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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文學》2023年第1期|馮驥才:俗世奇人新篇(短篇系列)
    來源:《北京文學》2023年第1期 | 馮驥才  2023年01月06日06:36

    編者說

    諸位看官,本期這組小說共18個短篇,是馮驥才先生知名的《俗世奇人》系列的最新篇章,白描筆法,極簡風格,筆記小說韻味,再現天津衛市井傳奇,宛如《聊齋》現世,有《三言二拍》遺風。用馮先生的話說是過癮,“吃喝穿戴,話語閑談,舉手投足,舉心動念,都是那時天津衛很格色的一套,而且全都活龍鮮健,擠眉弄眼,叫我美美地陷入其中”,“只要動筆一寫《俗世奇人》,這一套思路、勁頭、感覺和語言便全來了。這樣的寫作難道不上癮不過癮?”更過癮的是,每個短篇都配有馮先生的親筆插畫。諸位請上眼。

    馮驥才,祖籍浙江寧波,1942年生于天津,中國當代作家、畫家和文化學者,天津大學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院長。他是“傷痕文學”代表作家,其“文化反思小說”在當今文壇影響深遠。作品題材廣泛,形式多樣,已出版各種作品集二百余種。代表作《啊!》《雕花煙斗》《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神鞭》《三寸金蓮》《珍珠鳥》《一百個人的十年》《俗世奇人》《單筒望遠鏡》《藝術家們》等。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意、日、俄、西、阿拉伯等近二十種文字。多次在海內外獲獎。他倡導與主持的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傳統村落保護等文化行為對當代人文中國產生巨大影響。

     

    俗世奇人新篇

    馮驥才

    篇首歌

    格色津門人稱奇,

    誰有絕活誰第一,

    位重錢多排不上,

    請到一邊待著去。

    史上英豪全入土,

    田野才俊照樣活,

    異事妙聞信口扯,

    扯完請我吃一桌。

    萬年青

    西門外往西再走三百步,房子蓋得就沒規矩了,東一片十多間,西一片二三十間,中間留出來歪歪斜斜一些道兒好走路。有一個岔道口是塊三角地,上邊住了幾戶人家,這塊地迎前那個尖兒,太小太短,沒法用,沒人要。

    住在三角地上的老蔡家動了腦子,拿它蓋了一間很小的磚瓦屋,不住人,開一個小雜貨鋪。這一帶沒商家,買東西得走老遠,跑到西馬路上買。如今有了這個吃的穿的用的一應俱全的小雜貨鋪,方便多了,而且漸漸成了人們的依賴。過日子還真缺不了這雜貨鋪!求佛保佑,讓它不衰。有人便給這小雜貨鋪起個好聽的名字,叫萬年青。老蔡家也喜歡這店名,求人刻在一塊木板上,掛在店門口的墻上。

    老蔡家在這一帶住了幾輩,與這里的人家都是幾輩子的交情。這種交情最金貴的地方是彼此“信得過”。信得過可不是用嘴說出來的,嘴上的東西才信不過呢。這得用多少年的時間較量,與多少件事情較真,才較出來的。日常生活,別看事都不大,可是考量著人品。老蔡家有個規矩,從早上日出,到下晌日落,一年到頭,刨去過年,無論嘛時候,店門都是開著的,決不叫鄉親們吃閉門羹。這規矩是老蔡家自己立的,也是立給自己的;自己說了就得做到;而且不是一天一月一年做到,還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做到,沒一天不做到,或者做不到。現在萬年青的店主是蔡得勝,他是個死性人,祖上立的規矩,他守得更嚴更死。這可是了不得的!誰能一條規矩,一百年不錯半分?

    這規矩,既是萬年青的店規,也是老蔡家的家規。雖然老蔡家沒出過狀元,沒人開疆拓土,更沒有當朝一品,可是就憑這天下獨有的店規家規,一樣叫人敬佩,臉上有光。老蔡走在街上,鄰人都先跟他招呼。

    一天,老蔡遇到撓頭的事。他的堂兄在唐山挖煤砸斷了腿,他必得去一趟看看,連去帶回大約要五天,可是鋪子就沒人照看了。他兒子在北京大柵欄綢緞莊里學徒,正得老板賞識,不好叫回來。他老婆是女人家,怵頭外邊打頭碰臉的事。這怎么辦?正這時候,家住西馬路一個發小馬得貴來看他,聽他說起眼前的難事,便說他一個遠親在北洋大學堂念書,名叫金子美,江蘇常州人,現在放暑假,回家一趟得花不少錢,便待在學堂沒走,不如請來幫忙。他人挺規矩,在天津這里別人全不認識,關系單純。

