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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2022年第4期|陳世旭:月缺月圓
    來源:《芙蓉》2022年第4期 | 陳世旭  2022年12月29日09:12

    上部:天上星子朗朗稀

    洲上人說,人倒霉,鹽罐子生蛆。昨天一整天還風和日麗,半夜以后忽然烏云打堆,天上地下黑得嚴絲無縫。起夜的羅家興差點栽了個狗吃屎。

    最倒霉的是余潔,本來是上調,想破了頭的好事終于來了,特地選了個好日子搬家,卻突然變了天。

    讓羅家興跟著倒霉。

    隊長殷毛俚頭天夜邊收工時叫住羅家興,讓他二天幫余潔裝船,然后跟船到江對面的梅家洲,余潔的男人會在那里接她。他隨船返回洲上。

    勞力下了早工,天還像沒亮一樣。

    大雨隨時就會塌天一樣潑下。

    吃過早飯,羅家興緊趕慢趕幫余潔搬家。行李是余潔自己收拾的,女人就是沒有頭腦,眉毛胡子一把抓,磨嘰了好幾天,到要動身了,行李還是亂七八糟散了一地。

    二隊到場部碼頭,雖不太遠,但大包小包,大擔小擔,壩里壩外,壩上壩下,跑起來還是夠費事的。

    一上午,場漁業隊機船上的幾個人看著羅家興一趟趟地肩扛手提滿頭大汗,笑他:

    “羅家興何時成的家啊?也沒有請過我們吃喜糖。”

    “莫吵死!”

    羅家興哼了一聲,顧不上搭腔。

    午飯過后,余潔摟著吃奶的兒子最后進了船艙。

    岸上,羅家興的那群狗跑來跑去躁動不已,不知是為主人高興,還是生主人的氣。

    “都給我死回去!我明天就回來了。”

    羅家興大喝了一聲,在船尾一堆拉網上坐下,掏煙,手剛從口袋抽出,一包煙就被邊上的船工搶去:

    “來來來,喜煙!”

    “狗日的,給我留一根!”

    羅家興大喊。那只煙盒是癟的,就兩三根煙。

    洲上人沒有幾個不知道羅家興的,一有機會就拿他開心。他是出了名的光棍,身邊永遠只有一群狗,跑前跑后圍著他撒歡。三十啷當了,他永遠只說自己二十五六。好像他的壽數在二十五六就打住了。他看上去起碼是“二十五六”的一倍:板刷頭,黑臉,雀斑,干瘦得像塊老臘肉。他沒法改善這些,就在牙齒上動腦筋,早年相親多次失敗之后,把門牙鑲成了金牙。滿以為金牙可以帶來桃花運,沒想到金牙更壞事:要命的是他克服不了面對女伢兒的緊張,眼睛鼻子擠成一堆,上下嘴唇一齊在金牙上發抖,像要吃人。女伢兒見了沒有不往后縮的。

    羅家興從不主動接近城里來的新職工,尤其不敢接近他們中的女性,連正面看一眼也不敢。路上碰到,趕緊避開。實在避不開就把臉側到一邊。城里厚臉皮的女伢兒多的是,總是故意逗他,常常把他逗得臉紅得要冒血,頭死死低著,恨不得夾進胯襠。

    只要周圍沒有女伢兒,羅家興就哼哼唧唧:“天上星子朗朗稀,莫笑單身穿破衣。山上樹木有長短,江里漲水有高低,是人總有出頭時。”

    羅家興是在洲上的“五句頭”中長大的。陳志做夢都想做作家——這是他有一天能離開洲上的唯一指望,荷包里總是裝著筆和小本子,聽到洲上人唱小曲就記錄。陳志纏著羅家興唱了幾遍,記下了,讓他再唱別的。羅家興說:“別的?沒有了,我就只會這幾句。”

    “是人總有出頭時……”羅家興接著哼。

    “你何時出頭啊?”

    邊上的人問。

    羅家興不理,哼自己的。他一天到晚好像都在做夢,看上去好好的,心思不曉得在哪里。一堆人嘻嘻哈哈,他也跟著嘻嘻哈哈,你突然問他這堆人剛才笑什么,他就一怔,茫然地眨眼。他腦子里好像成天轉的都是跟下身有關的事:往灶膛塞柴,在地里出溝,篙子插水,鋤子挖洞,磨盤出漿,榫頭鉆孔,都能讓他出神,間或沒來由地“嘿嘿”一陣傻笑。眾人老拿這些捉弄他,他并不惱,自己也老戳罵自己。塘里洗衣服,他一邊拿盲槌猛擊石塊上的褲頭,一邊嘆氣:“唉,又死了一堆。”

    “死了一堆什么啊?”邊上的老巴嫂問。

    “伢子!”

