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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2年第12期|傅菲:水獺的葬禮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12期 | 傅菲  2022年12月06日08:40

    霜降這天,早上九點,村民戴著白帽,披著長白布,袖口別著黑布,跟隨鄉村樂隊來到河埠頭買水。主持葬禮的是柳田先生,白帽扎成冢狀,走在前頭,撒著黃表紙。他的身后是抬著水獺的遺像(一副巨大的彩色噴繪畫)兩個年輕人。鄉村樂隊敲著鑼鼓,吹起長號,嗩吶朝天。買了水,柳田先生領著四個年輕人,抬著木棺游村街。三百多人穿著麻衣白頭鞋,神情有些哀傷。村街比較狹窄,不長,遠遠望去,街上都是戴白帽的人。

    不知情的人,以為是村中尊貴的老人故去了,受他恩德的和受他教導的人,送他最后一程。其實不是,入殮的是一頭水獺。這是溪北河最后一頭水獺。它將接受兩岸村民的禮敬、尊榮和懊悔。水獺以最后的死,獲得了生命的尊嚴。

    水獺安葬在溪北村河岸的土坡上。土坡是一座被石灰廢渣填埋了的石灰窯,窯身和窯頂長滿了芒草。在籌備葬禮時,芒草已被一把火燒光,草灰飛揚。土坡是岸邊最高的地方,像一個瞭望塔。

    木棺落入墓穴。土坡上站著柳田先生和四個棺夫。土坡下是送葬的人。柳田先生清了清嗓子,為水獺致悼辭:

    今天,在溪北為一頭水獺送別,我們感到萬分悲痛。

    我們悲痛,不僅僅因為生命個體的消亡,更因為一個物種的消失。在我們生活的地域,一個物種的出現和存在,需要特定的氣候和生態及人文條件,甚至需要數千年數萬年,使得一個新物種存活下來。致使一個物種消失,只需要數十年,甚至短短幾年。水獺生活在溪北河已數萬年,卻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上滅絕了。我們怎么會不悲痛。

    我們悲痛,還因為我們曾經的無知,我們把水獺當做了水中的鬼魂和惡魔。我們不能因為自己無知,而原諒了自己。如果因此原諒自己,那么就會有新的物種在我們手上消亡。我們杜絕作惡。

    我們為一頭水獺舉行隆重的葬禮,不但是追認水獺作為物種的價值,而且是為水獺蒙冤昭雪。它和其它哺乳動物一樣,很普通很平凡,既不是神靈,也不是惡魔。它神秘,可愛,友善,是我們珍愛的鄰居。但一切為時已晚。

    我們為一頭水獺舉行隆重的葬禮,是為了懺悔,我們曾屠殺和圍獵它們,我們曾重度污染了它們的棲息地。它們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家園。我們也失去了精神的原鄉。

    現在,演奏哀樂,我們一起默哀。

    哀樂低緩。河水靜流。

    柳田先生鏟起第一鏟土,堆在木棺上。柳田先生說:我們每一個人都要為水獺添一鏟土,各位鄉親排隊上土坡吧。

    被安葬的水獺是溪北河最后一頭水獺。它沒有名字。它失去父母失去兄弟姐妹。它的親人們被屠殺了。它沒有配偶,因為它是河中唯一的一頭,它也因此沒有“子嗣”。它孤零零地在楊樹壩水潭活了六年。它在水中自由地暢泳,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卷起水底泥沙,追逐魚群,捕食青蛙小鳥。

    它的家族曾是溪北河上游最龐大的家族,它的父母帶著孩子們棲息在楊樹壩水潭。那是一個開闊、潔凈、深水、多魚的水域,它們把這里當作了天堂。

    其實,是一個地獄。但它們渾然不覺。

    溪北有一畈八百畝稻田,一年種兩季水稻。鄉人在上游筑壩引水入田畈,楊樹遍植河岸,以固水土。水壩約十米高,抬升了壩上水位,形成了約三華里長的深水區。漁人明城在這里打漁。明城撐長竹筏,穿蓑衣戴斗笠,黃昏時撒網天亮時收魚。魚大多是鯇鯉鱖鲌等兩斤來重的大魚,也有鯽魚、馬口、寬鰭鱲、黃顙等小魚。魚收進魚簍,背到鎮里賣。初秋的一天,明城撒網時,看見一只水獺帶著五只半大的水獺,在追逐魚群,翻滾著腰身,時而潛泳時而鳧水,浪起水花嬉鬧。他用竹篙扎水獺。水獺多靈敏,一會兒就不見了。他快速撐起竹筏逃上岸。他事后說:水鬼向我游來,我以為它要掀翻竹筏,把我拖入水里吃我。

