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l id="wsmey"></ul>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2年第12期|王秀梅:世界上的另一個我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12期 | 王秀梅  2022年12月08日08:44

    - 1 -

    王本練來到隆中路。他在街邊租了一套房子,客廳窗戶正對著隆中路。一連好幾天,他待在租屋里睡覺,看電視,吃方便面,從窗戶里觀察和辨認街上的建筑物。他不敢輕易下樓上街,生怕返回時迷了路。

    五天過后,王本練下了樓。他跟網上一個專門收留流浪狗的人約好,晚上見面領養一只狗。

    隆中路附近的住宅區比較老舊,臨街的房子緊挨著人行道。走出樓洞,王本練看了看四周,特別留意了一下門口的臨街商業網點房。樓洞西邊依次是超市,藥房,一家培訓機構。東邊第一家是改衣鋪,敞著門,玻璃門上貼著廣告。屋里坐著一個女人,縫紉機嗡嗡地響上一陣,停下,再嗡嗡地響起來。這個女人是他的房東,名叫叢樹枝,住在他對門,二樓西戶。二樓這兩套房子,都是叢樹枝的。

    街對面正對著的,是一家兩層茶樓,王本練站在家里的窗戶后面,總是第一眼看到它。進出茶樓的人挺多,生意很不錯。深秋的暮色說來就來,街道兩邊的店鋪陸續亮起燈光,茶樓的燈光是一種色調不那么明亮的淺咖啡色。茶樓隔壁是一家餃子館,王本練決定先去吃飯,再去跟要送狗給他的人見面。

    車輛很多,王本練停在路邊,讓過兩輛汽車和一輛摩托車,然后快速地穿過馬路。到了對面以后,他看到一只狗緊隨身后也在橫穿馬路。又有幾輛車駛過來,狗被迫停在路中間,緊張地左右觀望,遲遲不敢往前走。

    王本練心里產生一種緊張感,他的右腿在夜晚的空氣中瑟瑟發抖。直到狗再次躲避了一輛汽車,快速地沖過馬路,然后溜溜達達地走遠了,王本練才舒了一口氣,轉身走進餃子館。

    送狗的人網名叫俠客,約王本練在隆中路東頭見面。吃完一盤三鮮餡餃子后,離見面時間還有一刻鐘,服務員告訴他,徒步走過去只需要五分鐘。王本練走出餃子館,站在人行道上,抬頭看了看茶樓。茶樓名叫半耕莊,王本練非常熟悉這三個字,以及門口矗立著的一個茶農塑像。實際上,王本練不僅僅熟悉茶樓的門臉,還熟悉里面的擺設,包括一樓到二樓之間共有多少級樓梯。他還知道老板名叫張耕。

    其實,王本練是第一次到這個沿海小城,他熟悉半耕莊是因為抖音。老板張耕注冊了半耕莊抖音號,拍攝了很多茶樓的視頻。看的多了,有時候張耕拿著手機用第一視角在樓梯上邊走邊拍,王本練會恍惚覺得是他自己正走在樓梯上。

    就在王本練打算離開的時候,張耕回來了。一輛車把他送到路邊,沒停下,接著開走了。王本練下意識地往后閃了一下。他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很顯然,張耕喝得不少。他以為張耕要進半耕莊,沒想到這個喝得不少的人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口的一輛車旁邊,打開車門,上了車。

    車燈亮起兩道光束,照亮停車場和馬路之間的兩棵槐樹,然后開始轉彎,慢慢駛離停車場。王本練猶豫了幾秒鐘,眼見著車子已經駛上馬路,來不及多想便沖過去,攔在前面。

    車停了下來,張耕放下車窗玻璃,木著舌頭,說:

    “你,讓開?!?/p>

    “你不能開車。你喝酒了。”王本練說。

    “你是誰???交警啊?”張耕說。

    “你別管我是誰?!蓖醣揪氄f。

    “找死是不是?”張耕從車上下來,朝著王本練喊。王本練不吱聲。

    “說你呢!”張耕感覺自己被這種沉默所冒犯,伸手推搡了一下王本練的左肩。王本練趔趄了一下。

    “你覺不覺得,咱倆長得挺像?”王本練說。

    “你,腦子有病是吧?”王本練這種態度,激起張耕更濃重的火氣。

    他們兩人之間隔著一條胳膊的距離,王本練像是刻意找揍似的,朝張耕又挪了一小步。

    “你再看看,仔細看看。”王本練說。他把臉湊近張耕的臉。

    這時候,不少車輛從旁邊繞行,朝他們不耐煩地摁響喇叭。隆中路不是城市的主要街道,王本練待在家中的這些天,除了站在客廳里用肉眼觀察,還在電子地圖上對這條街道進行了測距,得知它只有700米長。它不是主要街道,自然也就不像主要街道那么寬,而且,夜色降臨之后,街邊多了些擺攤的小商販,因此,當有一輛車停在路上,其它車輛繞行時還是不那么順當的。

    他們身邊聚集起不少人,其中一個賣襪子的大嗓門女人離他們最近,忽然拍打著兩手,說:

    “天哪,你們倆長得真像!”

    大嗓門女人這么一嚷嚷,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轉移到他們兩人的長相上來。真像,簡直是雙胞胎。他們說。

    還有人問:

    “你們這是兄弟干仗吧?因為什么啊,房子,車子?兄弟之間,應該好好商量,別干仗?!?/p>

    王本練閉著嘴,不解釋。沒想到張耕卻大咧咧地朝周圍的人拱拱手,說:

    “老少爺們兒,大哥大姐,我們就是哥兒倆喝得有點多,爭執了兩句。沒事,都散了吧?!?/p>

    “你確實喝多了?!蓖醣揪氄f,“你不能開車,你喝酒了?!?/p>

    “沒事,”男人指著隆中路西頭,“呶,開到盡頭,右拐到隆西路,再過一百米就到我家,臥龍居小區。這一段路不會有交警查酒駕?!?/p>

    “那也不行,酒后不能開車?!蓖醣揪氉ё埜母觳膊环?。

    “要不然,兄弟,你幫我開回家?我給你錢。”張耕哭笑不得地說。

    王本練猶豫了。他感到右腳又開始不舒服,先是隱隱地疼,然后是麻,疼麻相間。

    “我……不太行?!蓖醣揪氄f。

    “你有駕駛證沒?”

    “有。”王本練從褲兜里摸出駕駛證。

    “咱是爺們兒,必須得行?!睆埜蜷_車門,連推帶搡,把王本練塞到車上,自己坐到后座上,“走,臥龍居。”

    - 2 -

    那天夜里,王本練返回時,最終還是迷了路。

    他先把張耕送到了臥龍居小區。的確如張耕所說,駛出隆中路,拐到南北走向的隆西路之后,朝北行駛一百米,就到了臥龍居。小區比較高檔,清一色多層洋房,車子開到大門時,攝像頭識別車牌照,自動升起橫桿。張耕跟門衛介紹王本練說:

    “他是代駕,沒有出入卡,一會兒出來時,勞駕你給開一下門。”

    王本練把車開到張耕家的車庫里,然后把他送進門,親眼看張耕換上拖鞋,才轉身離開。經過門崗的時候,原先那個保安把胳膊肘支在窗框上,正無所事事地等著他。王本練這次看清楚了,小伙子大眼濃眉,長得有點像那個叫陳坤的演員。

    “張總,您怎么又出來了?”保安說。

    “我?我要回家??!”王本練說。

    保安從屋里走出來,近距離地看看王本練,問:

    “您不是張總嗎?張耕,張總?”

    “我是剛才那個代駕?!蓖醣揪氄f。

    保安再次仔細看了看王本練,不敢置信地說:

    “哦對,您跟張總的發型不一樣。簡直神了啊,世上真有這么像的人?”

    王本練離開臥龍居,沿著隆西路往南走。他記得大體方向,也記得這段路只有一百米,之后就要往東,拐進隆中路。返回時的方向要反著來,王本練邊走邊提醒自己。他順利地拐進了隆中路,大腦里的記憶神經卻在提醒他:王本練,你找不到家了。

    多年以來,王本練太熟悉這種來自大腦深處的警示了,怎么說呢,它像是一句話,或者鬧鈴聲,手機提示音,只要它出現,就意味著要迷路了。

    果然,王本練徹底忘記了他租住的那個樓洞?;蛘哒f,那些樓洞的樣子都差不多,它們混淆了他的記憶。這個時候,隆中路街邊擺攤的商販都已收攤,大部分臨街商鋪也打了烊,這條七百米長的街道上行人寥落,路燈昏暗,王本練在黯淡的夜色中辨認了幾個樓洞,結果都很讓他失望。

    后來,王本練終于發現了一家改衣鋪,玻璃門上貼著幾個字:扦褲腳,改衣服。他不記得是不是房東的那家改衣鋪,只好試一試。王本練從褲兜里摸出鑰匙,走進樓洞。樓洞里很黑,他試著啊了兩聲,大約是三樓或者四樓的感應燈疲弱無力地亮起來,照到二樓后,只剩下一抹似是而非的尾光。王本練打開手機,點開手電筒。他照了照二樓東戶那扇鐵銹色的防盜門,無法確定那是不是他的家門。這個時候,王本練已經虛弱至極——他每次迷路都有這種感覺。他沒有別的選擇,只能選擇把鑰匙插進那沉默的鎖孔,一試究竟。

    他沒有打開門鎖。那不是他剛剛租下不久的房子。王本練絕望地又試了一次,之后,他就被剛剛回家的房主逮住了。

    王本練無從解釋他為什么會鬼鬼祟祟地試圖用自己家的鑰匙打開別人家的門鎖。屋主薅住他的衣領子,問他打算潛到自己家里做什么。王本練結結巴巴,越解釋越不可信。十分鐘后,他狼狽地離開那個樓洞。下樓之前,他被房主惡狠狠地推了一把。如果不是一把抓住樓梯扶手,他可能就滾到一樓去了。

    王本練再次走上隆中路,茫然四顧。臨街商鋪都已關燈閉門,他找不到在二樓家里看到的那些建筑,失去了所有參照。就在這個時候,他再次接到那個網名叫俠客的人的電話,俠客問他在哪里,說他等半天了。王本練說: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在隆中路邊馬路牙子上坐著。我很累,不想走了?!?/p>

    幾分鐘后,俠客開著車停在王本練跟前,問:

    “是你嗎?打算領養狗的人?”

