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2年第12期|梁寶星:尋找阿波羅(節選)
在綠河的邊緣跳舞
關節咯咯地響,還是要跳舞
請接受,語言的盛筵,幻想的極限
——X
一
1
太陽是灰色的。
光線越來越暗,地表引力放棄了我,我被拋到高空,然后被另一個巨大的引力控制,接著就開始急劇墜落。墜落的過程中我體會不到速度,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因為過于強大而消失不見,就好像一塊石頭因為無法移動,便無法丈量空間。墜落的速度太快,我在化為烏有。
太陽越來越小,我臉部朝上,能夠看見灰色的太陽從雪球變成鐵球的過程,也避免在即將降落的時候摔得面目全非。我并不能看見自己即將降落在怎樣的世界里,從我依舊能夠看見太陽可知,我的背后是一個漆黑的天體。
我是一顆即將登陸的彗星,不斷瓦解,并不會燃燒發光。我將抵達宇宙的邊緣,這個墜落的過程注定是漫長的,我的背后已經麻木,甚至已經結冰,劇烈的冷在撕裂我的身體。不過無所謂,作為物質的外殼,從衰老的那一刻起,身體就一直在分解。
沉睡是忘記速度和距離的最好方式,與其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太陽拋棄,不如自己先把太陽給拋棄了。我剛閉上眼睛就聽見一聲轟鳴,閉眼的瞬間不清楚我墜落了多少距離,我降落在一個昏暗的表面,劇烈的寒冷洶涌而來,所幸我尚能站起來,只是行動遲緩,還能夠看見太陽。太陽只有拇指那么大,依舊是灰色的。
有些事情已經發生,并且已經結束,我所說的是我的生命。對于死亡,我不知該說什么,我從生到死只經歷了一段沒有時間概念的漂泊。我在山上翻了車,那輛陪了我許多年的小卡車和我一起墜入深谷,然后我的眼前就只剩下黑暗了。我在黑暗中飄浮,那時我并不認為自己已經死亡,我只是處于一種眩暈的狀態中。
當我感覺到光和溫度在我身上流逝,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死去。
太陽冷冰冰地浮在頭頂上,就像一塊隨時可能砸到腦門上的石頭。作為一個死物,我當然不恐懼太陽砸穿我的腦門或者下巴,死物是沒有疼痛感的,因此,即便隕石像子彈那樣向我襲來,我也會像大海一樣敞開懷抱。
這個地方可沒有海,或許有,裝滿石頭和沙子的海。當我走出隕石坑,看見一支隊伍,他們排成一列往前方走。至于為什么往前,我不清楚,大伙兒都朝那邊去,我也就跟在他們后面走,僅此而已。有時候不需要給自己設定目的地,跟著走省不少事,死亡的世界沒有對或錯。
一個剛跌入死亡世界的人的看法值得商榷,事實也是如此。當我走了漫長的一段路,進入混亂的死亡群體中,發現自己不能再用過去的方式來看問題了,或者說不能再以生者的角度來看死者的世界了。我感到絕望,越走越絕望,因為不清楚自己要走到什么時候,走到什么地方,以前我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死去以后我也不是一個有耐心的死人。我感到絕望的原因是我掉進了一個漆黑的寒冷的世界,可能就是所謂的地獄。我生前雖然沒做多少好事,可也不曾做過違心的事,因此,我對自己出現在地獄感到不滿。我在行走的過程中對天堂和地獄的準入規則產生了懷疑,這一切直到我碰到M才有所改變。
M說,你不能用生者世界的規則在死者世界里犯糊涂,哪有什么天堂和地獄?M已經去世四年,他是同時愛上七個女人之后無法控制自己情感,在愛上第八個女人當天把自己鎖在公寓的衛生間里吞槍自殺的,因此,他的額頭上有一朵白色的骨花。M說,海明威頭上也有一朵骨花,不過海明威的骨花在后腦勺下方。M告訴我,以后要以骨花的位置來區分他和海明威。他正處于半尸半骨的狀態,很快就會徹底變成一具白骨,而海明威早已是一具骷髏。
