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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2022年第6期|娜仁高娃:瀑布(節選)
    來源:《江南》2022年第6期 | 娜仁高娃  2022年12月06日08:21

    推薦語

    男人無意于凌亂的世相,女人醉心于愛情的浪漫。這對男女走進荒野,“我”成了他們的向導。在夜宿星辰與日走荒野的時光里,似乎各自都在追尋著一種內心想要的真相。無人知曉我在帶領他們探尋的過程,是一路不斷咀嚼痛楚的過程。而他人想要的真相,卻是“我”曾經的痛楚,也是“我”母親最遼遠又無奈而掙扎的愛情。

    瀑布

    □ 娜仁高娃

    她,是銀白水霧似的蜃樓?;蛘哒f,在干燥的地平線上徐徐飄浮的三片羽翼是她。我的望遠鏡對準著她,仿佛在靜候熱浪慢慢融化、吞噬她的結局。她穿著長裙,米白色的,大太陽下一閃一閃的。她沿著西熱河北岸走,步履極慢,時不時彎腰撿拾什么,不厭其煩地踅來踅去。我跨坐在老榆樹活著的粗枝上,用一端叉著鐵片的削子削去死掉的樹杈。這活兒很簡單,沒浪費我半個時辰。我有大把時間在樹影的蔭蔽下,遠遠地“跟蹤”她。過了好久,她才走到我這邊。

    “巴格巴,這些是花鵲的舊巢,對嗎?”她問。樹下堆著喜鵲舊窩殘骸,是我剛剛丟下去的。

    “嗯?!?/p>

    “這樹已經死了一半,活著的一半也會死掉?!?/p>

    我沒有反駁。在戈壁野地,樹的死亡一直在延續。與那些曬白的動物尸骨一樣,用死亡的殘留物來充填生命的搖籃。

    “很多地方一個院子能繁衍成一座小村,這里不會那樣,對吧?”

    她向東看看,又向西看看說。她沒有戴帽子,頭發用花色頭巾裹著堆到顱頂上,在我眼里,那模樣賽似牛糞包。

    “你直接叫我羊臉巴格巴,我習慣人們那么稱呼我?!?/p>

    “知道?!?/p>

    她禮貌性地笑笑,眼睛卻看著我胸前的望遠鏡。我輪番地抓著枝干滑下樹,扛起一截斷枝,轉身走去。我的動作極快。我擔心望遠鏡透露我先前的“心潮翻涌”。是的,心潮翻涌,一個中年男人沉寂多年的、游絲一般的心弦。我要降伏它突然的暗自轟鳴。

    “巴格巴,你像一個遠離喧囂的隱居者?!?/p>

    “呃——,我沒有隱居?!?/p>

    “感覺上是。”

    斜斜的緩坡,一腳踩高,一腳踩低,人便來回擺動。兩條影子,在眼皮下搖擺。有那么幾次,兩條影子疊到一起。那是爬坡時她踩到我的足印。

    “巴格巴,你怎么一直不問我為什么又回來了?”她問道。

    “你不是來撿石頭的?!?/p>

    我答非所問地回答。

    “你有過女人嗎?”

    等兩人走到屋西側的柴垛旁后,她問道。

    我沒有應聲,對著她的眼睛看。她避過臉,看看小山似的柴垛,又看看向東延伸至天邊的禿山。眼神幽幽怨怨的,仿佛我把山上的樹都扛回來了。三天前的偏午,她的眼神可不是這樣的。那是我們頭一回照面。當時,我正在駝樁上抓駝毛。一峰脾性暴躁的母駝,我每抓一下,它便沖我吐口唾沫。不過我耐著性子,沒有用鞭子抽它,也沒有用繩子箍緊它的嘴。我也沒發現有人靠近。當身后傳來“您好!哦,糟糕,它唾了你一臉”時我扭頭去看,便看見一個瘦長的女人,在晃眼的陽光下,一臉的驚訝與滿眼的溫和。

    “您好,我們是來問路的,請問西熱河是在這附近嗎?”

