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2年第4期|熊育群:與自然心領神會
并非刻意,看過文房四寶、香云紗、瓷器與酒的制造過程,感覺人與自然相處,對自然深刻的認識,已是高度默契。這些創造之物充滿了鬼斧神工的意味,是人類對自然的一種心領神會,是一種別樣的文明創造。它們不僅表現了東方智慧,還體現了東方自然的哲學和生命境界。
一
知道青檀樹用來制造宣紙時我有些驚訝。那一天,在安徽涇縣赤灘,站在一棵高大的青檀樹下,紛披的樹葉濃密,綠得鮮亮。在富春江、新安江流域,一路看過滿山滿嶺的翠竹,這樣的綠依然打動了我。如果用一種顏色來表示夏天,我會選擇青檀樹。它正噴薄著一個季節的蓬勃活力。青檀樹粗壯的樹干有白樺樹一樣青白的顏色,新枝光滑,樹身長片狀的樹皮有的正在脫落,露出灰綠色的內皮。樹干有些像桑樹。其造型與豐富微妙的色彩,就是一幅天然的油畫!
這種落葉喬木生長于石灰巖山地的河谷或石縫中,讓我想起《詩經》中的句子:“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漪。”這樣的詩句讓青檀與遙遠的時空和生活連接在一起。青檀材質堅韌,紋理細密,耐腐蝕水浸。盡管它有這些特點,但人們偏就要讓它被腐蝕和水浸,用來造紙。造紙尤以生長在山石崎嶇傾仄之處的青檀樹最佳。
在烏溪宣紙廠,綠與白色斑駁交織的樹皮被處理成一根根一縷縷,再經木頭擊打成片,切絲,最后變成纖維豐富的紙漿。正是青檀樹的特性,造就了宣紙的吸附性、抗老化、不易變形、防蟲蛀、壽命長的優異特性,還有薄、輕、軟、韌、細、白六大特點。
發現青檀適于造紙的人據說是蔡倫的弟子孔丹,他在皖南以造紙為業。一天,孔丹在溪邊看到一棵倒在水中的青檀,年深日久,樹皮腐爛,變成白色纖維狀。他靈機一動,撈起來造紙。于是,一種質地絕妙的宣紙問世了。
宣紙的另一種主要原料是普通的稻草,但在宣紙原料中它不叫稻草而叫燎草。從稻草到燎草,首先要經過去穗、去枯葉、破節和石灰浸,曬干后堆成垛,過一至兩年,再經過蒸煮、灰浸等幾十道工序后,搬到山坡上攤曬。在涇縣紅星宣紙廠附近的山坡上,曬了一大片一大片半成品的燎草,它們正在經歷日曬、風吹、露煉、雨淋、雷電,有的淺黃,有的潔白,八至十個月后,它們皆雪白一片,柔而有韌。
涇縣宣紙以青檀皮為主要原料,以沙田稻草為重要配料,用考坑嶺烏溪泉水生產,泉水同樣是重要的。好的宣紙薄如蟬翼,潤如青云,密而透光,墨韻萬變,紙壽千年。
二
徽墨產于古徽州,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從涇縣往南,經旌德、績溪,就是制作徽墨的核心區歙縣和屯溪。這里馬頭墻的古村落和石頭的牌坊散落于阡陌之上,散發著一種古意的生活意趣。我進入一間作坊,窗戶全拉上了窗簾,車間里黑乎乎的,既暗又悶熱。這倒便于觀察火與煙了。“煙”就在這里生產。
車間有兩種“煙”爐,一種火苗集中,黑暗中,火焰跳動,火根熾白,火舌橙紅,幾排橙紅的火舌舔著一個圓鐵筒,“煙”積垢于滾筒上。這種“煙”屬油煙,制作的墨黑而光澤。一種是階梯式,每級鐵的凹槽內擺著一缽缽炭火,火苗閃爍,每個火苗上倒扣一只碗,“煙”就積于碗內。一個穿迷彩汗衫的男子,頭發剪得短短的,用刷子一下一下把煙塵刷入鐵盆內,他手上的白手套已經黑了。這個屬松煙,炭火是松木的。這種無油松煙做成的墨,在宣紙上隨著水迅速散開,如煙之復活,裊裊升騰,特別適宜表現云霧繚繞的山水。
以前燒煙是在山上,買下一座滿是松林的山,在山坡上沿山勢砌一個大大的煙筒,把山上的松樹燒了,扒開煙筒取“煙”。
墨以煙為原料,摻入麝香、冰片、金箔、珍珠粉等十多種材料,經點煙、和料、壓磨、晾干、挫邊、描金等工序制作成墨。制墨重在捶打,一塊墨要經過數萬次的捶擊,然后進入漫長的自然晾干的時間。徽墨細膩,堅如玉,研無聲,拈來輕,磨來清,嗅來馨,一點如漆,萬載存真。
三
香云紗產自廣東順德,又叫薯莨紗,俗稱莨綢。它由絲綢制成,既有絲綢的爽滑、柔軟,又硬朗而能夠保持其形,隱隱地還有光斑閃爍,穿在身上“沙沙”作響,因此又有人叫它響云紗,精美而華貴。
