人為文人畫說話,所以美術界彌漫著“去中國畫”的思潮。

    這時不知從哪冒出個許緯書,這人是做文史的,他寫了篇《論文人畫》,呼吁中國文人要有自己的風骨,莫學蘇聯人匠氣的英雄形象和寫實造型。接著便是黃賓虹和傅抱石這些畫家,包括理論界的許友年和邵大箴,發表幾十篇文章聲援他,這才把取締文人畫的苗頭給止住。

    柳楨還是無法把那位勇者和他的先生對上號。他自己只會臨字,從沒意識到這些字拼在一起,竟能產生這么大力量。看他一臉茫然,老師傅對著兩張銘文繼續說,這位先生很快又消失了。老人托了托鏡框,有汗水從鼻梁處流下。為了揭你這張紙我可費大力氣了。柳楨連忙掏兜,要給兩張字的錢。孩子,這錢我不要。老師傅說。這是我自己的手藝,和公家無關。

    柳楨想找回先生的習作,認真地臨,可是那些畫全丟了。他只好借助印象,重畫了一張。再次站到先生面前,柳楨不敢亂動,他抬頭觀察,老人在窗下看他的畫,看得比以往都久。

    “你不臨我了?”他把紙在賬桌上擺開,取出一支細硬的長筆。“這張紙快容不下你了,那不如換我臨你吧。”

    先生是兩指拿筆,用中指頂在筆桿偏下的地方。

    柳楨見他又用濃墨勾起線條,下意識地撇嘴。

    “你這個點呀,水蘸多了別浪費到地上,要在畫上消解掉。墨少了干一點,就在山坳那里多打點水墨,陽面地方勾勾皴皴,枯筆才自然……”

    “先生,咱能不能不畫了,你教我寫字呀。”柳楨走近他,“你以前寫過那么多字。”

    老人的脊背驀然僵住,手在紙上摩挲,低下的頭也慢慢轉向柳楨。

    “你那么想學寫字做什么?”

    柳楨想想。

    “我也想當大書法家。像王羲之、顏真卿和米元章那樣的大書法家,可以流芳百世,讓后人崇拜的大書法家。”

    “好大志向嘛,可你莫說我不教字。你是學碑的,不曉得以書入畫嗎?我也在紙上畫滿了字,讓你去臨,你臨的什么?”老人指向他用枯筆勾的柳樹和山石曲線。“篆書是可入畫的字,你不懂篆法,自然不認畫上寫了什么。”

    柳楨睜大眼,恨不能一頭扎進畫里,這才依稀辨出紙上的林木村落、山泉舟橋,每一點每一線都是書法,每一筆之間的顧盼關系也是書法。他明白了老人為何一眼認出他沒有臨畫,兩滴眼淚無聲地擠了出來。

    “先生真狡猾,我又沒學過篆體字。”趁老人沒顧上看他,柳楨趕緊抹臉,“再說你這線也太枯了,毛毛糙糙的還長了蟲眼,一點不好看。”

    “這些線全以篆書的圓筆中鋒運筆,正所謂筆筆金剛杵,字字鐵骨錚……”

    柳楨擠到先生跟前,斜眼看看他。

    “可是你這字既不像王羲之,也不像董其昌,誰的字都不像,只你自己認識。”

    “只自己認識還不夠嗎?就讓自己記住還不夠嗎?”

    見老人罕有地接連發問,柳楨竟答不出。他從沒想到過自己,沒想過寫字是給自己看的。

    “寫字讓自己記住算怎么回事?我的意思是也像你一樣做名垂青史的大事情啊。”他脫口而出。

    “和我一樣?”老人張著嘴定住,“原來你對學什么字并沒關系,你是想能出大名就好。”

    老人摸摸他的頭,柳楨忽然一縮,又答不出。

    “要是這樣,你的本事還不夠看。”

    “團長說我是蘇軾的轉世靈童,怎么不夠看?”柳楨拿起紙,遮住了臉,“我也習武出身,我就沒見誰畫畫還有筆筆金剛杵的。”

    隔著紙,他聽見有東西在哐哐作響,又伸出半張臉看。只見平日偏癱似的先生,正懸背而立,手中換一支禿筆,肘腕像是過電一樣殺入紙中,畫出凹凸曲折的枯藤老干。老人又用筆肚子拖出圓渾扁線,那只柔軟的手如與軀體決裂般靈活。柳楨不由得退后幾步,很快又站回來。

