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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月報·原創版》2023年第1期|湯成難:藍色淚滴
    來源:《小說月報·原創版》2023年第1期 | 湯成難  2022年12月30日09:07

    1

    玉珍在梭磨河橋下了車,兩個背包同她一起迫不及待從駕駛室滾落出來。司機咂著嘴說,這里離馬爾康還有十幾公里呢。他已經說了三遍,他不明白這個女人為什么非要在這里下車。

    玉珍向司機鞠了躬,表示感謝,便急匆匆向前走去。她是從成都搭乘的這輛車,整整一天的行程幾乎沒說話,司機在這條路上走過十五六趟,他在馬爾康跑業務,他是這么跟玉珍說的,也搭乘過不少進藏的人,像玉珍這樣拒絕聊天的倒是第一個。對于司機來說,路上多個聊天的對象,正好可以打發行程中的寂寞,至于收不收車費,看心情。也許他不缺錢,只缺個說話的人,有好幾次他向玉珍拋出話題,比如“去西藏是旅游吧”“走了多少天啦”“你是哪里人啊”,玉珍像沒聽見,仍然木木地看著窗外,要不是上車時她對他說“去馬爾康”,司機或許以為搭乘的是個啞巴呢。

    從梭磨河橋到馬爾康有十六公里,玉珍知道,她不光知道路程長度,還知道這段路上有幾座橋,有幾處彎——這些都是本子上寫的,本子上還說,“在梭磨河橋不得不下車,因為搭乘的汽車要從這里去芒多鄉”。本子里寫得很詳細,就連梭磨河橋的半拱形狀都寫到了。此時,那本黑色皮封面的本子正裝在背包里,背包正被玉珍抱在懷里。

    水泥路沿著梭磨河曲曲折折向前,路面被太陽曬得發白,在遠處偶爾露出一小截,像破折號,便隱入樹叢中了。這是川藏線,317,從馬爾康到邦達,再經八宿到波密,與318會合至拉薩。玉珍徒步進藏,準確地說,以步行為主,一些路段需要搭順路車。這類徒步者還有另外一個名字,路搭。玉珍今年五十一歲,大概是年齡最大的路搭了。她一個人,兩個背包,一根手杖,背包里該有的都有了,睡袋、帳篷、沖鋒衣、酒精爐、干糧、手電,等等,盡管是第一次徒步,準備工作倒是做得充分。當然,這些也是從本子上學來的。

    她在馬爾康找了個小面館,要了碗面,面被端上來時老板問她是不是進藏去?玉珍沒說話,她怕回答一個問題后會有一連串的問題要回答。她不想說話。往碗里滴幾滴辣椒油,辣椒油迅速漾開,每根面條都裹上紅色。她將面條嗍得一根不剩,面碗見底時竟有點頭疼。她記得本子上也是這么寫的——大概嗍面用力大了,腦袋有點疼,好像缺氧了——她為自己獲得與本子上同樣的體驗而感到欣慰。

    天黑前她又走了一段路,在遠離城市的草地上扎營,山腰上有一些民居,土頭土腦的房子里綴著一兩盞昏黃的燈。頭頂的星星很多,密密匝匝,給人一副很吵鬧的感覺。說真的,這樣的景色她欣賞不來,星光、霧靄、山林、草原、冰川,等等,她也欣賞不來,她不喜歡這些,甚至帶有某種仇恨。

    臨睡前,她撥了個電話,鈴聲嘀了三聲后,出現一個男的聲音,挺干凈的,男聲說,嗨,我是致遠,我現在不在家,有事麻煩給我留言——

    她握著手機愣了好一會兒,等男聲重復了三遍后才掛斷。

    2

    早晨是被凍醒的,風從帳篷下面躥進來,后背涼涼的,玉珍翻了個身,把睡袋往脖子里掖了掖。遠處有不知名的叫聲,又像是汽車的鳴笛,一聲追著一聲,她豎起耳朵聽,這樣的聲音并不使她想到城市的喧囂,相反,因為遙遠,反而有種親切和渴望。帳篷里有股奇怪的味道,空氣不流通,她感到呼吸不太順暢。她并不喜歡睡在帳篷里,尤其睡袋,令人胸悶,前一晚將自己塞進去時,玉珍覺得一定挺不到天亮就會憋死。這是她第一次在外露營,也是第一次睡睡袋,沒想到在自己五十一歲的時候會睡在這鬼東西里。很多年前——真的是很多年前了,家偉買回來第一個帳篷,家偉和兒子迫不及待支起來在客廳里度過了一夜。他們邀請玉珍,玉珍不愿意,她說她討厭帳篷。她知道自己討厭的并不是帳篷,而是家偉旅行這愛好。玉珍想,如果那時,她也鉆進帳篷,和他們一起,那么,以后的日子又會發生什么變化呢?

    她將帳篷拉開一條小縫,外面的草葉染上了一層瑩白露水。山腰上房子里的燈早已熄滅,門打開著,像一張張打哈欠的嘴。

    從睡袋里鉆出來便收拾上路了,走了一會兒,玉珍看見兩個精瘦的女孩守在路邊,大概是等待由此經過的車輛。她們也是背包客,戴著頭巾,穿著紫色防曬服,兩只碩大的背包勒在身后像將她倆劫持了,纖細的身子用力弓著,仿佛與背包進行較量。

    玉珍已經走過了,卻又反身回來,問她們是不是進藏去,兩個女孩迫不及待地點頭,說,是呢,是呢。又問玉珍是不是也進藏,玉珍沒回答,繼續問她們是學生吧?出來父母知道嗎?

    我們,我們,還是學生,一個女孩囁嚅著,暑假沒有回家,想去西藏,沒有——沒有告訴家里哎。

    暑假為什么不回家?為什么一定要去西藏?你們知道父母多么擔憂嗎?玉珍連珠炮似的發問令女孩們目瞪口呆。

    這是要徒步去嗎?玉珍繼續說道,你們知道徒步到那兒需要多少天嗎?路上要經過多少高海拔的山口嗎?在哪些地方露營知道嗎?遇到泥石流怎么辦?遇到暴風雨怎么辦……

    玉珍有點激動,她感覺每個字都像石子一樣從嘴里飛奔而出,她把問題一一拋向她們,并不需要得到回復,說完最后一個字頭也不回地走了。

    幾分鐘后她看見兩個女孩還站在原地,瘦小的身子像兩個茄子支在路邊,太陽已經出來了,路面升騰著熱氣,她想到剛剛自己的行為,有些錯愕。她很少這樣情緒激動,平日里與人說話總是細聲細語,她的母親常責怪她說話像蚊子叫。也很少有人見到玉珍發火,她只會生悶氣,即使遇到令她情緒崩潰的事也就一個人默默垂淚而已。她覺得剛剛自己有點過分了,感到很歉疚,但她不想再回去了,因為她要趕路。

    那一天,玉珍遇到越來越多進藏的人,有的騎行,有的自駕,有的徒步,她沒有像對待那兩個小女孩那樣勸人們回家,她只是離這些進藏的人遠遠的,也不接受他們的搭訕或問候。她加快步伐,生怕走慢了一步就會染上他們身上的戾氣,是的,戾氣,玉珍認為這些人身上都有股說不清的壞毛病。

    3

    次日,玉珍坐上了去邦達的班車。是一輛中巴,車身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車頂堆著大大小小的包,用一張網罩著。中巴在玉珍跟前搖搖晃晃很久才停下來,門砰地打開,狠狠撞在兩側,震得灰塵四起。車上人很多,擠擠挨挨,過道里也坐滿了。售票員從人群中遞來一只矮板凳給玉珍,讓她往過道后面走,興許那兒還能坐下。這段路正在修建,一側被挖空,使得原本不寬的路面更窄了,每逢對面來車,都要來來回回倒幾次。外面灰塵大,看不遠,窗戶被關上了,又關不牢,玻璃叮當直響。車內悶熱,汗味混合著說不明的氣味直往鼻孔里鉆,四周汗濕又黏滯的身體緊挨著,玉珍有意避讓,像條件反射似的縮回身子,即使困乏無比的時候,玉珍都能將腦袋用力軸著,以使自己不碰到任何一個汗津津的胳膊。