    王本練看到了一只瘦楞楞的黑狗,它被俠客放下之后,沉默地蹲在王本練身邊,仿佛也跟王本練一樣疲倦。一人一狗,坐在夜色濃重的路邊上,盯視著街道,各想各的心事。

    “我本來只是出來吃頓餃子,再把你領走。結果,我現在找不到家了?!蓖醣揪殞诠氛f,“但我們也不能在路邊坐一夜。還是走吧。”

    黑狗站起身,聳動著嶙峋的后背,在前面邁開腳步。它是一只殘疾狗,右前腿斷了,比其它三條腿短一截,耷拉在半空。

    “你說,我這腦袋是不是沒救了?我經常迷路,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這真夠糟糕的了,不是嗎?”

    黑狗回頭看了他一眼,又繼續往前走。

    “你一定能把我帶回家?!蓖醣揪氄f。

    說來也怪,幾分鐘后,他們回到了樓洞口。王本練看到改衣鋪那亮著燈光的玻璃門,忍不住熱淚盈眶。他推開門,走進去,找到一張圓形鋼管凳子,一屁股坐下去。他疲倦地閉著眼睛,后背靠在裁剪操作臺邊上,雖然感覺有點硌,但還是沉沉地睡著了。

    王本練一覺睡到凌晨兩點。醒過來后,他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低頭看了看,身上搭著一件羽絨服,紅色的,脖領上的一圈棕色人造毛軟軟地護著下巴。房東女人正在縫紉機旁工作,她面前墻上的木格子架上擺滿各種顏色的線圈。女人身旁還擺著另外兩臺機器,一臺也是縫紉機,另外一臺王本練不認識,他猜是包邊機之類的。再往里是另外一個工作臺,上面整整齊齊地疊放著衣服。墻上和空中也有不少衣服,全都靜靜地垂掛著。

    縫紉機發著噠噠噠噠的聲音,很像以前農村拖拉機的聲音。王本練沒有動,靜靜地聽著,直到女人停下腳,不再踩踏板。她伸伸腰,站起身,打算換到旁邊的另外一臺機器上,這時她看到了王本練。

    “你醒了?”她問。

    王本練記得小時候他們家里也有一臺這種縫紉機,母親埋頭噠噠噠地踩著踏板,給他縫補衣服,做鞋墊。現在居然還能看到,也算是老古董了。

    “為什么不用旁邊那臺電動縫紉機?電動的多快,省力?!蓖醣揪殕?。

    “我喜歡用老式的,有感情。活兒不急的時候,我就喜歡慢悠悠地踩著它,聽它發出的噠噠聲。活兒多的時候,就得用電動的了,要不然忙不過來。”

    - 3 -

    叢樹枝本來打算給一條褲子扦完褲腳就回家,但還沒做完活兒,王本練就進來了。幾個小時前,她透過玻璃門見到過他,當時他站在街邊觀望了一陣子,然后穿過馬路,去了對面的餃子館。幾個小時以后,這男人像經過了一場長途跋涉,臉色灰白,踉踉蹌蹌,一頭扎進屋里來,沉重地閉上了眼睛。叢樹枝第一反應是王本練生病了,她問:

    “王大哥,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讓藥店里的大夫過來看看?”

    王本練閉著眼睛,疲倦地說:

    “我沒生病,就是太累了,想睡覺。讓我睡一會兒。”

    時節已經是深秋了,海邊小城的夜晚彌漫著冬季來臨前的冷瑟。叢樹枝拿起挑衣桿,從半空中取下一件羽絨服,搭在王本練身上。這是店里最厚的一件衣服,幾年前一個女人送來的,讓叢樹枝換一條拉鏈。大紅色的羽絨服,蓋在一個疲倦不堪的男人身上,看起來有一種難言的矛盾。

    其實叢樹枝也很困,她想回家睡覺。她猶豫了幾次想把王本練喊醒,最終還是放棄了。她收容了這個仿佛生了一場大病的男人,還有那只瘦骨嶙峋的小黑狗。它又瘦又小,瘸著腿,當叢樹枝招呼它進屋的時候,它后退了兩步,眼神里既有警惕又有渴望。叢樹枝看出了這一些,知道它在外流浪很久。當叢樹枝把那件紅色羽絨服蓋在王本練身上時,黑狗終于耷拉下疲倦的頭,抬腿走進屋子。叢樹枝關上門,找了些零碎布料,鋪在門里,緊挨著王本練。黑狗很順從地趴上去,像王本練一樣閉上了眼睛。

    王本練和黑狗在各自的位置上沉重地睡去,叢樹枝只能接著干活。好在她有很多活兒要干,每天需要給顧客交工的衣服排著隊在等她織織補補。

    這似乎注定是個不同尋常的夜晚。凌晨兩點鐘,當王本練從深重的睡眠中剛剛醒過來,還沒來得及跟叢樹枝說話,小屋里的寂靜就被粗暴地打破了,一高一矮兩個男人迅速開門閃進來,架起王本練就要走。

    叢樹枝和黑狗反應都很快,黑狗雖然很羸弱,依然奮力地盯住來人的一條腿撲咬。叢樹枝則拿起電熨斗,擋在門口。她把電熨斗插上電有一會兒了,打算熨燙剛完工的一件衣服。

    “你們是干什么的?光天化日要綁人嗎?”叢樹枝問。

    “光天化日?”高個子看看黑乎乎的隆中路,“這黑燈瞎火的,搞錯沒,大姐?”

    “我們等了好一會兒了,就等凌晨兩點,夜深人靜?!卑珎€子說。

    王本練懵懂地晃了晃頭,說:

    “兩位兄弟,我腦子不好使……我認識你們嗎?“

    高個子把下巴頦很賣力地逼近王本練的額頭:

    “姓張的,你別以為換個發型就能蒙混過關。呵呵,你小子真夠鬼的,這是回家戴了個假發套又跑出來了吧?我們哥兒兩個窩在臥龍居門口好幾天了,今天終于在這兒把你逮住了。”

    王本練嘆了一口粗重的長氣,說:

    “哥兒兩個,你們找錯人了。我不姓張,我姓王。我戴的也不是假發,這腦袋上每一根頭發,不管白的黑的,都是貨真價實從我頭皮下長出來的。不信你們可以拔兩根試試?!?/p>

    高個子騰出一只手,撥弄幾下王本練的頭發,薅住一縷拽了拽,對矮個子說:

    “真的?!?/p>

    矮個子說:

    “真的?那也不行。”

    “那怎么才能行?”王本練問。

    “你得證明你不是張耕那小子?!卑珎€子說?!皠e拿身份證給我們看,我們不信那個。”

    “那好吧,我們去臥龍居小區門口,等姓張的那小子?!蓖醣揪氄f。

    他們達成了一致意見。王本練對叢樹枝說:

    “沒事,我跟他們去等張總。等到他,我就洗脫干系了。反正我也睡足了,有力氣了。”

    叢樹枝小聲問:

    “要不要報警?”

    “報警?不必不必?!蓖醣揪氄f。

    叢樹枝跟出門,看一高一矮兩人架著王本練走到旁邊胡同里,那里停著一輛灰色小面包,鬼鬼祟祟的。面包車開出胡同,沿著隆中路往西開去,黑狗跟在后面跑。因為瘸了一條腿,它跑得很慢,顯然是追不上車子的。

    叢樹枝回到屋里,左左右右收拾一下,打算回家睡覺,卻又不放心。最后她索性待在店里,等王本練回來。要是天亮了他還沒回來,就報警。叢樹枝這么盤算著,然后,插上門,拿起那件紅色羽絨服,搭在身上,坐在那把圓凳子上,像王本練一樣,閉上了眼睛。她很累,又很擔心,睡得就不是很踏實,中途醒過來三次。

    天亮以后,王本練回來了。叢樹枝正睡著,聽到有人敲門,一看是王本練站在門外。

    “吃飯吧,我買的油條不少?!蓖醣揪氄f。他手里拎著幾個袋子,散發出油條和豆漿的香氣。

    “怎么樣?他們放過你了?”叢樹枝問。

    “放過了。我們躲在臥龍居門口,看到張總開著車出來了,他們倆用面包車擋住小區的門,把張總截住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不知道了。他們知道我不是張總,那就行了?!蓖醣揪氄f。

    “他們找張總做什么?”叢樹枝從墻角拿出一張折疊桌子,打開,在屋子中間支好,把油條豆漿都放在桌子上。

    “不知道。無非就是要債、尋仇那一類的吧,有錢人通常都會遇到這些事?!?/p>

    “世上居然真有長得特別像的人?你和張總真那么像嗎?”叢樹枝找了一個碗,掰了幾塊油條,倒上豆漿,放在地上給黑狗吃。

    “前幾年網上不是有個新聞嗎,一個人在飛機上遇到另一個跟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陌生人。他們彼此都很驚奇,還自拍了照片發到網上?!蓖醣揪氄f,“還有,愛爾蘭的三個姑娘發起過尋找‘二重身’的活動,打賭看誰能找到與自己最像的陌生人。最后,有一個姑娘找到了自己的兩個‘二重身’,他們的相似度達到了連親生母親都認不出的程度。”

    “這真是太奇怪了,沒有血緣關系,居然可以長得那么像?!眳矘渲φf。

    “據說,在這個世界上,會有七個和自己長得很像的人?!蓖醣揪毧戳丝茨侵毁醯墓?,說,“狗也肯定有特別像的。比如說,這只狗就跟我夢里經常見到的那只狗很像?!?/p>

    王本練想起他第一次偶然發現張耕跟自己很像時的驚訝。他反復看張耕的所有視頻,有時候張耕對著鏡頭說話的時候,他甚至有點害怕,仿佛那是另一個自己在對自己說話。他從網上搜找了大量相關的帖子,發現這竟然不是什么稀罕事,很多人曾經偶然遇到與自己極度相似的人。有個女孩描述說,她跟對方在超市迎面撞上,兩個人同時愣在那里。還有更為奇異的:一個男人在網上搜自己的名字,結果發現一個跟自己特別像的人,不僅照片像,甚至同名同姓,只是不在一個城市而已。

    如果不是偶然在抖音上刷到張耕,王本練不會相信網上的那些說法。自從刷到張耕,他相信了這個世界上有另外一個自己的說法。所以在幾天之前的一個早上,他忽然萌生了來見一見張耕的想法。他買了機票,來到這個沿海小城,并順利地在半耕莊對面租到了叢樹枝的房子。

    - 4 -

    從那天開始,王本練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輪回。

    第二天晚上九點多鐘,王本練突然接到張耕的電話,那財大氣粗的男人用命令的口氣,讓王本練抓緊趕到一家海鮮城。王本練問:

    “我為什么要抓緊趕過去?”