    老蔡把金子美約來一見,這人二十多歲,白凈臉兒,戴副圓眼鏡,目光實誠,說話不多,有條有理,看上去叫人放心。尋思一天后,便把萬年青交給他了。說好五天,日出開門,日落關門,誠心待客,收錢記賬。老蔡家的店鋪雖小,規矩挺多,連撣塵土的雞毛撣子用完了放在哪兒都有一定的規矩。金子美腦袋像是玻璃的,放進什么都清清楚楚。老蔡交代完,又叮囑一句:“記著一定守在鋪子里,千萬別離身。”

    這北洋大學堂的大學生笑道:“離開這兒,我能去哪兒?除去念書,我什么事也沒有。放心吧!”

    老蔡咧嘴一笑,把萬年青放在他手里了。

    金子美雖然沒當過伙計。但人聰明,干什么都行。一天生,兩天熟,干了兩天,萬年青這點事就全明白了。每天買東西不過幾十人,多半是周邊的住家。這些老街坊見了金子美都會問一句:“老蔡出門了?”金子美說:“幾天就回來了。”老街坊互相全都知根知底,全都不多話。這些街坊買的東西離不開日常吃的用的。特別是中晌下晌做飯時,鹽沒了,少塊姜,缺點燈油,便來買,缺什么買什么;過路的人買的多是一包紙煙;饞了買個糖塊擱在嘴里。

    金子美

    金子美每天剛天亮就從學堂趕到萬年青,開了地鎖,卸下門板,把各類貨品里里外外歸置好,撣塵凈掃,一切遵從老蔡的交代。從早到晚一直盯在鋪里,有尿就尿在一個小鐵桶里,抽空推開后門倒在陰溝里,有屎就憋著晚間回去路上找茅房去拉。在鋪子里,拿出全部精神迎客送客,賣貨收錢,從容有序,沒出半點偏差。他一天三頓飯都吃自己帶來的干糧。下晌天黑,收攤關門,清點好貨物和收銀,上好門板,回到學堂去睡覺。一連三天,沒出意外,一切相安無事。

    轉天一早剛到了萬年青,一位同室學友找來說,從租界來了一個洋人,喜歡攝影,個子很高,下巴上長滿胡子,來拍他們的學堂。北洋大學堂是中國首座洋學堂,洋人有興趣,這洋人說他不能只拍場景,還要有人。這時放暑假了,學堂里沒幾個人,就來拉他。金子美說店主交代他這鋪子白天不能關門,不能叫老主顧吃閉門羹。學友笑了,說:“誰這么死性子,你關門了,人家不會到別的地方去買?”他見金子美還在猶豫,便說:“你關了一會兒門怕什么,他也不會知道。”子美覺得也有道理,就關上門,隨著這學友跑到了遠處西沽運河邊的北洋大學堂。

    金子美頭一次見到照相匣子,見到怎么照相,并陪著洋人去到學堂的大門口、教室、實驗室、圖書館、體育場一通拍照,還和幾位學友充當各種角色。大家干得高興,玩得盡興,直到日頭偏西,趕回到城西時,天暗下來。在他走到街口,面對著關著門黑乎乎的店鋪,一時竟沒有認出來,以為走錯了路。待走近了,認出這閉門的小店就是萬年青,心里有點愧疚。他辜負了人家老蔡。在點貨結賬時,由于一整天沒開門,一個銅錢的收入也沒有,這不虧了人家老蔡了嗎?他便按照前三天每日售貨的錢數,從鋪子里取出價錢相當的貨品,充當當日的售出;再從自己腰包里拿出相當貨價的錢,放在錢匣子里。這樣一來,便覺得心安了。

    再過一天,老蔡回來了,金子美向他交代了一連五日小店鋪的種種狀況,報了太平,然后拿出賬目和錢匣子,錢貨兩清。老蔡原先還有些莫名的擔心,這一聽一看,咧開滿是胡茬的嘴巴子笑了。給子美高高付了幾天的工酬。子美說:“這么多錢都夠回家一趟了。”

    這事便結了。可是還沒結。

    一天,金子美在學堂忽接到老蔡找人送來的信兒,約他后晌去萬年青。子美去了,老蔡弄幾個菜半斤酒擺在桌上,沒別的事,只為對子美先前幫忙,以酒相謝。老蔡沒酒量,子美不會喝,很快都上了頭。老蔡說:“我真的挺喜歡你。像你這種實誠人,打燈都沒法找。我雖然幫不了你嘛忙,我這個鋪子就是你的,你想吃什么用什么——就來拿!隨你拿!”