    隨著老人腕、肘、臂上的轉折與筆力增減,禿筆在遠樹與窠叢上打出墨點,賬桌也被撞出鼓點般的悶響。老人面容卻始終慎肅沉靜,眼神也更加細膩。

    “篆書最難在于心境,要知道銘文厚刻于鐘鼎,所以每一筆都要硬,每一筆都不能軟弱。你寫不好行書,只因缺少篆書這一課。”

    褶皺的駝色宣紙上,淡筆勾出的峰巒云水,在頂端含蓄有力。屋山帆影構成的村落,融于枯筆焦墨的樹丫與海嶼輪廓線內。這回柳楨看得真切,先生寫的每一條線都是筆筆真實的,仿佛在對他訴說畫里發生著什么。

    像是打開了某種靈性或者方便之門,柳楨覺出屋內寂靜之極,甚至還可聞到墨香。老人把手搭在他肩上,令他感受到這只手的熱度和重量。

    “我又把你的紙給糟蹋嘍。”他把習作遞過來,拍拍柳楨,他才想起接過去,“你去臨吧,下次拿回來。”

    柳楨仍然要去劇團訓練演出,如果跟著演出隊到揚州嘉興一帶,恐怕整月也見不到先生。他發現每次回到人民劇場,頭排座位總有個姑娘在啃甘蔗。有時他一出戲扮幾個角色,鉆桌扎靠旗走矮子步,就看姑娘在臺下啃出滿地的甘蔗皮。他甚至能聽到她嚼甘蔗的聲音,幾次險些忘詞,恨不能甩手就把單刀扔過去。

    他去百貨公司想為先生買塊硯臺。半路鞋底開膠,進店后便直奔二樓鞋部。挑鞋時,他感覺有雙眼睛正盯著自己,抬頭后愣住,認出竟是啃甘蔗的姑娘。此時她穿著藍襯衫,梳馬尾辮,一張顴骨很高的尖臉,被極薄的銅色皮膚緊緊繃住,仿佛要露出血管。那雙鋒利的細眼里,卻兜著兩顆锃亮的眼珠子,更令目光異常鋒利,像是螳螂。此刻兩人都站在地上,姑娘比柳楨高出一頭,他仰面看她,眉間上鎖。姑娘問,你是揚劇團的柳楨?他慢慢點頭。他在人民劇場一天演三場,吳縣很多人認識他。即便在井臺打水,衣服和鞋也常被姑娘偷拿去洗,只為能跟他去后臺玩。

    “我總看你走矮子步。”姑娘說。

    “我也總看你啃甘蔗。”柳楨說,“啃得滿地都是甘蔗皮,你每次帶了多少甘蔗啊,從頭啃到尾。”

    姑娘細眼一瞇,用手背擋住嘴樂,又露出鋒利的虎牙。

    “你注意到我了?”

    “你總坐第一排嘛。”柳楨扭頭,繼續看鞋。

    他奇怪她是如何認出卸裝后的自己,更怪的是臺上那股邪火怎么說沒就沒了。

    她從貨架取下一雙皮鞋遞給他。他不敢接,因為腳小,很難買到自己的尺碼,再說他也沒穿過皮鞋。她讓他坐到長凳上,蹲下為他換鞋。

    鞋居然格外合腳。腳一舒服,嘴就松下來了,加之姑娘蹲下便不顯個高,他終于對她笑了。她說她叫吳雙,愛看他演傳統戲。他說他拿手的是書法,政府街的招牌都是他寫的,還拜在名師門下。吳雙細眼半睜,頓時啞然失笑。柳楨脫下皮鞋,光腳站在地上。他說他穿不慣帶跟的鞋,吳雙只好接到手里。她提出想看他的字,他說這也不難,何時你不啃甘蔗了,我給你看字。走的時候,他忘了給先生買硯。

    再次演出,柳楨又見吳雙坐在頭排。她終于不啃甘蔗,正襟危坐的模樣,儼然換成個女干部,腳下也變得干凈。在后臺,她把一雙平跟皮鞋送給他。他要給錢,她依舊說我想看你的字。