    張耕霸道地說:

    “老子,喝……喝大了。”

    王本練的頭嗡嗡地疼起來,仿佛喝大的不是張耕,而是他。“混蛋,”他罵道,“老子的頭到現在還疼著呢。”

    但是張耕在那頭已經把電話掛掉了。王本練氣呼呼地穿上外套下樓。走出樓洞口的時候,他往改衣鋪看了一眼,見叢樹枝正站在案子前裁剪一件大衣。他走上前去,抬頭看了看店鋪的招牌。叢樹枝走出來,問:

    “你看什么呢?”

    “原來你這小鋪子叫針線盒,真是個好名字。”他說,“我昨天沒注意到,只看到玻璃門上貼的這些花花綠綠的廣告語。扦褲腳,改衣服,精細織補,毛衣復原。這些你都能做?”

    “我高中畢業后沒考上大學,就跟老家一個表姨學了裁縫的手藝?!眳矘渲φf。

    他們兩人站在一起,共同看門框上方那三個字。看了一會兒,叢樹枝問:

    “你這是要出去嗎?”

    “對,張總找我。他喝大了,我得去接他,這孫子?!蓖醣揪氄f。

    “你們以前真的不認識?”叢樹枝問。

    “真不認識。昨天晚上他喝大了,在對面的茶樓門口非要自己開車回家,我開車給他送了回去。不過,他怎么會有我的手機號呢?”

    王本練扶住腦殼,還原昨天晚上的事情,終于想起來,他把張耕送回家后,下車前,張耕死活找不到手機了,王本練只好用自己的手機撥打張耕的手機,幫他找手機。最后,他是從座位下面把張耕的手機摸出來的。

    “這么晚了,既然不認識,就別去了唄,萬一再遇到找他要債的人,不劃算?!眳矘渲φf。

    “不行。我不能讓他酒后開車。”王本練說。

    那天晚上,王本練把張耕罵了一頓。“你他媽的不喝酒能死???看來是找你茬的那倆人沒把你怎么著。再說了,你喝酒不會打車出來喝???再再說了,你這么有錢,不會雇個司機?。俊?/p>

    張耕嬉皮笑臉地說:

    “不喝酒,毋寧死。打車?那多掉價。司機?我原來有司機,但是,讓我開了。我一共開除了倆司機。我告訴你啊,司機不可靠?!?/p>

    “你怎么就那么確定我是可靠的?”

    “你?你就是另一個我,怎么會不可靠?!?/p>

    王本練讓張耕這句話給說愣了,他覺得無法辯駁。他不再說話,把張耕塞到后座上。但是張耕不肯回家,非要去看大海。王本練只好開車去海邊。

    事后王本練很是后悔,他覺得不應該把車開到那么遠的地方去,特別是開上那條莫名其妙的小路。當然,實際上,海邊并不遠,只是,相比于王本練已經五年沒開車這個事實來說,感覺是遠了點。他頭一天晚上把張耕送回家,從餃子館到臥龍居小區的距離,也就只有幾百米。幾百米,對五年沒有開車的王本練來說,已經是破例了。

    王本練記得,那條路名叫銀杏路,是一條雙向四車道的路,不算寬,也不算窄,路兩邊生長著銀杏樹,黃褐色的葉子飄落在人行道上。大約是接近海邊的緣故,車和行人都不算多,但是王本練在駛上那條路后不久,就莫名其妙地開始緊張,慢慢地,一種隱隱的酸麻感從右腳踝往小腿彌漫,摻雜著絲絲縷縷不甚清晰的疼痛。他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我需要歇一歇?!彼f。

    他沒聽清張耕咕噥了一句什么話。事實上,張耕的嘴一直沒閑著,嘟嘟囔囔,不知所云。王本練也不太感興趣他都在說些什么,一個醉鬼,無非是說些平日里不敢說不能說的酒話而已。但是,突然,張耕很清楚地說了一句:

    “黑狗!”

    王本練頓時感覺像有一臺馬達在大腦里飛速旋轉,搞得他頭暈眼花。他下意識地想踩剎車,但是右腳卻麻木得沒了感覺。

    “壞了!”他說。

    王本練努力張開發脹的雙眼,尋找黑狗,他想躲過去。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看到了黑狗——前面路上好像有一團模糊的影子,又好像什么都沒有。他突然朝自己喊了一聲:

    “王本練,你他媽的給我醒醒!”

    車停下了??諘绲鸟R路上,只有銀杏葉子在無聲地飄落,沒有黑狗。一輛車從對面開過來,車里的人把窗戶放下,奇怪地看了看他。那是一個女人,三十幾歲的樣子。她一定很奇怪,王本練為什么會把車停在沒有紅綠燈的地方。

    女人開著車,很快地消失在王本練身后。幾秒鐘后,王本練恢復了正常,他問張耕:

    “黑狗在哪里?”

    “黑狗?什么黑狗?”張耕嘟囔道。王本練回頭看看,張耕像一塊抹布似的攤在后座上,閉著眼,嘴角流下一縷口水。

    王本練把車開到海邊,從后備箱里找到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往張耕嘴里灌了幾口。過了一陣子,張耕清醒過來,把屁股往上挪了挪,問:

    “咱們這是在哪里?”

    王本練沒說話。

    “我想吐。”張耕又說。

    那天夜里,張耕吐得很厲害。王本練把他攙扶到海灘上,他邊嘔吐邊號啕大哭的聲音,蓋過了反反復復由遠而近、又逐漸退去的海浪聲。

    最后,王本練也像張耕那樣,四仰八叉地躺在海灘上。冰冷的海水起先離他們有一段距離,后來慢慢慢慢地逼近,像巨大的八爪魚匍匐潛行到腳下,然后是腿,腰,后背。王本練安靜地平躺著,直到感覺海水快要漫到耳朵了,才問張耕:

    “你想不想淹死在這里?說實話?!?/p>

    張耕已經醒了酒,他望著夜空,說:

    “等海水快要浸到耳朵里去的時候,再起來。”

    “你他媽的,為什么跟我想的一樣?”王本練說。

    “因為我是另一個你,你是另一個我?!睆埜f,“哎,你看,這么多星星。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在鄉下的打谷場上,躺在麥垛上看星星,好家伙,那規模,密密麻麻。”

    其實,王本練也一直在看星空,也想起了打麥場。

    從這個夜晚開始,王本練進入了一個怪異的輪回:他仿佛回到了自己的過去,又仿佛正在進行一場分裂。他答應了張耕很多事情,比如替張耕去見客戶。

    而之所以會發生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僅僅是因為那天夜里,張耕從自家樓梯上摔下來了。

    - 5 -

    臥龍居小區的房子是多層洋房,張耕住一樓,上下共兩層。王本練把他送回家時,他早已經醒了酒,所以,王本練只是看著他進了家,就離開了。張耕是從車庫直接進家的,臥室在樓上,他上樓準備睡覺時,一腳踩空,從樓梯上滾了下去,摔掉兩顆門牙,撞到了左眼。

    王本練剛走出小區,就又接到張耕的電話,只好返回去把他送到了醫院。張耕的左眼充血嚴重,好在沒傷到根本。兩顆門牙是徹底沒了,只能過些日子去種植兩顆假牙。

    王本練在替張耕去做事情的時候,恍惚覺得人生倒退了一大步,又回到了過去的某段日子。

    他替張耕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張耕摔掉牙齒后的那天,去酒店見一個人,從那人手里取回一個檔案袋。

    據張耕所說,上午九點,他必須按照約定去取那個檔案袋。時間是事先約好的,對方是大老遠乘飛機趕來的。王本練覺得,張耕完全可以讓別人去取,比如他公司的人,他的手下。但張耕說,不看到他本人,對方是不會交東西的。拿不到東西,一單很大的生意就要黃。而他這副樣子——豁牙,眼上還纏著紗布,怎么能見人呢。

    王本練想了想,說:

    “實話跟你說吧,張總,其實,我已經五年沒開車了。我為什么五年沒開車,因為我酒后開車,出車禍,撞了人。那天在茶樓門口,我是看你喝大了,才打破了五年沒開車的記錄,把你送回了家。我雖然破了例,但是,并沒打算繼續破下去?!?/p>

    “那有什么,我也出過車禍。難道走路摔過跟頭,就一輩子不走路了?再說了,你已經破例了,說什么也晚了。人哪,這一輩子要破的例多了去了。哎,我說,王本練,你應該感謝我才對?!睆埜f。他少了兩顆牙,說話漏氣。

    王本練最終還是沒再堅持。他說不清楚為什么沒再堅持,也或許,壓根就沒想堅持,甚至隱隱地希望人生中出現這么一個重新開始的契機。當然了,重新開始,也就同時意味著是回到了過去,陷入了輪回。

    “檔案袋里是什么東西?不涉嫌那個……什么吧?”王本練問。

    “老兄,你演電視劇哪?我張耕別的不敢說,有一點可以保證,我是一個守法公民,老老實實做生意,違法犯罪的事我不做?!?/p>

    王本練開著張耕的車,比約定時間提前五分鐘到達酒店大堂,順利地從一個廣東口音的人手里取回檔案袋。過程比他想象得要簡單,對方沒怎么跟他多說話,只是謹慎地確認了他的相貌。

    返回的路上,王本練一直克制不住打開檔案袋看一看的沖動。他并不是好奇,而是想確定張耕有沒有在做不正當的事情。到達車庫之后,王本練停好車,還是沒忍住,把檔案袋打開了。袋子里是一些紙質材料,他翻了翻上面幾張,大約是股權分配之類的;又往下翻了翻,是一沓圖紙,好像是施工圖。王本練過去也是做生意的,他開過設計公司,承包過建筑工程,代理過知名品牌衛浴產品,還開過火鍋店,他基本上能看懂那些東西。無論是股權還是圖紙。他仔細地審查了一遍,沒發現什么異樣,而且判斷張耕吃不了虧,就把它們塞回袋子里。

    這是王本練第一次幫張耕做事。接著,他又幫張耕去送了一趟東西。第三次是周六,張耕打電話給他,說要去接他。到了樓下,才說讓他幫忙去接兒子張小莊放學。王本練問:

    “什么意思?我去接你兒子?用誰的身份?”

    “當然是我的了?!睆埜f。

    “你兒子要是把我誤認成你怎么辦?”

    “那怕什么。反正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但是,你得先去理個發?!?/p>

    改衣鋪旁邊就是一家理發館,王本練懷疑張耕早就有此謀劃,他不由分說就把王本練拉了進去。張耕的發型是板寸,王本練的頭發有點長,看起來很頹廢,張耕先讓發型師給自己把寸頭修了修,然后以自己為模版,為王本練復制了一個發型。他邊理發邊跟王本練解釋,說他跟孩子媽媽離異,導致和兒子之間的關系不太融洽,一見面就吵。

    “這不是扯嗎?你們父子倆關系不好,干嗎把我拉扯上?”

