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20多年來，網絡文學幾乎一直處于高速增長的狀態。新的變化總是以應接不暇的速度出現在眼前，幾乎每年都會有不得不提的行業大事件。今年的“網文無大事”當然與疫情之下的大環境有關，但更是由于網絡對文學生產的改造已經完成，網絡文學生產機制已然成熟，其內部發展已到了一個高度穩定的狀態。

無大事不代表沒有好作品，也不意味著沒有新潮流。在場域龐雜、評價體系分化嚴重的網絡文學中，好作品常常需要首先在各個共同體內部確立。網絡文學雖然整體上延續以往的態勢，但在敏銳感知到現實的變化后做出了一些適應性的調整，也涌現出一批反映時代風貌、為讀者喜聞樂見的優秀作品，全行業表現出一些比較明顯的趨勢性特征。

在網絡文學繁榮有序的發展背后，是組織工作、理論批評工作的扎實推進和扶持力度的不斷強化。中國作協網絡文學研究院研究員馬季介紹，2022年，國家新聞出版署開展“優秀現實題材和歷史題材網絡文學出版工程”，中國作協推出“中國網絡文學影響力榜”在業界產生廣泛影響。由江蘇作協主辦的第三屆泛華文網絡文學金鍵盤獎、遼寧作協主辦的遼寧網絡文學金桅桿獎、成都市互聯網文化協會主辦的第四屆金熊貓網絡文學獎分別在今年評選落地。

同時，理論評論工作向縱深發展并取得顯著成果，江蘇揚子江網絡文學評論中心聯合南京出版集團《青春》雜志社，攜手五大高校網絡文學研究機構聯合主辦青春榜；中國作協網絡文學中心和四川作協、西南科技大學聯合主辦《中國網絡文學研究》輯刊；安徽大學網絡文學中心主辦《網絡文學研究》輯刊。中南大學、北京大學、山東大學研究團隊分別推出《中國網絡文學年鑒》《中國網絡文學雙年選》和《中國網絡文學理論評論年選》，中國作協網絡文學研究院重點項目“中國網絡文學研究名家論叢”也在2022年陸續出版，這一系列措施有效拓展了網絡文學學術化研究渠道，為建構網絡文學評價體系打下了堅實基礎。

現實和科幻題材創作持續走強

2022年，網絡文學創作活躍，現實和科幻題材持續走強，尤以科幻題材表現搶眼，反套路、類型融合成為創作新范式。

中國作家協會網絡文學中心主任何弘指出，現實題材創作進一步加強了。中國作協推出“新時代山鄉巨變創作計劃”，有力激發了網絡文學現實題材創作。如七貓中文網啟動“注目家園，書寫時代榮光與夢想”的現實題材征文大賽，中文在線的網文公開課聚焦現實題材，閱文集團“起點講堂”重視現實題材熱點創作技巧方法，番茄小說啟動“回首崢嶸過往，續寫時代華章”現實題材征文。首屆火星杯故事創作大賽揭榜，《小心說話》《穿越星河熱愛你》《我家的四個男人》名列前三。

與此同時，基層寫實題材與行業文成為現實題材的創作主流。《國民法醫》《特工易冷》《敦煌：千年飛天舞》等現實題材作品反響熱烈，基調健康樂觀、積極向上，以小故事折射大時代。上海市新聞出版局、閱文集團聯合發布的《2022現實題材網絡文學發展趨勢報告》顯示，現實題材年輕化趨勢顯著，90后創作者成長為中堅力量，占比達43.5%，奮斗、職場、鄉村、時代和婚姻成為閱文平臺現實題材創作排名前五的關鍵詞。