    她到他家中看字,看到墻上貼滿了字。

    “懷素、歐陽詢、文征明、黃山谷……像,真是太像了!”她扭著脖子,繞著屋子來回走,很快就感到暈頭轉向。

    “你能認出這么多名家,也不簡單。”他瞇著眼,一起欣賞。

    “這些都是你臨的?不會,一個人怎么可能臨這么多人的字,而且還不是一種體。”

    她終于駐足觀看,對一張滿是污點和蟲紋,看不出內容的畫,唯獨叫不上名。

    “我重新寫給你。”柳楨瞇著眼,拿出紙筆。三下五除二,一套沈尹默的四條屏寫好。“最近忙于演出,難免有些生疏。”

    吳雙拿起字看。

    “這幾張借給我。”

    “做什么?”

    “自有用處。”

    “我給你題上款吧。”

    “不需要的,你在這里等我。”

    不等墨色干透,她便刺刺啦啦地拎著四張字,跟放風箏似的,推門而出。

    次日,吳雙領來一個頭大如斗、肉嘟嚕臉的男人。對方穿著真絲白襯衫,戴一副方形茶色墨鏡,進屋便指著他問:“沈尹默的四條屏你寫的?”柳楨看看吳雙,再看那人墨鏡,不置可否。那副墨鏡對著墻上一晃,又問:“這詩都是你寫的?”“詩是古人的,字是我寫的。”柳楨說。“小兄弟果然愛開玩笑!肉嘟嚕把墨鏡轉向吳雙。”“這些字至少是六十歲的老人所寫,我在縣里主持書法展覽十幾年,所有老人我都見過,沒有這一位。這字絕不是你寫的!”

    柳楨低身,為兩人看座。

    “我是青光眼,可我不是瞎子!”肉嘟嚕說。

    柳楨又對墻壁欣賞一遍。回想自己和這么多古人同聲共氣的日子,沉默良久。

    “你別介意,我父親在政府街的文化館做書法處主任。”吳雙說,“你不是號稱他們招牌也是你寫的嗎?”

    “那依二位看,這些字比起文化館的招牌如何?”

    肉嘟嚕的腦袋定住不動,墨鏡上被熱汗熏出蒸汽。

    “好,太好了!而且這里掛的都是名家,都很有地位的!”肉嘟嚕一聲吼,把柳楨嚇一激靈,“哦,你很有才華!我的眼睛不瞎!”

    “是我的眼光好吧,這是我發現的人才。”吳雙對父親說。

    “可我還是不信,這么古的字出自毛小子之手,那我這主任算是白干了。”肉嘟嚕站起來,慢步走過柳楨身邊,“單說這幅小畫,不會也是你臨的吧?”

    柳楨不語。

    “許——緯——書。”肉嘟嚕終于看清落款,墨鏡轉向柳楨,“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先生。”柳楨仰著臉,蜻蜓點水般回答。

    “我早該猜到的!只有他畫這種烏七八糟的畫。”肉嘟嚕言語中流露出嚴厲與惋惜,“不過這人和文化館素無往來。”

    三人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只是父女二人坐著,柳楨站著。

    “我們早些認識就好了。”吳主任說,“我跟你再借三張字,你要我押什么都可以。”

    柳楨不解,這對父女怎么總愛向他借字。

    “不超三天,一張不少還你。”吳主任說,“吳雙可以給我們做個見證。”

    “我沒有名氣的。要哪張字盡管取走,我再寫便是。”

    在父女倆注視下,柳楨搬出椅子摘字。他把那幅小畫的四周全摘干凈,只留它孤零零守著墻壁。

    站椅子上,他偷偷審視自己的字,到底寫出了什么。

    柳楨跟著吳主任去揚州比賽,到了才知道是書協組織十二縣市的書法家們,現場競賽。這些精挑細選的名家,一下車就被圈進政協禮堂內,點名報數。

    評委宣布每人發兩張紙,要求在“正草隸篆”里,完成規定和自選題材。由揚州最權威的十二位評委,選出金銀銅和優秀獎。準備時間,柳楨放眼環顧,禮堂內上百位書法家被分成兩桌一組,正互道年兄,緊緊相擁。他的同桌是位長眉墜地、自稱“草圣”林散之弟子的中年人。長眉說本屆盛會,是對我輩“文革”期間堅持書法之褒獎。柳楨說自己的先生曾和草圣共同參展,長眉問他拜于哪位名師門下,臨習何帖。柳楨仰面答,大篆魏碑,師從許緯書。長眉與眾人面面相覷,全沒聽過這個名字。他說你路子不正的話,起手就低了。再者我們都臨陸士衡的《文賦》,臨歐陽修的《豐樂亭記》,練行書久已。你這歲數還練楷書,濫竽充數來了呀。眾人又見他矮垛垛的還是吳縣口音,轉而推舉長眉為草書類金獎,畢竟名師高徒,不用比了。