    河岸的楊樹林高大而密集,樹葉初落,顯得樹林稀疏,喜鵲在樹椏上筑巢。河水潺湲但深流,漩渦轉著漩渦,魚群嗦嗦。追逐魚群的,正是水獺。水獺是水中的王者。

    王者卻以惡魔的形象出現。水獺也叫水猴、水狗、魚貓。它臉部像猴,腰身像狗,吻部像貓,身形像黃鼬。其實,它是鼬科水獺屬動物。鄉人稱它水鬼。鬼神秘而兇殘。一群孩子下河游泳,撲騰著水花,鴨子一樣鳧游或沉潛,玩夠了,上岸穿衣,發現同伴少了一個,人不見了。

    孩子找到了,在下游三里之外被人撈了上來,溺水而死。會游泳的孩子怎么會溺水呢?溺水的人會拼命掙扎,手猛烈地打水抓水,抓可以抓的一切,哪怕是一根稻草。可孩子怎么沒被發現就溺水了呢?那是水鬼捂住了孩子的嘴巴,往水下拽,拽入了水底,窒息而死。

    水鬼有長長的胡須,戴著猴子的面具,在水里悄無聲息,無人可以發覺。水鬼以水為生,把人拖入水底吸陽氣。水鬼每年至少殺一個人,不分男女老幼,不分良善兇惡,不分丑陋俊美。凡有陽氣之人皆殺。不吸陽氣,水鬼就會死。饑餓的水鬼會坐在柳樹下或楓楊樹下,唱動人的歌謠。它的歌聲飄得風一樣遠。聽了歌聲的人會恍惚,跳入河里。水鬼拽住了入河者,吸走了陽氣。溺水的人全身發白,沒有血色,卻無任何傷口。溺水而亡或投河自盡的人在水里留下了亡魂,亡魂又成了水鬼。

    大人也會被水鬼吸走陽氣。大人在游泳或摸魚,突然身子沉入水里,沒有任何掙扎的跡象,待人浮出水面,已是一具死尸。也有從水鬼手中獲救的人。夏日傍晚,河中深潭有數十人在游泳,說說笑笑,潽著水花。有人仰泳,有人蛙泳,有人踩水,有人潛水。踩水的人一般是大人,游泳技術高超,身子懸在水里,晃著肩膀,抖篩一樣搖著。踩著踩著,身子沉了下去,嘴巴冒出咕嚕咕嚕的一串串水泡。被人發現水泡不冒了,連忙施救,把溺水人拖出水面,抱上牛背倒臥,牽著牛跑。牛跑了數百米,牛背上的人哇的一聲,吐出一大攤水。

    吐了水,人還魂了。溺水人回了神,說:我踩著水,腳突然被人抱住了,往水底拖拽,我拼命掙脫,可雙手被死死地綁住了,嘴巴也被捂住了,我便腦袋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是被水鬼拖拽了,水鬼還沒來得及吸走你的陽氣,水鬼藏在水底或藏在水洞里,我們哪發現得了。阿彌陀佛,你現在還魂了就好。感謝平安山菩薩。施救的人這樣說。

    還魂了的人提一刀黃表紙、一把香、半籃子酒菜,去平安山寺廟拜謝菩薩。

    水鬼,人人得而誅之。沒有人會憐惜水鬼的命。水鬼該絕殺。

    可水鬼太神秘,它藏在哪里,誰也不知道。水鬼在河里游,被人發現了,抱起石頭砸它,扛著鋤頭追打它。水鬼潛入水底不見了。

    毒不死的水鬼,唯有請道師來捉它。道師擇了祭祀的日子,在河埠頭(也通常是給亡靈買水的地方)擺上八仙桌,擺上酒菜,畫符祭祀、驅鬼。黃表紙燒了一刀又一刀,煙霧騰騰。符紙燒的灰滿滿一盆,一把一把地拋撒向河面。