    羅家興舉起褲頭,上面,夜里跑馬的疤跡像地圖。

    “做過了!活寶,死鬼,死流子!”

    老巴嫂們“嘎嘎”亂笑。

    鬧歸鬧,狗肉包子上不了席面。一來正經的,羅家興就縮了舵。

    “殷毛俚這回是存心讓家興走桃花運了。”

    “屁個桃花運,飯甑邊上餓死人,看得到吃不到。”

    “過個眼癮也是好的。”

    幾個船工雞一嘴鴨一嘴,對羅家興擠眉弄眼。

    “莫吵死!”

    羅家興的臉居然紅了。

    船艙里很安靜。懷里兒子一聲夢語,余潔趕緊把奶頭塞進他嘴里,然后船艙就又無聲無息。她大胸寬胯粗腿,一條油黑發亮的大辮子拖到鵝一樣的翹屁股上。

    “這種女人會生伢。”老巴嫂背后嘰嘰咕咕。

    男的眼饞余潔的豐滿,好像過年殺豬才能見到的大肥肉,看著就想啃一口。

    聽說余潔的男人在城里,但她去城里生了伢兒又抱著伢兒回來,來去都是一個人,從沒有見她男人到洲上來過。洲上人私下說那個伢兒是私伢兒,傳她跟過許多男人,只是臉上假正經,像個高級干部。但越是這樣的女人,越是讓男人心癢難熬。她這次往回調,不消說又是得了哪個男人的力。

    最早是市里的干部,后來到了總場,最后到了二隊,一步一步走下坡。來二隊前,場部交代,余潔還是國家干部,要適當照顧,最好有單獨的住房。新職工宿舍早就擠得屁都打不出。殷毛俚安排勞力把新職工食堂的披廈清理出來,安置了她。讓她在食堂管賬,不用下地。

    每天早上掛在壩頭樹丫上的鐘一響,余潔就跟上早工的勞力一樣起床,去灶間幫忙。她手腳慢,但細致周到。自從她來了,廚房里外地上再沒有積水,灶臺、案板、缸沿、門窗再沒有灰塵。她從不多事,也不拿架子,雖然臉總板著,但不是傲氣,對哪個都客客氣氣。多數時候,她都一個人窩在披廈里。

    老天爺好像覺得羅家興這輩子太寡淡了,非要讓他有點故事。

    殷毛俚也是扯卵蛋,偏交了他一腳尷尬的差事。好在船到了梅家洲,幫她把行李搬上岸,他就跟船回來。

    船還沒出江灣,悶了大半天的雨突然暴發。暴雨連成整塊,對面的江岸、縣城、山,轉眼沒了影。幾個船工呼啦一下各忙各的,狂風掀起惡浪,船忽而蹦上浪尖,忽而跌進浪谷。船艙里,細伢兒一聲慘叫,驚得羅家興從拉網上跳起,咬咬牙,戰戰兢兢推開了艙門。

    余潔臉色煞白,一只手死命摟著兒子,一只手絕望地在空中亂劃,想要抓住什么,極力不讓自己滾到地上。羅家興一把抱過細伢兒,捉住余潔那只亂劃的手,幫她抓住窗沿。

    才緩過神的余潔要死要活地嘔起來,把中午吃的一點東西連著黑黃的酸水吐了一船板,船艙里一股惡臭。倒是細伢兒奇了怪,躺在羅家興懷里安靜得像只乖貓,大圓眼睛像娘,睜得老大,有點驚訝地盯著一張陌生的黑臉,像在動心思:一個人怎么會有發光的牙齒?

