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我是沖著笛安這個名字以及對她在十年前先后創作的《西決》《東霓》和《南音》這三部后來被總括為“龍城三部曲”的讀后印象而進入了對她新長篇《親愛的蜂蜜》的閱讀。但說實話閱讀過程中這部作品的吸引力對我這個男性讀者而言并不是太強，所幸它的篇幅只有15萬字左右，倘若再長一點，我一時都有點懷疑自己是否還有耐心繼續讀下去？

以這樣的文字作為本文的開頭絕無任何低看《親愛的蜂蜜》的意思，而只是客觀坦陳一下自己當時的那種閱讀心態。其實，作為曾經的職業編輯，見識過的各種作品、經歷的各種心態確是多了去了。經驗告訴自己，越是閱讀過程中出現“異常”狀態的作品越是不該輕易放過。具體到這部《親愛的蜂蜜》，至少有如下三點就是值得在掩卷之余再想一想的：首先，比之于笛安過往的長篇小說創作，這部新作的故事情節之簡單、敘述節奏之緩慢皆創她自己創作之新紀錄，對一位已有足夠寫作經驗的作家而言，如此作為一定有她自身的特別考慮；其次，以如此簡單的故事情節和緩慢的敘述節奏支撐起一部盡管只有15萬字的長篇小說，肯定有作家創作時自以為不錯的自信與任性；最后，這到底是一部情感問題小說還是一部社會現象作品？盡管情感問題也是社會問題的一部分，但側重點顯然還是有所不同。

《親愛的蜂蜜》的確呈現出笛安創作的某種新變。作品講述的雖是一段愛情故事，但又不是兩位情竇初開的年輕人尋尋覓覓墜入情海后的一往情深，而是一雙各自都有過婚姻離異史的成年人再度“入戲”的生活與心路歷程，其中還特別插入了36歲的男主人公熊漠北與自己的約會對象崔蓮一那個三歲女兒小“蜂蜜”之間一段“忘年交”的“戲碼”，且所占的比重不輕。以“親愛的蜂蜜”為這部新作命名的緣由即由此而來。作為一部愛情小說，如此“錯位”的安排當然都是笛安的刻意為之。理解了這番“刻意”，或許就是找到了進入笛安這部新長篇之門的密鑰之一。

無論如何“刻意”，《親愛的蜂蜜》首先終究還是一個愛情故事。這個故事固然出自笛安之手，但那種平和沖淡的調性、種種瑣碎細節的排列以及緩緩的敘事節奏又為她過往創作中所罕見。這畢竟是近乎人到中年且都還有過婚姻滄桑經歷的一雙男女打算再次走近愛情并試圖進入婚姻，在愛欲日漸弱化的這個時代依然抱有這樣的勇氣固然可嘉，但大熊和蓮一作為曾經有過不成功婚史經歷的兩個成年人之間存有一些相互揣度與猶疑，乃至考慮一些實際的功利都很正常。更何況生為“獨生一代”的他們，又都經歷了從“計劃”到“市場”的社會變革，因此，在這個本該充滿溫情的都市愛情故事背后，依然潛伏著“計劃生育”“社會變革”等曾經經歷的過往所帶來的種種精神影響，還有他們與長輩這兩代人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與無法切割的牽絆，如同逐漸老去的崔上校和老熊，雖并不爭搶任何風頭，卻又不留痕跡地提醒著自己的存在和影響一樣。凡此種種都使得《親愛的蜂蜜》在緩慢平和的敘述中又有了幾分清淡的歷史感。

這樣一段愛情故事的角兒固然因為由兩位曾有過婚史的離異者來主演而有了點特別的滋味，但作品更特別之處則還在于小蜂蜜的設置與出場了。對此，笛安毫不掩飾自己設置這個小天使的目的：“當一個嶄新的稚嫩的生命降臨到一個成年人的人生里，TA將如何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6歲的熊漠北首次聽到自己的約會對象崔蓮一還有一個三歲的女兒時，心里便小有落差，待到和那個名為“蜂蜜”的小女孩接觸之后的第一感受則是“幼兒是洪水猛獸，我們文明人在他們面前都是不堪一擊的”。作品的妙處在于這個小蜂蜜不僅沒有阻礙這段愛情的進展反倒意外地成為了他們之間的潤滑油甚至是黏合劑。這對年齡差為33歲的大熊和蜂蜜很快成了“忘年交”，熊漠北也迅速蛻變成了蜂蜜眼中的“大熊”：一個有耐心和蜂蜜討論冰激凌為什么會融化的大熊，一個會在深夜和蜂蜜一道等待花開瞬間的大熊，一個將自己的“特斯拉”噴成蜂蜜最愛的粉紅色的大熊……這是一個生命照耀另一個生命的過程，大熊在接納蜂蜜的同時更在收獲蜂蜜的友誼并完成了對自我青春創傷的療愈。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作品的主角兒被笛安悄然轉換，天真無邪的小蜂蜜自然地取代了無論是母親的崔蓮一還是陌生的大熊叔叔。

然而，故事再次出現反轉。意欲進入婚姻重組家庭者終究還是熊漠北和崔蓮一這兩個大俗人，小蜂蜜的天真無邪固然可以充當他們間的潤滑油甚至是黏合劑，但終究還是抵擋不過現實與世俗的力量。業務能力及工作狀態均不錯的熊漠北要被單位派駐倫敦兩年，回來后自然就是升職加薪，而且還不是一星半點。這樣的機遇俗人熊漠北自然不愿放棄，至于崔蓮一和蜂蜜母女倆這兩年怎么辦？在他看來，她倆能隨自己一同去倫敦生活兩年固然好，即使不去也不過只是分開這段時光而已。而崔蓮一則偏不這么看，于是兩人迅速滑入分道揚鑣的邊緣。如果不是那場突如其來的“新冠”大疫情，如果不是小蜂蜜的一次意外事故，他與崔氏母女倆很快就會形同陌路。導致這兩次大反轉的原因都是現實，此前的愛情與友誼無論是被輕易摧毀還是失而復得的緣由莫不如是，無非只是這個現實更嚴峻，即便是“幼兒”這個“洪水猛獸”，在嚴峻的現實面前同樣“都是不堪一擊的”。

歸結起來，笛安在《親愛的蜂蜜》中借助“小蜂蜜”與熊漠北之間的一段“忘年交”，推動著一雙分別有過離異史的男女開始拉近；在接下來的時光流動中，他們各自面臨的現實與利益又使得彼此漸行漸遠；最終又因“新冠”這個人類突發的嚴酷現實讓他們相互失而復得。如此這般，個人的情感與更廣闊的歷史背景和變幻莫測的現實自然地勾連起來。面對這樣的歷史與現實，懵懂的小蜂蜜只能發出“為沙瑪亞？”的發問，而笛安則在“我們這些幸存者別無選擇，百年好合,是唯一的出路”的鏗鏘中結束了自己的敘述。這不僅是一個有意味的結束，也使得《親愛的蜂蜜》固然是在講述一個愛情故事，但其背后所涉及與承載的歷史與現實，情感與理性、個體與時代等元素同樣令人三思。而這，又恰是一位優秀作家永遠都不會回避且需要加以藝術呈現的基本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