    醒來時車停了,不少乘客正站在外面,原來是挖土機將橋面挖斷了,一時無法通過。此刻車上人少,騰出大片空間,她正好可以將酸疼的腿伸展會兒。車外的人一臉焦躁或無奈,一口接一口狠狠抽煙,玉珍發現有一張臉像極了家偉。她很奇怪這幾天為什么總是想起他。

    家偉曾經騎行過川藏線,她想家偉大概也走過這條路、經過這座橋吧。家偉走川藏線那一年他們已經有了兒子,兩人的關系并不太好,所有矛盾都跟旅行有關,婚前她似乎并沒在意這些,或者說,是婚后他才開始的愛好。家偉喜歡旅游,喜歡探險,喜歡極限運動,這一點,玉珍恰恰相反,她膽小,喜歡宅,喜歡安穩,喜歡一切都在自己的計劃和控制范圍內。其實這些并不是矛盾的主要原因,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有這些愛好也沒什么錯,婚姻里的雙方可以有各自的愛好,互不干擾就行。但問題出在有了兒子后,家偉總是向兒子講述關于探險的故事,帶兒子去旅行、攀巖,似乎立志要在兒子身上培養出同樣的愛好來。

    中巴車在路邊等了兩個鐘頭,沒有等到路面恢復,倒是等來了乘客之間的爭吵。后面積壓的車輛越來越多,不少車掉頭而去。司機跳上駕駛座,點火,啟動,他決定換一條山路去邦達。車內又恢復到之前的擁擠,準確地說,比之前更擁擠,幾個乘客實在塞不回原處,好比電器拆卸又重裝后總會多出的零件。

    兒子十一歲那年他們離婚的,沒有爭吵,沒有埋怨,心平氣和地結束了這段婚姻。家偉在機械廠上班,他搬了出去,用一個睡袋就把自己全部衣物裝走了。玉珍繼續在超市上班,她做理貨員,這個工作非常適合她——秩序、有條不紊地把每個物品擺放于各自的位置上。至于兒子,畢竟十一歲了,他們尊重兒子的選擇。令玉珍感到難過的是,兒子選擇了父親。

    中巴車一進入山林,路況就不好了,氣溫變低,窗戶不斷起霧。司機開得很快,似乎要把之前耽擱的時間給追回來。車上的人正在酣睡,他們都是本地人,好像已習慣這樣的路況和車速,所以并不擔心安全,只有玉珍和一兩個腦袋默默地看著外面。

    玉珍沒有再婚,這其間也有人給她介紹過,兩個人處了一個多月,有一天,對方說自己喜歡旅游,玉珍突然很反感,這么多年過去了,她仍然沒有平復內心,對每個喜歡旅行探險的人帶有敵意,好像是她和家偉之間的一場比賽,所有愛旅行的人都是家偉的啦啦隊。家偉后來結婚了,又生了個女兒,她見過他送兒子上學時兩人狼奔豕突的樣子。玉珍找家偉談過幾次,希望把兒子接回來,跟她生活,但兒子不愿意,他已經是個有主見的少年了,說話腔調和走路姿勢,跟他的父親如出一轍。

    車顛得要命,車輪不像是在地面滾動,而是在跳躍,車身很響,每個零件都在聲嘶力竭。路上散落著大大小小的石頭。是從山上滾落下來的,司機機敏地避讓石頭,有時沒避開,猛地一頓挫,騰空出去。玉珍的心提到嗓子眼兒,抓住靠背的手攥出汗來,這么提心吊膽了一會兒,玉珍心想,自己怎么會害怕死亡呢——

    家偉死于一場車禍,他開車去山里,撞在山崖上,如他曾期望的,終是“死于旅途”。喪禮玉珍沒參加,一是他們早已離婚,二是她接受不了這死亡方式,好像家偉連死都在向她挑釁。那一年,兒子考上了大學,在外地讀書,后來四年里只回來過一次,假期都用在旅行上了。兒子對旅行探險更加狂熱,好像以此來懷念自己的父親。

    車突然猛地一顛,車輪被什么硌住了,車身一個趔趄,熄了火。所有人都由于慣性向前撞去。司機下車查看情況,在車底搗鼓了一陣告訴大家,水箱壞了,得等維修廠的人來,時間不能確定。

    玉珍感到頭疼,耳朵里嗡嗡的,有人叫罵,用手掌拍著玻璃;有人用力往外擠,車內吵吵鬧鬧,仿佛所有的零件都在松動。

    4

    這條路一側是山體,一側是洶涌江水,因為不常通車,路面極其糟糕。山上植被少,石頭裸露在外,不少地方塌方了,沙石滑落。山里沒信號,但玉珍不擔心走錯,進藏路上,只要挑大路走就不會有問題。這也是本子上寫的。

    起風了,遠處突然有了雷聲,玉珍抬頭看天,北方有沉沉烏云。剛剛還走在她前面的人早已不見蹤影,往回看,也不見人。雷聲滾滾,不再是悶悶的聲音,而是脆的,在頭頂突然炸響。玉珍打了個噴嚏,加快步伐,她有點后悔從車上下來,盡管自己有帳篷沖鋒衣,但暴雨后山里隨時都有泥石流的危險。

    一輛越野車在她前面剎住,一個女孩伸出腦袋朝她喊,快上車,快上車。還沒等玉珍反應過來,女孩已經跳下來,不由分說幫她把行李背了過去。

    車上有三人,一個司機,一對年輕男女,加上玉珍,正好四個。女孩說他們也是那輛中巴車上的,盡管玉珍混雜在一群本地人里,盡管戴著頭巾,她也能一眼分辨出玉珍是個背包客。女孩說他們剛下車就搭上了這輛車,司機人好,愿意捎他們一程。所以他們想起玉珍,可當他們回頭找玉珍時,她已經不見了。

    她說自己在馬爾康見過玉珍,一定是的,沒錯的,因為像她這樣獨自徒步的非常少,總會讓人印象深刻。女孩很健談,好在她并不拋出問題,玉珍只需要點點頭或者適時笑一笑,表示禮貌就行。女孩說不知道稱玉珍是大姐還是阿姨,或者就叫獨行俠吧。她讓玉珍叫她薯片,當然了,這是綽號,真名叫黃黎曙,黎明的黎,曙光的曙。唉,太難記了,也不好聽,什么黎明曙光的,記不住,所以大家都叫我薯片。她又指著副駕駛的男生說,他是我對象,叫伍一,一二三的一,真的,這真是他的名字,就這么簡單。

    這時伍一轉過身來和玉珍打招呼,他很內向靦腆,低著頭,又深深一點,臉便紅了。

    玉珍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兒子,大概也是這樣的內向吧。不知道這遺傳的是家偉還是自己,總之,又不完全像他倆。玉珍想,人的內向分很多種,他們的內向各不相同。

    兒子大學畢業后回到縣城,他不愿跟繼母生活,也不愿住到玉珍這兒,固執地租了個小閣樓。住處離玉珍很遠,一個在城西,一個在城東,好像故意保持著某種距離。玉珍有時坐車去看他,他便一臉的為難和不自在,說不用來的,真的,不要來的,他喜歡現在的生活,喜歡一個人的空間,不被打擾的空間。玉珍愣住了,把兒子的話反復咀嚼。之后,玉珍便去得少了,只偶爾給他打個電話,兒子裝了個座機,電話撥通后,聽筒里會傳來兒子的聲音——嗨,我是致遠,我現在不在家,有事麻煩給我留言。

    薯片正在滔滔不絕,她的聲音很好聽,仿佛帶著薯片的脆感。薯片是南方口音,不翹舌,也不分前鼻音后鼻音,每個字的發音都短短的,像小青豆在唇齒間蹦跳。薯片正說著話,車后突然一聲轟鳴,她們不約而同轉過去——在他們車后,一處山體滑坡了,沙石從半山腰迅速流墜,幾塊大石頭滾下來,砸在地上,一棵大樹被泥石流沖倒。

    她們都嚇壞了,發出尖叫。司機從后視鏡里瞟一眼,腳下的油門遲疑了下,又猛地踩死,迅速向前沖去。

    玉珍想,如果薯片沒有及時把自己拉上車,這時會不會被大樹擊中,或者,沒有被擊中,也一定被困在山里了,什么時候才能走出去還真不好說。

    車開得飛快,顧不得避讓石頭,好像此刻比任何時候都知道直線距離最短這個道理。車里的人不再說話,尤其是薯片,四個人均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耳邊只有汽車的呼嘯聲。很久過去了,大家都像在憋氣,直到汽車開出山林,走上一條新的水泥路,才松了一口氣。