過不了多久,我也會變成一具骷髏,無可避免。
無可避免,M說,我跟海明威身高和體格都差不多,辨認起來還得花點兒眼力,不過當你熟悉了這個世界,對于骷髏的辨識度就不會那么含糊了。M的話我理解,就像生者世界里,黑人眼中黃種人幾乎都長一個樣,黃種人眼中黑人都長得差不多。
你見過海明威?我問M,他在附近?M說,見過,他整天和獅子、大馬林魚待在一塊兒,當你遇見他,你會一眼就認出他來。后來,當我深入骷髏當中,發現M過于簡單地描述了骷髏的辨識度。人類歷史中,吞槍自殺的人很多,他們不是額前長出骨花就是后腦勺長出骨花,或者頭頂長出骨花。我看見過好幾個后腦勺長出骨花的骷髏,他們都不是海明威。
M把我帶到一個A形山洞,那是隕石墜落時形成的,里面有光。M告訴我,地下深處都是能夠發光發熱的火焰石。后來,山洞里陸續來了兩個骷髏和一個像我這樣剛死不久的死人。M說,黃色骷髏名叫F。F來到死亡世界已經十七年,但是由于他死的時候才十七歲,所以盡管年紀比我們都要大,但他依舊是個小伙子,在談資論輩上面我有點兒不知所措。
F死于自殺。他說,那個世界再也沒有好的詩歌了。他在海邊徘徊的時候,因為想不到一首能夠表達那一刻心情的詩,對此感到失望透頂,于是投向了大海。
莫名其妙。
白色骷髏名叫J,個子瘦小,她顯然是剛從半尸半骨狀態淪為骷髏。她是那么的白,生前應是個美女子,她卻說她生前長得并不好看,是個胖女孩,因為吃得好,骨骼的含鈣量飽滿,化作骷髏以后才那么晶瑩剔透。她死于焦慮不安。她說,生前因為焦慮在飲食方面不節制,因為焦慮而失眠,后來覺得打敗焦慮的可行方式就是接受失敗,也就是接受死亡。
死后還是會焦慮,她說。
莫名其妙。
至于站在我旁邊的這個女孩,她和我一樣剛來到死亡世界,像我一樣被M招過來了。她還保持著人樣,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她名叫L,死于心臟衰竭,每天都感覺有一股巨大的重量壓在胸口,睡覺時她用墊子墊在背后,支撐著身體活了四年,前不久她感覺身體輕松了一些,就嘗試在夜里把墊子從背后取走,結果就死了。
莫名其妙。
旅行的時候,走了太多的路,厭倦了,就放開了方向盤跌入了山谷,我說,就是這樣。我急著交代自己的死亡方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死亡方式,或者說是來到這個世界的方式。他們四個目瞪口呆地看著我,至于我的死,對他們而言,同樣莫名其妙。
M拍了拍手掌,加劇了他身上皮肉的凋零。他說,今天開始,我們這個組織正式成立,叫“阿波羅詩社”。我們都不會寫詩,至于為什么要叫詩社,M沒有做任何解釋,我們也沒有質問。在死亡世界里,所有事情都無所謂,“阿波羅詩社”就“阿波羅詩社”。
M開始了他忘情的演講,在他的演講當中,我得知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不叫什么死亡世界,跟太陽和地球一樣有它獨有的名字——海山二。我們在海山二上面不再稱作人或者死者,而是稱作靈。生命的歷史有多長,靈的歷史就有多長。M說,在靈的世界,需要找到組織完成偉大的事業。
F和J對M的演講感到厭倦。我想M都把精力花在拉攏成員上面了,而他是經歷了多少的失敗才找到了這么四位被遺忘的靈。我和L對M的演講充滿好奇,活著的時候有所謂存在的意義,死后還得追求輝煌的事業,對永恒的死亡而言,偉大事業顯然是沒有盡頭的。
M洞察了我的內心。他說,靈的世界同樣有盡頭,所有的空間都有盡頭。M的目標是要加入“阿波羅”組織,然后擊敗“復活者”。M說,知道是誰在領導“復活者”嗎?是W。我問他,是誰在領導“阿波羅”?M怔住了,他也不清楚。