    河神廟供著菩薩,廟里有水彩壁畫:威風凜凜的天神穿著金盔鎧甲,手握鋼叉,深深刺入水鬼的腰背,鮮血直射,水鬼痛苦地張開了滿是尖牙的嘴巴,昂起頭,骷髏般的臉萬分猙獰。

    水獺在鄉民的心中成了不散的陰魂。

    楊樹壩水潭有水鬼出沒,讓鄉人惶恐,告誡自己孩子:千萬別去水潭玩,水鬼最喜歡吃小孩。

    糧豐是溪北村釣魚愛好者,他對漁人明城說:我有辦法收了水鬼,讓它禍害不了鄉人。糧豐磨尖了秤鉤,尼龍繩穿鉤孔,鉤尖掛豬血塊,以泡沫拖鞋做浮標,去水潭釣水鬼。在岸邊,他守了三個通宵,一頭水鬼也沒釣上來。豬血塊倒被大頭鳙吸得干干凈凈。糧豐不釣了,豬血浪費了三盤,鬼影也沒看到一個。河邊風大,他穿著厚棉襖守,他的腦殼被風吹得裂開痛。嘩啦嘩啦的水浪,不時地涌起,那是水鬼在作祟。糧豐這樣想。

    翌年夏天。糧豐又去釣水鬼。他準備了三個秤鉤,一個掛豬血塊,一個掛豬肝,一個掛半斤大的鮮魚。他野釣。他不相信水鬼不上鉤。上鉤了,就是死路留給它。第七天,綁在矮柳上的尼龍繩被繃得直直,柳枝被拽得往下壓,矮柳沙沙抖動。他慌里慌張地拉尼龍繩,水里濺起高高水花。他既興奮又害怕。他往岸上拖繩子,不但沒拖上來,人反而被繩子往水里拽。他松了手,重心不穩,重重地跌倒在地。矮柳在晃動,樹冠斜塌,像被龍卷風卷起。糧豐猶豫了一下,要不要繼續把水鬼拖上岸。他害怕,水鬼力量太大,反而把自己拖入水中,被水鬼一口吞了。他屏了屏氣,又去拖繩子。水鬼往水底沉,糧豐往岸上拉,僵持著,繩子繃得像弦。糧豐閉著一股氣,腳步扎下去,腰部下挫,拉著繩子不松手。水浪又掀起。水鬼浮出半個身子,松了勁,糧豐向后一個趔趄,結結實實坐在地上。

    但糧豐還是不松手,身子往后倒,拖繩子。他順著繩子,一截一截往岸上拖,把水鬼拖了上來。水鬼站了起來,像一匹光溜溜的短尾猴,向糧豐撞了過來。這是糧豐始料不及的。他松了繩子,往河堤上跑。水鬼咕咚一聲,落入河里。糧豐脫下衣服搭在肩上,又去拖繩子。他有拖魚經驗,魚在水下的活力是身體的數倍。大魚在水中越掙扎越容易疲乏,徹底疲乏了,大魚浮身如浮木。他想,水鬼也是一樣的,水鬼很快就要疲乏了。糧豐把繩子勒著衣服勒在肩上,往岸上拉。

    嘩啦,水鬼被糧豐拖出了水面,拉上了岸。他把繩子一圈一圈繞在矮柳上扎實。水鬼四肢朝天,掙扎著,呲呲呲叫。糧豐用衣服蓋住水鬼的嘴巴,拉起衣袖扎緊。他又脫下長褲卷起水鬼,抱回了村里。這時,天快亮了。戴著頭上的夜燈,也沒電了。

    到了家里,他才發現,自己全身淌血。血是從水鬼嘴巴里淌出來的,染透了衣褲,淌在自己身上。秤鉤鉤穿了水鬼的上顎,血混和著黏液,不停地淌。他把水鬼扔進了籮筐,用一口大鐵鍋蓋著。