    柳楨又記起來趟揚州不易,要為先生買些好紙。他請教長眉,哪里有好紙賣。長眉說他的是專程去上海朵云軒買的,他邊說邊從書包掏出一刀宣紙。柳楨瞪大眼問,年兄帶這么多紙要寫什么?眾人笑他果然是無名之輩,我們帶夠宣紙,寫壞了還可重寫。你就指望那兩張紙,輸了可不要哭。

    直到發墨的時候,柳楨也沒想好寫什么體。他覺著大篆沒人會,比也沒意思,寫行書才不枉和高手較量。規定題材必須寫毛主席詩詞,倒是自選題材,他記起先生的匿名詩,于是拿起禿筆,以蟲蛀紋寫下那句如蠶如蛇的“當局惟知無懶惰,農家樂是外人編”。

    兩張字寫完,他見長眉還執筆盯著字帖,整個人如靜止般僵住,令他害怕。二十分鐘過去,這位年兄才畫出一根線條。柳楨見他手指像雞爪子似的夾著筆桿,還有汗水滴到紙上,忙問年兄你這線都不動啦!這么個寫法要比到什么時候?長眉并不理會。他以為對方抽筋了,幫忙去掰胳膊。長眉忙說別碰我!我這行書講究的是慢工出細活,且得描呢,你不懂的。

    評委注視下,柳楨走入狹長過道。他把字遞上時,吳主任湊過去看,眼珠鼓到墨鏡上。柳楨轉過身,看到所有年兄在天穹般巨大輝煌的禮堂頂棚下,在毛主席像和斧頭鐮刀的威嚴下,如履薄冰般,伏案低頭。他看到長眉寫一張錯一張,錯一張換一張,宣紙不停掉落在地,手腕越寫越抖。

    時限已至,名家們被趕出政協禮堂,眾人在門前土坡上等通知。他們在土坡上走來走去,繞出長蟲一樣的圓。一年兄扒住窗戶,看評委們人手兩張字條,貼到佳作上。他蹦下窗戶,奔向長眉說,恭喜恭喜!眾人齊來道賀,說這屆您拿金獎方可服眾。長眉說,諸君謬贊,可惜我剛寫完一個字就被評委硬收走紙。旁人說,以一字獲金獎足見年兄藝高膽大,字如其人!他們大喜過望之余,將所剩宣紙讓給柳楨,以資勉勵。

    名家們被喊回禮堂后,堆簇在主席臺下。柳楨立于隊尾,由于個頭矮小,他什么也看不見。評委說共有九十人競爭行書獎時,他找了個墻腳蹲下。聽到念優秀獎人名時,他知道自己玩砸了。這里的人都師出名門,都比他年長,都用上海買的宣紙。隨著不斷有人從他身前走開,獎項被領了個遍,主席臺都快擠塌了。終于他看到長眉也往前走,看到對面墻腳處只剩一個年兄,也在等待叫名。他把頭深埋,夾住耳朵,本要送給先生的宣紙也被捏碎。

    這時他感到禮堂的地在腳下震動,且越震越近。他抬起頭,看到年兄們擁向自己,七嘴八舌地喊“你是金獎!”他來不及起身,便被眾人舉過頭頂。恍惚中,他的身體被抬上主席臺,長眉將自己緊緊抱住時,幾乎喘不過氣了。人們把他推到中央合影,聽評委念頒獎評語。有年兄哭了,仿佛大家為這一刻等待太久。這時吳主任還念了篆書類金獎,原來只有一人寫篆書,所以那人也是金獎。被眾人圍住時,柳楨望向無人的墻腳,還有被扔滿地的宣紙。