    謝天謝地,船底在硬地擦出“嘁嚓”一聲,船差不多是被浪抬著,靠了岸。

    大雨中的梅家洲,一個人毛也不見。之前說好,余潔的男人上午帶著車子從市里出發,中午就會到梅家洲渡口,現在都過了半下午。明顯是在路上耽擱了。

    幾個人幫著把余潔的行李搬下船,堆在一個土坡上,從船上拖出一大塊油氈布蓋上。一只裝化肥的透明塑料袋,剪開一邊,從頭套下,當了雨衣。余潔抓緊袋子邊緣,橫著身子,弓著腰,膽戰心驚地一步一步移下跳板。羅家興抱著她兒子,站在跳板下,想扶又不敢上前。

    余潔在那堆行李上坐好,羅家興手伸得老長,把細伢子遞給她,頭也不回地走開。

    “看你怕成那樣!”

    回到船上,幾個人訕笑:“她是母老虎?會吃了你啊?”

    “莫吵死!”羅家興心神不定。

    空空蕩蕩的梅家洲頭,越下越猛的大雨中,坐在那堆墳頭樣的行李上,抱著兒子披著白塑料袋的余潔,像是披麻戴孝,吊喪。

    跳板剛剛抽起,忽然看到余潔立起:“家興同志!”

    聲音細弱凄慘,在“嘩嘩”的雨聲中顫抖。

    船上的人一下蒙了,好像剛剛發現,他們把一對孤兒寡母拋給了荒洲野地,狂風暴雨。

    “造孽……”

    “給我!”

    羅家興一把奪過身邊船工正在撐船離岸的篙子,一撐竿跳下了船。

    梅家洲是長江和鄱陽湖交合出來的,像一張尖嘴,插在江水和湖水之間。沒有圩堤,任四季水漲水落。秋后枯水,附近生產隊在這里種了越冬作物。現在,油菜開花,一眼看不到邊的鵝黃,圍住了坡上孤零零的看場公屋。最近的屋場離這里起碼有四五里地,快收油菜了,要有人日夜看場。

    羅家興在鋪天蓋地的雨中蹚過油菜林,敲開公屋的門。

    看場的是個老倌,酒喝得紅頭脹頸,還沒聽完羅家興的話就吧嗒舌頭說:“還啰唆什么?快些接大妹子、侄子進屋。”

    一切停當,老倌才搞清楚:他們來躲雨,是為了等城里來的車,那車該到的時間沒有到,也不知何時能到,眼見得已經快夜邊了,只有從市里返回的車,難得有去市里的車,有也是滿載,沒法讓人搭便車。

    “莫怕,我回屋場跑一趟。”

    老倌的酒完全醒了。他讓余潔告訴電話號碼,他隊上有人在公社做干部,可以跟城里聯系,萬一聯系不上,公社每天早上有車進城拉貨,可以捎帶他們。

    “你們一家子就安心在這里等。鍋灶、床鋪、柴米油鹽,都是現成的。接你們的車若是沒來,你們就在這里過夜;若是來了,你們只管走人。”

    老倌走了。余潔兒子吃足了奶,在被窩里咂巴嘴睡了。屋里就醒著一對孤男寡女。

    羅家興是頭一回在一間這么狹小的屋子里這么逼近地單獨面對一個女人。屋里有一種羅家興從來沒有聞到過的不明不白的氣味:像奶香,又不全像,特別惹人。他想用力吸鼻子,又不敢用力。

    “家興同志,謝謝你。”

    余潔幽幽地說。她在二隊住了快一年,始終像是做客的,對誰都客客氣氣。她的聲音綿綿的、軟軟的。一個女人不要費一絲力氣,單是這樣的聲音,就足可以把一個蠻牛樣的男人放倒。

    那個透明塑料袋早給風撕爛了,余潔像只落湯雞。

    羅家興眼睛沒處看,偏著頭說:“我去看車來了沒有。”

    雨總算要歇了,窸窸窣窣。風好像不甘心,一陣一陣地刮骨。最后一趟輪渡離開渡口返回對面的縣城。從渡口伸向市里的車道像一條死蛇在昏暗中彎彎曲曲。

    羅家興其實也是一身透濕,卻跟鬼找上了一樣,不冷,從腦殼到腳指頭,一股邪火亂竄。他不停地甩一甩腦殼,像是要把一塊誰都想啃一口的大肥肉甩出去。

    隔著湖口,對面縣城人家的燈紛紛亮了。聽不到聲音,但可以想得到一家家燈下圍坐過夜的快活。自羅家興記得事的年紀起,娘老子就不在了,姐姐帶著他出嫁:可以當勞力了,他就一個人跑來江洲做工。這么多年,出門一把鎖,進門一盞燈,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倒也撇脫。就是夜里上床一條繩,醒來一根棍,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一個個老巴嫂熱心熱腸,一次次竹籃打水一場空,慢慢就心灰意冷。

    “這是命。”

    她們說。

    羅家興也認了:這是命!