    他精疲力盡。糧豐洗了澡,吃了碗泡飯,上床睡覺。

    中午,糧豐和他弟弟抬著水鬼游街。水鬼的四肢被籮筐繩綁住了,吊在圓竹棍上,被兩人抬著。村人很少有人看過水鬼,更別說捉水鬼上來。糧豐敲著銅鑼,當當,當當,喊著:看水鬼,水鬼被捉上來了。孩子們跟前跟后地圍著水鬼,充滿了好奇。有人說:糧豐啊,你夠厲害了,讓水鬼現了形。

    村民水東拿起一根木棍,打水鬼的頭泄憤,說:我的兒子就是被水鬼吃了的,兒子才十三歲啊,多乖的娃啊,就這樣沒了。打了兩棍,水鬼的嘴巴里噴出血。水鬼驚恐地翻動著眼睛,嘴邊的須毛裹著血漿,它的腰身在扭動掙扎。

    不能這樣便宜了水鬼,摔死它。一個婦人說。她的嘴巴塞滿了飯團。她的嘴唇在發抖。

    摔死它還不夠,扔到馬路上,讓車子壓死它。另一個婦人說。

    讓車子壓死它。有十幾個人附和婦人的說話。

    水鬼被抬到了馬路上,糧豐說:你們要踢要打,現在開始吧。

    幾十個村民踢水鬼,用石頭砸水鬼。水鬼躺在馬路上,一動不動了,渾身裹滿了沙子,嘴角淌著血。孩子往水鬼的身上拉尿。

    一輛大貨車來了,村民散在兩邊。貨車揚起灰塵,轟轟轟地開過來。但貨車司機避開了水鬼,輪胎并沒軋上去。一個婦人指著大貨車罵:操蛋的,水鬼也不敢壓,開什么爛車啊。

    水東拿著木棍站在馬路中間,攔車子。又一輛貨車來了,師傅問:攔車子,有啥事啊。

    一聽就知道是北方師傅。水東說:地上有水鬼,壓死它。

    師傅說:哪有水鬼啊。

    水鬼躺在地上,像條死狗。水東說。

    那不能壓,車胎沾血運氣不好。師傅說。

    你不壓也行,可你得挨我一棍子。水東說。

    世上哪有這個理啊。師傅委屈地說。

    這個理是臨時定的。理是人定出來的。水東說。

    師傅下了車,翹起屁股,對水東說:我是個開車的,手腳傷了開不了車,你拿棍子打我屁股吧。村民一哄而笑。

    你個大屁股,你走吧。水東拍了一下師傅的屁股,說。村民又一哄而笑。

    又攔了一輛車。師傅問:老鄉,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

    你把地上的水鬼壓死。水東指著地上死狗一樣的東西說。

    這個忙不好幫啊,我信佛的。師傅說。

    不壓可以,給我一百塊錢。水東說。

    我兩天的工資還不到一百,身上哪有那么多錢啊。師傅說。

    沒錢也可以,讓我打一棍子。水東說。

    師傅下了車,提下一箱蘋果,說:你們拿去吃吧。

    又攔了一輛車。師傅問:老鄉是不是有貨帶啊。

    水東說:拜托你幫幫忙,把地上的水鬼壓死。

    師傅下車,看看死狗一樣的東西,用腳勾了勾,說:這是什么東西啊,都死了,還壓什么,埋到土里去,免得病菌傳染。

    活也壓,死也壓。你都要幫幫我。水東說。

    一個死東西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啊。師傅說。

    它是水鬼。人人恨水鬼。水東說。

    沒理由啊,它是動物,不是水鬼。師傅說。

    你怎么這樣啰嗦啊。你說,你壓還是不壓。水東舉起木棍對著師傅說。

    師傅說:我壓,我壓。

    師傅開著車,在水鬼身邊又停了下來,他向村民作揖:饒了我吧,我干不了這個事。

    有人抱來一捆稻草,蓋在水鬼身上,遮遮綠頭蒼蠅。村民很失望地散了。水東和糧豐還站在那兒。知了吱呀吱呀叫。一輛大貨車開了過來,壓在了稻草上,滿地都是內臟血水,腸拖得長長的。又一輛大貨車壓過來。水鬼成了一塊壓扁的肉餅,被沙子和灰塵蓋了。

    三個夏天過了,沒有人在楊樹壩水潭看過水鬼了。村民確信水鬼被消滅了。孩子又去水潭游泳。又有孩子溺水而亡。

    一日,一個城里的退休老師來到溪北村,拿著一張大幅彩色照片,給村民觀看:這是水獺,屬于國家二級野生保護動物,我們要好好保護它,它生活在我們的河里,是我們的福氣。

    村民看看照片,說:這不是水鬼嗎?