    回到吳縣,柳楨也變成了名家。文化館為他開研討會,招他進高研班,經常出入文化界的最高機構。不管縣里的法院、醫院,還是市政府,很多人跑到他家買字,隨便寫一張就能賣四五百塊。他也不再反感仰頭看人。

    柳楨和縣宣傳部的領導、館里的前輩談起許先生,他說要給先生送紙,老人才能作畫。很快此話傳為笑談,沒人相信一個畫家作畫卻沒有紙,他們在文化館總有用不完的紙。于是柳楨帶人去給先生送紙,只要是他開口,老人有求必應,還會問清對方姓名,用草篆寫《散氏盤》送給人家。于是他們你要一張我要一張,后來吳縣的三教九流,每人手里都有好多許緯書的東西。

    不過名家們也看不出老人哪畫得好,他們說他顏色不夠鮮艷,那些黑乎乎的圓點明顯是墨用重了。這人寫字歪七扭八的既不是隸體也非正楷,簡直是丑態畢露。文化館掛的可是革命題材的宣傳畫,比如省里最紅的“錢夏宋魏”四大名家,畫的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人物都是揎拳捋袖、充滿干勁的工農兵。尤其陸儼少的《赤腳醫生》堪稱鎮館之寶,可與李可染那幅《萬山紅遍》媲美。后經人打探,他們得知許緯書是被貶職下來的國民黨官員,頭上還戴著帽子,他的一切病根仿佛都找出來了,他們叫他“污點山水”。再去送紙,柳楨只好裝作忘記要畫。老人卻記得自己的承諾,他把上款落好,常提醒柳楨走時幫著送去。

    柳楨不是給先生送紙,便是去外地演出,吳雙想逮到他很不容易。她只好堵到先生家門口問他,不會忘了是誰給你的獎吧。她要裝一張大畫,她讓他去家里裝畫。于是柳楨買了個框,扛到她家。但是吳雙卻沒有畫。

    “你整天跟著許先生,也不問人家煩不煩你。”

    “他是我的先生嘛。”

    柳楨把框放穩,卻又不見了吳雙。他問她想掛什么畫,他好去請先生畫。吳雙忽然從臥室走出,遞來一本雜志,面露神秘笑容。

    “《南藝學報》用一整期做了《劉海粟教授藝術活動七十年》的專刊,里面全是劉大師的油畫。我在夜大的工藝美術理論課上,特意跟老師借來的。”

    她把他拉到人造革沙發上,兩人一起坐下。

    柳楨翻了幾頁,合上后丟給她,繼續打量自己帶來的畫框。

    “先生的畫,雖說不適合掛在家里,但只要我去送紙,讓他畫什么都可以的。不過他從沒畫過大畫,你要多等些日子。”

    “誰要掛他的畫?”吳雙舉起雜志打柳楨肩膀,“這本雜志可是為你借的,我跟你講,做人要有志向。”

    “志向我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爸爸帶你去揚州,我跟你提過他也作詩的,可是比賽里你寫的什么?他要不是評委,誰會平白無故給你這毛頭小子金獎?”

    “你的臉為什么這樣紅?”

    柳楨看看吳雙,注意到她有些異樣。她越想穩住氣息,越是不斷冒汗。

    “我是讀了藝術史,為你著急呀。你那么會模仿,應當多學劉大師的路子,畫偉大的人。我陪你一起去寫生,將來讓全國的博物館都掛滿我們的畫。”

    “可我還要到處演出呀。”柳楨下意識地把屁股往外挪。

    “爸爸可以把你調到文化館上班,那里的畫家也是這樣進來的,我來為你寫畫評,如果你洗心革面,比他們更有宣傳價值。”

    “這個我要去問先生。”

    “這人在吳縣都寸步難行,他能幫你什么?你還不知道吧,他偷偷給南京寫了封萬言書,信被縣宣傳部截獲了。部長把他叫過去,警告他來吳縣是接受人民再教育的,不是讓他給領導提建議的。這說明他的野心不死,還要繼續改造。”

    “原來他們都知道的。”柳楨一屁股蹾到地上,四仰八叉地望著吳雙,“我還天天去給他送紙。”

    吳雙蹲下身,把他拉回到沙發上。

    “不必緊張的,你是好孩子。”吳雙看看他的腳,“我送你的皮鞋呢?”