    薯片稱贊司機的車技,又快又穩,稍慢一點兒都會走不出來。她說發生泥石流也是常見的,每年的六七月份是這里的雨季,山體吃滿了水,沙石就容易坍塌。在路上遇到這樣的情況,也算是一種經歷吧。

    既然知道危險,為什么還要進藏呢?玉珍剛說完,自己也驚愕了,因為這是放在她心里的話,并沒想說出來,好像句子自己蹦跶著就出來了。

    薯片笑了笑,她有兩顆白白的大門牙,說話的間歇兩只大門牙便咬住下嘴唇,她將腦袋一歪,馬尾柔順地流到一邊。這個季節有泥石流的危險,但這個季節的草原也最好看,薯片笑著說,所以,不能因為危險而錯過美景呀。

    5

    這天晚上,玉珍在業拉山下的草原上扎營,離她帳篷不遠的是薯片和伍一的帳篷。這是薯片的意思,她要玉珍和他們一起在這里過夜。玉珍發現有一種人的熱情你無法拒絕,當然,玉珍難以拒絕的原因,還因為要感激薯片把她帶出了山。

    薯片說,以后走川藏線就再也不會經過業拉山埡口了,因為這里將要建高架和隧道。玉珍認真地聽薯片說話,她不知道這些,對于川藏線她所有的知識只限于那個本子。很難說清那是一本日記,還是旅游攻略,或者是記錄心情的小隨筆。本子上關于業拉山的記載并不多,只說這是著名的“七十二拐”。

    薯片說,我們可以躺在草地上,看“之”字形路上卡車的車燈,夜幕之中,你什么也看不見,只有獸脊一樣的山的剪影和一束微茫燈火在群山中游移,來來回回,反反復復,好像在掙脫什么,當你注視很久,便發現它在一點一點向上,一點點靠近山頂。

    薯片停頓了下,抿了抿嘴,黑暗中,似乎能看見她眼睛里有東西在閃爍。是的,這個時刻我總是會想起很多,薯片說,會想起自己,想起那些正在黑暗中孤獨行走的人們……

    伍一輕輕捉住薯片的手,并在她的指頭上捏了捏,每當這個時候,伍一總會做出這樣的動作,這大概是他對感情的表達方式之一。

    山中升起夜霧,裹著淡淡的腥氣。玉珍看向四周,近乎無邊的寂靜籠罩而來,她看不見山路,那些曲折的呈“之”字形的路正藏在黑暗之中,她一眨不眨地看著,多么希望能有一束微茫的燈火在黑暗中出現。

    氣溫越來越低,風也大了,在草地上坐了很久,伍一提議趕緊回帳篷,這山風吹久了,指不定明天會頭疼。

    玉珍的帳篷離他們的有幾十米距離,這是玉珍的意思,她還不習慣與人靠近,包括帳篷。

    她躺在睡袋里,一時毫無睡意,便坐起來撥電話,仍然是那個語音提示,響了三遍后,掛斷了。致遠也曾徒步過川藏線,那是一年前,從成都開始徒步,玉珍不知道那時候致遠經過業拉山的時候是在哪里扎營的,是不是看到過這黑暗中慢慢移動的燈火呢。

    天剛亮,薯片突然擠進帳篷,不由分說地在玉珍旁邊躺下,哈著手說,冷死了,冷死了。玉珍趕緊挪到一側,讓出空間,她不習慣與人如此親密。薯片又挪過去,說擠在一起才暖和呀。

    外面的風吹過山谷,在遠處發出尖嘯之聲。此時的風似乎不只是單純的自然現象,而是曾被囚禁在山中的困獸,現在,整個山谷都交給了它,它在狂歡,在撒野,在嘶吼,它成了天地的主人。薯片說,當我們投身在大自然之中,便會覺得人類是多么渺小啊。

    獨行俠,你為什么一個人徒步進藏?薯片突然問道。

    玉珍愣住了,不知道該如何作答。薯片又說,嗨,這也不算什么問題,很多事情是沒有為什么的。就像伍一問,為什么我們一次次地來到高原呢?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許,我們想在這樣的旅程中找點什么,找到志同道合的人,找到自我,找到信仰,或者,找到走出困境的方法吧。

    玉珍陷入沉思,她想,那么致遠一次次地來到高原想找到什么?這個問題也正是玉珍進藏的原因。她想知道答案。

    家偉去世后,她和致遠說話的機會很少,他變得更內向,有一次她去看致遠,致遠正要出遠門,他們是在去站臺的那幾十米的路上完成的告別。臨上車時,她想跟致遠靠近一點,但被他身上的兩個背包擋住了,她站到左邊,背包也在左邊;她站到右邊,背包也在右邊。那一瞬間,玉珍似乎明白了橫亙在她和致遠之間的是什么了。

    薯片的手突然搭在她的睡袋上,玉珍連忙翻了個身,將手躲開。薯片向她這兒挪了挪,玉珍便讓一讓,再挪,再讓,直到玉珍將臉緊貼到帳篷才停下。

    剛離婚的那幾年,玉珍偶爾會把致遠接回來住幾天,也僅是幾天,致遠就要回去。她想幫致遠做點事,比如整理書包,比如系個鞋帶,致遠總是不情愿地避開。有一次,她看見致遠頭發上沾了個小紙屑,想幫他撣去,手還沒碰到頭發,致遠便像彈簧一樣彈得遠遠的?;厝サ臅r候,玉珍和致遠坐公交,臨窗處正好空著兩個位子。致遠靠窗坐著,恨不得把自己變成一片樹葉緊貼在玻璃上。為了不與她眼神相遇,更是一刻不離地看著窗外。下車后,致遠往巷子里走,玉珍止步,她只送到這兒。致遠離開前突然對她說,你的家里就容不下一個睡袋嗎?說完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薯片伸了個懶腰,說剛剛居然睡著了,她問玉珍有沒有睡著,玉珍含糊應著。薯片說,我們在一個帳篷睡覺,算是帳友了吧。說完笑起來,白白的大門牙咬住下唇。她說自己有過四次進藏經歷,有好幾個“帳友”呢……

    玉珍抿了抿嘴,聲音很小地問,這么多次進藏,不會膩嗎?

    不會不會,怎么會膩呢,薯片說,每一次的經歷不一樣,每一次的感觸也不一樣。她說印象深刻的是第一次的騎行,若干年前了,那時她和伍一剛畢業,沒有經驗,把干糧都裝在了一個背包里,伍一為了減輕她的負擔,將帳篷鍋灶放在自己自行車后座,而將裝著食物的背包放在她后座,經過通麥天險時,因為剛下過雨,路很滑,她摔了出去,一同摔出去的還有那個背包。幸好人沒事,而背包卻掉進一側的怒江。那時離下一站還有四天的路程,沒有食物,根本無力騎行。路上車輛少,即使遇見一輛,他們兩個人兩輛車,根本無法搭乘。有的司機會從自己的口糧里勻出一點兒給他們,但那點兒食物哪夠呢。到了第三天,兩人已經餓得兩眼冒星,更別說騎行了。他們把自行車扔在路邊,躺在草地上祈求有車經過。

    他們聽見水流的聲音,原來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有一條小溪,彎彎曲曲,溪水倒映著藍天白云。伍一去喝水,突然尖叫起來,有魚。他哭喊著,這是高原冷水魚,細瘦的身子閃著銀白的光。兩人在溪水里撲棱半天都沒能捉到一條,這種魚游得快,也相當機敏。他們把衣服做成漁網,把背包做成漁網,都無濟于事。這使薯片很泄氣,感到絕望。但伍一不罷休,他提議打壩截流,工作量雖大,但也是一線希望啊。他認真地刨土,壘土,好在這是小時候常玩的游戲,上游下游的土終于壘成了,再另外挖一條小道,讓溪水分流,分流的河道很小,用一件毛衣兜著。一個下午,他們就這樣收獲了上百條魚,薯片一邊流淚一邊幫伍一擦汗,晚上他們就吃上了烤魚,剩下的幾十條再收拾干凈,用繩子穿著,掛在車龍頭上。一路騎行一路曬著魚干,這些魚干幫他們渡過了難關。薯片有些哽咽,她說雖然過去很多年了但每次回憶起都會很感動,這件事對她的觸動很大,讓她覺得,每一個人,都能夠找到走出困境的方法。