    “嗯?!?/p>

    “嗨,老鄉,西熱河具體位置在哪兒?”

    沙啞的嗓門。女人身后,一個方臉男人從車窗探出腦袋。

    “就在那,你們剛走過。”

    “哦,原來——,那就是西熱河呀?!迸税颜Z調拖長,腦袋從左到右地慢慢滑著,將視線內的干涸河床瞅個到底。我沒再理會。從母駝后腰抓下一坨毛,母駝噗的一下,嘶嘶拉拉的唾液在空中飄飛。抓完了,回頭看,兩人已不見。臨近傍晚,東邊山下,一個黑點,悠悠地挨近。我認出是中午的車。車到水井旁停止。一會兒,女人徑直走來。

    “您好!晚上我倆在那邊搭帳篷露宿,您若有空過來坐坐吧,聊聊天。我們有烤肉,還有酒?!?/p>

    我沒有拒絕。準確地講,我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繁星、蒼穹、宇宙,還有篝火、烤肉、紅酒——,多么浪漫的荒野夏夜,是不是,親愛的?”

    男人一邊在火堆上烤肉,一邊腦袋朝天仰著說。

    “等天完全黑了,你可以拍星軌?!迸苏f。眼睛向我瞟一眼,仿佛在說,請您不要嘲笑我們的一驚一乍。

    “我們生來不是為了譴責彼此,而是為了深愛彼此。哦,愚蠢的人類,沒有一顆星星會為你滑落?!?/p>

    女人抿嘴一笑,對著我說:“他是我愛人,呃——,是個攝影師。”

    “嗯?!?/p>

    “我們還有黃酒和白酒,要不給您換一杯吧?!迸苏f。

    我搖搖頭,并舉起杯表示感謝。我們用瓷杯喝酒。酒的味道真不錯,只是有點甜。

    “越來越多了,今晚它們都是我們的?!迸颂岣呱らT,有些突兀地說。

    “只有其中一顆是你的?!蹦腥苏f著,伸著胳膊遞給我一串雞翅,抹了醬的。

    “老鄉,味道還不錯吧?”

    “嗯?!?/p>

    男人遞給女人一串雞翅,女人沒有接,說了句謝謝,慢慢地呷著酒,向遠處凝視。一會兒自言自語似的:“在這里,每一朵花都該有自己的名字?!?/p>

    “這鬼地方哪有什么花。”男人呸地吐掉什么,轉而遞我一串說:“老鄉,這是牛筋,車載冰箱里放了幾天,不過不會走味的。在荒野烤肉,是我多年的夢想。呃,對了,老鄉,怎么稱呼您?”

    “我叫羊臉巴格巴,巴格巴是我的名字,羊臉是老駝夫給我取的綽號。打小人們都這么叫我。”

    “老駝夫一定很幽默。”

    女人攔截男人話語似的輕咳一聲,眼睛卻依舊凝視著邈遠。

    天際,一脈高凸的黑屏障,那是阿拉格山。一聲聲老人呼喚什么似的聲音從那里傳來。

    “聽聽——,什么在叫?”女人說。

    “甭管是什么,你就全當幽靈在唱歌?!?/p>

    “貓頭鷹。”我說。

    “在山那邊——?”女人看著我問。

    “嗯,夜里聽起來會很近?!?/p>

    “來,老鄉,走一個?!蹦腥伺e著杯,不過不等我舉杯便大口喝下去半杯酒。男人有一頭鬈發,比山上的褐色石頭暗一些,應該是染過的。當他敞開嗓門大聲說話時,發卷會抖動。他還時不時將手指插進去向后捋一捋。

    月亮沒出來。星辰炸開似的布滿天空。我向我的屋子走去。酒沒有上頭,口腔里蓄著淡淡的甜味唾液。我沒有與他倆道別,也沒有邀請二人到家里做客。當三人簡單擺手道別時,我仿佛成了他們的客人。四野悄寂。禿山呈暗紫色,河床變為淡紅色。沙磧地淺白色被夏夜柔風抽走了顏色,渾然成藍幽幽的一片。哧哧楚楚的,我踩出一路的干巴聲響。小屋窗欞方方的,黑黑的,幾只夜鳥撲突突地飛去。進了屋,我沒有開燈。我站到窗戶前,看著不遠的透明的紅和黃。那是他倆在各自的帳篷內掛了燈。