    “先生只穿布鞋,我不好穿皮鞋的。”他重新坐回來,卻不敢看她那張臉,“我要跟他學畫的,穿皮鞋怎么學畫?”

    “你這就叫封建,劉大師是最反封建的藝術家,人家留法時你先生還在要飯呢……唉,我等不及了!”吳雙站起來,直視著他,“就從畫我開始,你畫我吧。”

    “我沒畫過人物。”

    “人物畫才是最容易留在藝術史上的,我做過研究的!”

    “可是先生沒教我啊。”

    “我叫你畫,你畫不畫?”

    柳楨低頭,再抬頭時,吳雙又不見了,她回到臥室里,他想她是生氣了。

    “我只會水墨畫。”他自言自語,“你這里也沒有水墨。”

    吳雙再從臥室里出來,整個人卻光著身子,抱住雙臂,坐到他面前。

    柳楨感到心已蹦到嘴里。他不敢正視她的身體,可是手腳和屁股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試圖一把抱過去。然而極度的眩暈和心慌,令他又有些想吐。

    “畫畫就是畫畫,不好和這個混到一起的。”柳楨說。

    吳雙沒有出聲,顯然她也在發抖。

    她把頭仰起來,看向窗外,眼中流露著怨恨與驚恐。

    “那你到底想不想畫我?”

    她用手擋住了身體,因為感覺到柳楨不再看她。

    “以我現在的筆墨功底,配不上你的藝術研究。”

    柳楨用手捂住嘴,光腳跑向門外,中途還撞倒立在走廊的畫框。

    吳雙正在愣怔,看到他又跑回來,把畫框扶起來,才徹底跑掉。

    柳楨陪先生去人民公園。老人難得出門,還帶上小包,柳楨以為他也要寫生。兩人坐在十字亭里,周圍樹林蔭翳,湖面寧靜如雪,先生卻顯出悵望低回。

    “先生,你的萬言書有回信了嗎?”

    柳楨終于打破這寧靜。

    “哦,被退回來嘍。”

    “真可惜。我下午要去劇團辦手續,我要去文化館上班了。”他趕緊換了話題,“將來請你參加展覽,你會來嗎?”

    “我會來看的。”先生說。

    “我是說,把你的畫也送來展覽吧,你畫那么多畫,只我一個人看太可惜了。把它們掛出來,一樣也能轟動吳縣。我們不給南京寫信了。”

    “我的畫都是給你的習作,沒人看的。”

    “先生,有人認為你的畫太積墨了,你積墨嗎?”

    “積墨呀。我的眼睛不好使嘍,所以才會在一個地方重復地畫。”

    柳楨垂頭,長噓一聲,隨后又抬起眼皮,順著先生的目光望向亭外。

    “先生,你在想什么呢?”

    “我有些想家了。”

    “那我們回去吧。”

    “我的家很遠,在半個中國的另一邊。我的老娘葬在那里,她去世時我不在身邊。沒有人批準,我回不去的。”

    柳楨想不明白,老人為何從不講以前的經歷。

    “×××不是很推崇你嗎,你怎么不找找他?人家現在可是作協主席。”

    “你怎么會這樣想?”

    老人眼神中流露出茫然不解,盯著柳楨看,令他有點發怵。

    老人又從書包里取出一小瓶白酒,還用紙包著幾粒花生米。

    “你不是要去忙嗎?你去忙吧,我在這里喝一點酒。”

    “這里喝酒好沒意思,我帶你去文游臺呀。蘇軾、秦觀都在那飲酒論詩,我們也登高東山頂上喝酒。”

    “我腿腳登不上去的,你能陪我出來走走,我就很高興了。在這里,沒有人愿意接近我。”

    “可是我離開了,你要回家怎么辦?你又不認識路。”

    “我在這里等你。”

    “那我們一言為定,你千萬要等著我,可不要走散了。”

    老人倒酒,并不看他。

    柳楨走開后,三步一回頭,看先生喝酒,看先生面向江面,把酒灑到地上。他走到樹叢中,卻停下腳步,定在那里。

    柳楨遠望著十字亭里的先生,安靜地守著老人,一整天沒有離開。

    柳楨辭去劇團工作,是聽從一位朋友的建議。那是他在某位同志家中看畫,對方問他若是許緯書真那么好,為何在省里不曾掛名,連文化館也無此人職位?柳楨據理力爭,卻只落個臉紅筋暴,因為連他也講不出先生的畫哪兒好。