    6

    第二天玉珍就和薯片伍一分開了,她執意要這樣。薯片說,好吧,獨行俠,那期待我們的再次相遇吧。

    玉珍目送他們離開,當兩個身影消失不見了才收拾行囊出發。她走得有點慢,她不需要那么快到達,薯片說他們到了拉薩后將前往岡仁波齊,參加一年一度的轉山。而玉珍不去岡仁波齊,她只想走一遍川藏線,到達拉薩,或者,不會到達。

    她從業拉山口前往八宿,傍晚在一個卡口處被攔下,道閘橫在路上,幾個士兵守著,問其原因,說路況極其不好,天黑了看不見,危險。有司機上前與士兵斡旋,希望能通融一下。但士兵說,肯定不給走的,快去找地方住下吧,明天再通過。

    路邊停了很長的車隊,都是因為不能通過而積壓的,接二連三有司機上前據理力爭——開夜路沒事的,再危險的路也沒事的。他們說自己著急趕路,出了事自己負責。士兵們脾氣挺好,但也不松口,只說,哪有那么多急事嘛,人哪有那么多急事嘛。

    玉珍退到一邊,打算就地落腳,她想到薯片他們應該通過了,想到和薯片他們之間的距離將越來越遠時,心里竟閃過一絲難過。

    司機們掉頭去找住宿的地方,或者留在車里過夜,騎行或徒步的便在草地上扎營。玉珍草草吃了點東西,鉆進帳篷里,她不愿走到外面去,不想被搭訕。

    天還沒黑,有的車燈便亮了,人們似乎不喜歡黑暗。車燈將樹的影子打在帳篷上,從模糊到逐漸清晰,每當有人穿過燈光,人的影子也在玉珍的帳篷上飄過。男人、女人、小孩,有時是一只狗,盡管玉珍與他們不相識,但他們的影子卻離她那么近。

    玉珍照例撥了電話,毫無懸念地,仍是那段語音留言。玉珍長舒一口氣,掛了電話,倚在睡袋上看帳篷上的影子。草、樹木、人、寵物,來來回回,帳篷像是一塊幕布,放映著人的一生,所有的事物一一經過,最終謝幕。

    這時候,玉珍看見一個奇怪的影子,它像狗,又不像狗,頭上多了角一樣的東西,玉珍猜不出來,影子越來越近,好像就在她的帳篷邊上,玉珍拉開拉鏈,探出頭。原來是一只羊。

    玉珍看向它的那一瞬,羊也抬頭看過來,它右眼上有一小撮黑毛,抬眼時黑毛便向前凸出,仿佛皺眉,又好像不屑一顧。它年歲應該不小了,從犄角上可以看出,卷了兩卷,耳朵上掛著彩色耳墜,很華麗似的。羊看了一會兒玉珍又低下頭啃草,邊啃邊移動,弄得耳墜叮當響。玉珍發現這只羊一直在她帳篷四周,好像對這里的草情有獨鐘。

    玉珍很快就進入夢鄉了,羊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又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了。一整天的徒步是最好的催眠藥。

    次日早晨玉珍起來時,周圍的汽車和帳篷都不見了,人們急迫地奔赴下一站。她想起士兵的話,哪有那么多急事嘛——

    過了關卡,路立即窄了,如士兵所說,路況極差。翻了兩座山,身上汗淋淋的,前后都沒有人,也不見車輛,耳朵里隱約有轟轟的聲音,玉珍覺得奇怪,不知道聲音來自哪里,她一度懷疑是不是自己出現了幻聽。

    拐過一個大彎,聲音更響了,像是江水的聲音。路一直向下,聲音也越來越重。果真,玉珍看見翻騰的江水了,狂暴得很,奔涌著,鼓噪著,吶喊著,撞擊在崖壁上,發出天崩地裂的吼聲。怒江在此處拐彎,江水洶涌,撞擊山崖后又跌跌撞撞往下游沖去。玉珍明白昨晚為什么封路了,夜晚行經此處,的確非常危險。玉珍加快步伐,轟鳴的江水聲令她戰栗。

    轉過一個彎,看見前面一個老人牽著一只羊。玉珍與他越來越近,發現原來是昨天的那只羊,右眼上面是一小撮黑毛,耳朵上的墜子正叮當響呢。

    唔,朋友,去拉薩嘛。牽羊人熱情地和玉珍說話。

    玉珍放慢腳步,說,是的,去拉薩。

    老人說自己叫扎西,又指著羊說,它叫德吉,他要和德吉去強覺林寺呢。

    玉珍問,為什么帶一只羊去寺廟?

    嗨,朋友,羊有名字的嘛,它叫德吉嘛。

    玉珍連忙改口,問,為什么帶德吉去寺廟呢?

    唔,扎西老人指著德吉說,它不是普通的羊嘛,它是放生羊。他說德吉為他們的牧場貢獻很大,一生共生下三十一只羊崽。所以把德吉選作放生羊,是他們全家人的意愿。羊一旦被放生,便不能作為牲畜再被屠宰了嘛。

    玉珍看著德吉,它的腦袋向前傾著,背微微弓起。它明顯老了,但這些衰老跡象都是它的勛章。

    不過,扎西老人又說道,德吉的兩個孩子上個月被狼咬死了,可憐的德吉很傷心。他決定帶德吉去強覺林寺轉經,煨桑,磕頭,祈福德吉那兩個死去的孩子能盡早轉世。

    這里離強覺林寺還有很遠,德吉正低著頭走路,四只瘦瘦的蹄子在水泥路上發出嗒嗒的響聲。玉珍看向德吉,心猛地一沉,仿佛也感受到了德吉的巨大悲傷。她問扎西老人,去強覺林寺轉經能幫德吉祈福嗎?德吉是不是就不再悲傷了?

    扎西老人點點頭,轉動著手上的念珠,他說經書上講,一個人的一世,其實就像一條河流過,河水把自己的少年、青年和以后都沖走了,只不過剩下了一些念想和一些牽掛罷了。起初,他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太深奧,就向尊者去求證。尊者便說,扎西啊,等將來某一天,河水打濕了你的腳脖子,你就覺悟了。尊者又說,每個人都會失去,所以要學會和“失去”共存嘛。

    7

    一年前,玉珍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電話里的人自稱西藏林芝巴宜區派出所的李警員,問玉珍和吳致遠是不是母子關系。玉珍說是的,對方便開門見山地說吳致遠徒步經過林芝八一鎮尼洋河時不慎溺水,事發時間為七月十一日下午四點,警方已經進行了打撈,但并未有結果。

    玉珍腦袋嗡地一下,整個人癱了下來。

    警察說那段河水很深,很急,據三名目擊者反映,他們看見死者去河邊舀水時不慎跌入,因為事發當時三人正在事發地的斜對面,當他們趕過去時,死者已不見蹤影。警察說他們接到報案后第一時間便進行搜救,但是,尼洋河是通向雅魯藏布江的——電話里的聲音打住了。

    對方問她打算怎么處理吳致遠的遺物。

    她問是什么?