不管怎樣,現在都是要先找到“阿波羅”,M說。L一直保持沉默,也許她跟我一樣在思考關于意義的問題,生者的世界尋找意義,死者的世界同樣要尋找意義,實在讓人頭疼,不對,實在讓靈頭疼。F坐在一塊褐色石頭上對著發光發熱的火焰石唱起了歌謠:荊棘樹,荊棘樹,太陽之神——阿波羅,流浪在何處,敞開的地獄之門,才是你的歸宿……
海山二的東邊,最靠近太陽的地方,有一條河叫綠河。F說,在那個地方看見的太陽有碗口那么大,不過太陽還是灰色的。綠河里流動著固態的綠色的水,或者不能稱之為水,是果凍狀物,靈可以徒步穿越綠河。綠河四周長滿了荊棘樹,像地球上的植物一樣冒出地表,越長越多。
F沒有見過綠河。海山二太大了,他說,雖然空間都有界限,但即便死亡是永恒的,靈也難以企及綠河。關于綠河的傳說,他是從其他靈那里聽來的,海山二上的靈都把綠河當作了理所應當的存在。在綠河的兩岸,把荊棘樹的葉子折成聽筒狀放在耳邊就能聽到人間的對話。F說,還有一個說法,綠河其實是空間的一道縫隙,黏合了生與死,因此,那里是最接近生者的地方。
M習慣性地拍拍手掌。他說,是時候出發了,伙計們,開啟我們的“阿波羅”之旅。他把火焰石包裹起來背在身后,走到洞口,向左看看向右看看,不知該選擇哪條路。他把前后左右四個方向作為出路,念起了那首名為“西邊的阿波羅”的歌謠:荊棘樹,荊棘樹,太陽之神——阿波羅,流浪在何處,敞開的地獄之門,是你真正的歸宿……然后,M指向右邊說,往東。剛走幾步他就猶豫了,因為“復活者”占據了東邊的大片地方。
“復活者”占領了東邊是想通過綠河回到人間,F說,那是W的詭計。不過“阿波羅”最終會勝利,M說,因為歷史上,被害者永遠多于殺戮者,戰爭是少數人發起的。在F和M的講述當中,W將他的領導本領運用到了極致,抵達海山二后,他迅速掌控了“復活者”。斗爭是不會停止的,F說,除非“阿波羅”降臨。
所謂的“阿波羅”,就像那首歌謠一樣,還在遙遠的地方流浪。我看一眼天空,灰色的太陽絲毫不眷顧這個遠在西邊的天體。既然“阿波羅”引導我們往東,那我們就往東,我說,“阿波羅”的計劃不正是推翻“復活者”嗎?沒有“復活者”的地方談何推翻?M覺得在理,他帶頭往東走,我們跟在他身后,離開他身后的火焰石我們就會凍得邁不開腳步。
我慫恿M向東是想抵達傳說中的綠河,盡管它遙不可及?;钪臅r候,對于路途的厭倦使我放棄了終點。我的終點是Q,我開著小卡車在路上奔波了六年都沒有找到她。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并非一定要抵達終點,但是沒有抵達終點又多多少少有些遺憾。假如綠河兩岸可以聽見生者的對話,對我而言,找到Q的聲音可設定為這趟“阿波羅”之旅的意義。有些事情活著的時候無法抵達,死后或許可以呢,誰知道?
關于Q,她大概還在北方,在北方的什么地方我不清楚,我開著小卡車去到最遠的地方是H城,我還打算繼續往北,可是小卡車和我都忍耐不了北方的氣候。而且,在球形的地表追逐路的盡頭讓我感到了疲倦,邊界線不存在,在我的觀念中,我只是在一個個圓圈上面奔波。Q可能在H城以北,也許只跟我抵達的最遠的地方相距一兩公里,也許是一兩千公里。我不清楚她有沒有收到我的死訊,大概是收不到了,我的尸體將在山谷里躺好長一段時間才被發現。
作為一個南方人,Q在北方想必備受氣候影響。我在H城的時候已經領略過那里的風,暴露在衣物之外的皮膚瞬間就被凍麻。我和Q之間的往來在九年前就結束了,如今回想起來能夠記住的不多,也正是這所剩不多的記憶讓我牽腸掛肚。沒有找到她是一種遺憾,在尋找的路上也害怕突然看見她,害怕失望。到綠河岸邊去聽她的聲音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2