    江上沒有遮擋的夜風越來越大,羅家興終于忍不住一陣陣寒噤。若不想死在這荒洲野外,只有回那間公屋。

    門邊留著一條直縫,羅家興抓緊門扇,一點一點推開。門沒有響,反而是自己的心怦怦作響。

    屋里拉起了繩子,掛滿了女人的濕衣褲和細伢兒的尿布。桌上亮著一盞油燈,燈下壓著一張白紙,上面畫了一碗米飯、一個箭頭、一口大鍋。意思很明白:飯在鍋里。

    羅家興心一熱。這個女人看起來從不多事,是怎樣曉得他不認字的?

    暗處的床鋪上,摟著兒子的余潔發出輕輕的鼾息。這一天,她應該是最累的——心累。

    “是家興同志?”

    余潔忽然醒了。

    羅家興從頭到腳觸電似的一掣,不敢回話。

    “夜冷,吃過飯你可以到鋪上來。”

    “我沒有別的意思。”

    ……

    門重重一響。羅家興在屋外帶上了門。

    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天深藍,像水洗過,只有幾點星光。

    市里來接余潔的車今夜明顯是沒有指望了,若是明天還不來,那個老倌找到公社進城的車是篤定的。萬幸遇上了一個活菩薩,這是余潔的造化。她明天上車去市里,他就轉頭去渡口搭輪渡,過湖口,到縣城坐場里的渡船回江洲。一塊大肥肉就沒有了影形,再也饞不了他。

    “天上星子朗朗稀……是人總有出頭時……”

    出頭?出個鬼頭!

    羅家興心里一陣凄惶。

     

    下部:月到十五自團圓

    陳志到場廣播站上班沒有幾天,場辦梅主任讓他去一趟后場烏龜洲,新上任的一把手指示,這個新成立的分場,許多人的思想情緒一直不太穩定,采訪報道一下,給他們鼓鼓勁,尤其是羅家興這樣的積極分子,要好好宣傳。

    因為江南是本省,江北是外省,洲上把朝江南的一邊叫“前場”,朝江北的一邊叫“后場”。烏龜洲是后場尾巴上新冒出的一個小沙洲,農場決定把它圍起來 ,擴大棉花地。新的堤壩必須在頭一個冬天突擊到洪水的警戒線以上,要不然春汛一來就會泡湯,白干一場。農場因此抓得很緊,把所有勞力都集中到了烏龜洲,搭起茅草工棚,地下鋪上稻草,中間用兩行樹筒子隔出一條路,男女各睡一邊。全場勞力連著幾年冬天拼上性命,總算挑起了圩堤。之后,從后場的分場劃撥了幾個生產隊組建了烏龜洲分場,自然屬于后場。烏龜洲的人有意見:憑什么只有后場的人去烏龜洲,前場的人高一等?場領導想想也對頭,就在前場動員。說是“動員”,基本是直接調撥。二隊自愿去的,一個是龔有才,他是去當分場副場長。另一個是羅家興,動員會上個個低著頭,像發了瘟的雞,死不吭氣,讓領導下不了臺,他站起來,亮出一口金牙:“我去。我光卵一條繩,抬腳就可以走人。”

    直接調撥的人里,本來應該有陳志,但也許是老天爺熬憐他,命中出了貴人。

    知青大返城,幾百號新職工走了,江洲再沒有了胡喊亂叫的、干架斗狠的、打情罵俏的、偷雞摸狗的,沉悶日子里的一點亂糟糟的生氣好像都被帶走了。二隊先前幾十號人的新職工宿舍,只剩了陳志獨守老營,每天拿根草索系住爛棉襖,在一堆空屋里飄進飄出。夜里收工回來,摸黑翻過堤壩,穿過江灘的樹林,下幾十丈深的江坎挑水,常常連人帶桶滾下江坎。一個人燒一口先前幾十口人煮飯的鍋,一鍋飯吃幾天,餿到發臭。