何弘還注意到，科幻題材與腦洞模式成為潮流。根據起點科幻平臺數據，新作家作品數量較2021年同比增長112.5%，其中90后、95后占比超70%，近七成的科幻新人是首次創作。各大網站紛紛挖掘“腦洞文”市場，七貓旗下奇妙小說網、縱橫旗下腦洞星球上線，均側重腦洞類、創新類作品。《造神年代》《夜的命名術》《我們生活在南京》《靈境行者》《異維度游戲》等科幻作品表現突出。幻想類、歷史類網絡文學作品讀者量依然龐大。各平臺把科幻題材作為重要類型推廣，中文在線成立科幻站，全面啟動科幻題材創作；上海浦東新區科幻協會舉辦科幻小說接龍大賽，讀客、咪咕、七貓、百度等網絡文學企業參與。

幻想類作品中，《長夜余火》《星門》以及連載作品《道詭異仙》《不科學御獸》《劍來》《神秘復蘇》《靈境行者》《這游戲也太真實了》《深空彼岸》閱讀量巨大。歷史作品《新書》《新順1730》《家父漢高祖》《美人羸弱不可欺》等也廣受歡迎。

網絡文學找到新的行業藍海

“2022年中國的網絡文學在自律式更新中追求自強式發展。”中國作協網絡文學委員會副主任、中南大學教授歐陽友權用一句話概括了本年度網絡文學的特征。他認為值得關注的新現象主要有三方面。其一，網絡文學發展歸航啟新，讓網文界一直在努力的幾個著力點，如倡導現實題材創作、主流化和精品化、高質量進階式發展等，得到了價值觀念的加持，為行業注入了新的驅動力。《破浪時代》《上海凡人傳》《都市賦格曲》《巨浪！ 巨浪！》《長樂里：盛世如我愿》等是這類作品的代表。在新的時代語境中，從2021年開始的網絡文娛業大范圍綜合治理，也在政策規制和行業自律中成效大顯，不健康的作品明顯減少，平臺的經營行為也趨于規范。

像何弘一樣，歐陽友權也注意到了科幻題材創作升溫、亮眼之作增多，甚至用網絡科幻小說的“高光之年”來形象地比喻其繁榮。例如，起點中文網科幻類小說累計已達15萬7333部。年內涌現出遠瞳的《黎明之劍》、我吃西紅柿的《宇宙職業選手》、賣報小郎君的《靈境行者》、九月醬的《模擬：大國科技》等優秀作品。中文在線年內發起的“首屆全球元宇宙征文大賽”征集作品1.1萬部，從科幻硬核度、文學性、娛樂價值方面遴選科幻佳作，上榜的《永生世界》《卞和與玉》《我是劍仙》《最終序列》《鐵鏡》《面孔》等作品，讓我們看到了科幻與網絡文學的深度結合。

“從媒介融合走向文字與視頻融合，文學內容的短視頻轉換開辟網文新業態。”歐陽友權說，微短劇中網絡文學改編作品占比逐年提高，2021年新增授權超300個，同比增長77%，網絡文學微短劇數量占比由上一年的8.4%提升至30.8%。2022年上半年在廣電總局系統進行規劃備案的微短劇就有2859部，總集數達69234集。

隨著短視頻對網絡人群的大范圍覆蓋，面臨線上訂閱天花板的網文作品開始向視頻尋求突破，微短劇便越來越成為流量新發地或精選故事橋段改編，營造激發爽感的場景，或對網文做視頻設計，對故事劇情做精短化處理，讓適于營銷的系列短視頻敘事走進大眾快節奏生活，為受眾開啟情緒釋放通道，或是在短暫的白日夢中象征性地緩解生存焦慮。根據網絡小說改編的《別跟姐姐撒野》《念念無明》《無法攻略的女人》《今夜星辰似你》《唐詩薄夜》《拜托了！ 別寵我》《長公主在上》《替身姐妹》等，在平臺的播放量屢創新高，短視頻改編的新風口，讓融媒體時代的網絡文學找到了新的行業藍海。