香云紗同樣與陽光、草地、露水、空氣、時辰等有關,更與泥土有著一種奇緣。制作香云紗要經過壞綢、精練、浸薯莨汁、晾曬、煮練、過泥、洗滌、攤霧、拉幅、整裝等環節,關鍵之處,一在薯莨汁水浸染,二在草地上的晾曬,三在河道淤泥覆蓋、露曬,淤泥只能用珠江三角洲特有的富含多種礦物質的河道淤泥。
沿一條小河而行,從高架橋下鉆過,走過一座木橋,才找到成藝曬莨廠。廠區不大,主要的生產車間竟然是一片草坪。一群精壯的漢子在夕陽下卷著幾十匹莨綢。莨綢如波浪抖動,像潮水一樣從草地上迅疾退去。他們像掌握了天地之間的一個秘密,與時間、陽光、空氣、溫度、氣候達成了某種默契,頑童似的,做起了一場大地游戲。大片莨綢就在我踏入草地的時刻,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晾曬對草坪要求很高。草的好壞對香云紗的制作起著微妙的作用。草的高度必須在三四厘米,因此每10天要修剪一次草坪。青草上水汽的蒸騰和日光的暴曬,使得布匹兩面截然不同。向陽的一面干,顏色淺。反面則濕潤,顏色深。經過浸染晾曬后的布匹變成了棕紅色。
香云紗最神秘的一道工序是從凌晨三點開始的,工人把布一匹匹排開在專用的涂泥缸旁,然后將淤泥涂抹在布匹之上,用赤腳踩踏。在太陽升起之前,滿是泥漿的莨綢早已攤開在草地上,接受朝露。白天,嶺南熾熱的陽光將黑色的淤泥曬得灰紫。
涂泥在陰涼時進行,主要是避光,好讓淤泥中的亞硝酸鹽和布匹中的薯莨汁液發生化學反應。涂泥后,布匹放在陰涼的地方。45分鐘至1小時后,便生產出一種薄而堅固的黑膠,正是這種黑膠使得香云紗色彩常新。莨綢清洗后,再次晾曬。香云紗棕紅色消失,變成發亮的黑色。最后便是攤露。夜色里,香云紗鋪在草坪上,讓薄薄的露水在上面凝結……
四
酒是神奇的。人類在相互隔絕的狀態下先后發明了酒。酒讓人類的精神世界展現了超凡脫俗的一面,創造了一種酒神精神、藝術精神。酒不但以物質的形態出現,更以精神文化的形態呈現,它滲透到了風俗、禮儀、文學、軍事、宗教、政治等各個領域。酒的創造是傳奇的,據說九千年前,賈湖人從鳥食發酵得到啟示,釀造出了果酒。也有說猿猴造酒、天降酒星、儀狄造酒、杜康造酒、黃帝造酒。正所謂“蒼天無首尾,大地無上下,天君賞美酒,地王賜佳肴”。
酒與瓷器都與神有關,民間傳說便是酒神與窯神。瓷器的燒制在釉與火,這把火把普通的泥土一變而成千姿百態神奇不凡的瓷。
中國最好的酒產于貴州茅臺鎮。茅臺的赤水河谷充滿神秘色彩。云貴高原在這里向著四川盆地傾斜,穿行于萬山叢中的赤水河,夏天濁黃、湍急,陽光在長長的波浪上閃耀,空中水汽與兩岸蔥郁的樹木發出奪目的光芒。山峰一片草綠與鋼藍,高高低低散亂地延伸向天際。大婁山西段,山體高聳,紅色的泥土上,并無高大的樹木。如果不是美酒出產于此,這樣的山谷在貴州十分尋常。
“風來隔壁三家醉,雨過開瓶十里香”,這正是仁懷的寫照。成就仁懷的就是一個“酒”字。二千多年前仁懷就有釀酒的習俗,后來更釀出了獨特的醬香酒。
茅臺鎮醬香酒走出山谷,離不開蜀鹽。“蜀鹽走貴州,秦商聚茅臺”。公元18世紀,四川食鹽逆赤水河而上,運到了茅臺鎮,一時鹽商云集。茅臺是川鹽入黔的水運終點,也是陸運的起點。于是,鹽來酒往,茅臺鎮的酒順河而下,進入中原。清道光貢生張國華詩贊:“一座茅臺舊有村,糟丘無數結為鄰。使君休怨曲生醉,利鎖名韁更醉人。于今好酒在茅臺,滇黔川湘客到來。販去千里市上賣,誰不稱奇亦罕哉。”茅臺鎮則是“家唯儲酒賣,船只載鹽多”,一時名聲遠遠大過仁懷。
茅臺古鎮建在彎曲的赤水河兩岸。茅臺因茅草祭臺而得名。河谷灘涂茅草現在雖然少了,但仍然可見。左岸房屋密集,除了層層相疊的木樓民居,還有三百多家酒廠、一千多家小作坊。出產的名酒有茅臺、釣魚臺、國臺等。茅臺美酒家喻戶曉。
這一段河谷風景并無奇特之處。為什么美酒出自這里?據說20世紀60年代,為釀造更多茅臺酒,茅臺酒廠在遵義找到了一個與茅臺鎮環境十分相似的地方,用完全相同的原料,后來甚至連水也從茅臺鎮運了過去,工藝一模一樣,工人也一樣,但釀出來的酒還是與茅臺酒不一樣。人們這才想到茅臺鎮的微生物,它們是無法復制的。