    水鬼是你們的稱呼,動物有學名,它的學名叫水獺,和黃鼠狼是同科的,屬食肉目鼬科水獺亞科水獺屬。退休老師說。

    講得那么復雜。你就說它是水里的黃鼠狼吧。村民說。

    退休老師笑了,說:你說得很貼近。

    另一個村民說:水鬼絕跡了,哪來那么多水鬼,你騙人。

    退休老師說:立照為證,這不是楊樹壩嗎?

    又一村民說:殺了這么多水鬼,還沒殺絕啊。

    退休老師很震驚,說:贛東這么大,楊樹壩是唯一出現水獺的地方,多么珍貴啊。

    村民說:水鬼吃人,不殺它,人不敢下河。

    退休老師說:無知啊。水獺吃魚吃青蛙吃小鳥,哪會吃人啊。

    照片是退休老師在楊樹壩上游拍攝的。他教了三十多年高中生物,愛好攝影,愛拍野生動物,尤其是野生哺乳動物。退休后,他在贛東山區拍了三年野生動物照片。他在楊樹壩拍到了水獺站在岸石上吃魚的特寫:肥壯的水獺體毛油亮,有咖啡色的光澤,腹部灰褐色,頭寬而扁,眼睛又突又圓,它站在一塊麻色石頭上,直起扁圓的身子,抓著一條翹嘴鲌往嘴巴里塞,外側一對門齒像帶倒鉤的鋼尖刀。退休老師展示了照片,痛心地說:可愛的水獺就這樣被你們滅殺了,水獺無辜啊,水獺蒙冤啊。

    過了一個星期,他又來到村里。他帶來了投影儀和電腦,在村委會議室,給村民播放《自然發現——水獺》。這是他從央視網下載的,他邀請中青年村民帶孩子來觀看,觀看一場,他給每個成人發五塊錢工資。他放了八個夜場。

    村人知道了,這個退休老師叫柳田,是個古道熱腸的人。收了錢的村民又把錢退回去,說:我們太無知了,以后要善待水獺。

    柳田先生在河岸搭帳篷,觀察水獺。他拍了二百多張水獺活動的照片,有仰在水面曬太陽的,有追逐魚群的,有吃小鳥的,有在岸上跑動的,有支起身子看遠處的,有從岸石跳入水中的,有從巢穴出游的。他把照片沖洗出來,在溪北村辦“河流的主人——水獺”攝影展。他在沿岸的每個村辦展覽。

    很遺憾,他在楊樹壩,只拍到了一頭水獺。在整個流域,他尋找水獺,尋了一年,訪問了無數沿河村民,也沒尋到其它水獺。他不得不面對一個殘忍的現實:整條河流只剩下這一頭水獺了。

    他聯系野生動物保護部門,是否可以引進野生水獺,讓種群得以延續繁殖。野保很爽快地答應,但一直沒有下文。

    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常見水獺幽靈般出沒于溪北河和山中大水庫。是的,它就是人人詛咒的水鬼。屠殺水鬼從一個上海人開始。上海人叫方舟,臨時借住在溪北村。他以捕水獺為生。

    端午之后,方舟背著兩大袋行李,借住在文輝老屋。文輝是個養蜂人,天南地北走,在建陽和方舟相熟。方舟比較神秘,在溪北從不走門串戶。他上午睡覺,下午去河邊閑走,夜里去抓水鬼。沒人知道他干什么。

    有一天深夜,安順玩了牌,過河回家,見一個陌生人扛著麻袋在黑漆漆的河堤走。安順以為那個人是盜賊。他假裝沒看見河堤有人,自顧過河。過了河,他躲了起來,暗中窺視那個扛麻袋的人。安順在他身后,遠遠跟著他,見他進了文輝老屋。安順向村干部報告,說,有陌生人扛麻袋進了文輝老屋,麻袋沉沉的,不知道麻袋里藏了什么東西。

    深更半夜扛麻袋背東西,不是盜就是搶。村干部說。

    村干部帶了三個年輕人,破門而入,見方舟正在殺猴子一樣的東西,頭已經剁了下來。燈光有些暗。村干部問:這是不是偷來的羊羔?