    二隊就在場部旁邊。縣宣傳組的熊組長在農場蹲點,夜里回場部路過,偶然發現了風能刮走的陳志:床頭一只齊腰高的棉花簍子里裝滿了亂七八糟的書,他還寫詩,眉眼鼻子給煤油燈熏得墨黑。之后,熊組長見到陳志的房門有亮,總會進去坐坐,也不多話,就是問問陳志是不是又寫詩了,寄出去沒有。有時候什么也不問,點支煙,一口一口抽著,抽完了,用腳把煙蒂在泥巴地上捻熄,說早點休息,就走了。

    農場一把手跟陳志是同一批下鄉的,開始也在二隊,第二年就當了全省勞模。她的先進事跡陳志親眼見過,對她從心里服氣。他出工就只是為了賺工分,毫無遠大理想,不可能像她那樣站在家門口望到天安門。

    省領導看到相關報道,下令成立省、地、縣三級聯合寫作組去江洲采訪報道。正在場里蹲點的熊組長負責聯絡協調。

    為了配合寫作組,農場出人收集素材。熊組長點了陳志的名。

    陳志交來的素材,不光文字通順,還蠻生動有趣。寫作組直接就剪貼進大稿。那報道后來在國家大報頭版整版刊登,陳志提供的文字基本沒有改動。

    寫作組從省、地、縣來的一幫筆桿子要離開江洲了,看著又要孤苦伶仃回生產隊的陳志,不知說什么好。相處了三個月,就是一只小貓小狗也有點難舍了。

    熊組長低著頭,默默抽煙,抽完了,用腳把煙蒂在泥巴地上捻熄,又從煙盒里抽出一支。

    寫作組一幫人離開農場的第二天,場辦來人喊陳志,讓他去場部廣播站做采編。陳志后來知道,這是熊組長給場領導提的建議:一來廣播站的確需要一個采編;二來方便陳志到場部食堂用餐。

    梅主任交代任務時已是半下午。他讓陳志晚上采訪,莫耽誤采訪對象上工。太晚了回不了前場就在那里過夜,分場有客房,他已經跟那邊講好了。

    陳志立刻就動身。他蠻喜歡羅家興。羅家興去了后場,他們一直沒有見過。二隊的新職工除了笑話大金牙,沒人把羅家興當回事,只有陳志因為搜集當地民歌會主動接近他。那年羅家興送余潔回城,在梅家洲不明不白地過了一夜,第二天梅家洲那個看場老倌找到了進城的車,把余潔送去了市里,他轉頭去渡口搭輪渡,到湖口縣城坐場里的渡船回到洲上,大家好一通起哄:恭喜他總算破了童子身,逼他交代跟余潔怎樣獅子滾繡球、蛟龍鉆深潭。他急得一跳三尺高,眼歪鼻斜口吐白沫。陳志看不過去,說:“你這個人也忒實在了。有什么好急的!黃泥巴掉在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睡了你賺了,沒睡你虧了,根本不需要辯白!”羅家興齜著金牙定定地看著陳志,眼睛里竟滾出豆大的淚珠子。

    爬上烏龜洲大壩時,天已經快黑了。連著幾年烏龜洲圍堤,陳志一天都沒有缺勤,現在站在綠草覆蓋的大壩上,心里多少有些感慨。綠草空茂盛,人煙卻稀薄。烏龜洲空空蕩蕩。只有新成立的分場場部和閘口機站的幾間磚瓦屋。黑乎乎的一堆,冰冷肅靜。后場劃撥來的幾個生產隊,棉花地在烏龜洲,屋場仍在原地。宿舍還來不及蓋,前場調撥來的勞力,暫時在這幾個生產隊老職工家里借住。

    龔有才在分場場部等著陳志。烏龜洲分場的場長是總場一個副場長兼的,由分場副場長主持日常工作。當了副場長的龔有才而今是脫產干部,不消下棉花地,因而裝束舉止盡力接近城市標準,照那個曇花一現的徐晚園依葫蘆畫瓢:什么色的衣服配什么色的帽子、什么色的鞋子,絕不馬虎;褲子絕不皺皺巴巴,不知用什么法子,壓出了刀口樣的縫,走向一點不歪;說話更講究水平,先講什么,后講什么,哪一句接哪一句,從哪里開頭,到哪里結束,事先都一句句想好,用詞和語氣都極力像一個領導的樣子。

    “先用晚餐,晚上我找家興幾個同志跟你座談。”