釀酒的原料,水、高粱、小麥無疑十分重要。赤水河有美酒河之稱,這條發源于云南鎮雄的長江支流,孕育出了茅臺、郎酒、習酒、釣魚臺等名酒。茅臺鎮的地質主體是紫色砂頁巖、礫巖,土壤酸堿適度,滲水性良好,地面水和地下水經紅巖土層流入赤水河,具有豐富的微量元素。赤水河河水顏色因時而變,雨季時紫紅色泥沙匯入河中,河水變成棕紅色。這是赤水河命名的由來。夏季金黃,重陽時節,則清亮通透如同碧玉。酒廠就在重陽節這一天開始投料釀酒。
仁懷出產一種糯高粱,當地稱作紅纓子,粒小皮厚,淀粉含量高,硬如石子,可經九次蒸煮。而一般的高粱經三次蒸煮就黏連成一團了。釀酒的大曲由小麥制作,小麥也是本土產的軟質小麥。
茅臺鎮河谷海拔400多米,地處北緯28度,屬中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夏天悶熱,冬季也不太寒冷,形成了具有高溫高濕的河谷小氣候。這也是釀酒的好環境。
釣魚臺國賓酒生產周期長,要經過兩次投料,九次蒸煮,八次發酵,七次取酒,無疑,勾兌是最復雜也是最重要的環節。
美酒具有神性。一些神秘的行為,茅臺鎮的人們一直堅持不敢違逆,譬如在特定的日子要做特定的事,端陽節踩曲,重陽節下沙。古代釀酒要焚香祭神。踩曲以小麥制作酒曲,由女子赤足踩踏成型。下甑攤晾,則由男子赤腳把蒸過還發熱的高粱踢散攤開。他們三五成群走在高粱上,一邊走一邊踢,嘻嘻哈哈,像在與高粱做一場游戲。上甑也須人工用竹簸箕把高粱搬進酒甑。一切皆限定于自然之物。
這樣釀出來的酒,不只口感醇厚,還可如聞花香一樣細嗅,用舌尖感覺那股熱辣中的回甘,即便空杯,亦酒香彌漫。尤其是酒過三巡,微醺中,或是春雨綿綿的清明時節,或是萬木蕭瑟的深秋,或是雪夜的圍爐,三五知己共飲,或是獨酌,都有人生的萬千況味。不管是“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還是“遙知湖上一樽酒, 能憶天涯萬里人”,或是“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或是“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這樣的人生感懷都離不了一壺老酒。
黔之地,本就是一塊神秘的土地。人們敬祭的神靈多種多樣,祭祀都少不了酒。侗族酒俗,無處不在,從人生禮儀的“滿月酒”“討八字酒”“結婚酒”“三朝酒”“壽酒”,到生產生活中的“老庚酒”“安碑酒”“曬譜酒”,再到侗年、薩瑪節節日酒,侗家人酒不離歌,酒歌繁多。布依族的“攔路酒”,備酒于路上,客到以酒歌勸酒,唱迎客歌,客人飲了才能進寨,有時主客還需對歌。特別是喝轉轉酒,“一家來客全寨親”,家家設宴輪流邀請客人喝酒。苗族“吃扯碗酒”“團圓酒”“牛角酒”,無酒不成禮,無酒不成席。苗家的攔路酒叫作設酒卡,酒卡從家門或寨門設起,隔一段距離擺一張桌子,每張桌子擺上酒和肉,由盛裝的姑娘守候……
貴州山地酒文化不同于別的地方,他們喝酒不離歌,歡聚不離酒。特別是攔門酒、迎客酒、送客酒,正所謂“莫辭盞酒十分勸,只恐風花一片飛”。這些充滿濃濃人情味的酒,是讓人心靈歸依的一片盛情與深情。因為酒,這片山河亦嫵媚得浪漫、風流。
【作者簡介:熊育群,出生于湖南岳陽屈原管理區,中國作協散文委員會副主任,同濟大學兼職教授,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著有長篇小說《連爾居》《己卯年雨雪》,詩集《三只眼睛》《我的一生在我之外》,散文集及長篇紀實作品《第76天》《春天的十二條河流》《沉默的風馬旗》《羅馬的時光游戲》《路上的祖先》《鐘南山:蒼生在上》等20多部。曾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第十八屆百花文學獎、第十三屆冰心文學獎等獎項。 作品被翻譯為英、德、俄、意、韓等20余種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