    一雙耐克鞋和一個小包,包里有身份證,一個本子,一支筆,一把鑰匙,還有兩塊小石頭,警察說。

    這些遺物很快就到了玉珍手上。除了那個本子,其他沒有什么秘密可言,本子的扉頁寫著“永遠自由自我,永遠高唱我歌”。玉珍并不知道這是一句歌詞,心里無比難受。高唱我歌,她張開嘴,感到呼吸困難,是啊,致遠也終于“死于旅途”了,他和家偉的死亡仿佛是對她這個人的否定,他們在高唱我歌,自由自我。她笑了,發出干嘔一樣的笑聲,笑聲里帶著哭腔,噶——咯——噶她蹲在地上,干涸的眼睛里又滲出淚來。

    她把本子合上,不想再往下看,每個字都如同利劍一樣刺痛著她。

    喪事很簡單,由玉珍的堂姐幫忙操辦,只在殯儀館設了半天靈堂,因為沒有遺體,向殯儀館購買一個穿西裝的紙人,代表是男性吧,就這樣,草草做了個告別儀式。玉珍幾次休克過去,于是被抬到旁邊的椅子上歇著,醒來后也不哭,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發呆。她瘦瘦的,衣服大了一圈,坐在椅子上像件衣服攤在椅背上。

    堂姐只比玉珍大一天,兩個人的性格截然相反,堂姐活潑開朗,說起話來炸炸的,每個字都像一個小鞭炮。家偉就是堂姐介紹的,他們在同一個單位同一個車間。堂姐說家偉話不多,跟玉珍倒是般配呢。堂姐說的前半句倒不假,家偉比較內向,訥言敏行,不知道是否跟他獨自旅行有關系,但后半句“般配”就不言而喻了。玉珍想,如果當初堂姐沒有介紹家偉給她,就不會有致遠了,那她的人生是不是就另一個樣了——

    堂姐忙歇下來的時候就來安慰玉珍,她的嗓門兒很大,鞭炮陣陣,玉珍感到頭昏腦漲。堂姐將手搭在玉珍肩上,兩只手又寬又大,像沉沉的梧桐葉,玉珍好幾次想把葉子撣掉,都沒有力氣。

    喪事結束,親眷們都走了,如同一陣風將他們吹來又將他們吹走。玉珍也回到家中,她坐在床頭想白天發生的這一切,十分恍惚,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時間從幾天前跳躍過去,直接連接到現在。

    一連幾天玉珍沒去上班,躺在床上,眼睛愣愣地盯著天花板,不再流淚。淚早流干了,眼睛像干涸的河底,血絲縱橫交錯。

    一天傍晚,玉珍突然從床上爬起來,臉也沒洗就往外走,下樓時兩腿軟綿綿的,差點踩空。她知道這是很久沒下地的緣故。玉珍從車庫里推出自行車,蹬了幾腳才跨上去,歪歪斜斜地出了小區。

    傍晚橙色的陽光涂抹在人們的臉上,使得每一張迎面而來的臉都神采奕奕。穿過一條巷子,就到了廣陵路,沿著廣陵路向前過兩個十字路口就到了銀杏大道,再往前五百米,向左拐彎,再走三百米,就是玉珍工作的超市了。這條路玉珍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她喜歡這種熟悉而穩固的路徑。

    超市的前身是人民商場,千禧年后被一個商人收購,原本商場的員工可以選擇買斷工齡后離開,但玉珍沒有,她選擇留了下來。說真的,她很害怕改變,包括每天行走路線的改變。超市來了新的同事,好在玉珍原本就不愛說話和交際,她每天戴著工作帽,戴著口罩,這樣似乎就有理由不開口說話了。她仍然負責理貨,這個工作讓她感到心安理得。

    玉珍把自行車停進車棚,從員工通道進入,在休息室里找到自己的工作服,套上,拿上工作簿和筆去檢查貨架。有同事跟她打招呼,她也沒聽見,兀自往貨架處走。此時的超市人流量較大,這是一天里最繁忙的時刻。玉珍先去了零食區,這時候的零食售出量極大,她發現兩包薯片被擠掉在地上,氣鼓鼓的,好像和誰在生氣。玉珍撿起來,打算放回去,卻發現放薯片的地方被別的零食占去了。玉珍將它們拿出來,剛一碰到包裝袋,整個人彈跳起來。

    是一包牦牛肉干,包裝上赫然印著“西藏林芝”。這幾個字仿佛燙得很,灼痛眼睛,玉珍失聲叫著,啊——啊——啊,她彎著腰,跺著腳,好像要從胸腔里用力擠出什么。

    超市里一片混亂,不少人擁過來,慌亂中擠倒了一個貨架,頓時一片狼藉。同事們不得不迅速將玉珍抬進休息室。

    8

    德吉吃草的時候,玉珍也不走了,和扎西老人一同坐下來等它。

    扎西老人說,嗨,我的朋友,你不趕路了嗎,不早點去大昭寺向菩薩祈福嗎?

    玉珍笑了,說不著急,早晚都會到的嘛。她掏出一塊壓縮餅干給扎西老人,對方也從布袋里倒出青稞面,教她如何捏成糌粑。吃吧,這可是好東西,扎西老人說。

    他問玉珍家里有沒有兄弟姐妹,玉珍說沒有,父母老來得子,就生了她一個,兩個老人早就過世了。她也問扎西老人,對方說,他有一個漂亮的妹妹,嫁到玉樹去了,嗬,那可過上了好日子,因為玉樹的牧草可好了嘛。他還有一個弟弟,叫強巴,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弟弟跟他最要好,一起騎馬,一起放羊,不過,弟弟比他聰明多了。有一年雪頓節,活佛來昌都講經,活佛說,泥土把所有的美好事物都賜予了我們。弟弟強巴便說,唔,至高無上的活佛啊,照你這么說,所有的美好事物也都要歸于塵土嘛。

    活佛稱贊了強巴,說他一定是智者轉世。

    玉珍問弟弟是怎么死的?

    扎西老人說騎馬摔下來,又被后面的馬踩死的,都快被踩進泥巴里了。

    你現在還很想念他嗎?玉珍問道。

    扎西老人笑了笑,眼睛四周的皺紋溝壑縱橫。他答非所問,說強巴說得多好,所有的美好事物也都要歸于塵土了嘛。

    德吉已經跑出很遠了,它的嘴巴總是能找到最嫩的草尖。德吉耳朵上的墜子很鮮艷,由一綹流蘇和一個鈴鐺組成,那是自由的象征。扎西老人說給德吉穿耳的時候,德吉仿佛聽懂了,一動不動地站著,等待著。動物和人一樣,都喜歡自由的嘛。

    這時,玉珍便想起本子扉頁的那句話,永遠自由自我,永遠高唱我歌。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吸引著致遠,是什么使他一次次到來。

    她記得很多年前,家偉從川藏線回來的那些天,整個人處于一種亢奮和疲憊之中,亢奮是發自精神,疲憊來源于身體,平時寡言少語的家偉話變得多了,可每次他剛要打開話匣子,玉珍便朝他淡淡看一眼,家偉很知趣,立即住了口?,F在她多么想知道家偉被噎回去的話究竟是什么。她也知道那些欲言又止的部分他一定和致遠說過,分享過,那是他們父子之間的秘密。玉珍的眼睛有些潸然,遠處的天地沒有盡頭,面前青青的草地和云朵都變得虛晃起來,難道這就是致遠和家偉為此高歌的自由?

    這一年來,玉珍每天如同行尸走肉,在超市里幾次失態,她無法控制自己,好在超市并沒有開除她,只讓她回去多休息。有一次,她從超市出來,一時想不起回家的方向,街上很多人,像雨前匆忙的螞蟻,每個人都仿佛被一根無形的線牽連著,趕赴各自的方向。有一陣,玉珍停下來,怔怔地站在車水馬龍中,她被迎面而來的自行車剮蹭到一邊,又被一個冒冒失失的小孩撞了一下,玉珍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她想找到牽連自己的那根線。

    玉珍沒有回家,而是向著另一個地方去了。沿著鹽阜路,到達運河,再順著運河堤岸北上,直到看見了一群青灰色外墻的房子才停下。從一個窄門進去,最西邊樓道上六樓。這條路玉珍也爛熟于心,盡管她走得次數不多,但在心里卻走過無數次。

    用鑰匙打開門,一股味道撲面而來。那是人的味道,是一個人和一個屋子相互作用的味道。玉珍的眼淚出來了,她從一股密不透風的霉腐氣味中捕捉到致遠的氣味,她立即將門關緊,生怕氣味不脛而走。

    床上的被子靠墻卷著,枕頭有點歪,仿佛主人剛剛起床還沒來得及歸整。屋子不大,客廳也即是書房,靠窗的地方放了一張書桌、一把椅子。書桌上堆了一些書,靠墻的那側有一塊白板,上面寫著要做的事和一些莫名其妙的詞語。比如,榆樹、石康、紋路、適應癥、可燃……玉珍看不懂,她為自己看不懂而感到難過,仿佛這是致遠留給她的最后一封信,而她卻揣摩不出他的意圖。