    子美為了表示自己人好,心里一激動,便把他照看鋪子時,由于學堂有事關了門,事后怕虧了老蔡而掏錢補款的事說了出來。他認為老蔡會更覺得他好。誰想到老蔡聽了,臉上的笑意登時沒了,酒意也沒了,直眉瞪眼看著他。好像他把老蔡的鋪子一把火燒了。

    “您這是怎么了?”他問。

    “你關了多長時間的門?”老蔡問,神氣挺兇。

    “從早上。我回來的時候……快天黑了。”

    “整整一天?一直上著門板?”

    “上了呀,我哪敢關門就走。”

    靜了一會兒。忽然老蔡朝他大叫起來:“你算把我毀了!我跟你說好盯死這鋪子絕對不能離人、絕對不能關門!我祖上三代,一百年沒叫人吃過閉門羹!這門叫你關上了,還瞞著我,我說這些天老街坊見了我神氣不對。你坑了我,還坑了我祖宗!你——給我走!”老蔡指著門,他從肺管子里呼出的氣沖在子美臉上。

    子美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他驚訝莫解,但老蔡的憤怒與絕望,使他也無法再開口。老蔡的眼珠子瞪出了眼白,指著門的手劇烈地抖。他慌忙退身,出來,走掉。

    這事沒人知道,自然也沒人說,但奇怪的是,從此之后這一帶人再也沒人說老蔡家的那個“家規”了;萬年青這塊牌子變得平平常常了;原先老蔡身上那有點神奇的光也不見了。

    一年后,人說老蔡得了病,治不好,躺在家里開不了店,雜貨鋪常常上著門板,萬年青不像先前了!過了年,兒子把他接到北京治病養病,老伴也跟著去了,居然再沒回來。鋪子里的東西漸漸折騰出去了,小磚房空了,閑置一久,屋頂生滿野草,像個野廟荒屋。那塊“萬年青”的店牌早不知嘛時候沒的。再過多半年,老蔡的兒子又回來一趟,把這小屋盤給了一個楊柳青人,開一個早點鋪,炸油條、烙白面餅、大碗豆漿,熱氣騰騰,香氣四溢,就像江山社稷改朝換代又一番景象。

    抱小姐

    清初以降,天津衛婦女纏腳的風習日盛。無論嘛事,只要成風,往往就走極端,甚至成了邪。比方說東南角二道街鮑家的抱小姐。

    抱小姐姓鮑。鮑家靠販賣皮草發家,有很多錢。雖然和八大家比還差著點,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鮑家老爺說,他若是現在把鋪子關了,不買不賣,徹底閑下來,一家人坐著吃,雞鴨魚肉,活魚活蟹,精米白面,能吃上三輩子。

    人有了錢就生閑心。有了閑心,就有閑情、雅好,著迷的事。鮑老爺愛小腳,漸漸走火入魔,那時候纏足尚小,愈小愈珍貴,鮑老爺就在自己閨女的腳上下了功夫。非要叫閨女的小腳冠絕全城,美到頂美,小到最小。

    人要把所有的勁都使在一個事上,鐵杵磨成針。閨女的小腳真叫他鼓搗得最美最小。穿上金色的繡鞋時像一對金蓮,穿上紅色的繡鞋時像一對香菱。特別是小腳的小,任何人都別想和她比——小到頭小到家了。白衣庵卞家二小姐的小腳三寸整,北城里佟家大少奶奶戈香蓮那雙稱王的小腳二寸九,鮑家小姐二寸二。連老天爺也不知道這雙小腳是怎么鼓搗出來的。不少人家跑到鮑家打聽秘籍,沒人問出一二三。有人說,最大的秘訣是生下來就裹。別人五歲時裹,鮑家小姐生下來幾個月就纏上了。