沒有回頭路,所有的空間都不允許重復,我們只能從這個空間走到另一個空間,永無止境。必須不停地運動,否則,空間是沒有意義的。
M背后的火焰石在我眼前搖晃,我們走在一個開闊的空間里,地上長滿了紫色的荊棘樹。死者無所畏懼,只是這些荊棘樹會把我們身上早已腐壞的皮肉剝下來。漸漸地,走在我前面的M小腿上殘留的皮肉被荊棘樹剔得干干凈凈,他走起路來也輕盈了許多,只有像我和L這樣的新來者才會越走越慢,并非因為疲憊,只是重量放緩了我們的步伐。
海山二上石頭的形狀跟地球上的不一樣,光與暗的地表也不一樣,不同空間引力大小也不一樣,在一些地方我們走起路來像飄在空中。石頭在前方懸浮,像宇宙中的天體,我們不能奔跑,否則會被撞個粉身碎骨。M說,死亡是永恒的,靈不是永恒的,生命的流動過程是——生—死—存亡。在M的宇宙觀里,凡是有限的事物都有其意義,所以尋找“阿波羅”之旅是成立的。
所謂的消亡指的是從靈的狀態化為烏有,可這也沒什么值得恐懼的,因為作為靈的存在與消亡幾乎沒有多大的區別,這個名為海山二的天體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地方。在M眼中可不是這樣。他說,只有身在絕望中,才能找到真正的意義,就好像走到了空間的邊緣,你才會去思索空間之外是什么。
M狂妄的野心暴露了他真實的計劃,所謂的“阿波羅”計劃對我而言是一趟旅程,對他而言則是終極意義。M說,“復活者”腦殼上有一個R的印符,是W用火焰石給他們刻的,遇見“復活者”要小心,因為不是他們消亡就是我們消亡。
后來我才了解到,“復活者”的終極目的就是返回人間,正如他們的組織名字一樣,在人間完成復活。而且,雖然他們在海山二的東邊,但是他們并未真正找到綠河,綠河是他們復活的唯一途徑。J白雪一般站在我面前,她問我,你想不想復活?我不清楚她是不是在試探我,假如我說想復活,他們是否會將我歸類到“復活者”當中?
我搖搖頭。我說,從我的死亡方式就可以知道了。我的回答是我的真實想法,盡管我對消亡無所畏懼,我認為,活著的時候生活中存在各種各樣的虛假和謊言,死后還是保持真誠為好。J對我的回答感到滿意。她說,以這樣的面貌復活有什么意義呢,但有些靈就是不甘心。J告訴我,在靈的世界里,除了“復活者”,其余都是“阿波羅”。
無論在哪里,還是要站隊,不是嗎,我問J,所以“阿波羅”的終極目的是什么?J一直在等我問這個問題,她稍顯神秘地說,建立一個“阿波羅”世界。
在不斷往東走的過程中,一個搖擺不定的意念擾亂了我的思緒。世界并非由時間構成,而是由空間構成,我們在經歷一個個的瞬間,瞬間不是一個時間單位,而是空間單位,代表一段時間里的空間距離。因此,用時間來丈量一個人的壽命是不準確的,生命的單位應該是空間。
生者和死者之間的區別就是,生者同時擁有時間和空間,死者只剩下空間了。運動了多久,走過了多少空間距離,導致宇宙膨脹了還是收縮了,膨脹了便是有意義的,收縮了便是負面的,所以破壞者們是負面的,生產者是正面的。眼下的難題在于如何丈量宇宙的伸縮,因此,意義的定義才模糊不清。
海山二就是一塊巨大的硬邦邦的石頭,我們作為寄生蟲在石頭上蠕動,一路走過來,再也沒有看見其他的靈。我不能說我們走了多久,因為永恒的死亡當中,時間是不存在的。我只能說我們走了多遠的距離,但在這個沒有規則的世界里,并沒有一套衡量標準,或者衡量單位,因此,當我想歸納自己走了多遠的路的時候,我只能說我從那里走到了這里,對,就是從那里走到了這里。
從這里到那里,從那里到這里,我和L也終于變成了赤條條的骷髏。L骨骼精美,像是藝術品,而我更像是小孩捏泥巴捏出來的。在我的骨骼上我找不到任何一絲跟我活著的時候相像的特征,我對此感到滿意。F呼喚我的名字,X……X……他一遍遍地呼喚著我,對于眼前的這個陌生的骷髏感到陌生,他必須聽見我的回應才肯相信我是我。你身上沒有任何可以識別的東西,腦殼是腦殼,手臂是手臂,我有時候想在你的后腦勺做個記號,F說,這樣我準不會認錯。