    “我這不是豁著牙嗎?那小子本來就看我不順眼,再看我這副鬼樣子,我這當爹的算是徹底敗了。”

    “那,你說出差了不就得了?你有很多理由。”

    “那不行。為了籠絡討好這小子,我每周末都去學校接他,陪他一天。這也是我答應他媽媽的,必須做到,哪怕天上下刀子,也不能改。他一直跟著他媽媽,我好不容易才有了個機會,把他要了回來?!?/p>

    反正,說不清道不明的,王本練又答應了。張耕說,他跟兒子其實也有十年沒見了,離婚的時候,兒子剛五歲,離了之后,他媽媽就帶他出了國,經過這十年,也快把他這個當爹的忘得差不多了。他把兒子接到身邊來,也就只有兩個月的時間,而且,兒子平日住校,周末才回來待一天。

    “放心吧,露不了餡。在那小子眼里,我也不比你更像是他的爹?!睆埜f。

    叢樹枝正在門口曬衣服。她學著理發館在外面曬毛巾的樣子,也在陽光地里放了一個曬衣架,把洗好的衣服從二樓拿下來晾曬。

    “喲,新發型挺好看??!”叢樹枝說。

    “一般吧。我不太習慣?!蓖醣揪氂X得他的頭好像少了幾斤似的,輕飄飄的,而且風很容易就鉆到頭皮里,冷颼颼的。

    叢樹枝壓低聲音,問:

    “剛剛上車的那位,就是半耕莊的老板吧?你們還真是挺像的。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兩個人一起去,肯定會讓人認成雙胞胎?!?/p>

    王本練不便多說,就簡短答道:

    “我要去接兒子?!?/p>

    “自從你搬來,就沒看到你兒子。他多大了?”

    “十五歲?!?/p>

    “跟我兒子同歲。我兒子在一中,讀高一?!?/p>

    王本練快速鉆進車里,感覺心在怦怦亂跳。他不明白為什么,剛才在說到“我要去接兒子”這句話時,竟有一絲莫名的驕傲和顯擺,仿佛他要去接的是貨真價實的自己的兒子。

    - 6 -

    讓王本練始料不及的一件事是,去張小莊上學的二中要經過銀杏路。二中是一年前新建的學校,校址比較偏僻,位于這個城市新規劃的一個區。王本練看著路兩邊的銀杏樹,覺得似曾相識,一看路牌,還真是上次張耕喝醉后,他拉著他去海邊時經過的銀杏路。

    這個發現讓王本練有點驚駭,他說:

    “這不是銀杏路嗎?”

    “是啊,怎么了?”

    “你記不記得……黑狗?”

    這個時候,張耕摁了一下喇叭,躲避一個沒走斑馬線打算穿越馬路的人。車喇叭聲吞沒了王本練的話。王本練再想說的時候,他們已經駛離了銀杏路,拐到一條寬闊的路上去了。張耕問:

    “記住張小莊的樣子了沒?你再看看照片。確保無誤?!?/p>

    王本練也有點緊張,就沒再糾結銀杏路。他打開手機,再次復習了張耕發給他的照片。其實,張小莊很容易辨認,他長得跟張耕非常像。既然跟張耕非常像,那就是跟王本練非常像。王本練想起他在網上搜到的那些偶遇與自己相像的人所描述的場景,比如彼此撞見后竟然愣在原地什么的。他想,如果他不是冒充張耕,而是一個路人,在校門口突然與張小莊撞見,會是怎樣?換一個假設,如果他在這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一個角落,突然撞見一個跟自己神似的男孩子,他會是怎樣一種心情?

    學校附近有幾百輛車,在交警的指揮下,排成兩列長長的縱隊。張耕把車停在一輛紅車的屁股后面,兩人下了車往校門口走。張耕戴著一頂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脖子上圍著一條毛絨絨的圍巾,刻意拉上去遮住半個臉。他看起來鬼鬼祟祟的,像是做賊心虛,王本練看了直想笑。

    放學了,學生們魚貫而出,他們等了五分鐘才看到張小莊。雖然學生們穿著統一顏色和制式的校服,但王本練還是第一時間就認出了張小莊。他比張耕先認出了那個跟他們兩人神似的孩子,這讓張耕很是不爽。

    “好了,我該撤了。記住,別讓小莊看出破綻?!睆埜涣镄∨?,消失在相反的方向。

    十五歲的張小莊個頭長得挺高,超過了王本練??吹酵醣揪?,張小莊沒有什么表情,不像其他孩子看到家長那么高興。王本練接過他手里的拉桿箱,兩人離開校門口,沿著人行道慢慢地走。

    “午飯吃了什么?”王本練問。他總得找句話,打破兩人之間的冷漠。

    “忘了?!睆埿∏f言簡意賅,多一個字都懶得說的樣子。

    “吃得好不好?現在餓不餓?”王本練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硬著頭皮繼續這個話題。

    “還行。”

    “晚飯想吃什么,我帶你去吃?!?/p>

    “隨便。”

    張小莊的嗓音已經發生了男孩子該有的變化,粗聲粗氣的。王本練想起自己的兒子木木,如果他還活著,現在也應該是這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樣子。王本練早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如何從孩子變成少年的,本來他是能從木木身上看到的。王本練感到胸腔發緊,他深呼吸了一口。木木留在他記憶里最后的樣子,還是一張帶點嬰兒肥的孩子氣十足的臉。那一年,木木在學校上體育課時不小心把腳弄骨折,打著石膏過了一個月。每次去醫院,他都要背著木木上樓下樓。如果木木長得像張小莊這么大,他是無論如何也背不動了。

    王本練邊走邊想著木木,他心里既傷感又緊張。有那么一會兒,因為人行道上人多,他和張小莊不能并排走,他落在張小莊后面,看著那桀驁的背影,特別想喊一聲木木。

    “你的褲腳……是不是有點長?”他發現張小莊的褲腳拖到了地上。

    “是很長?!睆埿∏f說。

    總算多說了一個字,王本練想。

    “禮儀部檢查,說要扣分。”張小莊又說。

    “我帶你去改一下?!蓖醣揪毷軐櫲趔@地說。

    他覺得和張小莊之間的關系并沒有張耕說得怎么糟,還算不錯,而且只要他努力一下,就有向好的可能。誰知,僅僅過了沒多久,他就在銀杏路上再次產生暈眩。這迷茫和暈眩只持續了十幾秒鐘,但也足以讓一個駕車行駛在路上的人恐慌。還能有什么事情比一個司機不知身在何處更可怕的呢。

    當時,他在駛上銀杏路之后,心里就產生隱隱的恐慌。黑狗,你可千萬不要來,他在心里不停地念叨著。但是,越念叨就越出事,他還是看到了黑狗。那家伙像找死一樣,從路邊竄向路中間。是幻覺嗎?還是現實?他絕望地自問著。他很想沖過去,但還是本能地踩下了剎車。

    他等待著撞擊。來自前方的,或是后方的。他等了幾秒鐘,沒有撞擊,只有后面車輛繞行時發出的充滿譴責意味的笛聲。

    他回頭看了看張小莊。那孩子正用一種丟了臉的表情,看著從他們身邊鳴著笛聲駛過去的一輛車。司機放下車窗,大概是朝他們發出一句謾罵。這讓王本練很是尷尬,他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我們該往哪兒走?”

    “切!你連自己的家在哪兒都不知道,那你知道你是誰,你叫什么嗎?”張小莊說。

    王本練清醒過來。他說:

    “你剛才是罵人了嗎?罵我?”

    張小莊說:

    “對。那又怎么樣?”

    是啊,那又怎么樣?他在路上制造了一起危機,還能怎么樣?

    他們一路沉默著。到了改衣鋪門口,他把車停下,對張小莊說:

    “你先等一下,我看看店里活兒多不多?!?/p>

    店里只有叢樹枝一個人。王本練說:

    “我帶兒子來改褲腳。那個……有個事你得配合我一下,他叫張小莊,我是張耕,你別搞穿幫了?!蓖醣揪殞矘渲φf。

    叢樹枝好奇地問:

    “你不是叫王本練嗎?”

    “是啊,我是叫王本練,不過,我現在叫張耕,張耕,就是我說的那個張總?!?/p>

    “跟你很像的那個張總?”

    “對,就是他。我來不及跟你解釋那么多,反正,你記住,現在我是張耕,張小莊是我兒子,就行了。”

    “哦,”叢樹枝有點明白了,“你放心,不會穿幫?!?/p>

    王本練回到車旁邊,打開車門,讓張小莊下車。叢樹枝已經拿好皮尺,站在屋里等著了。她蹲下身子給張小莊量好尺寸,然后讓張小莊站到角落去,拉上一張簾子,讓張小莊脫下褲子。張小莊在里面甕聲甕氣連名帶姓地喊:

    “張耕,我箱子里有運動褲?!?/p>

    王本練立即小跑回車上,從拉桿箱里找到運動褲,回來給張小莊換上。

    然后,兩個人就坐在屋子里,等叢樹枝改褲腳。叢樹枝看看沉默的兩人,說:

    “張總,你兒子長得真帥氣?!?/p>

    又對張小莊說:

    “看,爸爸對你多好?!?/p>

    張小莊鼻子哼了一聲,說:

    “阿姨,我的褲腳太長,都被禮儀部警告兩次了。”

    王本練有點氣,說:

    “太不像話了?!?/p>

    張小莊看了他一眼,說:

    “說誰不像話呢?“

    “哦,對不起,我不是說禮儀部不像話,我是罵我自己呢,天天凈瞎忙,忙著賺錢,忙著喝酒,兒子的褲腳這么長卻沒注意到?!蓖醣揪毐緛硎橇R張耕,一不小心就脫口而出。

    “爸爸忙著賺錢,也是為了給你一個好的生活嘛?!眳矘渲φf。

    這時候,那只黑狗不知從哪里走了出來,站在門口朝里張望。張小莊不再跟他們兩人說話,起身走到門外,蹲下身子逗狗。叢樹枝朝王本練笑了笑,小聲說:

    “還叮囑我呢,你剛才自己都差點穿幫?!?/p>

    “這爹挺難當的?!蓖醣揪氄f。

    “你打算怎么辦?”叢樹枝問。

    “怎么辦?硬著頭皮當下去吧。這孩子,我倒是挺喜歡。”王本練說。

    他們兩人小聲說著話,再往外看時,發現外面多了一個男孩,跟張小莊一起,在逗黑狗玩。

    “是我們家俞中遠放學回來了?!眳矘渲φf。

    叢樹枝的兒子俞中遠在一中上學,放學時間跟張小莊差不多,但因為是自己坐公交車回家,所以就晚了些。那只黑狗很聰明,立刻跟兩個孩子打成一片。王本練發現黑狗有些變化,干凈了。叢樹枝小聲告訴他,她給它好好洗了個澡,這兩天一直喂給它好吃的,肉,牛奶,雞蛋,還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大個子。

    “它長得小,但我偏要叫它大個子?!眳矘渲φf,“我喜歡硬氣點的名字。”

    “就像你的名字一樣,夠硬的。”王本練笑著說?!斑@兩天我凈瞎忙,沒時間照顧這只狗,給你添麻煩了。”

    - 7 -

    那天,王本練買了很多菜。他做了一葷一素,還包了一簾餃子。張小莊嘩啦嘩啦在洗手間里洗澡,出來以后就坐在沙發上玩手機。王本練扎著圍裙,坐在他旁邊,問:

    “玩什么呢?”