    吃飯時,柳楨發現只顧爭辯,沒注意墻上掛的小畫,看線條和積墨方法,都是先生的味道。他說你覺得先生不好,何必還掛出來。對方說這可不是你先生畫的,這人就坐你對面。柳楨才發現眼前一人正抱著海碗,問他跟誰學畫,那人把飯咽下,擦嘴說我學黃賓虹兩年了。柳楨與其攀談,知道他叫蕭沈,年長自己一歲。旁人說,蕭沈自幼勤于太極,外祖父是南社詩人,家有何香凝所贈的老虎下山圖。盡管家道日衰,寧可吃四方飯,也死活不肯出讓此畫。柳楨笑笑,又反復打量起他,見此人馬面彪身,戴黑框眼鏡,木雕泥塑般看著桌上飯菜。柳楨感嘆“有節骨乃堅”,忙為對方夾菜。

    之后兩人常以毛筆通信。蕭沈寫著一手瘦硬清挺的唐楷,柳楨回以蠶頭燕尾的漢隸。信中蕭沈直言,跟吳縣這些俗物理論,你是自掉身價。柳楨也把對先生無法言說的苦衷向其傾訴。蕭沈提及自己曾去揚州參賽,令他大失所望,奪篆書金獎也沒領獎。柳楨這才記起,他們蹲過同樣的墻腳。

    由于生活艱難,蕭沈也用衛生紙或者草紙寫信。那時揚劇團常到各地演出,柳楨苦于不能及時收信,即便告訴蕭沈他人在何處,等對方寄到,往往劇團已離開兩三天,演到下個劇場。有時柳楨終于拿到蕭沈的信,信封上已蓋滿了信戳。蕭沈拿到被退回的信,也會一寄再寄,緊追柳楨到過好些地方。

    蕭沈在信中多次推崇譚嗣同和戊戌六君子,沉浸于古人一意孤行的悲涼中,柳楨則格外珍視那一卷卷寫滿唐楷的手紙。有次他在泰縣演出,寫信告訴蕭沈,我離你有六十里地。謝幕后演員們見外面雨下大了,便吃起干糧準備鋪床。道具師告訴柳楨,大門口有人找你。他用手頂著雨跑去看,只見蕭沈正光腳站在當街。他不僅全身濕透,布鞋的鞋底也已磨爛,拎在手里。柳楨問他你怎么來了?蕭沈說你過來演出,我想看看你。他沒有錢買車票,只好跑了六十多里路來見柳楨。兩人在雨中走近對方,互相傻樂。蕭沈轉身就要離開,柳楨將他拉回寢室,用被子把他裹住。他還找出吳雙送他的皮鞋,要給蕭沈換上。蕭沈卻說尺碼太小,而且一看就是嶄新如初,堅決推卻。

    那晚兩人效仿蘇氏兄弟的“風雨對床”,蕭沈以前人評黃大癡的“不立隊伍”四字,勸柳楨取破釜沉舟之勢,離開劇團。柳楨聽得捶胸頓足,于屋內轉圈,又講起先生。蕭沈抹一把鼻涕說,真如弟之所言,許先生的悲天憫人和淵思寂慮,要經累世鉤沉,豈是你我所能洞悉。就算他盡心教誨,東西你也難留身上,與他只有師徒之情,并無師徒之實。胸懷大志者,當以天地為師,方可在巨人肩上變法。柳楨低頭走圈,一句沒懂。

    后半夜蕭沈身披被單,站到床鋪上,面向窗外的風雨高聲背誦《黃賓虹話語錄》:“絕似物象者,此欺世盜名之畫!絕不似物象者,往往托名寫意,亦欺世盜名之畫……”他扔掉眼鏡振臂起誓,將來他的大寫意要滅掉八大山人。柳楨盤腿仰望,捂臉大笑。蕭沈在兩張床上蹦來蹦去,他說這里沒有出路,要去上海變法,要讓自己的畫賣出天價。柳楨聽著聽著天就亮了。

