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凌云:馭者與他靈魂中的馬
在一條開闊的溪流上,我看見過一個捕魚的老者,他光著膀子站在竹排上,用竹篙撐著竹排。整個下午,他都在這條溪流的一處,大部分時間在用竹篙撐、劃、點,讓竹排移動到想要的位置,然后朝水面撒下銀白色的細網。竹篙在他的手里,有一種神奇的效果,仿佛他要侍奉的是竹篙,而不是熱衷于撒網捕魚。他握著竹篙的時候,神情肅穆,竹篙在他的手里,有時與身體保持平行的垂直,有時斜靠在肩上,像吸附著他古銅色的肩膀。尤其是他平舉著竹篙,雙手前伸、雙膝微屈的樣子,感覺像一種祈禱儀式,一種巨大的靜穆在天地之間彌漫。天穹之下,只有一個靜穆的馭者,陪伴著他靈魂里的馬。其他事物瞬間消隱,不再存在??墒?,他要去往何處?那里有些什么?
他是捕魚者,但是他腳邊紅色的水桶是空的,我沒看到他往桶里放捕獲的魚。他只是撐著竹篙,以極具儀式感的撐篙方式,行走在流水之上。他撒網,釣線上卻沒有魚鉤,也沒有收獲,因而他算不上一個捕魚者。他只是一個馭者,馭著一根竹篙,在溪流之上漂游。他經過的地方,溪水在靜靜流淌,他的身后,安靜的流水拼綴著什么。他讓我重新感受到另一種天穹。
在同一條溪流上,我見過他兩次,拍下數十張他的遠景圖片。他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以致每次來到這個地方,我都在溪流上尋覓這個身影??墒牵髞砦覅s沒能再見到他。等了好多天,我在那里見到了另外兩個捕魚者,他們都比較年輕,身姿完全不同,沒有像那個老者一樣,有渾身漫溢的隱秘的話語,更沒有馭者廣漠無言的精神氣象。
一個人怎么突然從他熱愛的勞作中消失了呢?我一次次從圖片與記憶中,尋找他。
他是真實的。我為他寫下幾首詩,一個馭者,與他靈魂中的馬,在靜穆的天地之間。一個讓靈魂與自己緊密相隨的人,能穿過現實的障礙物。一切靜止即是飛行。
我想將看到的告訴他人,但聽的人一定會認為我大驚小怪??墒牵@個場景卻長久地在我的腦海里留了下來。有幾個夜晚,我久久地站在那一段溪流邊,凝視那空空的暗處。那里除了沉睡的溪流,并沒有任何東西,我卻感到有什么在活動。我知道,那是記憶的留影,是一個馭者帶給我的別的東西:一個熟練地使用一根竹竿的人;竹竿入水,出水,讓竹排移動;恰到好處的力。
我體會一根竹竿上可能存在的詩教。(為什么不可能?)能言說的事越來越少,沒被說出的,卻在內心發出激響,那是真實的生命的痕跡。就是這些看不見的東西讓我們潛入黑暗中,感受靈魂的上升與曲折,引導我們到那看不見的深處去。也是這些看不見的東西,一直在改變著周圍的事物。
我與馭者,與遠處水邊浣洗衣服的人,在一個共存的空間,無休無止的無限之鏈,在鳴響,在觸摸我們的視覺與聽覺。在這樣的活動中,真實的風,正進入我們的身體,一扇扇門正對著我們開放。我們并不是一無所得。當我們還能保持天真,保持傾聽與察看,我們會遇到讓人驚奇的事物。他整個人都是發亮的。他的確存在。一切并不是虛無。
驚奇產生詩歌,匱乏與渴望也能使詩歌發生。對我來說,一些詩歌就來自這里。而一些奧秘的體會與心動的時刻,卻永遠難以言說。
曼德爾斯塔姆說:“寫點無意象的詩吧,如果你能,以及你知道怎么寫的話。”而“認出的瞬間足以使我們感到甜蜜”。我嘗試著寫關于這位馭者的詩,可我無法精確地描述他。我只能喋喋不休地談論,我看見過,一種真實……我知道,我心里藏著一首無法寫出的詩歌,雖然常有遺憾,但我喜歡這樣的感覺。
我記得另一些與詩有關的事。