    腳太小,藏在裙底瞧不見,偶爾一動,小腳一閃,小荷才露尖尖角,鮮亮,上翹,靈動;再一動就不見了,好賽嬌小的雛雀。

    每每看著來客們臉上的驚奇和艷羨,鮑老爺感到無上滿足。他說:“做事不到頭,做人難出頭。”這話另一層意思,單憑著閨女這雙小腳,自己在天津也算一號。

    腳小雖好,麻煩跟著也來了。閨女周歲那天,鮑老爺請進寶齋的伊德元出了一套“彩云追鳳”的花樣,繡在閨女的小鞋上,準備抓周時,一提裙子,露出雙腳,叫來賓見識一下嘛樣的小腳叫“蓋世絕倫”。可是給小姐試鞋時,發現閨女站不住,原以為新鞋不合腳,可是換上平日穿的鞋也站不好,邁步就倒。鮑太太說:“這孩子嬌,不愿走路,叫人抱慣了。”

    老爺沒說話,悄悄捏了捏閨女的腳,心里一驚!閨女的小腳怎么像個小軟柿子,里邊好賽沒骨頭?他埋怨太太總不叫閨女下地走路,可是一走就倒怎么辦?就得人抱著。往后人愈長愈大,身子愈大就愈走不了,去到這兒去到那兒全得人抱著。

    這漸漸成了老爺的一個心病。

    小時候丫鬟抱著,大了丫鬟背著。一次穿過院子時,丫鬟踩上鳥屎滑倒。小姐雖然只摔傷皮肉,丫鬟卻摔斷腿,而且斷成四截,骨頭又沒接好,背不了人了。鮑家這個丫鬟是落垈人,難得一個大塊頭,從小干農活有力氣。這樣的丫鬟再也難找。更大的麻煩是小姐愈大,身子愈重。

    鮑老爺腦袋里轉悠起一個人來,是老管家齊洪忠的兒子連貴。齊洪忠一輩子為鮑家效力。先是跟著鮑老爺的爹,后是跟著鮑老爺。齊洪忠娶妻生子,喪妻養子,直到兒子連貴長大成人,全在鮑家。

    齊家父子長得不像爺兒倆。齊洪忠瘦小,兒子連貴大胳膊大腿;齊洪忠心細,會干活,會辦事;兒子連貴有點憨,缺心眼,連句整話都不會說,人粗粗拉拉,可是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氣,又不惜力氣。鮑家所有需要用勁兒的事全歸他干。他任勞任怨,順從聽話。他爹聽鮑老爺的,他比他爹十倍聽老爺的。他比小姐大四歲,雖是主仆,和小姐在鮑家的宅子里一塊兒長大,而且小姐叫他干嗎他就干嗎。從上樹逮鳥到掀起地磚抓蝎子。不管笨手笨腳從樹上掉下來,還是被蝎子蜇,都不在乎。如果找一個男人來抱自己的女兒,連貴再合適不過。

    鮑老爺把自己的念頭告訴給太太,誰料太太笑道:

    “你怎么和我一個心思呢。連貴是個二傻子,只有連貴我放心!”

    由此,齊連貴就像小姐一個活轎子,小姐無論去哪兒,隨身丫鬟就來呼他。他一呼即到,抱起小姐,小姐說去哪兒就抱到哪兒。只是偶爾出門時,由爹來抱。漸漸爹抱不動了,便很少外出。外邊的人都叫她“抱小姐”。聽似鮑小姐,實是抱小姐。這外號,一是笑話她整天叫人抱著,一是貶損她的腳。特別是那些講究纏足的人說她腳雖小,可是小得走不了路,還能叫腳?不是爛蹄子?再難聽的話還多著呢。

    爛話雖多,可是沒人說齊連貴壞話。大概因為這傻大個子憨直愚呆,沒腦子干壞事,沒嘛可說的。

    鮑老爺看得出,無論他是背還是抱,都是干活。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抱的人是男是女,好像不是小姐,而是一件金貴的大瓷器,他只是小心抱好了,別叫她碰著磕著摔著。小姐給他抱了七八年,只出了一次差錯。那天,太太發現小姐臉色氣色不好,像紙賽的刷白,便叫連貴抱著小姐在院里曬曬太陽。他一直抱著小姐在院里火熱的大太陽地兒站著。過了許久,太太出屋,看見他居然還抱著小姐在太陽下站著,小姐臉蛋通紅,滿頭是汗,昏昏欲睡。太太罵他:

    “你想把小姐曬死!”