    翌日,大太陽下一切照舊。井邊,多了一攏燒透的灰堆,以及一對弧線似的車轍。車轍向著褐色阿拉格山、向著無云的碧空延伸。等到傍晚,山影依舊,夕陽依舊,溫熱的風依舊。我也依舊,只是手背多了半截火柴大的劃傷。我坐在母親留下的馬扎上歇息。我很疲乏,白天我沒有停止一刻的勞作。我本想早早爬上小床,可是我的眼睛卻浮云似的瞟向水井那邊。沒一會兒,暮靄深沉,水井臺不見了,我的眼睛依舊向那里飄浮。

    第三天,與前幾日一樣,驕陽炙烤,熱浪翻滾。我確定我已經忘記女人——,呃,還有她的丈夫。然而,等到夕陽下去,山影沉入大地后,我卻鬼使神差地坐到馬扎上凝望井口那邊。其實,我沒有回憶什么。我只是在凝望,單純地凝望。腦海里一片空白。貓頭鷹在叫,駱駝也在叫。野風從山坡滑下來,一陣沙沙聲響。等到第四天晌午,也就是昨天,我在給駝羔灌祛暑藥時女人卻突然站在我跟前。駝羔撲騰,藥液灑我一身。

    “嚯咦,巴格巴,忙著呢?”

    駝羔眼球上一條白柱,那是她。被我捕捉的身影。她的眼睛藏在墨鏡后面,視覺上整張臉都藏在那后面。我隨手拎起銅壺,咕咚咕咚幾下,胸膛里一陣嚯嚯響。我的手浸過藥液,毛糙糙的手長了綠苔似的。我把手蹭到衣服上。黑紅的手背露出來。我粗粗地舒口氣。面頰上辣辣的,我覺得那是汗粒正暗自狂歡地沁出毛孔,還有心臟,猛烈地撞擊胸腔,仿佛也長出了腳。

    “你不會是這么快就想不起我是誰了吧?”

    我再次粗粗地舒口氣,齜起牙。

    “我和我愛人在山里迷路了,夜間我倆在山腳露宿。”

    “哦?!?/p>

    “我們沒能找到——,嗯,我想,我們還是過來問問您比較好。他呢——,在那邊拍圖片,一會兒過來。”

    “噢?!?/p>

    “我嘛,隨處走走,看見您在這邊,我就過來了。”

    “嗯——?!?/p>

    “不會打擾到您吧?”

    我搖搖頭。

    “呃,要不您先忙吧,我到河那邊走走?!?/p>

    “哦。”

    等她走向河那邊,我竟然逃離什么似的,匆匆灌完最后幾勺藥,扛起鐵鍬走向野地。同時我也在一種“揪耳朵吃肉”的自欺中帶上望遠鏡。我想,這一切源自我在暮色下凝望水井那邊時,我的“眼睛”遭受焦躁不安的折磨后,擅自向我的大腦發號施令:我要看到她。

    我的屋子很小,只有里外兩間。我的床也很小,只容我一個人翻騰。妹妹接走母親前,母親睡床,我睡外間靠窗的床。母親走后我在里間睡。靠窗的床我用來堆放衣物。我不想把衣物堆到單人沙發上,因為吃飯時我坐沙發。

    從野地回來進屋后,我邀請她坐到沙發上。不過她并沒有馬上坐上去。她站在屋中央,兩條胳膊交叉著放在胸前,仿佛放開了就會觸到墻壁。她說,屋里好涼快。我說,一直都這樣。屋頂,有一窩黃嘴燕崽。她仰著臉,滿臉忘神地看著那窩雛鳥。她的裙擺上印著黃色花紋?;y如蝴蝶羽翼——這是我的聯想。我走到外面,陽光晃眼。一只走出幽暗洞穴站到山崗上的猛獸,會不會也覺得陽光比往?;窝??這也是我的聯想。干旱夏季大太陽下袒胸露背的野地,圍攏著我。它們冬夜似的寧靜,也圍攏著我。真該有一場黃風,鋪天蓋地涌來,打破這死靜。