    再睜眼時,蕭沈早已離去。柳楨發現,皮鞋沒了。

    柳楨被調到政協下屬的公園看大門。他會翻出蕭沈的信,看那些漂亮的字,想他走后為何便杳無音信。

    為了喜迎改革開放,吳主任在籌備文化館的匯報畫展,柳楨求他允許許先生參展。主任說本次畫展旨在展示祖國山河和建設成果,所以只能掛大畫,許緯書沒有畫過大畫。“他比任何人都會展現祖國,我請他為您當場作畫。”柳楨說。

    柳楨再把先生領出來,是去自己家里。老人聽說要去他家作畫,一早便把臉刮干凈,人顯得精神許多。他還特意記了路,告訴柳楨:“我們倆離得其實并不遠。”由于怕主任久等,心里又對先生的畫沒底,那一路柳楨的話格外少,步伐也要快一些。“先生跟上我呀。”可老人包里還裝著筆硯和印,走路自然吃力。為給柳楨畫畫,他幾乎傾其所有了。

    走到柳楨家里,先生已是熱汗涔涔,喘息未定時,他們發現吳主任正在喝茶,并且隔著墨鏡打量師徒二人。柳楨趕忙介紹,先生立正站好,兩眼發直。主任示意,讓他快點畫吧。

    先生放下書包取出筆硯,柳楨卻為他鋪下一張六十平尺的紙,這是從文化館里拿來的特供宣紙。

    老人對著這張紙,目瞪口呆。

    “我以為畫個三四平尺就好,只帶了兩支小毛筆。”他把筆收回包里,輕輕地說,“我從沒畫過這么大的紙,我的筆太小嘍。”

    主任離開座位,走近兩人。

    “哦!看來許先生完全沒準備好。柳楨,在藝術的大是大非問題上,我們可不要站錯立場,你想在公園看一輩子大門?”

    “先生,我家有大筆的。”柳楨取出一支短而肥的尖筆,幫老人研墨。

    老人接過柳楨的筆,定定地看著他。

    “我曉得了,就依你吧。”他站到桌前,如臨深淵般兩眼半閉,凝視那張巨大且陌生的白紙,慢慢在硯上蘸墨。

    老人從白紙中央,如臂使指般寫出枯藤老干的大篆線條。

    “不是畫畫嗎,怎么改成寫字了?”主任問。

    柳楨并不理會。

    “咣咣”幾聲中,老人肩臂肘有如猛虎出山,先是山梁粗顯,又是屋脊柵欄、星羅云布的船隊,再有后山近水。柳楨和主任這才敢在白紙上認,那些枝干被刀劈斧削一樣折磨,不論遭受多大歪曲都要向前延伸,隨著層層積墨,越描越黑,有些地方就像燒煳了似的。

    柳楨家的案子下面是用三角板墊起,老人在板上畫得乒乓作響,令屋內儼然炸裂一般。吳主任被嚇得連打好幾個激靈,想回座位上。柳楨也看先生像在慪氣,尤其當他認出半座大橋在畫面三分之一處旁逸斜出,擔心可能是畫錯了無法補救,因為大橋另一半覆蓋在墨點積出的死疙瘩下,像是被黑云或者灰燼湮沒。但老人站在兩人中間,已是如癡如聾,有幾處紙都被他捅破了。

    隨著三角板下發出垮塌的破碎聲,老人右腿抖搐,身體終于像漏氣似的伏到桌上。他的臉和手臂沾上很多墨汁,和那張早就被浸透的紙,烏漆墨黑連作一團。

    “這畫臟了,臟了哦!”吳主任墨鏡一晃。“柳楨,我能看出你對組織的一片赤誠,但是書畫創作不可違背藝術規律的!這個教訓你要牢記!哦!要牢記啊!”

    柳楨扶起先生,眼睛還盯著那張比煤泥還黑的白紙。老人看著自己花掉的手掌和衣服,反倒不好意思地笑了。

    “許先生還是抓緊解決自己的歷史問題吧,這個難題可不是我給你出的啊!”

    柳楨去送主任離開,留下老人獨自用手臂撐住桌角站立。等他回來收拾桌子,卻發現那張畫在墨跡晾干后,積墨處仿佛雨過天晴般黑白相生,不只顯出厚重和體積感,煙云縹緲的氣象也在這張無邊無沿的白紙上,繼續生發。

    “我改,我改。”先生呼哧帶喘地,對著紙說。

    ……

    (全文見《十月》202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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