    玉珍拿起電話,這是兩年前致遠去辦網絡時電信公司贈送的,電話機是綠色,呈梯狀,很有年代感。玉珍將聽筒靠近耳邊,“嘀——嘀——”像一個活物,它是這個屋內唯一能發出聲音的東西了。玉珍掏出手機,撥通電話,聽筒里出現了忙音。以往也有這樣的時候,玉珍打電話過去,聽筒里也是忙音,很久之后才回過來。玉珍一般不會問致遠是在和誰通話,她想到自己的兒子還有個可以說這么長時間話的人,便感到一絲欣慰和嫉妒。

    從屋里出來,玉珍去找了房東,他們住在致遠的樓下,是一對退休的老人。她對房東說自己是樓上租客吳致遠的母親,問房租什么時候到期。老太說下個月就到期了,不知道要不要繼續租了。

    要呢要呢,玉珍連忙說,要繼續租呢,一直租下去,房租她來墊付。

    9

    扎西老人與玉珍在丁字路口分開,扎西老人說,嗨,我的朋友,我和德吉要往這個方向走了嘛,你繼續向前,走不了多遠就能看見然烏湖了,記得用然烏湖的水洗一洗臉嘛,清澈的湖水能帶給你好運的嘛。

    玉珍笑笑說,好啊。又說這兩天已經習慣和德吉一起趕路了,她會很想念它的。

    德吉也會想念你的,扎西老人說,下次來牧場吧,我們的牧場可是昌都最漂亮的牧場,草長得非常好,肥得很,在那兒你會見到德吉的。不過嘛,扎西老人看著德吉說,德吉是放生羊了,所有的草原都是它的嘛。

    玉珍是在傍晚到達然烏湖的,在遠處就看見翡翠一樣的湖面,水波輕漾,閃著細碎的金光。玉珍放下背包,找了塊平坦的草地坐下,風從湖面掠過,帶著清涼。

    湖的北面是一長列重疊起伏的雪山,山頂終年積雪。雪山間流動著冰川,其中最著名的是拉古冰川,像數百條巨龍般的冰舌一路延伸到湖面。湖邊有人在拍照,是進藏的游客,一波波地停下,又一波波地離開。

    天光漸暗,暮色從山的皺褶里慢慢滲出。玉珍不打算繼續趕路,就在此處扎營過夜吧。致遠在本子里也寫到然烏湖,這一晚他也在此度過。他說然烏湖湖水的藍與納木錯湖水的藍是不一樣的,前者是湖藍,后者是寶藍。他說納木錯又被稱為上帝的一顆“藍色淚滴”,當然,這一趟的目的地不是納木錯,時間原因,他不得不到達拉薩后就返回。致遠說他去過一次納木錯,當他從盤山路轉過去看見納木錯時,整個人都震驚了,寶藍色的湖在他的下方,湖上飄著幾朵潔白的云,湖面圣潔,如同上帝的一滴眼淚……關于納木錯,致遠寫了好幾頁紙,每個字都洋溢著興奮,他說有生之年一定要再去一次。

    玉珍看了會兒天空,眼皮已經抬不動了,困意洶涌。醒來時,已是凌晨,星星很亮,仿佛因為寒冷,也擁擠在一起。樹在雪山的映襯下呈白色,像覆了一層薄雪。樹影婆娑,湖水靜默,世界靜悄悄的,只有遠處的山路上,貨車像一顆小小星粒正慢慢移動。

    她很久沒有睡過如此酣然又飽滿的覺了。這一年來,她的睡眠像游絲一樣,輕飄飄的,斷斷續續的。她多么渴望有一場轟然倒塌的睡意,將她掀翻在床,沉沉地壓住。但睡意變得孱弱,像與她相隔兩岸,遠遠地、堅定地,不向她靠近。黑夜變得難以度過,她不知道如何消磨時光,常常在半夜,她起身去那個租住屋,打開門,氣味淡了很多,這使她很自責,她知道正是自己頻繁出入的緣故。玉珍不知所措地站著,不敢觸碰任何一個物件,更不敢呼吸,生怕致遠的氣息逐漸消失。

    她越來越瘦,可謂形銷骨立,她已經不騎車了,那輛自行車不知忘在了何方。丟三落四成了她的日常。一天晚上,她又去租住屋,經過十字路口時,差點被一輛汽車撞倒。她闖了紅燈。汽車里的人搖下玻璃,伸出腦袋罵道,找死啊——玉珍怔怔地立在馬路中央,直到汽車一陣煙似的消失。是啊,她真想告訴那個司機,她很想死。

    玉珍從帳篷里走出來,天明亮得像塊琥珀,她在湖邊坐了一會兒,很涼,一片寬厚的葉子悠悠揚揚落在身上,她的心顫動了下。玉珍將葉子往心口按了按,頓時感到絲絲的暖意。她又睡了一覺,就這樣坐著睡著,直到太陽從雪山后面爬上來,直到世界一片透亮,才睜開了眼睛。

    10

    過了然烏湖,路就好走了,一路平坦,路兩側偶爾會出現兩三抹濃蔭。按照本子上記錄的,玉珍也搭了車,但從色季拉就下來了,她不想太快到達,因為下一站是林芝八一鎮。

    是的,她還沒有做好準備,就像這一年來她還沒接受致遠的死亡一樣。致遠離開的這一年里,她憎恨家偉,比任何時候都更憎恨他,似乎也比任何時候都更想念他。

    云,低得壓得人難受,陽光暴烈,兩邊的樹蒙了一層灰塵。玉珍停下來休息,她感到胸口難受,有小石頭偶爾從頭上飛過,玉珍卻不想挪動位置,她不怕危險,甚至不畏懼死亡,這一年里,不知道有過多少次想死的決心。本子上說經過埡口時一定要注意,因為會有石頭從山上飛下來,很危險……當致遠寫下這段話的時候不會知道自己就要死去,好像他的提醒正是為了一年后經過此處的玉珍。想到這一點,玉珍更加難受。她不停地喘息,感到渾身戰栗,所有的悲傷在此時重疊,她蹲在地上,急促的呼吸使得塵土輕揚,白色的死灰一樣的塵土在她四周輕舞著,像要將她吞沒、掩埋。是的,所有的事物都將歸于塵土。她想起了這句話。

    最后一次見到致遠是在超市里,那天玉珍是晚班,她看到致遠的同時,致遠也看到了她,對于兩個人來說這似乎有點太突然了。他們正站在出售水產的區域,地面濕滑,玉珍想,要不是礙于地面不太好走,致遠會不會就迅速逃開了呢?超市離致遠住處很遠,她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像是老天的有意安排。致遠比她高出一個腦袋,由于身高的緣故,總是習慣性地低著頭,好像對一切都報以羞愧。有人從他們身邊經過,使得他們不得不各自退讓到一邊。吃過飯了嗎?玉珍問。致遠動了動唇,玉珍卻沒聽清,太嘈雜了,她后悔問了這樣一個沒有意義的問題,可一時又想不出該說些什么。玻璃缸里的魚正張開著嘴,吐出一串串泡泡,玉珍覺得自己也像一尾魚,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致遠要走了,可能是有急事要趕回去,可能是站在這里使他不知所措。下班的時候,收銀處的小楊叫住玉珍,說是她兒子買了一點兒牛奶放在這兒麻煩交給她。玉珍很意外,這使她既感到欣慰又無比失落,欣慰的是兒子懂事了;失落的是,他不會當面交給她。

    埡口處掛著五彩經幡,被風吹得啪啪作響。很久過去了,玉珍的哭聲也像雨點一樣漸止,渾身精疲力竭,很多東西從身體里慢慢游離出來,包括悲傷。她把那個黑色本子緊貼在胸口,似乎這樣能給她安慰。然而在一年前,她都不敢打開它,紙上的每個筆畫都如刀槍一樣,割碎了視線。但此刻,玉珍多么渴望看到更多的字。致遠的字很干凈,筆畫綿軟,像河水飄飄忽忽向前流去,她想,如果就這樣流淌下去,永沒有盡頭該多好。

    這段文字結束,再往后就沒有寫字了,像一片深闊的山谷,蒼白荒涼,玉珍一頁一頁往后翻,極其緩慢的,她多么希望白色紙張上能慢慢浮現出一些字跡,哪怕是一兩個筆畫也好。她抽出封底的硬紙,似乎不死心地將軟皮剝開。視線和手指同時顫抖了一下,她又看見了字。