    “這里好安靜。”

    她站到我一旁。

    順著河床地,一輛車左擰右拐地駛近,并且很快到了門口。男人的鬈發、男人的方下巴、男人有些抽搐的面頰——都探出來了。她迎了過去,說:“哦,你終于回來了?!?/p>

    “那邊風景真不賴,我拍到刺猬了?!?/p>

    男人大聲說著,眼睛卻盯著我。我向駝群走去。兩人說著什么,我沒聽清?;蛘哒f,我根本就沒聽。半個時辰后,我逐一放開埋到地上的駝樁繩索。駝羔和母駝混為一體,發出嘈雜的動物聲響。一會兒,整個駝群向西離去。他倆追著拍照。等駝群進了大片的灌木叢,兩人折了回來。這空當,我換了外套,洗凈了臉和手臂。

    我備了晚餐,一鍋風干牛肉,一疊醋泡沙蔥,還有一瓶高度白酒。夕陽溫和,河對岸禿山緩坡染了一層金黃。

    “老鄉,明天就勞駕您了?!蹦腥伺e起杯,用一雙毫無笑意的眼神看著我說。

    “明天有雨?!蔽艺f。

    “會下雨嗎?”她問。

    “只能是明天了,后天我們還有事?!蹦腥藢⒈锏木埔谎龆M。男人的鬈發整體向后倒去,我想,那是男人駕車時一直在大開車窗。

    “不礙事?!蔽艺f。

    夜里,屋前兩個蘑菇似的帳包。男人的呼嚕聲,夜鳥的鳴囀,山野的低吟,都飄過敞開的窗戶傳來。我在我的小床上,側身躺著。對面墻壁,嵌入墻壁的母親用來供綠度母的壁龕蒙著薄紗。我看著那里。感覺綠度母微閉的眼瞼滿是笑意。一陣撲突突,煙囪飛進來一只鳥。嗖嗖地飛,飛出涼颼颼的風。月亮上來了,窗外一片銀白。悶燥燥的。躺柜上有笛子,我想吹吹笛子。我還想到外面走走,去看看禿山被月色渲染的樣子。樹木變黑后的樣子。柵欄延伸至天邊的樣子。河床鹽堿地泛白的樣子。灰兔啃食草莖的樣子。黃狐貍到井邊汲水的樣子。羊蛇扯著布滿花斑身子逃去的樣子。刺猬撲在母羊胯下吮吸羊奶的樣子。跳鼠一弓一弓地飛奔過沙磧地的樣子。還有草地黑鼠爬倉房窗臺的詭譎樣。它的尾巴上有鱗片,月下會散發出磷火一樣的光。聽說它也偷酒喝。嗯,對,應該整一杯。我下了地,赤著腿,赤著臂。嘎吱,里間的門被我拉開。我忘了它會響。我站住。我的肌肉瞬間繃緊。我瞅見我的胸脯高凸,哦,這就是我的生活賞賜我的獎勵。酒在沙發一側的壁櫥內。又一聲嘎吱,這次是壁櫥的門。呼嚕聲戛然而止。一會兒繼續響起。拎著酒瓶,空出一條胳膊,抬起門板,我想這回它不會嘎吱一聲了。不過,它還是輕微地嘎吱一聲。呼嚕聲依舊。

    大大地下一口,陳酒,太辣。

    又一口,辣味淡去。齒縫里酸澀澀的。

    黛色山崗,濃霧氤氳。山腳有河,棕色水流,湍急。她撲在裸巖上。濕漉漉的好幾條胳膊,那都是她的。一條一條地伸縮,猶如蜘蛛的腿。她在吃力地往上爬。風很大,她的裙擺抖動,要被掀去了。她張大嘴,像是在呼喊。一個男人,有張黑黑的臉,樹一樣站著,看她。