    方舟捏著被殺動物的一只腳,說:羊腳有蹄,這是趾蹼,我一個外地人哪敢偷羊呢?我是抓水獺的。

    水獺是什么動物?村干部問。

    水獺生活在水里,吃魚,像猴子,有好多灰白的胡須。方舟說。

    哦,你說的是水鬼。抓水鬼是好事,水鬼每年吃人,需不需要我們幫忙呢?

    方舟說:水鬼比鬼還鬼,別人幫不了這個忙。

    村干部說:水鬼太難抓了,不懂行的人會被水鬼抓去吃了。

    方舟說:水鬼現了形,就可以抓到。

    村干部說:那你比道士還厲害。

    方舟說:道士會作法,我不會作法。

    方舟在溪北抓一個月水獺,便回上海。他用鐵夾做陷阱,以鮮魚作誘餌,捕水獺。他只捕雄性成年水獺。他年年來捕。至于他捕水獺用于什么,也無人知道。問他,他也不說,滿臉裝笑。有人問文輝:你那個上海朋友神神秘秘,抓水鬼干什么?

    文輝說:他來溪北,我又不在家,我和你一樣兩眼蒙黑啊。

    一丁是村里唯一的裁縫師傅,為人和善親切,白天沒干完的細活帶回自己家干。他為東家節儉工錢。臘月是他最忙的時候,忙著趕過年的孩子新衣服。在十一月初三,他在晚上看不見東西了,成了睜眼瞎。這個事發生得很突然。他焦急,村里孩子更焦急。裁縫師傅吃手頭飯,也吃眼睛飯,眼睛不好,干不了活。他得了雀蒙眼(夜盲癥),在鎮里看了醫生,吃了藥,還是看不見。文輝見了一丁滿臉哀戚戚,問一丁:一丁兄,快過年了,有工錢收了,怎么不高興呢?

    沒說起,我得了雀蒙眼,以后手頭飯難吃了。一丁說。

    好好的,怎么會得了雀蒙眼呢?文輝說。

    就這么突然得了,和雷公莫名其妙打在我家屋頂一樣。一丁說。

    晚上,文輝去一丁家,送給一丁一瓶藥,說:吃這個藥,試試看看,早晚各吃一勺子,吃四天沒效果,就停藥?

    吃了三天藥,一丁的雀蒙眼就好了。他送藥還給文輝,說:這個藥很神奇,我有痔瘡便血,也好了。這是什么藥啊。

    文輝說:這是上海朋友留給我的,他自己配的藥,雀蒙眼、目翳、咯血、便血,很適合吃這個藥。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藥。

    一丁是個有心人,留了一勺藥粉。他送去中藥店,給老中醫檢驗。老中醫聞了聞藥粉,有淡淡的血腥味,又把粉末蘸在舌尖上嘗了嘗,有一股動物內臟的味道。老中醫搖了搖頭,說:從沒見過這樣的藥粉。

    一丁猜想,藥粉可能與水鬼有關。但也僅僅是猜想。

    不同的深水域都有水獺出沒。

    5月的雨季還沒來,有人決定毒殺水獺。這個時候的水獺是最肥的,食量最大。一般選擇月明之夜,在河的上游投毒。半個小時之后,毒死的魚浮上來,河面一片白。水獺是吃魚的,吃了魚的水鬼會死。投毒人這樣想。但從來沒人發現被毒死的水獺。水獺的嗅覺十分靈敏,有毒的魚不吃。鄉人才發現水鬼是毒不死的。水鬼五毒不侵。

    河里魚多。魚從下游的大江游上來。大江直入鄱陽湖。溪北河源自大山之北,有三條主要支流,沿峽谷蜿蜒流淌五十余公里入大江。暮春,雨季來臨,河水暴虐,浪頭滔天。鯇鯉鱖鲌鯽等魚躍過一道道水壩,洄游孵卵。河邊草叢,魚在嗦嗦嗦孵卵,魚尾推著魚尾,身子擠著身子。