    11

    黃昏時,已經隱約能看到遠處的八一鎮了,燈光一盞盞地亮了,星星點點,從前,這黑暗中遠處的燈光代表的是人煙,是希望,是指明燈,但現在,玉珍多么害怕這燈光,它提醒她八一鎮就在那兒。

    嗨,獨行俠。一個人影從一側的樹林里蹦出來,玉珍嚇了一跳,原來是薯片,幾日不見,她瘦得像只小黑猴。薯片拉住玉珍,像第一次那樣不由分說背起玉珍的包,往樹林里他們的帳篷走去。

    薯片說自己和伍一在這兒等了一天半了,終于把她等來了。

    獨行俠,你這樣一個人徒步讓人挺擔心的。薯片說,每經過一個埡口伍一都會念叨玉珍,伍一說到拉薩還有最后一個米拉山口,五千多米海拔,徒步過去是很費力艱難的,所以,他們決定在這兒等她一起經過。

    他們的帳篷就在路邊,薯片放下背包便開始收起帳篷。問她為什么收帳篷,她嘿嘿一笑,用大門牙咬住下唇哧哧地笑。

    今晚不在外面過夜。薯片告訴玉珍,因為離這里不遠有個漂亮的牧場,她的藏族朋友歐珠就住在那兒。歐珠是她和伍一第一次進藏時認識的,以后每次經過這里都會繞道去看望他。

    你們不急著到達目的地嗎?錯過轉山怎么辦?玉珍問。

    沒有目的地,路上才是目的。薯片狡黠地一笑。

    在薯片的催迫下,玉珍沒來得及歇一歇就繼續上路了。

    他們沿著一條曲徑穿過樹林,眼前頓時很開闊,草地波浪似的向遠處延展,暮色正一點點籠罩下來。山坡上散落著黑黑的牦牛和白白的羊,像小花一樣點綴著。黑色越來越濃,將天地模糊成一片。遠處的山坡搖搖晃晃著一點亮光,薯片說一定是歐珠,她剛剛給他打電話了,歐珠正在迎接他們的路上。

    嗨——薯片朝著亮光喊,對面的人也在回應。歐珠騎著一匹馬趕來了,他四十多歲,牙齒在黝黑皮膚的映襯下尤顯白亮。歐珠幫大家把行李綁在馬背上,牽著韁繩一起向前。

    很快就看到亮著燈火的帳篷了,像通體發光的碩大琥珀,帳篷頂上有白白的炊煙,夜晚的炊煙是亮的,像一縷清亮的河水向更深的夜空流淌而去。

    帳篷里燉著羊肉,香氣四溢,酸奶盛在小碗里,上面撒上一層白糖,幾個人圍坐在火爐邊,裊裊熱氣將一切都變得朦朦朧朧。歐珠不愛說話,總是露出牙齒笑,看得出他對他們的到來感到高興。他挑出肥瘦相間的羊肉遞給大家,吃嘛,吃嘛,他不停地說。歐珠的老婆是個瘦小女人,一根麻花辮拖至后腰,她不停掀起門簾進進出出,好像有干不完的活兒,添柴,倒水,揪面片,做起事來十分麻利,歇下來的時候就坐在歐珠旁邊聽大家說話。

    薯片問現在的牧場里有多少頭牦牛多少只羊?

    歐珠說一百零一頭牦牛,一百五十九只羊,還有十幾匹馬。他一邊說一邊伸出紫薯一樣的指頭比畫。不過,歐珠又說,馬上有四只母羊要產子了,那樣,就有一百六十多只羊了嘛。

    這時歐珠的老婆更正道,是五只嘛,不是四只。

    歐珠便把指頭來回掰了又掰,在“四”和“五”上琢磨很久。歐珠老婆笑起來,歐珠也笑起來,大家也跟著笑起來,笑聲伴隨著帳篷外面牦牛的叫聲,此起彼伏。

    這是一個很奇妙的夜晚,大家聊了羊、馬、牦牛、狼、藏獒、旱獺、裂腹魚、重唇魚,還有禿鷲、老鷹……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飛的全都聊了個遍。不知不覺中玉珍喝了好幾碗酥油茶,她起身和歐珠老婆去帳篷外小解時,腦袋不小心碰到燈泡,燈泡在空中搖晃了幾下,每個人的影子也跟著晃動起來,玉珍覺得這一切恍若夢境,幾個小時前她還站在埡口不能自已,而幾個小時后,竟在這個燈光明媚的帳篷中感受著陌生的一切。

    酒足飯飽后,各自睡去,床是新鋪的,有軟軟的墊子,墊子下面是草地,如果掀開帳篷,就能看見星空。玉珍感到身子越來越輕,眼皮越來越重。臨睡前,玉珍又想起黑封面本子里寫在封底的字,那是家偉的字,是他曾寫給致遠的信,被致遠用膠水粘在封底,文字很簡短,那年致遠正讀大學,家偉得知致遠獨自進山攀巖后寫了一段話:在極限攀巖后你會感受到更多的東西。我很感激你在離開前或決定做這些事之前沒有先告訴我,不然我會出于擔心而阻攔你。這樣的話我們就會變得疏遠,因為這也是你的選擇,你的生活。我深知在旅行或極限運動時,你最能感受到生命的活力和價值,那一定是你感觸最多的時候,而我,怎么能從一個人那里奪走這樣的東西呢。

    12

    半夜,風很大,牲畜們在圍欄里一聲接一聲地叫,玉珍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醒了,歐珠和歐珠老婆正往帳篷外走。

    他們的六匹馬丟了。

    大家都起身出去尋找,玉珍也不例外。

    薯片問歐珠老婆馬為什么跑了?這個瘦小女人想了好半天才說,唔,馬是要跑的嘛。

    玉珍和薯片、歐珠老婆去往一個方向,歐珠和伍一往另一個方向尋找。草原黑乎乎的,風在大地上奔走,深夜的草原仿佛換了面貌,變得兇悍。出門時衣服穿少了,此時風直往脖子里灌。歐珠老婆打著手電筒,玉珍和薯片也打開手機電筒,孱弱的光束跑不遠,只在前方一兩米處縮停。

    他們翻過一個土坡,四周黑黢黢的,黑暗層層疊疊,歐珠吹起哨子,也傳不遠,被風撕得七零八碎。大家弓身前行,又翻過一個土坡,風將身上的溫度都搜刮干凈。天上原本還能看見一兩個星粒,像黑黑的鍋底偶爾躥出的火星兒。再往前走,星星也看不到了,頭頂上黑沉沉的。

    風越來越大,他們像鉆進一個黑色麻袋。有一刻,玉珍忘記自己在找尋什么,只是在黑暗里堅定地走著。

    哈——嗦——嗦——歐珠的老婆在叫喚,好像某種暗語,又像通關密碼。薯片也跟著叫喚,哈——嗦——嗦——

    玉珍也叫喚起來,盡管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哈——嗦——嗦——

    哈——嗦——嗦——

    哈——嗦——嗦——

    喚得大朵大朵的黑云被扯成碎片,喚得風倦倦地拂動衣襟。

    她們又向黑暗深處走了很遠,終于,后半夜,找到了兩匹馬,馬正躲在一個山坳坳里呢。

    歐珠他們也找到了一匹,正一動不動地立在風中。

    馬兒們像是賭氣出走的孩子,跑累了,又一時不想回去。

    兩路人馬在南邊的小坡上相遇了。幾個人分別騎在馬背上,朝著帳篷的方向返回。歐珠說不找了,馬如果想回來過幾天興許就會回來的。

    好馬知途往返啊,薯片說,可是,如果不回來呢?