    “游戲。”張小莊說。

    “好玩嗎?”他問。

    張小莊把眼睛抬起來,說:

    “你怎么不問我有沒有作業?”

    “問那干嗎?”王本練說,“剛回家,就要好好玩玩?!?/p>

    張小莊停頓了兩秒鐘,問:

    “做什么飯呢?”

    “包餃子,怎么樣?”

    “你居然會包餃子?”張小莊說,“前幾次回來,不都是從樓下飯店里要的菜嗎?”

    “我那是故意的,就為了冷不丁露一手給你看看?!蓖醣揪氄f。

    張小莊好像有點不相信,但也沒再說什么。那天晚上,他們吃了一頓比較沉默的飯,王本練問了張小莊對餃子和兩個菜的評價,張小莊含蓄地說,還行。王本練發現他很愛說“還行”這兩個字,不過,飯吃得不少??吹贸鰜恚麑ν醣揪毜膹N藝基本滿意,只是倔強著不予評價。

    晚飯后,王本練洗碗回來,看到張小莊放下了手機,在看電視。屏幕上情緒怪緊張的,幾個男孩子語速極快在講解一款游戲,畫面上一個身形矯健的機器人邁著兩條大長腿正在急速奔跑。王本練輕輕地坐下來,沒說話,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張小莊忽然說:

    “看到消息了嗎,前幾天,他們獲了國際大獎。”

    “什么大獎?誰?這些玩游戲的人嗎?玩游戲居然還有國際大賽?。俊蓖醣揪殕?。

    “你什么都不知道。”張小莊不屑地說,也不再給他講大獎的事了。

    張耕發了幾條微信,問家里情況怎樣,王本練都沒搭理。晚上十一點鐘,張耕又問,王本練回復道:

    “還行。”

    “還行是什么意思?小莊睡了沒?”張耕問。

    “沒睡,在玩?!?/p>

    “這么晚了還不讓他睡覺,王本練,你是怎么當爹的?”

    “我用得著你教我嗎?我怎么當爹跟你沒關系。”王本練說。

    王本練躺在客房里,盯著天花板上垂吊著的臺燈,他覺得它過于復雜。十一點半的時候,他聽到張小莊回到自己房間去了。王本練睡得不是很好,他夢見五年前的那場車禍。醉酒。黑狗,急打方向盤,猛烈的撞擊。在過去的五年中,這些畫面時不時地出現在他夢里,但通常都不很清晰,特別是剛出車禍的前兩年,王本練越是想弄清楚當時的具體場景,就越是弄不清楚。他沒裝行車記錄儀,出事地點也沒有監控。醒來以后,已經是他進入醫院的第三天,妻子和兒子都沒了。

    他躺在病床上,起初幾天什么都不想——也想不起什么,大腦一片空白。幾天過后,漸漸弄清楚了情況,他開始琢磨怎么死。因為他酒后駕車,導致了他們的死亡。他罪該萬死。他謀劃了好幾個死的方案,最后都不了了之。再然后,出院回家,他試圖復原車禍場景,卻什么都想不起來,除了一只黑狗。他記得,那只黑狗當時冷不丁從路邊竄出來,飛快地跑到車前面,可能被他的車燈嚇住,竟然站在光束里不動了。他摁了一下喇叭,沒有摁響。在摁喇叭的同時,他下意識地猛打了幾下方向盤……

    接下去的事情,當然就是撞擊。他不記得撞擊的感覺,一丁點都不記得了。他從那場車禍中收獲了妻子和兒子的死亡以及他自己的諸多癥狀:大腦時不時遲鈍甚至失憶。他的失憶針對的不是人和事,而主要是位置。具體說,是地址、方位等。他經常走著走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這種迷茫,會讓他產生絕望的自問:我是誰?他的癥狀還有右腳時常麻痛,檢查過很多次,他被告知沒有任何器質性損傷。但他就是沒有來由地麻和痛。除了這兩點,還有一點更為令人絕望:他清楚地記得有一只黑狗突然竄出來,但當時在場的五個行人及兩輛車的司機都說,根本沒有黑狗。那兩輛車上都裝了行車記錄儀,畫面里確實沒有黑狗的存在。

    也就是說,這個世界上,可能只有王本練見過那只黑狗。他反復地跟別人訴說那只狗的模樣,他說,他撞上了它,但它沒死,只是右前腿受了傷。他感覺到了車輛撞擊物體的阻力。在昏過去之前,他親眼見到黑狗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他訴說這只黑狗的時候,明顯感覺到傾聽者眼神里流露出的悲憫。他知道,他們都認為那是他的幻覺。老實說,就連他自己,也經常懷疑那是幻覺。

    他無數次想在夢里還原當時的場景——妻子和兒子臨終前的樣子。他不愿意聽行人描述,只想自己親眼見到。但是那些夢非常模糊,準確地說,從來沒有出現過較為完整和清晰的畫面,除了黑狗。因此,在張耕家里做的這個夢,就讓王本練倍感悲傷——這次的夢終于出現了畫面,雖然零散,但他看到了當時的場景。兩旁落光了葉子的銀杏樹,昏暗的路燈,寥落的馬路。還有雪。是個下雪的天氣。黑狗突然竄出,他猛打方向盤。下面的畫面很奇異:他脫離了車輛,飄在馬路上空。他悲傷地看到車輛失控,沖向路邊。他的妻子和兒子被人從殘骸中抬出——還有他自己。救護車頂上的燈發出刺目的光,笛聲急促,人們來來去去。

    王本練看了看時間,凌晨三點。他給張耕打電話,問:

    “我開車載你去海邊那晚,你說你看見了一只黑狗,是不是真的?”

    好端端地張耕從睡夢中被擾醒,聊的卻不是張小莊,而是黑狗,這讓張耕很不爽?!笆裁春诠罚俊彼麊枴?/p>

    “那天晚上,在銀杏路上,你忽然號了一嗓子,黑狗!我當時急剎車,在路中間停下了。要不是車少,那么急剎車準被追尾。”

    “哦,黑狗?黑狗怎么了?”張耕說。

    “你確定,你看見了黑狗?我停下車回頭看了看,你像塊破抹布一樣攤在后座上,醉得不省人事。醉成那樣,怎么可能看到前面路上有什么東西?”王本練說。

    “可能是當時做夢看見了吧。要不就是第六感。對,第六感。喝醉的人都神志不清,老天爺肯定要給他第六感?!睆埜f,“小莊怎樣了,你倆吵架沒?一定吵了。”

    “他跟你吵,但不跟我吵。”

    “那你們今天準備干什么?”

    王本練沒再搭理張耕。五年了,他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只黑狗,盡管有時候他也相信那是他的幻覺。在這五年間,他養過兩只黑狗,都是右前腿有疾的流浪狗。一只是自己在大街上撿的,另一只是從愛狗人士那里領養的。第一只后來自己走丟了,第二只,他領養的時候就已經老邁不堪,瞎了一只眼。他決定來這座城市之前的兩個月,第二只狗老死了。

    王本練在混亂的思緒中沉沉地睡了過去。一覺醒來時,發現天光已經大亮,家里靜悄悄的。完全陌生的房間,一瞬間讓王本練陷入迷惑,他以為自己又犯了方位迷失癥。他揉了揉太陽穴,終于明白這是在張耕的家里。

    張小莊坐在自己的房間里寫作業。王本練站在房間門口,看到的是張小莊的背影,他恍惚以為這是自己的兒子木木,特別是后腦勺,特別像。王本練忍不住,走過去撫摸了一下張小莊的頭發。張小莊很反感地把頭往旁邊一擺,王本練這才清醒過來。他很尷尬地退出房間,走到廚房里。他不知道張小莊的飲食習慣,問過張耕,張耕也不知道。木木喜歡吃掛面,加一個煎蛋,王本練本能地按照木木的口味,先煎了兩個雞蛋,然后添水煮面。

    對于這碗清湯掛面,張小莊看起來還是很接受的。他吃著吃著忽然問:

    “你為什么睡在客房,不睡自己的房間?”

    王本練沒防備他會問到這個,只好胡亂回答道:

    “哦,窗戶外面吵??头客饷嫦鄬Π察o一些。”

    張小莊沒再說話。

    - 8 -

    那天上午,張小莊寫作業,王本練給他收拾昨晚洗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折好,裝進拉桿箱里。然后出門買菜。他沒再問張小莊想吃什么,而是按照木木的飲食習慣做了幾個菜,葷素搭配。張小莊沒有提出哪個菜不好吃。

    午飯過后,王本練開車把張小莊送回學校。學校大門里面有一棵柿子樹,葉子已經全都掉光,只剩下金黃的柿子,像一盞盞小燈垂掛著。張小莊拖著拉桿箱走進學校大門,走過柿子樹,沒有回頭。王本練像一個真正的父親那樣,站在門外看著張小莊一直走,走了一會兒后,拐到另外一條路,消失不見了。他心里裝滿了一個真正的父親應該有的不舍與惆悵。

    之后,王本練在路邊一直坐到黃昏。天色逐漸暗下來,他上了車,往路燈昏暗的銀杏路上開。昨天接到張小莊后,在銀杏路上再次迷失,這令他恐慌。

    王本練再次看到了黑狗。那家伙右前腿殘缺,從路上一竄而過。他大力地踩下剎車。這次他沒那么走運,被后面的一輛車追了尾。沉悶的撞擊,車子就像挨了一記重錘。接著就是罵罵咧咧的聲討,后車司機彎腰查看了車頭的受損情況,走過來,啪啪地敲打著他的車窗玻璃。

    “怎么著,兄弟,遇見鬼了?“

    王本練打開車窗,直直地看著那人,問:

    “這是什么城市?“

    “我看你這車牌號,不是外地的啊,怎么問這么奇怪的問題?”對方說。

    “我不知道?!蓖醣揪毣位晤^,“我頭很暈。我打算去什么地方來著……我不知道。我從什么地方來,要去什么地方?”