    嚇得他一連幾天,沒事就在院里太陽地里跪著,代太太懲罰自己。鮑老爺說:

    “這樣才好,嘛都不懂才好,咱才放心。”

    這么抱長了。一次小姐竟在連貴懷里睡著了。嘿,在哪兒也沒有給他抱著舒服呢。

    連貴抱著小姐直到她25歲。

    光緒二十六年,洋人和官府及拳民打仗,一時炮火連天,城被破了。鮑太太被塌了的房子砸死,三個丫鬟死了一個,兩個跑了。齊家父子隨鮑家父女逃出城,路上齊洪忠被流彈擊中胸脯,流著血對兒子說,活要為老爺和小姐活,死也要為老爺和小姐死。

    連貴抱著小姐跟在鮑老爺身后,到了南運河邊就不知往哪兒走了,一直待到饑腸餓肚,只好返回城里,老宅子被炸得不成樣子,還冒著火冒著煙。往后的日子就一半靠老爺的腦子,一半靠連貴的力氣了。

    五年后,鮑老爺才緩過氣來,卻沒什么財力了。不多一點皮草的生意使他們勉強糊口。鮑老爺想,如果要想今后把他們這三個人綁定一起,只有把女兒嫁給連貴。這事要是在十年前,連想都不會想,可是現在他和女兒都離不開這個二傻子了,離了沒法活。尤其女兒,從屋里到屋外都得他抱。女兒三十了,一步都不能走,完全一個廢人,誰會娶這么一個媳婦,嘛也干不了,還得天天伺候著?現在只一個辦法,是把他們結合了。他把這個意思告訴女兒和連貴,兩人都不說話;女兒沉默,似乎認可,連貴不語,好似不懂。

    于是鮑老爺悄悄把這“婚事”辦了。

    結了婚,看不出與不結婚有嘛兩樣,只是連貴住進女兒的屋子。連貴照舊一邊干活,一邊把小姐抱來抱去。他倆不像夫妻,依舊是主仆。更奇怪的是,兩三年過去,沒有孩子。為嘛沒孩子?當爹的不好問,托一個姑表親家的女孩來探聽。不探則已,一探嚇一跳。原來齊連貴根本不懂得夫妻的事。更要命的是,他把小姐依舊當作“小姐”,不敢去碰,連嘴巴都沒親一下。這叫鮑老爺怎么辦?女兒居然沒做了女人。這腳叫他纏的——罪孽啊!

    幾年后老爺病死了。皮草的買賣沒人會做,家里沒了進項。連貴雖然有力氣卻沒法出去賣力氣,家里還得抱小姐呢。

    抱小姐活著是嘛滋味沒人知道。她生下來,纏足,不能走,半躺半臥幾十年,連站都沒站過。接下來又遭災受窮,常挨餓,結了婚和沒結婚一樣,后來身體虛弱下來,瘦成干柴,病病歪歪,一天坐在那里一口氣沒上來,便走了。

    剩下的只有連貴一人,模樣沒變,眼神仍舊像死魚眼癡呆無神,一字樣地橫著大嘴叉,不會笑,也不會和人說話。但細一看,還是有點變化。胡茬有些白的了,額頭多了幾條蚯蚓狀的皺紋,常年抱著小姐,身子將就小姐慣了,有點駝背和含胸。過去抱著小姐看不出來,現在小姐沒了顯出來了。特別是抱小姐那兩條大胳膊,好像不知往哪兒擱。

    歡喜

    針市街和估衣街一樣老。老街上什么怪人都有。清末民初,有個人叫歡喜。家住在針市街最靠西的一邊,再往西就沒有道兒了。

    歡喜姓于,歡喜是大名,小名叫笑笑。

    這可不是因為他媽想叫他笑,才取名笑笑;而是他生來就笑。

    也不是他生來愛笑,是他天生長著一張笑臉,不笑也笑。眉毛像一對彎彎月,眼睛像一雙桃花瓣,嘴巴像一只鮮菱角,兩個嘴角上邊各有一個淺淺的酒窩兒,一閃一閃。

    他一生出來就這樣,總像在笑;叫人高興,可心,喜歡。于是大名就叫歡喜,小名就叫笑笑。

    可是,他不會哭嗎?他沒有難受的時候嗎?他餓的時候也笑嗎?他媽說:“什么時候都笑,都哄你高興。他從來不哭不鬧,懂事著呢。”