五個骷髏繼續往東去,有時候我真以為東邊的太陽比我剛降落在這個天體的時候大了一圈。假如海山二不是一個球體,我甚至可以徒步走到太陽系?;鹧媸谇胺街敢较?,光與熱在眼前搖晃,空間溫度也在搖晃,為了保持在合適的溫度范圍內,我們也像鐘擺一樣跟著火焰石搖晃,忽左忽右,忽左忽右。
漸漸地,我對于自己的擺鐘狀態感到不滿,一方面埋怨自己對于光和熱的無法自拔的追求,另一方面埋怨M利用火焰石對我進行了操控。要想擺脫這種狀態,我需要擁有自己的火焰石,要么就是將眼前的火焰石打碎,回到漆黑寒冷的環境當中,繼續當流浪者。
不滿逐漸流露,我終于對M提出了意見。你在控制我們,我對著前方大搖大擺走路的M說。F和J對我的話感到吃驚,也許他們已經習慣了這么一種狀態,他們被M控制的時間太長了。我可以做回流浪者,我說,我活著的時候就是個流浪者。
M停了下來,我們也跟著停了下來。他說,做回流浪者,像路邊那些石頭一樣的流浪者?我說,盡管這樣,我還是不能做一個擺鐘。M說,世間萬物都是擺鐘,何嘗不是呢,“阿波羅”是幕后的控制者,就像你活著的時候作為一個流浪者,其實也不過是擺鐘。
我明白M的意思,活著的時候,存在的意義便是幕后的操控者。站在死亡世界的角度而言,所謂的搖擺又有何所謂?剛成為死亡世界一員的時候,我以為死者本應該是無欲無求的,因此在無意義面前,所有的選擇都無所謂,事實卻并非如此。
你不是“阿波羅”,我說,你只不過是擁有火焰石。我指出了M的實質手段,他卻毫無波瀾。M說,伙計,作為一個領導者,你手上必須具備被追隨的才華,火焰石不過是一個顯性優勢,真正的能力其實是掌控火焰石的我。我為什么能夠得到火焰石,這是隱性優勢。
M手上的火焰石,其實是從一個被隕石擊中的骷髏手上撿過來的。他像我們當下一樣追隨那個擁有火焰石的骷髏,天上莫名其妙飛過來的一顆隕石把M所追隨的那個骷髏砸了個粉碎,M目瞪口呆,那顆晶瑩剔透的火焰石被他據為己有。
火焰石在M身后閃閃發亮,光和熱從他肋骨間傳過來。M說,我只要把火焰石拿走,你們就會變成硬邦邦的石頭,我可以像掰香蕉那樣把你們的手指一個個掰下來,然后再把腦袋掰下來。他確實有這個能力。M說,“復活者”是被嚴格控制的忍受摧殘的群體,“阿波羅”是追求自由、平等、博愛的群體,你之所以感受到了約束,是因為我們的事業尚未完成。
真正使我改觀的,并非M的才華,也不是F口中的“阿波羅”世界,而是更早時候我和J所談及的話題,無論在生者世界還是死者世界,都免不了要站隊。海山二上的靈不是“復活者”就是“阿波羅”,一個被黑暗和寒冷吞噬的“阿波羅”最終會被“復活者”消滅,或者被另一個自以為上進的“阿波羅”消滅。
3
海山二上巨大的地表褶皺散發出陣陣寒氣,走進地表的褶皺就好像進入了溝壑,有些地方寬,有些地方窄,黑暗一下子吞并過來。除了火焰石能夠照出一個光圈,光圈之外只有黑暗,太陽的光線都不愿意光顧褶皺深處。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剛剛死亡不斷墜落的那個過程,我跟在M后面,在黑暗中恍恍惚惚。
在地表的褶皺里行走的時候,我們遇到了好幾回“復活者”,所幸的是我們先發現了他們,然后躲在隕石后面等他們離開。他們額頭上那個醒目的R印符,讓我們毛骨悚然。他們在尋找綠河,而在褶皺的低洼處,雖然冰冷,但依舊沒有任何河的痕跡。
我們躲在隕石后面久久不敢冒頭,越往東走我們遇到“復活者”的可能性越大。M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在行走的過程中,他顯得異常焦慮,他迫切想找到組織,以擴大實力。