    小??和紫水雞還沒北遷,它們天天飽食,為長途遷徙作最后的脂肪儲備。楊樹壩上游是小??在溪北河主要越冬棲息地。三十多個小??家族在此繁衍生息。它們從芒草叢游出來,無聲無息地浮在水面,三五成群,咕隆一聲,一個猛扎,叼上一只小鯽。它們聚在草邊吃魚卵,扁扁的喙把魚卵刷進嘴巴。小??神氣活現地游著,突然被一張堅硬的嘴巴吞了下去。水獺吃水鳥。水獺潛在深深的水底,見水鳥鳧游水面,它迅速鉆上來,把水鳥拖入水下。

    這個季節,白鷺已遷徙而來,在溪北河度夏,筑巢孵卵繁殖新一代家族。白鷺站在河石上,靜靜等待魚游過來。魚嘩嘩啦啦拍打著水花,追逐著斗水。白鷺伸出長喙,往水里戳一下,夾起魚,甩一下頭,吞進去。白鷺在水中的影子,雪團一樣白。白鷺不在意自己的影子,它盯著魚。它嘎嘎叫。一頭水獺躍出水面,騰空而起撲向它,死死咬住了它翅膀。

    河中石塊上,棲滿了白鷺。水面還有群游的斑嘴鴨。最后一批北遷的斑嘴鴨,在盡情地覓食。它們將飛躍千萬里,回到東北。溫暖的春水讓它們忘情,它們在追逐在嬉鬧在比賽捕魚。幾十只斑嘴鴨扎入水中,圍獵魚群。浮出水面的斑嘴鴨卻少了一只,被水獺拖進了洞穴,當作美餐。

    水獺潛伏在水底,獵殺水鳥從不失手。吃飽了,它躺在河灘上曬太陽,在互相追逐嬉鬧,甚至“斗毆”。水獺性烈,以腳趾的爪勾和牙齒作“武器”,毫不妥協地攻擊“敵人”。“斗毆”結束之后,它們又一起追逐玩耍。豐富的食物,使得水獺繁殖很快。

    小美是溪北村的年輕寡婦,她在廣州打工兩年,帶回一個廣西男人。男人臉盤尖削,右眼球壞死,胡子拉碴,個頭高大。村民稱他白眼。白眼善捕獵,捕野豬、山麂、兔子、毒蛇是把好手。白眼也善捕魚。他見河中有水獺,他捕水獺。他釣水獺。

    白眼性情孤僻,不善言語。他釣上水獺,當場宰殺,取骨、取肝、取腰子、取皮,肉帶回來熬肉油膏。他留肉油膏,其它的賣給市里的藥材店。每天晚上睡覺前,小美用肉油膏給白眼擦腰身(腎臟部位)。白眼說,肉油膏擦腰身是一個偏方,非常補腎。小美不信,哪有油膏擦腰身補腎的。小美給白眼擦了七天,她信了。她天天主動給他擦腰身。她信得入迷。

    白眼在村里生活一年多,回廣西了。他媳婦給他打電話,說:你再不回家,我把你兩個兒子殺了。

    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螢石加工廠建在溪北河上游(主要支流之一),河里徹底無魚。加工廠把廢水(含有硫化物)直接排入河中,殺絕了河的魚類、青蛙、螺螄、河蚌。人下了河,皮膚長出紅斑,發癢爛開。河成了死河。村民望著寬闊的河,欲哭無淚。他們沒法下河游泳,沒法取水,稻田板結,魚蝦死絕。這是他們世代的原鄉。但他們失卻了它。

    下游的河再也不見了水獺。水獺像鬼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沒了水獺,上海的方舟再也沒來溪北村了。

    螢石加工廠開辦了八年,被關停。環保專家說:恢復清潔的水源至少需要十年,一個小小的螢石加工廠讓溪北河付出了沉重的生態代價。

    排廢水的支流在楊樹壩之下,壩上的河并沒被污染,使得水獺家族得以幸存。水獺太神秘,夜晚在水中出沒,在河岸邊的石洞或樹洞筑巢,生活得十分隱蔽。村民也都認為水獺絕跡了。

    漁人明城無意中發現了水獺家族,使得水獺再次遭受滅頂之災。柳田先生發現水獺,已是最后一頭。但他抱有美好的愿望——肯定還有其它水獺家族,只是沒有被他發現。他花了一年多的時間考察后,他絕望了。