在一個海邊,我看到有人在海岸邊的石塊上用紅色的顏料寫著“摸葉子”三個大字,后面是一個電話號碼。我很好奇,這“摸葉子”是什么意思。有一天,我向當地人打聽,他們告訴我,這是漁村特有的一種營生。出海的漁船,會有鐵絲、漁網或繩索之類的東西纏住螺旋槳。一些水性好的人就做這種工作,他們潛到水下,清理這些東西。水下作業有一定的危險,尤其是冬天,海水經常比較渾濁,在漁船底下作業,是一件艱苦的事??墒?,是誰最早想出“摸葉子”這個詞的呢?水底下,帶著銹跡的鋒利的鐵器,何以成為溫柔的“葉子”?而這“摸”的動詞,讓我想到了刀口舔血。這是一種基于什么靈感的發明?發明者是出于對生活的熱愛,還是對自身技藝的自信,自嘲式的用詞?我不想以這樣的方式來理解。
在這樣的詞語面前,所有刻意美化的詞匯都顯得冷漠與多余。而過分解讀是危險的,所有解讀都會違背他們的初衷。他們一定不希望被解讀,尤其對矯情的解讀不感興趣。他們只是在生活,只是在潛水,在水下清除纏繞在螺旋槳上的雜物,讓機器正常運轉。而我只是一個偶爾到來的遠遠的旁觀者,無法對此做更多牽強附會的解讀。關于“摸葉子”,我說得已經過多了,我不知道水下的溫度,也沒有觸碰過那些拆除下來的鐵絲、繩索與廢料。我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對于是否能說出的生活的秘密,對于可以使用的詞語,我心存惶然。
我本來想知道,為什么是“摸葉子”,但誰也不會告訴我。我只能在每次去海邊時,想一想這個事,看到漁民時,多看他們幾眼。我只看到他們愿意讓我看到的。我只能看看那些廢棄的舊船,堆在路邊的漁網,看看以某某碼頭為名的海鮮大排檔,以及風中飄散的魚腥味。我看到的與人們看到的差不多,就是這些。
但有好幾次,我以為看到了海的另一種面貌。有一次,我看見一只海鳥停在陡峭的崖壁上,崖壁周圍寸草不生,而且海面上的風很大,那只海鳥還是久久地立在陡峭的崖壁,抬頭遠眺。那一天,那只海鳥就像一個軸心,世界仿佛也在圍繞著它運轉。
還有一個夏天,海島的地面溫度將近40℃高溫,我看到幾十只螺,趴在一塊石頭的凹坑里,只因為這個凹坑有一點點積水。只有一只手掌那么大的凹坑,它們就聚集在這里自救。遺憾的是,周圍沒有任何遮擋物,可以擋一下烈日。這是一種未被命名的“現場”,一場危險的灼燒,就在我們身邊。悄無聲息中,經過的目光紛紛落下。我無法忘記那個場景,那里一定有不為人知的悲傷??墒钦l會關心幾十只螺的死活呢?它們的殼一定帶著一腔恨意與火熱。但下一秒,它們或許就能復活,從我們身邊跌跌撞撞爬行而過。
正是這些生命,從我們的日常生活中經過,帶我們奔向未知的未來。一些新的詞語在合成,一些生命因為交融而沒有變得遲鈍與麻木。一種延伸與提醒,讓萬物得以互相照應。而一些詩歌也在這些事物之間運動,一些詞,從一個地方,過渡到另一個地方。
向自然學習,對我來說是一項重要的生活體驗,也是一種免于沉淪的救贖。當我使用名詞、動詞、副詞,以適當的想象力驅動一首詩時,同時也受一只無形之手的調配。所謂詩藝,常常無法闡明。有時我愿意忘記那些技巧,只是讓意識的耕犁經過,翻出深層的土壤。
我尋找讓事物在一首詩里流動起來的方式,也常常面臨難以表述的時刻。我寫過,“在兩堵墻之間,我等待一個孤寂的人”,寫過“我相信/一顆碎成兩瓣的珠子能愈合。/如不能依靠它,我最終也能獨自完成”。這是多么艱難的事業。我曾沮喪,所有愿望,或許更像一個天真的幻想。但我不會退卻,我要寫作,還需在“兩堵墻之間”,獨自去拆毀一些障礙物,去接受語言的驅使,接受濃縮進我人生的事物。
抵達美和真實,都需要有一種孤絕的勇氣,和近似于幻想的堅定的信念。
這種勇氣中,包括熱情地接受天地之間微小的事物,接受那些默默無聞的人對我的吸引——那些純真的年輕人,那些無言的長者,他們的容貌,他們勞作的方式——以及他們手里隱藏的韁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