江山代有新人出

“由于疫情持續侵擾，今年網絡文學產業受到一定影響，廣告投放量減少，各大文學網站流量下滑，簽約門檻有所抬高。但這并不影響網絡文學在努力尋找新的增長點。”馬季注意到，今年最重要的亮點是90后網絡作家集中發力，逐漸成為網絡文學創新求變的主導力量。

例如，會說話的肘子以都市異能小說《大王饒命》《第一序列》登上網絡文壇，立即引起讀者和研究者的關注，今年連載的《夜的命名術》既是奇幻的“群穿文”，又是科幻的賽博朋克，講述了一個關于兩個平行宇宙來回穿梭的故事。七英俊在微博上連載的腦洞文《有藥》和《成何體統》開創了網絡小說的俄羅斯套娃結構，兩本書今年正式出版，證明網絡文學自身有精品化的需求和可能性。

七月新番和榴彈怕水是兩位90后架空歷史小說作者，前者創作《秦吏》《漢闕》，后者創作《覆漢》《紹宋》都可謂一鳴驚人，改變了人們“年輕作者不適合寫歷史文”的觀點。七月新番今年2月完結了《新書》，榴彈怕水的《黜龍》還在連載中，讀者反響依然熱烈。言歸正傳在仙俠小說《我師兄實在太穩健了》大獲成功后，今年發布了科幻小說《深淵獨行》。95后網絡作家天瑞說符以科幻小說《死在火星上》引起業界關注，這部兼具專業性和人文關懷的硬科幻網文獲得第30屆中國科幻銀河獎最佳網絡文學獎，他的另一部科幻小說《我們生活在南京》此后再獲此獎，今年連載的《保衛南山公園》依然值得期待。老鷹吃小雞繼《萬族之劫》爆款后，2022年5月完結的新作《星門》講述了主人公李皓在危機中勇面挑戰、探索星門、迎接光明的故事。

中國網絡文學進一步走向海外，全網已向海外傳播1萬多部網絡文學作品，《慶余年》《詭秘之主》《斗羅大陸》《妖神記》及其改編作品都在海外受到歡迎，出海模式初步形成。

網絡文學仍然是孵化熱點。今年熱播的《雪中悍刀行》由烽火戲諸侯的同名小說改編，《開端》由祈禱君同名小說改編，《謝謝你醫生》由笙離小說《ICU48小時》改編，而生于1998年的九鷺非香今年有兩部小說《蒼蘭訣》《馭鮫記》（《與君初相識》）改編后登上熒屏熱評榜，《星漢燦爛》《獵罪圖鑒》《少年派2》《沉香如屑》《親愛的小孩》《二十不惑2》等劇集也均由網絡小說改編。

網絡空間是青年活躍的場域

“從整個行業生態上來看，網絡文學變得相對安靜了，過去被熱梗、流量、改編和資本收益這些吸睛要素裹挾的紛爭、沖突和聒噪今年明顯減少。”中國作協網絡文學委員會委員、河北作協研究員桫欏說，這并非網絡文學熱度減了，而是歷經數十年發展，作者、平臺和讀者各自找到了自己在生產鏈條上相對穩固的位置，達到了一個各安其所的平衡狀態。

桫欏進一步分析，出現這一良好的局面，一方面得益于社會綜合治理引導下的行業調整，另一方面則是網絡媒介技術發展到了一個節點，5G應用大規模普及，人工智能技術尚不具備全面革新媒介的能力，網絡文藝用戶被網絡視頻、網絡綜藝等的分流也接近尾聲，現階段網絡文學獲得了相對穩定的發展環境。

網絡文學作者和讀者年輕化的特點仍然明顯。網絡空間天然是青年力量活躍的場域，去年中國作協、中國社科院等部門發布的年度報告中，對“Z世代”入行網絡文學有各項數據支撐。今年的數據還會有所提升。青年在哪里，哪里就有更大的希望，這是毋庸置疑的。青年人源源不斷地涌入既給網絡文學帶來無限的希望，也影響了網絡文學對題材內容和敘事風格的選擇，如科幻類型的崛起，以及“無限流”“技術流”“輕小說”作品的大量出現；揚子江網絡文學中心發布的青春榜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