    他無助的眼睛空空蕩蕩,沒有光亮,把后車司機嚇著了。那人后退一步,又上前一步,摸摸王本練的額頭,說:

    “有溫度,不是鬼。我說,你裝神弄鬼的想要做什么?”

    “幫幫我?!蓖醣揪毎蟮?。

    “怎么幫?咱們是不是要報警,找保險公司來,認定一下責任?我可跟你說啊,別看是我追了你的尾,但我沒有責任。你硬生生地搞了個急剎車,而且是在前面沒有人也沒有車的情況下!”

    “沒有車,沒有人,”王本練喃喃地說,“是啊,但是,有狗?!?/p>

    “有鬼!沒狗!你別給我找借口!”

    后車司機大約是見王本練癡癡呆呆的,不想耗下去,便問王本練是否打算讓交警來處理,如果沒這打算,他就自認倒霉,盡快離開這倒霉的地方,明天自己花錢修車去。

    王本練沒有回答。

    等王本練完全清醒過來之后,路面上已經闃寂無人。他想起剛才有輛車追了他的尾,下車看了看,情況不很嚴重,但也不輕,起碼保險杠是要更換了。

    他把車開回隆中路,停到街邊,坐在里面看“針線盒”改衣鋪。叢樹枝坐在里面踩縫紉機,大個子從角落里站起身,走到門后,抬起爪子撓門。叢樹枝一打開門,黑狗就顛著那三條健全的腿跑出來,朝著車門吠叫。

    王本練打開車門,用腳把大個子往旁邊扒拉幾下。他走到后面,試了試,還好,后備箱還能打開。里面放了很多東西,其中有一箱紅酒。王本練打開箱子,拿出一瓶,然后快速走進改衣鋪,關上門,把大個子留在外面。大個子有點委屈,在門外轉圈,轉了一會兒后,湊到玻璃門外,蹲下來。又過了一會兒,它看起來好像有點累,就趴下去,腦袋擱在前腿上。

    “把它放進來吧,天越來越冷了。這幾天估計該下雪了?!眳矘渲φf。

    “我剛才看到它了,在東郊,一條僻靜的馬路上?!蓖醣揪氄f。他坐在那把圓凳子上,背靠著操作臺,疲倦至極。

    “不可能吧?這小家伙今天一直待在店里,沒亂跑?!?/p>

    “那可能是另外一只狗。它倆特別像。簡直是一模一樣?!蓖醣揪氄f。

    叢樹枝用挑衣桿把那件紅色羽絨服取下來,遞給他,“搭一搭吧,別感冒了。這件衣服是一個女人送來的,讓我幫她換一條拉鏈。換好以后,卻一直沒來取,電話也沒留。幾年了。我估計她不要了。這衣服送來時就挺舊的,樣式也很老。”

    王本練偎著羽絨服的毛領子,疲憊地閉上眼。叢樹枝問他是不是生病了,他沒有言語。過了一會兒,叢樹枝以為他睡著了,沒想到他卻忽然睜開眼,問叢樹枝有沒有酒杯,叢樹枝說沒有。王本練說:“直接對著瓶子喝得了?!?/p>

    王本練對著瓶子喝了幾口,說:

    “我給你講講這兩天的事情吧。”

    這場講述有點長。本來王本練只想講一講周末跟張小莊的相處,以及在那條路燈昏暗的馬路上發生的事情,但他講著講著,就講到了五年前的車禍。改衣鋪里非常安靜,隆中路上刮起降溫前的寒風。中途有一個附近的鄰居來取改好的衣服,中斷了王本練的講述。鄰居離開后,王本練的講述繼續了下去。

    他很久沒說這么多話了。

    “你知道嗎叢樹枝,我那天喝了很多酒。老婆不讓我開車,我非要開。她是一個好女人,很聽話。我們的孩子那年剛剛十歲,特別聰明,你知道他玩魔方有多厲害嗎?五階魔方,六面全都拼好,他只用不到兩分鐘……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開過車。我經常不知道自己是誰,在哪里,要去哪里。我還經常迷路。當然,這些現象都是暫時的,幾秒鐘,或者幾分鐘,很快就會過去。但你能理解那種感受嗎?就是說,我時常迷失。迷失你懂嗎?在出車禍之前,我有很不錯的生意,但是出車禍之后,我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我勉力維持著那些店,直到前些天,我決定到這個小城來待上一陣子?,F在,我弟弟在幫我管理那些店。五年了,我居然在這座城市重新開起了車。要不是那晚恰好碰到張耕喝醉了酒……叢樹枝,我跟你說,千真萬確,我在銀杏路上見過一只黑狗,跟我以前幻覺里的那只狗特別像,跟大個子也特別像,我真得覺得它不是幻覺……”

    - 9 -

    三天后,車子修好了。張耕生怕王本練周末不去接張小莊,因此反復撫慰王本練,讓他不要介意車子被撞。

    “它以后就歸你用了。你隨便用,報廢了也沒事,我再買新的?!?/p>

    王本練揶揄說:

    “臥龍居那房子也歸我用得了?!?/p>

    “這都不是事兒。只要你跟小莊處得好,那房子你長期使用。反正我有別的住處。”

    “得了。你愿意給誰就給誰,反正我不要。車子我也不開了,小莊我也不接了。他畢竟不是我的兒子,而是你張耕的兒子?!?/p>

    王本練不是開玩笑。他很擔心,生怕哪天開著車又方位迷失,這畢竟是個很大的安全隱患。

    “我給你雇個司機,這樣總行了吧?小莊是我兒子,我當然也不希望他出事。但是我跟你說,人哪,在哪兒跌倒了就要在哪兒爬起來,開車出點事故,絕不是一輩子不再開車的理由。那是懦夫的行為?!?/p>

    但是,不管怎么說,王本練都沒有答應繼續去接張小莊。

    周六下午,他懷著一種說不清楚的心情,幫叢樹枝修理改衣鋪的門。天越來越冷了,門關不嚴實,總閃著一道縫隙。王本練的手機在操作臺上響個不停,都是張耕打來的,他忍著不接。

    門修好后,王本練坐在那把圓凳子上休息。但是他心神不寧,一會兒問一遍,一會兒又問一遍:

    “俞中遠該放學回來了吧?”

    叢樹枝實在忍不住了,說:

    “你這么惦記張小莊,真應該去學校接他?!?/p>

    王本練用雙手捂著臉,上下來回搓揉了幾遍,說:

    “其實,很多時候,我也懷疑我的腦子有問題。他們說根本沒有黑狗,我卻明明看見了黑狗。這很可能不是眼睛的問題,而是大腦的問題?;蛘摺駟栴}。”

    “精神問題?那你看沒看過醫生?”

    “沒有。我害怕,不敢去看。我怕被他們診斷為精神病患者?!?/p>

    叢樹枝欲言又止地看了王本練好幾回,最后才告訴王本練,她有一個遠房表姐,出國留過學,博士,精通心理學,在斜對面樓里租了一套房做工作室,專門接待有心理咨詢需求的人。

    “你可以去看看。”叢樹枝說。

    “留過學,還是博士,為什么把心理咨詢工作室開在這么不起眼的地方?市中心那么多高端寫字樓,她為什么不去?”

    “她說,她就喜歡這種有煙火氣的地方,人的成分也復雜,三教九流都有。反正,我也說不明白。我表姐活得跟旁人不太一樣?!?/p>

    那天下午的后半部分,張耕沒再來過電話。王本練猜測他沒轍了,自己接張小莊去了。俞中遠從學?;貋砗?,見到王本練,問道:

    “張叔叔,您又帶張小莊來改褲腳???張小莊呢,哪去了?”

    王本練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說:

    “我先把小莊送回家去了?!?/p>

    但他沒法解釋到改衣鋪來做什么。還是叢樹枝替他解了圍:

    “你張叔叔租了咱家的房子。”

    “是嗎,為什么?。颗P龍居那么高檔,咱這兒多破舊啊,為什么要在這兒租房子?”俞中遠說。

    “你張叔叔是對面茶樓的老板,租咱家的房子只是臨時休息用的?!眳矘渲φf。

    王本練覺得謊言越來越像真的了,但他又無力去推翻,只好借機回到樓上去休息。睡了一會兒后,他收到張耕的微信:

    “姓王的,你上周給張小莊做了什么好飯?他正在耍脾氣,不吃我叫的外賣。”

    “餃子?!蓖醣揪毣貜?。

    “你是成心給我挖坑嗎?包餃子,我這輩子也他媽的學不會。”

    王本練不再理會張耕。他坐在黑暗里,拿著叢樹枝表姐的名片,思忖了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穿好衣服下了樓。

    改衣鋪沒有燈光,叢樹枝大概是回家做飯犒勞兒子了。王本練穿過馬路,先去一家面館里吃了碗面條,然后找到叢樹枝表姐的心理咨詢工作室。

    工作室里有一個微胖的婦女剛剛結束了一場哭訴,正抽噎著打算離開。經過王本練身邊時,這女人用一種探秘般的目光,從頭到腳快速打量了一下王本練,仿佛要從他身上找到不堪的跡象,以證明自己還沒有那么糟糕。王本練側側身子讓過她,然后坐在她剛才坐過的椅子上。

    女博士很有耐心,用一種平靜的目光注視著王本練?!澳惚M管講。”她說。

    王本練本來只想把五年前的車禍和五年來他的一些后遺癥講一講,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講完這些之后,又講到了一些別的事情,比如跟妻子的戀愛史。女博士問他睡眠怎么樣,王本練說,還可以,就是老做夢。女博士說:

    “那還好。有些人產生軀體癥狀,睡眠障礙很嚴重,兩三天睡不著,人都快崩潰了,不過,在我這里聊著聊著就睡著了?!迸┦恐噶酥噶硗庖粋€房間,“那屋有床,你要是覺得困了,也可以去睡一下。”

    王本練在家里已經睡過一會兒了,所以他不認為自己會想睡覺。女博士問他,是否知道在心理學上有一種效應,叫舌尖效應?王本練說,不知道。女博士說:

    “就是說,人在某一個時刻會突然忘記了自己非常熟悉的一件事情,有一種話到口邊卻說不出來的感覺。過去那個時刻就好了?!?/p>

    “哦,你是說,我有時忽然很迷茫,不知道自己身處哪里,在干什么,要去哪里,是一種舌尖效應?”