    在分場食堂,陳志見到了老多兒。洲上許多人可以不曉得場領導、縣領導、省領導,絕不會不曉得老多兒。

    這位江洲的頭號女名人,在廚房打下手。

    老多兒是跟陳志一批從省城下來的,分在三隊,住在同一排宿舍,只沒有說過話。烏龜洲圍堤,兩個隊的勞力住一個工棚,陳志有機會就近一睹她暴得大名的現場。

    洲上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冷的冬天。風又大,雪又大,搭在荒灘上的茅草棚子什么也遮擋不住。不到半夜,從各個縫隙里鉆進來的雪就覆蓋了地鋪。那些落在露出被頭的臉上的雪被熱氣融化,使一大片雪白上現出很規則的一長串圓點。早上起來,各人地鋪頭上的鞋子里灌滿了雪,凍在地上拔不動。耳朵、手,全凍裂了口。一整天都挑著擔子跑上跑下,腳一直活動著,還過得去,但睡了一夜,就凍腫得塞不進鞋子。

    不到對面實在看不清人,扁擔、鍬鎬弄不好就出事,隊長就不喊“收工”。一天下來,渾身骨頭像散了架,吃過晚飯,各人早早就鉆了地鋪,話也懶得說。也有不安分的,就開始講怎樣的是閨女,怎樣的是破瓜;怎樣的容易上鉤,怎樣的要費些工夫;怎樣的好甩脫,怎樣的惹不得。十個姐兒九個肯,怕只怕你嘴不穩……在黑暗里怪聲怪氣地笑著,讓人聽得止不住咽口水。說得正來勁的時候,突然打住,說:“檢查一下,旗桿豎起沒有!”每回講完,總要提醒一句:“各人保重,不要畫地圖,很傷神的。”

    然后棚子里就起了一片嘰嘰嘎嘎的壞笑。

    冰窖一樣的棚子里,難得有這點樂子,哪個還會跟自己過不去。

    只有一個龔有才,每次都高聲呵斥:“粗俗!”

    龔有才切斷爛李子腳筋的那次抗洪搶險后,分場提拔他當了二隊的青年隊長。

    其實,洲上的女人們嘻嘻哈哈什么話都說得出口,比男人過火多了。男人還遮遮掩掩把那玩意說成“旗桿”,她們則毫無顧忌地直呼其名。新職工的女生多數悶聲不響,只有老多兒笑得比誰都響,“嘎嘎嘎嘎”像老鴨叫,特粗糙。

    老多兒從小跟著老子在城里走街串巷撿破爛,爭搶起來敢跟人玩命,完全不覺得自己是個女的。她喜歡喝酒,動粗,說臟話,起手動腳跟生猛男生一樣。有一回一幫男生心血來潮,跳進江里玩裸泳,她居然也歡呼雀躍地跑過去,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得像剛從娘胎里出來,嚇得一幫男生屁滾尿流爬上岸抓起各自的褲頭,四散逃竄。二、三隊宿舍所有的女生都不沾她的邊,她根本就不在乎她們,成天跟爛李子那班翻生剝皮的男生混。她心里最崇拜的是場籃球隊的中鋒大偉,睜眼閉眼都是他有棱有角的臉,膀子和胸脯上鼓得老高的大肌肉,滿是黑毛的又粗又長的腿。龔有才有一回湊近她,笑她單相思,她撇嘴:

    “笑什么笑,我就是想他搞我!”

    “可惜他搞大的是陳青的肚子。陳青是高中生,你小學沒上幾天。”

    龔有才觍著臉嬉笑。

    “那有什么,天下男人多的是。”

    “對啊,我就是。”

    “你也是男人?”

    老多兒朝地上“呸”一口。

    那天天快黑的時候下起了雨夾雪,收工照樣不提早。隔壁公社今夜有電影,是新職工百看不厭的一部外國片子。

    洲上放來放去就是那幾部片子,鬼子進村的配樂、“湯司令”鼓著腮幫子說“高,實在是高”,幾乎個個都能背能演。最抓人的還是這部外國片子,每次放到一男一女跳舞的那一大段,跟沒穿衣服一樣的洋婆子向后翹起一條光溜溜的大腿,繞著男演員轉一個完完全全的大圈,一幫新職工就會跟發情的豬狗一樣狂喊亂叫。