在今年一大批上線或完結的優秀新作中，桫欏關注到的作品有現實類的《我的黃河我的城》《老兵新警》，科幻類的《我們生活在南京》《黎明之劍》，幻想類的《星門》《長夜余火》等。他認為，網絡文學關于自身的“敘事”正不斷加強并取得了成效。網絡文學必須證明自己以什么面目和身份在社會文化中立足，這既是文體的內在需求，也是社會的呼吁。網絡小說創作、改編和讀者的閱讀反饋都在無形中完成著這個“敘事”，當然最后要靠理論評論來確認。網絡文學作為社會主義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加快構建中國話語和中國敘事體系，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展現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方面能夠發揮重要作用，這在今年的社會主流話語中是得到確認的。在這個形象之下，涵蓋了網絡文學的多種社會功能，解決了網絡文學發展的必要性問題。

進一步拓展敘事的可能性

作為《中國網絡文學雙年選：男頻卷》（漓江出版社）的主編，中山大學中文系（珠海）助理教授吉云飛對網文界的男頻作品比較了解。他認為，本年度在市場之中商業成績最佳的仍是會說話的肘子等老牌大神，在主流之中評價最高的則是一系列現實題材作品，而在學院之中與“老白”讀者群體中最受贊賞的則又是另外一批通常屬于小眾流行的小說。

就男頻文而言，2022年是缺乏如《詭秘之主》般在大眾市場、老白群體和學院等多種不同評價體系里都獲得佳績的現象級作品，但以老白的文學趣味和學院的文學標準而論，值得一提的作品也有數十部之多。其中最有新意的是《道詭異仙》，作者尾狐將“中式克蘇魯”落到了實處，讓鬼怪志異的筆記小說和現代主義的實驗文學妥帖融合，有先鋒的力度但又同時把故事講得動人心弦。而最有厚重感的則是歷史小說《黜龍》，作者榴彈怕水通過書寫“歷史中的行者”，去追問如何在羅網重重的生活里做出盡可能有尊嚴的、更美的選擇。

山東大學文學院副研究員肖映萱長期關注中國網絡文學女頻作品，她發現，2022年，女頻網文繼續向著分眾閱讀的道路行進。閱文旗下的女頻網站各自守住一畝三分地，依然是希行（《洛九針》）、吱吱 （《登堂入室》）、閑聽落花（《吾家阿囡》）、油爆香菇（《退 下，讓朕來》）等成名十年的老牌大神當道，顯示出驚人持久的影響力。豆瓣、知乎則在職場、懸疑等特定類型上專注發力，培育出陳之遙（《銅色森林》）、大姑娘浪（《世無雙》）等頗具實體暢銷書潛力的專欄作家。

“晉江代表的女性向平臺繼續朝主流化靠攏，女性自己寫給自己看的小眾內容轉移到更為隱蔽的空間，不再向大眾敞開，新舊交替之際，老大神們幾乎集體失蹤了一整年，新作者們又尚未具備制造話題之作的號召力，加之IP（原指知識產權）魔法的失效，調整期的女性向暫時失去了出圈的能量，或許也正回到了圈地自萌的初衷。”肖映萱表示，總的來說，女頻作者們仍在言情與非言情之間拓展著敘事的可能性，種田、科幻、懸疑、恐怖等類型熱度不減。而隨著性別議題被網絡一代越來越多地關注和討論，女性情誼和女性互助開始成為女頻小說中重要的書寫主題。如《女主對此感到厭煩》，作者妚鶴讓主角打破了女主與女配的競爭關系，試圖以溫情而有力的女性群像取代愛情故事，重塑女頻小說的核心。這預示著新一代的女作者們終于開始具備跳出窠臼、想象更加多元的女性形象的能力，未來的“大女主”或許將以復數的形式集體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