    糧豐觀看了《自然發現——水獺》后,他抱著柳田先生痛哭。他說:我太無知,釀成不可原諒的大錯,我愧對養育我的河,我要好生守著這頭水獺。他每天都要去巡河。凌晨去,晚上去。他不能再讓這頭水獺遭受毒手。他說:水獺是水中之王,是河的主人。

    但水獺還是死了。它自然死亡。糧豐發現它時,它趴在河石上奄奄一息。它還沒死去,蒼蠅和螞蟻叮在它身上。糧豐給柳田先生打電話,說:水獺的生路到盡頭了。他把水獺推進河里,水獺漂浮著,仰著身子,四肢朝天,慢慢下沉。

    柳田先生趕到楊樹壩,水獺已經死了。柳田先生抱著水獺回到溪北村,對村民說:因為我們每一個人施了罪,使得一個物種消失了,我們要承擔自己的罪,我們要為水獺舉行隆重的葬禮。

    村民理事會和柳田先生商議葬禮事項。柳田先生說:我們不但要給水獺舉行葬禮,還要建一個亭子,紀念這個物種。資金由村民自愿捐資,不足部分,我來想辦法。

    亭子是六角方亭,名“望獺亭”。安葬了水獺,柳田先生便著手建亭子。糧豐說:土坡用石頭建擋土墻,需要很多石頭,我來負責石頭。一個在市區開餐館的村民,見柳田先生如此熱心,說:我負責鋼筋水泥。水東是個石匠,兒子溺水死了之后,被很多鄰居取笑:看水東那副吊眼的樣子,就是絕后的相貌。水東心里苦了好多年,他帶媳婦去接經,又有了孩子。水東對柳田先生說:我做了壞事,但我沒做絕,我沒錢捐,我包石匠的事做,一分工錢也不要。

    你們是無知,但你們是仁義之人。我們更要把亭子建得漂漂亮亮,以警示我們后人。柳田先生說。

    亭子建了三個月,建好。白石亭佇立在土坡上,飛檐翹角,很是雄武。柳田先生請市里的書法家題寫“望獺亭”,刻在亭匾。亭前亭后,柳田先生手植四棵桂花樹、兩棵楓香樹、兩棵樟樹。亭子完工之日,一尊水獺石像豎在亭前。石像是一家石刻廠捐獻的。望著石像,柳田先生怔怔不語。他高興。他難受。

    只要溪北河清潔,只要河中魚類豐富,水獺還會來溪北棲息安家。溪北河這么美麗的山區河流,已經非常稀少了。但水獺從哪里來安家呢?柳田先生這樣想。

    溪北河的水獺不應該就此滅絕。柳田先生有了想法。他通過學生,聯系了一家野生動物園,請求以動物園的渠道,購買兩對野生水獺,放養到溪北河。

    過了一年半,兩對野生水獺送來了溪北村。村民買來鞭炮,組織了鄉村樂隊,慶祝水獺重回溪北河。押送水獺來的專家說:水獺是非常安靜的動物,很怕人,非常警覺,你們千萬別放鞭炮,別讓樂隊敲敲打打的,對水獺最好的保護,就是不驚擾它們,讓它們自由自在生活。

    水獺多么靈動、神秘、可愛、優美啊。柳田先生想起第一次在楊樹壩見到水獺。那是黃昏,水獺在河中潛泳,翻滾著流線型的黝黑腰身,追逐著魚群。之前,他沒見過活體水獺。但他對水獺的生活習性、形態特征、棲息環境、分布范圍很熟悉。水獺可以一口氣潛泳近半公里,它的鼻孔和耳道生有小圓瓣,潛水時能關閉,防水入侵,以肺在水中呼吸。他拍野生動物照片,找水獺,找了六年也毫無發現。他沒有想到,在楊樹壩見到了水獺。他激動。他拍下了水獺第一張照片。水獺太珍貴了。這么珍貴的物種,怎么可以讓它消失呢?柳田先生借住在糧豐家里,他每天去楊樹壩巡河。親證水獺再次繁衍家族,是他最緊迫的事情。

    傅菲,江西上饒人,專注于鄉村和自然領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風過溪野》《元燈長歌》等二十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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