    今夜的雨夾雪比昨夜還大。漫天風、雨、雪的呼嘯卻壓不住那塊撲撲晃動的幕布上發出的讓人傷心又讓人心跳加速熱血翻滾的音樂。

    看完電影,回到烏龜洲工棚已快半夜,一陣一陣大呼小叫的老北風,卷著雨夾雪,打在臉上生疼。一幫人吵吵鬧鬧地摸回來,老多兒的聲音特別響特別歡,進了工棚她還嘻哈個沒完。

    工棚梁上吊著的馬燈早滅了,一團漆黑。雨夾雪一夜沒停,他們一直站在露天看電影,衣服全濕透了,男生問她有沒有可以換的干衣服,她說沒有。男生說那你把濕衣服脫下來,我們墊在鋪上,睡一夜明天就可以將就穿了。

    天亮前龔有才點亮馬燈,轟大家起來上工。他已經知道,場領導很看好他,烏龜洲大壩圍起之后,會新設一個分場,到時會讓他當分場副場長。

    男男女女大都爬起來了,只有昨夜看電影的幾個人,還睡得跟死了一樣。龔有才踢了幾腳地鋪頭邊的樹筒,連喊了幾聲,見沒人答應,彎下腰一把扯起被窩。

    白花花的一堆肉,把在地鋪中間的通道上一個接一個正往工棚外走的人看得心驚肉跳。老多兒也在那堆肉中間,兩個男生從兩邊緊抱著她。

    無論怎樣解釋,怎樣辯白,都是多余的。

    老多兒這輩子的結局,就算是由這個事件定下了。

    烏龜洲上的六分場正式建立的時候,正趕上知青大返城,先先后后來農場的新職工,有的按政策走了,有的被縣辦企業招了工,老多兒既不是哪一年的“知青”,也沒人敢要她。后場要人,她頭一個就進了直接調撥的名單。她不吵不鬧,百事無憂。只要還有不討嫌她、她也不討嫌的男人在身邊,她就永遠不缺快樂。

    分場食堂就一個灶間,吃飯的地方各人自找。平時吃飯,就分場辦公的加上閘口機站的,攏共十幾個人。陳志隨龔有才到灶上打飯,灶臺后面歪出一張臉。

    是老多兒,她在灶后燒火:

    “你也給人趕到后場來了?”

    不是牢騷,不是幸災樂禍,就是快活。老多兒的臉給火烤得通紅,汗水流過額頭上的鍋灰,流出了一條晶亮的細溝。身邊蹲著的一條兇神惡煞的大狗,吐著長長舌頭。

    “這里沒有給人趕來的人,都是自己搶著來的。”

    龔有才像總場黃場長那樣“咔”了一下喉嚨,嚴肅說:“放尊重些。陳志同志是場部派來采訪的,回頭分場開座談會,你也講講來后場開荒播種的心得體會。”

    “開荒播種?”

    老多兒嘎嘎笑起來:

    “那是男人的事。”

    龔有才的腦子沒轉過來:

    “女人也一樣。”

    “那倒是。不過我要是說出來,只怕‘雞屎分子’不敢寫。”

    老多兒的老鴨嗓子嘎嘎得更響了。在分場食堂打下手,輕松不說,還日曬不到,雨淋不到,養得白白胖胖,愈加窈窕風騷。她就像洲上最賤的霸根草,只要有日頭和水土,在哪里都能野蠻生長。

    “回頭你只管講!”

    龔有才鼓勵:

    “開荒播種,最多就是流血流汗,有什么不敢寫的。”

    陳志默不作聲。老多兒一笑他就明白了,洲上人最發達的就是這根神經——說什么都能跟男女連接上。龔有才或許是裝憨,或許是太把自己當干部了,聽不懂。

    “參加座談的人來之前,我先介紹一下基本情況。”

    龔有才在陳志對面的床沿坐下。

    從到烏龜洲的第一天就怎樣學習中央、省、地、縣各級的文件,落實場部各位領導的指示,克服萬難打開工作新局面,怎樣自己動手割茅草、砍樹枝、打泥磚、和灰漿、砌墻搭屋架……龔有才面面俱到,不厭其煩。給人感覺,烏龜洲的大事小情都是他一個人在累死累活,別人都是白吃干飯的。他的屁股好像給床粘住了,再沒有起身的意思。

    陳志不得不打斷眉飛色舞的龔有才:

    “我來前梅主任特意交代要好好宣傳羅家興。你可不可以講講他?”