    “表面看起來,最容易把你這種癥狀歸到舌尖效應的范疇里,實際上卻并不是?!迸┦空f,“目前來看,你的主要癥狀是創傷后遺癥,另外,有創傷后遺癥引發的抑郁和焦慮。因為抑郁和焦慮,又引發了部分軀體形式障礙,比如右腳踝的麻痛感?!?/p>

    王本練不太懂,但直覺上認為女博士分析得很靠譜。女博士又詳細地跟他羅列了軀體形式障礙的各種表現:

    “身體所有部位的不適——比如頭痛,骨節酸痛,四肢疼痛,肌肉疼痛,胃腸功能紊亂,睡眠障礙,等等等等,都可能會發生。但如果你去醫院檢查,卻查不出任何物理性和器質性病變。就是說,你的檢查結果一切正常,但你就是難受,不舒服。”

    “那要怎么治療?”王本練問。

    “目前的情況,我不建議藥物干預。建議你從心理上自我調適?!?/p>

    “怎么調適?”

    “追根溯源,打破,重構。”女博士說。

    女博士的這句話,讓王本練聽得云里霧里,他問怎么打破和重構,女博士說:

    “你的生活里已經出現了很多啟示?!?/p>

    王本練問:

    “是嗎?我怎么沒有感覺到?”

    女博士說:

    “你是當局者迷。”

    “你就告訴我,我應該怎么做?”王本練有些著急。

    “你只需要做兩件事,一是征服那條路燈昏暗的銀杏路,二是繼續當張小莊的冒牌爸爸。”

    - 10 -

    征服那條路燈昏暗的銀杏路,這讓王本練不明所以。怎么征服一條馬路?

    第二天傍晚,張耕直接敲響了王本練的門。因為王本練不接他的電話。

    王本練把張耕放進家里,重新站到窗戶后面,苦思冥想。張耕指責王本練始亂終棄,兀自說了半天,王本練根本沒聽見。他忽然打斷張耕的話,問:

    “你說,我怎么征服銀杏路?”

    張耕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

    “你要征服一條馬路做什么?閑得啊?你這么閑,為什么不幫我接送張小莊呢?”

    “你要是想讓我接送張小莊,就幫我征服那條馬路?!蓖醣揪氄f。

    聽完王本練的講述,張耕笑得躺到了沙發上?!澳憔尤幌嘈乓粋€心理咨詢師的話?他們沒別的本事,就會把這個世界解構得亂七八糟?!?/p>

    “你不也在說‘解構’這個詞嗎?”王本練沒好氣地說。

    “這樣吧,從今天起,每天晚上,我陪你去那條馬路上開車,直到你征服它為止。”

    “怎么征服?”

    “那誰知道。但我是這么理解的,你聽聽啊。銀杏路可能跟你五年前出事的馬路有點像,那你就去重溫它,反復地再現你當時的心理活動。你不能懼怕它。簡而言之,當你看到一只黑狗的時候,你不能停車。你要開過去。”

    “那我要是把狗撞死怎么辦?”

    “撞什么啊撞,根本就沒有狗!那是你的心理陰影!簡而言之,你就是要撞,撞那只你幻覺里的狗,或者說,你心里的那只狗。我看過不少這種類型的小說,人要想破解心里的某個死結,就必須置之死地而后生?!?/p>

    王本練覺得,張耕這幾句話說得比女博士要接地氣。

    而且張耕說干就干,立馬拉著王本練下樓,去那條馬路上實地演練。他倆下樓之后遇見叢樹枝正在喂狗,張耕問:

    “這就是你領養的大個子?怎么這么瘦呢?”

    他蹲下去觀察了一陣子,斷定它不健康?!拔医ㄗh你帶它去寵物醫院看看,八成得了什么病?!?/p>

    他們先找家小店吃了晚飯,然后開車去銀杏路。越接近銀杏路,王本練越覺得心慌,他告訴張耕,右腳又開始發木了。張耕說那只是心理因素,要克服。好吧,我克服,王本練說。

    “你只管放心大膽地開,一門心思往前開!”張耕坐在副駕駛座上,關注著前方的道路,說,“前面連個鬼影子也沒有!”

    張耕越是強調前面連個鬼影子也沒有,王本練越是心慌。在一個毫無預兆的地方,王本練終于還是踩了剎車。張耕倒吸了一口氣,說:

    “老王,你真是病得不輕?!?/p>

    王本練趴在方向盤上,有氣無力地說:

    “你不用說,我知道,沒有黑狗?!?/p>

    “那你倒是看見黑狗沒有???”張耕問。

    “還用說嗎?”王本練說。

    “那就是看見了?!睆埜麤]好氣地說,“不是告訴你了嗎,不要停車!你就只管撞上去,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他媽的,上下牙齒一磕碰,說得倒是容易!”

    在張耕的堅持下,王本練又試了兩次,都以失敗而告終。張耕說他慫,慫蛋一個。“得另想辦法?!彼偨Y道,但是,周末你必須去接張小莊。不敢開車,我就給你配個司機?!?/p>

    “我為什么必須去接張小莊?”王本練沒好氣地說。

    “因為什么?因為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比你長得更像我了。我告訴你,咱倆認識絕非偶然,不管你信不信?!?/p>

    王本練竟然無言以對。

    轉眼又到了周末,王本練沒有堅持住,又充當了一回張耕的替身。他知道,原因在他自己,他太想見張小莊了。他可怕地發現,自己對張小莊已經有了一種很深的感情。

    張耕確實給王本練配了個司機。周末這兩天,張耕不知躲到別的什么地方住去了,司機就住在地下一樓的客房里,車停在地下停車場,隨時都可以出車。張小莊明顯很厭惡這種做派,他看著王本練的嘴,說:

    “這么快就把牙鑲上了?像你這種土豪,怎么著也應該鑲上幾顆金牙。”

    這個漏洞,王本練不是沒想過。上個周末,張耕是豁著牙去接張小莊的。但他總不能為了演戲,就把自己的牙也敲掉幾顆。

    “咱們換個地方住,怎么樣?”王本練自己也說不清楚他怎么忽然冒出這么一句話,而且他還補充了一句,“咱們去找俞中遠玩,我把他家對門那套房子租下了?!?/p>

    “為什么?”張小莊很驚訝。

    “不為什么。我敢打賭,你肯定喜歡那里?!?/p>

    王本練底氣十足地讓司機把他們送到隆中路,然后對司機說:

    “放你的假,回家去吧,明天午飯后來送小莊上學就行了?!?/p>

    王本練說的沒錯,張小莊確實對這套簡陋的居室更滿意。王本練去市場買了菜,對叢樹枝說:

    “今晚我家請客,請你和俞中遠?!?/p>

    張小莊和俞中遠挺合得來,吃過晚飯后,兩個人一起玩了會兒游戲。王本練和叢樹枝坐在餐桌旁邊喝茶,王本練說,兒子木木也有一個玩得很好的小伙伴,是他們對門鄰居家的孩子。兩個孩子也是這么頭并著頭,嘰嘰喳喳。

    “他們有他們的世界?!眳矘渲φf。

    “就在剛才,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回到了五年以前。這是不是你表姐所說的那種……啟示?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從來到隆中路,我就覺得自己在回到過去。說實話,對這種感覺,我又喜歡又害怕?!蓖醣揪氄f。

    睡覺之前,王本練從抽屜里拿出幾個魔方,問張小莊會不會玩。“我買的?!彼f。

    張小莊拿起五階魔方,問:

    “當然會玩。我媽告訴你的吧?”

    “嗯……當然?!蓖醣揪氄f。

    “那我媽有沒有告訴你,我用多長時間能把六個面全都轉齊?”

    王本練不假思索地說:

    “不超過兩分鐘?!?/p>

    “我媽還告訴你什么了?”張小莊頓了頓,又說,“我以為你們一直不聯系,老死不相往來?!?/p>

    “那怎么可能。這些年,其實我們一直有聯系。你要知道,你是聯結我和你媽媽關系的紐帶。”

    “我媽另找了人,你怎么不找?”

    “我一個人習慣了。你媽媽另找的那個人怎么樣?”

    “不怎么樣。他是個老外。我不喜歡他?!?/p>

    “你不要怨恨你媽媽?!?/p>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張小莊說。

    - 11 -

    女博士說,王本練現在心理很復雜。他正在適應作為張耕的身份,把自己當成張小莊的父親,同時,也正在慢慢讓張小莊變成他的木木。

    王本練問女博士,他這種心理狀況好不好。女博士說,也好,也不好。任何事物都是雙刃劍。王本練覺得這句話等于沒說。

    他告訴女博士,有天夜里他做夢喊木木了,第二天吃早飯時,張小莊問他喊的是誰。還有一次更可怕,他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朝著正在寫作業的張小莊喊了一聲,木木,吃飯了!

    “我覺得,我該停止了。這事很荒唐,遲早要露餡。”他說。

    女博士很干脆地說:

    “不能停?!?/p>

    接著,女博士又追問了一句:

    “你想停止嗎?——我是說,感性上,而非理性上?”

    王本練沒敢回答。他也不需要回答,因為女博士太懂得察言觀色研究心理了,她知道王本練舍不得張小莊。她看得很準,由不得王本練說謊。

    這年的冬天來得很晚,天空時常陰沉沉的,雪卻總也下不來。雖然時令已經過了小寒,但因為沒下過雪,就總讓人誤會冬天還沒有到來。實際上,銀杏路上的樹葉子已經沒有了。不僅樹上光禿禿的,就連路上的落葉也早就被環衛工人掃得干干凈凈。第一場雪終于在一個夜里落下,王本練從那個纏繞他五年的夢里驚醒,打開窗簾看到外面下雪了。他不愿意想起,卻不得不想起,記起五年前的那場車禍發生時,也是在冬天,也下著這樣一場大雪。

    王本練給張耕打電話,說:

    “我要去開車,去銀杏路?!?/p>

    張耕正睡著,迷迷糊糊的,一聽銀杏路,立即清醒過來?!澳阍诩依锏戎议_車去接你。”

    幾分鐘后,張耕在樓下摁了兩聲喇叭。王本練上了車,他們什么也沒說,沉默著,一直開到銀杏路。

    “你來開?!睆埜f。

    張耕從后備箱里抱出一個紙盒子,自顧自往前走,說:

    “你自己開。把情緒醞釀好了啊。我先去前面等你?!?/p>

    王本練很聽話地坐在車里醞釀情緒。雪下得越來越大,他打開雨刷,看到前面白茫茫一片,張耕在白茫茫里走著走著,身影就模糊不見了。人行道上只有幾個人在行走,穿得很臃腫,路上偶爾有車輛亮著燈駛過。

    又坐了一會兒,王本練才發動車子。他腦子里嗡嗡地響著某些聲音。那都是些什么聲音,他也分辨不清。后來,他聽到那些聲音里有妻子和兒子說話的聲音,他回頭看了看后座,依稀看到他們坐在后座上,木木手里在玩著一個魔方。魔方花花綠綠的顏色在夜里分外明亮。

    “待會兒,會有一只黑狗?!彼麑λ麄冋f。他看到妻子和兒子沒有聽到他說話,他們兀自在玩那花花綠綠的魔方。

    這個回憶讓王本練悲傷難抑,他再次轉回頭,這次他看到后座上空空蕩蕩。他依然說:

    “黑狗來了?!?/p>

    王本練流下淚水。在雨刷的來回刮擦中,他看見黑狗正準備穿過馬路,那東西瘦弱而孤獨。王本練腦子嗡嗡直響,他對自己說:

    “王本練,你不要管,你開過去,前面其實什么都沒有。”

    但他的手根本不聽使喚,還是像記憶中那樣,朝著路邊猛打了方向盤。車輪在雪地上不受控制地滑去,他不知道它要滑向哪里。

    這次王本練很幸運,他醒來時的地點不在醫院,還是在銀杏路上。車停在路邊,開著暖風,張耕坐在副駕駛座上。王本練問:

    “我昏迷了多久?”