在一個狹窄的山洞躲避“復活者”的時候M說,我知道你們在想什么,作為勢力單薄的一方,我們總是要去面對各種各樣的問題。在你們的觀念當中,“復活者”和“阿波羅”沒有太大區別,或者說都與你們無關,加入哪一邊都無傷大雅。但是你們必須看清楚“復活者”的真正目的,以骷髏的模樣回到生者的世界會改變時空生態,造成徹底的混亂,“阿波羅”組織當然會有各種各樣的毛病,所有的毛病都是為了建成最后的“阿波羅”世界。
M將火焰石放在我們面前,那團果凍狀的火在眼前閃爍。M說,一路過來,我已經把你們當成戰友,成功與失敗都站在一起的戰友,所以,我把火焰石交付你們,也希望你們能跟我一起作戰,為了偉大的事業。M將火焰石碎片鑲嵌在我們的額前,是一個大寫的A,意思是“阿波羅”。我們猶如被注入了血液,被灌輸了肌肉一般充滿了力量,而M手上的火焰石暗淡了許多。
火焰石被M高高舉起,和太陽并列,和太陽一樣發出暗淡的光。M說,太陽,才是所有的答案,我們接下來必須讓這顆火焰石變成太陽,照亮整個海山二。
“復活者”走遠后,我們從洞里出來繼續趕路,海山二太大了,我們找到下一個組織要經過漫長的行走。M讓J在他的額頭上雕刻一個A,然后將剩下的火焰石用泥土包裹起來,我們繼續向東挺進。我們不再跟著火焰石搖擺,從此有了自己的方向和節奏。
正是這所謂的方向與節奏讓我有了新的煩惱,雖然在靈的世界里已經默認了不是“阿波羅”就是“復活者”,我依舊覺得自己過早地做了選擇。雖然我沒有復活的想法,注定只能是一個“阿波羅”,但是被打上烙印就像被賦予了使命,意味著我必須為“阿波羅”的事業粉身碎骨,而我一開始被M召喚到一起完全是覺得無所謂,或者完全是為了從盲目行走的死者隊伍中脫離,或者只是為了找到所謂的綠河去聽聽Q的聲音。
“阿波羅詩社”的成員因為自身注入了火焰石而精神抖擻,我們所交流的事情已經從如何消滅一個落單的“復活者”到如何壯大組織的力量。F是“阿波羅詩社”里最有想法的。他說,要想召集更多的靈,就必須擁有強大的力量,成立一個紀律分明的組織。聽見紀律兩個字的時候,我看見L微微后退了一步,紀律就意味著約束。我明白她退縮的原因,她像我一樣,為這突如其來的使命感到恐慌。
消滅“復活者”取出其頭上的火焰石來武裝“阿波羅”,F說,我們要提高“阿波羅”的作戰能力,就必須將“阿波羅”武裝起來。F談起如何對付“復活者”的時候已經沒有一絲的慌張,他熱衷的事情已經不僅僅是詩歌,盡管他依舊在行進的路上吟唱《西邊的阿波羅》:荊棘樹,荊棘樹,太陽之神——阿波羅,流浪在何處,敞開的地獄之門,是你真正的歸宿……
二
1
印符A在鋪滿塵埃的地面上留下一寸光,我們像五個額頭上長了會發光的眼睛的怪物,朝著太陽行進。火焰石確實給了我們自由,我對M的態度也有所改觀,淡化了他強權的形象。在火焰石給予的自由下,我們一路上還毀滅了好幾個“復活者”,他們都是在路上落單的骷髏;如果碰見一支“復活者”隊伍,我們會選擇避戰,以免自身遭受損失,相對于活著的時候,骷髏更加脆弱,只要被石頭擊中,基本就難以再爬起來了。
在行走與尋覓的過程中,我們一直沒有找到“阿波羅”組織,在M和F看來,沒有組織的“阿波羅”最終會被“復活者”毀滅,因此,所有的“阿波羅”必須站在一起。我們頭頂上的A已經是一個開頭,說明我們是一個有組織的“阿波羅”團隊。M想盡快找到其他的“阿波羅”組織,以實現偉大的“阿波羅”事業。
直至走到一座類似陶碗的山頭,我們尋找“阿波羅”的旅程才有了結果。那是一座我們勢必要翻越的山。與其說是山,不如說是丘陵,四周都是隕石坑,光這么一個地方矗立著。我們低著頭哼哧哼哧上山,一邊留意著腳下的石頭是否滾動,隨時提防“復活者”的襲擊。