    唔,那就不回來了嘛。歐珠回答,他說每年都會丟失幾匹馬,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馬和其他牲畜不一樣,不老實得很。

    身下的馬打了兩聲響鼻,仿佛聽不得這樣的評價。

    歐珠說其實也不叫丟失,對于馬來說,只是離開而已。馬離開牧場,人離開家,差不多是一樣的意思嘛。他說小的時候,都是阿爸去找馬,他一走就是七八天,有時候是半個月。阿爸愛喝酒,在草原上跑了一天,就在小酒館里喝酒,喝得酩酊大醉繼續找馬去。常常馬都自己回來了,阿爸還沒回來。阿媽就說阿爸不愿放牧,偷懶去了。有一次,父親去找馬,離開了半年多才回到家中,回來時給我帶了一支鷹笛,給妹妹帶回一本書。誰也沒有問阿爸從哪兒弄來的,又是去了哪里。我們發覺阿爸總想試圖離開,想掙脫掉什么,可又被什么牽連著。最后一次,阿爸最喜歡的棗紅馬不見了,阿爸很難過,他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就背著一件羊皮襖和一袋青稞面出發了。

    馬找到了嗎?薯片問。

    沒有。

    阿爸回來了嗎?

    沒有。歐珠說,阿媽叫我們不要去找了,每個人都要接受別人的離開。

    這時候,風漸漸止住,草尖停止了搖晃,肅穆無邊的寂靜傾覆下來,他們坐在馬上,隨著馬背在一聳一聳。

    歐珠打開手電筒,光束虛浮于半空。玉珍想起小時候住在鄉村,每月月中都會有個貨郎挑著擔子過來,貨郎仿佛是與月亮一同出現的,一盞煤油馬燈掛在貨擔上,肩膀以下都是黑的,只有一張淡金色的臉虛浮在扁擔之上,貨郎伸手調亮馬燈,這盞燈的明亮,卻讓周圍陷入更深的黑暗。孩子們喜歡跟在后面追一陣,只有玉珍盯著那馬燈看,貨郎穿過村莊,直到搖曳的黃暈的光也被黑暗吞沒。

    她的思緒飄了很遠,徜徉在童年的光陰中。這時,薯片打破了沉寂,唱起了歌,她的聲音如她的大門牙一樣潔凈明麗,一曲結束,薯片說昨天她把自己的名字送給一只山羊,山羊也接受了她的名字,因為當她用這個名字喚它時,山羊把臉轉了過來。

    伍一說,這就是人類的自以為是啊,總是喜歡給所有事物命名——

    嗨,你這是在說我嗎?薯片說。他們騎在一匹馬上,小聲地說笑與爭論。

    有一瞬間,玉珍覺得伍一和致遠很像,連說話的語氣都像,她想,如果致遠還在,過些年會不會也和自己的女朋友一起進藏,一起徒步呢?

    薯片和伍一已經更換了話題,正在談論有關生命和死亡,薯片說每個人都會死去,死并非是生的對立面,而是生的一部分,是我們返回了大自然的循環之中而已。她說人類基因里有智慧的傾向,香煙與煙草,速度與激情,每一個里面都暗藏著危險。墜落于山崖與病榻上老死,哪一種更圓滿呢——

    伍一似乎很贊成薯片的觀點,他說登山、攀巖、極限運動,它們的盡頭或許就是死亡或恐懼,當你眼里沒有這兩樣東西的時候,那就會是無盡的星空。他們又談到各自的未來,談到工作,談到孩子,他們在輕聲交流,玉珍很想聽卻聽不清楚了。

    玉珍想起黑色本子上家偉和致遠的文字,似乎突然明白,一年前致遠的川藏之行并非孤單,因為他們父子倆一直走在同一條道路上。玉珍看向前方,黑黑的夜空里高聳的馬背,她看見家偉和致遠正騎著馬慢慢前行。她似乎又聞到小出租屋里的氣息了,那是致遠的也是家偉的氣息,此刻,那樣的氣息縈繞在她的四周,緩慢的,悠揚的,像游絲一樣穿過她的身體。

    玉珍揚起眉毛,也想趕上去——馬突然一個趔趄,使得馬背上的她向外一歪,黑暗中有幾只手同時扶住了她。

    幾匹馬向她靠攏過來,一會兒又分離出去,馬背上的人便跟隨馬的靠近而靠近,有幾次,快要觸碰到彼此了,馬又躲閃開去。

    浮云散去,月亮跑出來,溪水在漫無邊際的草原上流淌,不知名的蟲子在幽幽鳴叫。漸漸地,馬越來越近,好像馬兒們也找到了某種節奏,相依而行,使得馬背上的人仿佛騎在同一匹馬上。

    這個夜晚很特別,玉珍記不得出發時走了多遠,回去的路竟如此之長。每個人都好像不著急趕回去,他們只是坐在時間的坐標上慢慢前移。

    13

    到達帳篷時,正趕上母羊分娩,歐珠是從母羊的叫聲中分辨出的,他說聲音里有求助的信息。歐珠提著馬燈進了羊圈,歐珠老婆立即去燒水,玉珍和薯片他們幫忙打下手。

    玉珍和歐珠老婆把裝著溫水的木盆抬進羊圈,伍一提著一盞馬燈,羊圈里陣陣氣味,濃烈得使人眩暈,玉珍竟想到了那間出租屋,她被自己的聯想弄得哭笑不得,她使勁吸了吸,有一種滿足之感。

    母羊躺在草地上,放在它嘴邊的鮮草并沒有動,間隔張開嘴叫兩聲,有氣無力。羊水已經破了,地上淌著淡淡的血水。血水浸濕了身下的甘草,草屑糊在羊腿上。

    一只羊羔腿先出來了,看來是難產。

    歐珠不得不將小羊腿慢慢推回去,母羊奄奄一息地叫著。

    歐珠輕輕推著母羊腹部,他不是第一次幫牲畜生產了,看起來極為沉著冷靜。母羊的叫聲急促起來,時長時短,慢慢地,尾音像走調一樣,拖曳出去。每個人都在焦急又耐心地等待,仿佛分娩的疼痛也能感同身受。

    玉珍的頭上滲出了汗,手背上也全是汗珠,隨著母羊的叫聲,有一陣她緊張得喘不過氣,手也不住地顫抖。她站起來,連忙走出羊圈。

    外面天已大亮,一直在羊圈里,不知道日光早已替代了月色。陽光驅散團霧,草原將一切都袒露無遺地展示出來。

    這時,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叫喚,媽媽——細細的一聲。

    玉珍一驚,再細聽,是“咩咩”,咩——咩——媽——媽——咩——咩——媽——媽——

    是小羊羔的叫聲。一個新生命的誕生。

    玉珍半天沒回過神來,眼睛突然模糊了,她說不清是哭還是笑。她咬著嘴唇,任憑眼淚恣意流淌。

    她向著東邊走去,向著快要升起的太陽走去,遠處的草原裹著松黃的陽光和霧氣,每一個草尖都變得亮瑩瑩的。也許正如薯片所說,七月的草原最漂亮,坡上開滿藍色的龍膽花和舌頭一樣的黃色橐吾,狼毒草粉色的小花緊緊擠在一起,風一吹,晃動著,像一只只彈跳的水晶球。牦牛們已經走向溪水,它們從玉珍身邊經過時,還能感受到它們鼻腔里粗重又平穩的呼吸。一縷陽光斜斜地照耀著,在它們的臉上涂上一層淡淡的光輝。

    流水呈“S”形繞過土坡,在前方打了個彎又向東流去。玉珍隨著牛群走到溪邊,流水清澈又冷冽,實在是平平常常,可只要低下頭來細看一會兒,就會發現流水的從容不迫,它們很容易注滿一個坑兒再不疾不徐流走。若是石頭或土塊攔住它們,它們半點也不慌張,近乎于深情地繞著它們流過去了。在水面開闊的地方,水流速度明顯緩慢了,甚至會顯出倒流的假象。但是,沒有一滴水因此留下來或返回去。一切眼前的水都流走了,流遠了。

    玉珍坐下來,掏出手機,撥通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號碼,聽筒里的留言提示剛響了一遍玉珍就說話了:致遠——玉珍擦掉眼淚——致遠,我正在草原上——她繼續擦著眼淚——我要去納木錯——眼淚剛擦去,又溢出來——我要去看納木錯,媽媽想代你看一看納木錯——她不停地擦著淚水——是的,致遠,你沒聽錯,是納木錯——

    太陽從云層里完全掙脫出來,世界頓時一片明亮。陽光似雨點一樣稠密,寂靜地照耀著這廣闊草原。

    湯成難,小說散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鐘山》《作家》等,著有短篇集《月光寶盒》《一棵大樹想要飛》《J先生》《尋找張三》;著有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抗戰》《只有一個乳房的女人》。獲得百花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梁曉聲青年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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