    正在興頭上的龔有才“噎”了一口,馬上緩過勁來:“對,講講羅家興。這個同志的確很不錯的,最大的優點就是聽話,領導說一不二。領導說是燈他就添油,領導說是廟他就磕頭。只要領導布置得頭頭是道,他就能一五一十給你做得毫厘不差。”

    “你說的這位‘領導’就是你本人吧。”

    “這個分場目前就我在抓具體工作。”

    “不是還有生產隊領導嗎?”

    “生產隊歸分場領導啊。”

    陳志毫無反應地看著特別想做新職工、也因此特別恨新職工的龔有才。現在,他眼睛里晃動的,就是爛李子狠命踢在龔有才心口的那一腳。

    龔有才終于想起什么,呼啦一下站起來:

    “對了,我去把羅家興他們找來。這幾個同志,下午我跟他們交代得好好的,到現在還沒來,怎么回事啊!”

    烏龜洲的夜晚,寂靜得可怕。大概是龔有才引起的,幾聲狗叫,細微而怯弱,像哀鳴,很快就消失了。分場機站的柴油發電,晚飯后不久就停止了。桌上的煤油燈沒有燈罩,小火苗在瓦縫鉆進的風里顫抖。陳志懶懶地軟在床上。進場廣播站后,幾乎每天都有各個辦公室的人喊他去寫總結,寫報告,他像一支插在墨水瓶的蘸水筆,誰想用誰用。回到二隊,個個都喊他“干部”。他自己也很樂意,一心指望笑談成真,起碼是以工代干,跟廣播站的其他幾個人一樣。果然就聽到梅主任喊他,去辦公室填表,表上最上面的一行大號老宋體的字是“干部登記表”。他的心狂跳起來,瘋了似的找筆。摸遍了全身,翻遍了抽屜,什么亂七八糟都有,就是沒有筆!一邊的梅主任等得不耐煩,冷冷地說:“你填不填?不填我把表拿走了。”

    “別別,梅主任!”

    陳志哭喊,回答他的是“咚咚”的捶門聲。

    開門,陳志嚇得倒退了一大步。在昏暗的光影中,龔有才一頭沖進屋里,臉扭歪得猙獰可怖:

    “老多兒來了?”

    “她怎么會來我這里?”

    陳志莫名其妙。

    “這只母狗,見男人就騷。你是總場來的,她不會放過。”

    陳志目瞪口呆。先前糊在這個人臉上的斯文,像干了的泥巴一樣脫落得一點不剩。

    龔有才自己像狗一樣在屋里亂轉了幾圈,抱著頭頹然坐下:

    “我去她住處找過了,房東說她進屋換了衣服就出去了,說是去分場開座談會。”

    “你走時不說是去找羅家興的嗎?”

    陳志納悶。

    龔有才從兩只手掌中抬起頭來,眼睛突然一亮:

    “羅家興!該死,我怎么沒想到!”

    像剛才捶門一樣瘋狂,龔有才跳起來,重又沖進門外的黑暗。

    這次采訪,無果而終。陳志當夜摸黑返回了前場。幾天后知道,龔有才那天根本就沒有通知任何人開會,他在食堂讓老多兒晚上參加分場座談會,是想把她留在分場過夜。

    老多兒調撥到后場,先落在生產隊,龔有才把她安排到分場食堂,拿出一間客房做她的單人宿舍。她爽爽快快地來了食堂,卻不住客房,跟其他前場來的人一樣,借住在后場老職工家,每天帶著一條惡狗來來去去。

    那條狗,是羅家興養的那群狗里最猛的。

    再后來,老多兒嫁羅家興的消息傳來。結婚那天,來賀喜的打歌人唱了曲:

    “打個呵欠望青天,我打單身幾多年。黃連樹上吊苦膽,苦上加苦真可憐。何日能與姐團圓。莫打呵欠莫望天,你打單身有人憐。地里甘蔗抽了葉,該到甜時就會甜。月到十五自團圓。”

    【作者簡介:陳世旭,當代作家,著有長、中、短篇小說以及散文隨筆集二十多部。短篇小說《小鎮上的將軍》獲全國第二屆優秀短篇小說獎、《驚濤》獲全國第四屆優秀短篇小說獎,《馬車》獲全國1987—1988年優秀小說獎,《鎮長之死》獲首屆魯迅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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