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蔚欣:嗝聲高出半個音
最近我在讀《好兵帥克歷險記》。這本書的第九章講到帥克在警備司令拘留所的經歷。帥克碰到一個止不住打嗝的神父,小說寫道:“教堂里傳來了管風琴的聲音,演奏者是一位因為開小差而關禁閉的教員。他彈奏著最悲傷的宗教樂曲。隨軍神父的嗝聲比琴聲高出半個音。”《好兵帥克歷險記》讀起來就像一本嗝聲高出半個音的小說。
我寫《滴水全無》和《小青龍》時還沒讀過《好兵帥克歷險記》。但這兩篇小說之間的差別也許可以用半個嗝音概括。《滴水全無》是2021年夏天寫的,七月最熱的時候,我正好在發燒。回頭去看,這個小說和當時的身體狀況有些關系。此前我的寫作都是現實主義的,《滴水全無》更像發燒的囈語。我沒想到編輯會在眾多稿件里找到我。收到編輯短信的那天,我在去外婆家的路上。因為畢業論文和答辯,我很長時間沒去看她。我先去了菜場,那里有個小拱橋,我就是在橋上收到的短信。現在回憶起來還能感受到那時的快樂,只覺得陽光都發出碎金子碰撞的響聲,叮鈴鈴,叮鈴鈴。什么都那么輕盈、飛揚。我買了一條鯽魚、一斤河蝦,三個番茄和一把青菜,和外婆吃了飯。第二天中午編輯和我第一次通話,她說很喜歡我的小說。掛了電話我就去外面騎車了,耳機里放的什么歌我不記得了,聽得很上癮。我繞著河浜一圈一圈地轉,隔天才能坐下來改稿。后來即使退稿幾次又過稿都沒那一次開心。
我是不太自信的,《滴水全無》順利得出乎意料。事后想到,也許是這個小說寫的時候沒有太多野心,狀態比較松弛。之前又剛趕完了畢業論文,手上有些余溫。我論文作品的體量很大,是個八萬字左右的小說。成品不是很好,當時時間很緊,又沒經驗。現在想起來有些羞恥,覺得不如延畢一年,也不該這樣寫作品。但大量寫作確實讓我獲得了一些經驗,《滴水全無》的很多想法是答辯時想到的,算是靈光一閃。后來就不太順利了。八月和九月我寫了兩個短篇,中規中矩的作品。那時我對短篇小說寫作不夠熟練,想老老實實寫一些現實主義的作品練筆。十月我有一個接近兩萬字的小說,寫得不太順利,完稿卻比預想的好,算是我一個階段的學習成果。那時我非常疲憊,不知道這種狀態是否影響了我的小說。有個朋友問我,讀這個小說的人能獲得什么。我說我作為讀者,在小說里獲得一些感受就不算白讀。雖然我回答了,這個問題還會時不時出現。在那之后我停了一段時間,冬天只寫了一個萬字短篇。我的小說和我本人都陷入了比較困頓的狀態。直到今年三月,蔣在又打來電話(蔣在就是我的編輯),問我這段時間的情況,我才重新開始寫作。雖然我和編輯很少聊天,也沒見過面。而且因為主要精力用在寫作上,我們聊天比較簡短。但有個人想著你的寫作,和一個人寫還是不一樣的。蔣在比我小幾歲,很會關心人。那時我們剛認識,我還沒工作,她一直掛心我的生存。(后來我發現餓死也挺難的,她也許察覺我的想法,也不再提了。)其實我不太理解蔣在看中我什么,就像我不理解好運一樣。但我們既然碰到了,我就好好收下這份運氣,不愿意患得患失,或者自我否定。
今年上半年因為上海疫情,我的狀態不太好,一直封控在家。寫的小說也被無形的東西牢牢束縛,難以呼吸。五月給她的稿子我寫得很勉強,結果也不太好。六月解封后我開始鍛煉,身體好了不少。在那之后我開始構思《小青龍》。具體落筆只用了一周,但很多片段是早就記下的。有時我在騎車,就會有一些對話進入腦子。我覺得短篇小說可以構思很久,但下筆時間還是要集中。一氣寫完了,后續可以再改。這篇寫得比較順,唯一碰到的麻煩就是電腦中途壞掉,不得不去了趟網吧。因為不習慣網吧的屏幕和鍵盤,稍微有些影響收尾的部分。
以上是我寫作這兩篇小說的情況。其中提到了一些不會發表的作品,我想也應該在這個創作談里提一提。還需要說明的是,《滴水全無》和《小青龍》包含了一些個人經歷,《滴水全無》里提到的小島在瀨戶內海,潛水的部分則發生在布里斯班的海豚島。《小青龍》中提到的小鎮,以及關于星河的對話也是真實出現過的。但故事是虛構的,人物關系、情感是經過變形的。我做出這個說明是希望我的朋友看到這篇小說不要對我產生誤會,我很珍惜我們的友誼。
我記得蔣在和我說到《滴水全無》的時候提到了“輕”,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不是卡爾維諾在《新千年文學備忘錄》里提到的“輕”。我不太會聊天,沒有和她做過深入的探討。如果《滴水全無》展現了這方面的特質,也是一種巧合。但在《小青龍》,我確實期待小說出現一種輕盈的質地。這是困難的,如果你用“輕浮”去批評這個小說,我也不會立刻拒絕。實際上它還無法做到“由于身體非常輕盈,一躍就越過墓地,落到另一邊。”《小青龍》出現了《滴水全無》沒有的幽默,就像《好兵帥克歷險記》中的半個嗝聲,這種“輕”之幽默,籠罩在悲哀中,卻也是溺水者探頭求生。這種力量還很微弱,我希望我的小說像卡爾維諾提到的薩滿巫師,卸去身體的重量,飛進另一個世界找到改變世界面貌的力量。我期待自己變得更積極。
我的很多想法都不成熟,在這個創作談里確定以后的道路是不現實的。但我會寫下去,我喜歡寫小說。寫小說很苦,無中生有總不會太容易,要經過漫長的分娩,才有一刻的松弛。我說的喜歡是整體上的,小說是和生活的一次重聚。當我開始寫作,就要凝聚散亂的生活。當我寫完一個小說,又重新進入生活。這個過程像一次呼吸,我不能沒有呼吸。我也不知道下一篇寫什么,總還有許多需要學習。我希望可以活久一點,在喪失寫作的樂趣之前,我都不希望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