    這樣的人沒見過。老于家窮,老于是窮教書匠,人雖好,人窮還得受窮。鄰人說,這生來喜興的小人兒說不定是老于家一顆福星,一個吉兆,這張像花兒的小臉仿佛帶著幾分神秘。

    可是事與愿違,歡喜三歲時,老于患上癆病,整天咳嗽不停,為了治病把家里的存項快吃光了,最后還是帶著咳嗽聲上了西天。這一來,歡喜臉上的笑便沒了秘密。他卻依然故我,總那個笑瞇瞇的表情,無論對他說嘛,碰到嘛事,他都這樣。可是面對著這張一成不變、并非真笑的笑臉是嘛感覺呢?人都是久交生厭,周圍的人漸漸有點討厭他。甚至有人說這個三歲喪父的孩子不是吉星,是克星,是笑面虎。

    歡喜十歲時,守寡的于大媽窮得快揭不開鍋,帶著他嫁給一個開車行的馬大牙。馬大牙是個粗人,剛死了老婆,有倆兒子,沒人管家,像個大車店,亂作一團,就把于大媽娶過來料理家務。馬大牙的車行生意不錯,頓頓有肉吃,天天有錢花,按說日子好過。可是馬大牙好喝酒,每酒必醉,醉后撒瘋,雖然不打人,但愛罵人,罵得兇狠難聽,尤其是愛當著歡喜罵他媽。

    叫馬大牙和兩個兒子奇怪的是,馬大牙罵歡喜他媽時,歡喜居然還笑。馬大牙便罵得愈加骯臟粗野,想激怒歡喜,可是無論他怎么罵,歡喜都不改臉上的笑容。

    只有于大媽知道自己兒子這張笑臉后邊是怎么回事。她怕哪天兒子被憋瘋了。她找到當年老于認識的一個體面人,把歡喜推薦到城里一個姓章的大戶人家當差,掃地擦房,端茶倒水,看守房門,侍候主家。這些活兒歡喜全干得了。章家很有錢,家大業大,房套房院套院,上上下下人多,可是個耕讀人家,規矩很嚴。不喜歡下人們豎著耳朵,探頭探腦,多嘴多舌。這些恰恰也不是歡喜的性情。他自小受父親的管教,人很本分,從不多言多語;而且家中清貧,干活很勤。尤其他天生的笑臉,待客再合適不過,笑臉相迎相送,叫人高高興興。

    歡喜在章家干了三個月,得到主家認可。主家叫他搬到府上的傭人房里來住。這一下好了,離開了那個天天罵街的車行了。

    歡喜的好事還沒到頭。不久,他又叫這家老太太看上了,老太太說:

    “我就喜歡看這張小臉兒,誰的臉也不能總笑。總笑就成假的了,可歡喜這張小臉笑瞇瞇是天生的。一見到他,心里嘛愁事也沒有了。叫他給我看院子、侍候人吧。”

    老太太金口玉言,他便去侍候老太太。他在老太太院一連干了四年,據說老太太整天笑逐顏開,待他像待孫子,總給他好吃的。老太太過世時,歡喜全身披麻戴孝,守靈堂門外,幾天幾夜不吃不睡,盡忠盡孝。可有人說,他一直在偷偷笑。這說法傳開了,就被人留意了,果然他直挺挺站在靈堂外一直在瞇瞇地笑。

    起靈那天,大家哭天搶地,好幾個人看見他站在那里,聳肩揚頭,張著大嘴,好似大笑,模樣極其荒誕。

    有人把這事告訴給章家老爺。老爺把歡喜叫來審問,歡喜說天打雷劈也不敢笑,老太太待他恩重如山,自己到現在還是悲痛欲絕呢。老爺說:

    “你會哭嗎?我怎么從來沒見過你哭?”

    “我心里覺得疼時,臉上的肉發緊,緊得難受,什么樣不知道。”

    老爺忽然叫人拉他下去,打六大板子,再拖上來。他半跪地上,垂著頭,嘴里叫疼。老爺叫他抬起頭來,想來一定是痛苦不堪的表情,可是頭一抬起,叫老爺一驚,居然還是那張瞇瞇的笑臉!

    老爺是個見多識廣的人。心里明白,這歡喜算得上天生尤物,一個奇人。這個人是母親生前喜歡的,就應當留在家里,留下對母親的一個念想。這便叫人扶他去養傷,養好后仍在府上當差,并一直干下去。(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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