爬到半山,M站住了,我們沒來得及停腳,頭顱撞到一起去,發出噗噗噗的悶響。M將腳趾插進泥土里。他說,這座山的泥土是暖的。被他這么一說,我們才恍然大悟。下面是火焰石,M說,不用挖多深就能找到火焰石,這里是必爭之地。他依舊把腳插進泥土里,然后丈量地下火焰石覆蓋的范圍。走著走著覺得不對勁,抬頭發現我們已經被黑壓壓的骷髏包圍,他們舉著鋒利的隕石碎片,對我們額頭上的A感到迷惑。
M看見將我們團團包圍的骷髏身上沒有R印符,便指著自己的額頭說,我們是“阿波羅”,我們在尋找組織,我們是帶有任務的“阿波羅”。隨后,我們被捆綁著押往一個峽谷,被一條繩子牽引著,走在一條暖和的逼仄的路上。這條逼仄的路兩側以及腳下的石頭散發著熱量,因此,押送我們的骷髏不需要火焰石就能活動自如。
走了不遠的一段路后,路走到了盡頭。路的盡頭處有四個胸前佩戴手指頭大小火焰石碎片的骷髏,他們手持打磨而成的石頭武器,想必是高級守衛。他們將身后的巨大的石頭推開,一道強光照射出來,里面是一個充滿光與熱的世界。
“阿波羅”世界,M感慨道,我們來到了“阿波羅”世界。
洞里有一顆巨大的火焰石懸掛在頂端,光與熱從上面輻射下來,穿透每一個影子。我們留戀頭上這塊火焰石,看了它一眼就不忍心遠離它。洞穴里的骷髏過著愜意的日子,在暖和的光下昏昏欲睡。
佩戴火焰石碎片的骷髏將我們帶到一個環形臺階,臺階上坐著五個佩戴拳頭大小火焰石的骷髏。他們是這個地下“阿波羅”世界的領導者,稱為“元”,一個“上元”,兩個“中元”,兩個“下元”,以各自佩戴的火焰石大小區分職責。M從骷髏手中掙脫,我們所處的環形臺階是洞里最明亮的地方。M在“元”面前展露出他的火焰石,這顆火焰石在融入了好些“復活者”的R印符碎片后已經有拳頭大小。M說,如果憑掌握火焰石大小來獲得話語權,我應該有一席之地。
M就這樣把我們跟他割裂開來了,他一下子從被押送的俘虜成了權威。我知道,M隨時可能將我們拋棄,像拋棄一塊石頭那樣,他會將我們擲出去,直至前方沒有危險才把我們收回。M在“元”面前滔滔不絕地闡述他在外漂泊這段路程所得到的領導“阿波羅”的經驗。他說,“阿波羅”需要一個真正的組織,才能毀滅“復活者”,而新的組織就應該有新的紀律和新的領導者。M指著自己額頭上的A說,把火焰石鑲嵌在身上,比掛在身外更有價值。他所說的這一切,都是從F那里盜竊的。
后來,我們被關在一個石室里,雖然沒有遭受鞭打,沒有看守,我們心里始終不是滋味,因為M并沒有像我們一樣被囚禁。F說,你要適應,沒有誰是注定和你站在一起的。這時候,J拍了拍我的手臂說,我會和你站在一起。我渾身戰栗。
所有的囚徒都有被釋放的一天,F說。正如他所言,我忘記在石室里待了多久,時間毫無意義,總而言之,我們是被釋放了。一個跟我們一樣頭上用火焰石刻著A的骷髏給我們打開了石室的門,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們從石室里出來,疑惑與混沌馬上迎面襲來,山洞里所有的骷髏額頭上都刻著一個A。
在辨別骷髏的混亂之中,我漸漸覺得身邊的F和L變得陌生,只有J依舊亮晶晶站在身旁??隙ㄊ荕的主意,L說。她已經跟其他骷髏沒有多大區別,我想我也是。閃著亮光的火焰石被來來去去的骷髏晃動著。M在這個地下“阿波羅”世界獲得了信任,為了讓“阿波羅”更具殺傷力,他提議把火焰石做成戰甲,并建立“阿波羅”制度,誰從“復活者”身上收集到更多的火焰石,誰就能在“阿波羅”世界擁有更高的地位。
……
(節選,全文刊載于《廣州文藝》2022年第12期)
梁寶星,1993年生,小說發表于《作品》《野草》《南方文學》《山西文學》《西部》《西湖》等刊物,有作品被《小說月報》選載,現就職于花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