    “沒多久。也就只有兩分鐘吧。我正在考慮要不要打急救電話。你一點都沒傷著,連個擦傷都沒有?!?/p>

    “那……黑狗呢?你看見黑狗沒?”王本練問。

    “看見了?!睆埜f。

    王本練有點不太相信,他以為張耕在敷衍他。張耕朝后座努努嘴,說:

    “那兒呢?!?/p>

    一個紙盒子放在后座上,王本練看到大個子臥在里面。他一時間搞不清楚它是幻覺里的那只狗,還是自己領養的大個子,便伸手去摸了摸。他的手接觸到了真實的皮毛,確定不是幻覺,但這種真實的觸覺把它嚇壞了。

    “它死了嗎?”王本練問,“被我撞死了嗎?”

    “沒有。差一點?!睆埜f。

    王本練慢慢梳理著思路,他猛然想起,張耕下車時就抱著這個紙盒子。

    “姓張的,你故意把大個子帶到這里讓我撞是嗎?你他媽的怎么想的?”

    “我能怎么想?我還不是想給你搞點應激反應,讓你恢復正常?再說了,我也沒想到,我去接你時,恰好看到大個子蹲在路邊??!我跟你說,我覺得大個子好像知道我要去接你。所以,我臨時起意,用后備箱里的空紙盒子把它給帶來了?!睆埜f。

    王本練顧不上再罵什么,照著張耕的臉就搗了一拳。張耕靈活地往旁邊一閃,王本練重重地摔倒在張耕身上。

    “你沖動啥?我告訴你,大個子它患了癌癥,晚期。醫生說,它活不了多長時間了,而且,活著會很遭罪,越來越遭罪。不如想個辦法讓它走了。我也并不是要故意謀害它,剛才我只不過是把盒子打開了而已,走不走,由它自己選擇。但是你說怪不怪,它硬撐著站了起來,很從容地開始橫穿馬路,仿佛知道它肩負著什么樣的使命。放心,剛才你沒有撞到它,它平安地穿過了馬路。但是,它累極了,再也走不動了。其實我很清楚,它想一直走下去,走到我們看不見的地方。你也知道,狗是很通人性的,它們在知道自己將要死去的時候,是會獨自走開,離開主人,走到一個偏僻的地方自己死掉的?!?/p>

    王本練仔細想了想,自從領回大個子,它其實就一直狀態不佳。瘦弱,吃東西很少,而且經常腹瀉嘔吐。尤其最近,它的肚子慢慢地鼓了起來。他一點都沒想到那是腹積水的緣故,還以為大個子要開始長胖了。

    “你是怎么知道大個子得了癌癥的?”王本練問。

    “當然是聽醫生說的了!隆中路上有寵物醫院,我帶它去看了醫生?!睆埜f。

    - 12 -

    王本練又去接張小莊。張小莊見到他后第一句話就是:

    “去你租的房子住吧?!?/p>

    他說:

    “沒問題。”

    “司機哪去了?”張小莊又問。

    “你不是說我土豪嗎?我可不想當土豪。司機讓我辭了。”

    王本練很小心地關注著他的右腳,盡管他確定那只腳的奇怪病癥已經消失了,卻依然有點不放心。到了銀杏路,他放慢了車速,緊張地感受著右腳的狀態。他平安地通過了銀杏路。

    大個子狀態十分不好,躺在改衣鋪的角落里一動不動,只有眼珠子偶爾轉一轉。叢樹枝說,它一定特別疼。王本練蹲在地上看著它,一瞬間覺得還不如那天晚上把它撞死,起碼可以讓它免受這些天的疼痛。

    王本練和張小莊之間的關系相對來說比較和諧。吃過晚飯,張小莊提著書包,說要去對門跟俞中遠一起寫作業。王本練收拾完廚房,下樓去見了女博士。女博士說,祝賀你,你的右腳已經不會再疼了。

    “那我的……心理疾病,也就是創傷后遺癥,有沒有恢復?”王本練問。

    “不好說。心理疾病沒那么容易恢復。再說了,這世上每個人都有程度不一的心理問題,誰敢說自己是完全健康的呢?”

    “那你呢,你也有心理問題嗎?”

    “當然。”女博士說,“我們醫治不了自己。何止醫治不了自己,我們也醫治不了別人?!?/p>

    “這話我有點聽不懂,”王本練說,“難道我不是你醫治好的嗎?”

    “不是。是其他很多東西合力醫治了你。比如你自己,比如時間,比如某些機緣——你跟大個子的機緣,你跟張耕的機緣,你跟張小莊的機緣,你跟我表妹的機緣。我只是做了一回你的傾聽者。很多心理疾病患者其實只是為了找一個傾聽者?!?/p>

    王本練不甚明白女博士的這些話,他也不想弄明白。他離開女博士的家,慢慢地穿過隆中路。改衣鋪亮起了燈,叢樹枝說,兩個孩子在家里寫作業,她怕影響他們,所以就下樓來干點活兒,順便照料一下大個子。

    王本練坐在那把圓凳子上,疲倦地靠著操作臺。叢樹枝拿起那件紅色羽絨服遞給他,說:

    “今天,送這件衣服的那女人的丈夫來了?!?/p>

    “是嗎,那為什么沒取走衣服呢?”

    “那女人去世了。她丈夫一直保存著我當時給那女人開的取衣單子,但是他一直不敢來,不愿面對這件衣服。今天他來了之后,站在地上看了看,說,他以后不再來了,讓我把它處理掉。你知道為什么嗎?”

    “不知道。為什么?”

    “有人給他介紹了個女的,他們互相覺得還可以,準備結婚了?!眳矘渲φf。

    王本練把頭往羽絨服的毛領子里縮了縮,又縮了縮。突然,他在那一團柔軟里哭起來,聲音越來越大。他聳動著肩,盡力壓制著越來越大的哭聲。

    哭累了,王本練慢慢地安靜下來,他問叢樹枝:

    “你為什么也是一個人?”

    叢樹枝望向角落里大個子臥著的方向,說:

    “中遠爸爸多年前就生病走了。跟它得的是同一種病?!?/p>

    王本練也往那個地方看去,他們同時發現那里空蕩蕩的,玻璃門錯開了一條縫隙。他們打開門走出去,看到大個子站立在隆中路對面,仿佛已經在那里站了很久??吹剿麄儯髠€子才轉身走了。它一瘸一拐,走得很慢,很吃力,仿佛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氣。

    “我們不要管它。它自己找地方結束生命去了。”王本練說,“我也要走了。我來這里,只是因為想看看張耕,看看這個世界上的另一個我是在怎樣生活。我看到了,也看到了木木如果還活著是什么樣子,就是張小莊那樣,挺好的,挺帥的。但張小莊畢竟不是木木?!?/p>

    晚上睡覺之前,王本練對張小莊說:

    “我以后可能會特別忙,不能給你做飯吃了,還得給你叫外賣。要不然,你說,咱家雇個保姆怎樣?我保證她也特別會包餃子,會包得跟我一模一樣?!?/p>

    張小莊忽然對他說:

    “你那次在夢里喊木木了。”

    “唔,誰知道我喊的是木木,還是別的發音類似的字呢?”

    “誰是木木?”張小莊執拗地問。

    “不知道啊!一個人在夢里喊的話,他自己根本記不住??赡苁俏艺J識的某個人吧?!?/p>

    “你們這些大人啊,總以為自己聰明,其實你們有時候很蠢?!睆埿∏f說。

    “什么意思?你是說我很蠢是嗎?”

    “你到底是誰?”張小莊盯著他,問。

    見王本練不知道怎么回答,張小莊轉過身,把脊背對著他,閉上眼,說:

    “我要睡了。我告訴你,不管怎么樣,張耕也是我爸,我認得出他?!?/p>

    王秀梅,已發表和出版作品九百余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大雪》《一九三八年的鐵》《航海家歸來》,小說集《去槐花洲》《父親的橋》,長篇童話《魔術師的榮耀》等二十余部。中短篇小說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長江文藝》等刊,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刊轉載。作品多次入選各種年度選本。曾獲泰山文藝獎、《中篇小說選刊》雙年獎等獎。有作品被譯為英、希臘等文字并出版。 

    精品9E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无码久久久久AV麻豆| 国产亚洲精品岁国产微拍精品| 欧洲精品在线观看| 亚洲狠狠ady亚洲精品大秀| 久久夜色精品国产亚洲av| 精品69久久久久久99| 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hb无码| 国产在线91精品入口| 国产在线高清精品二区色五郎| 国产精品爽黄69天堂a| 久久99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99精品久久精品| 国产精品成人啪精品视频免费| 美利坚永久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成人va在线观看|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高清热| 久久99国产精品久久久| 中文字幕无码精品亚洲资源网| 国产精品成人99一区无码| 国产在线拍揄自揄视精品| 国产精品1024香蕉在线观看| 无码国产精品一区二区免费16| 久久国产亚洲精品麻豆| 99精品视频免费| 九九热线精品视频16| 91久久精品国产成人久久| 久久久久女人精品毛片| 亚洲第一精品福利| 久久99国产精品久久久 | 孩交精品xxxx视频视频| 国产chinesehd精品酒店| 精品国产第一国产综合精品| 精品无码无人网站免费视频| 久久精品免费视频观看| 久久国产精品2020盗摄| 国产精品免费AV片在线观看| 国产成人精品优优av| 午夜精品免费在线观看| 久久久久久国产精品免费无码| 99久久久国产精品免费牛牛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