    我醒了。發現夢里跑到山上見了她。外面正在下雨。天色已亮,雨腳密密麻麻地攀爬著窗戶玻璃。從開著的窗戶潲進來的雨水,在地上洇出一小片黑影。河床那邊一片朦朧。對面的山坡隱在雨中。檐口扯下亮亮的水繩。這是一場沒有雷聲的暴雨。頭漲得痛,胸腔里油膩膩的。我走了出去。屋前,有了血管似的交叉的水流。她在車里。男人披著雨衣,罵罵咧咧地抖落帳篷。水珠兒四濺。男人淺色牛仔褲半截濕透了,鞋子也是。頭發耷拉下來,顯得方臉更方了。

    我去抖落另一個,抖凈了拖進屋里。

    “該死的雨?!蹦腥肃絿伒?。他面頰上紅彤彤的,那是一半生氣,一半宿酒未醒。

    一次漫長的早茶。雨腳噗噗突突地踩著屋頂。屋內屋外此起彼伏的沙沙響。她抬頭看看椽木上的雛鳥。男人也跟著看。她坐在沙發上,雙腿攏回身下,裹著薄毯。頭發垂下來,一頭馬鬃似的長發。

    “雨停了,咱就出發?!蹦腥苏f。

    “嗯。”我應道。

    我坐在馬扎上。馬扎很舊了,得用小腿撐著。男人坐在床沿,背對著窗戶,黑乎乎的,乍看像一尊銅塑,那種在喇嘛廟里常有的。

    “巴格巴,那是你嗎?”

    她看著壁上的舊照片問道。

    “嗯,中間的是我母親,個頭小的是我妹妹。”

    “八十年代的老照片了?!蹦腥苏f。

    “嗯。”我頓了頓,覺著男人匆匆瞥我一眼的眼神充滿了冷峻的光芒。于是我接著說:“照的時候我的鼻腔里塞了羊糞蛋,那會兒我經常流鼻涕——,塞進了就掏不出來了。”

    “鼻涕怎么可能堵住。”男人干巴巴地說著脫掉了鞋子,米色襪子臟兮兮的。

    “后來我母親用細棍摳出來的,羊糞蛋都爛掉了?!?/p>

    她笑了,笑聲很輕微,一手摁著額頭,一手端著茶碗,明顯是極力忍著大笑。

    “我妹妹用羊糞蛋串起項鏈戴在脖子上,我用駝糞蛋串起佛珠念經,照片上能看到。”我說。

    “哦哦,是嗎?我還以為脖子上的是珊瑚之類的。”她說。

    男人拎起鞋子啪啪地撞擊,聲音聽起來很刺耳。屋里頓時陷入一種令人難堪的寧靜。一會兒,三個人同時向窗外望去。

    “抓過毛的駱駝會不會怕雨?”她突然說。

    我搖搖頭。她聽了,把身子后傾,靠著高出肩頭的沙發。那里黑亮亮的,那是我的汗液留下的污垢。

    “怎么可能,駱駝那么大,甭說一場暴雨,就是三九天的白毛風都奈何不了它們?!?/p>

    又是一陣突然而至的沉默。三人輪番看著窗外,仿佛都在暗自祈禱雨能快速停止。燕子嚯嚯地飛,雛鳥啾啾叫。一種潮乎乎的死寂慢慢地灌得叫人很不舒服。

    “老鄉,你們是不是每年都會祭拜那尊石人,呃,那個名叫‘阿布石’的——?”男人問道。

    “嗯,每年都會?!?/p>

    “你也是?”

    “嗯?!?/p>

    “巴格巴,祭拜石人算是一種年代長遠的鄉俗,是吧?”她問。

    “嗯?!?/p>

    “其實吧,草原深處的墓地石人多數是青銅器時代和鐵器時代的,有的更久遠,石器時代的?!蹦腥伺ゎ^看了看老婆——她,繼續說:“考古的研究過新疆阿勒泰那邊的,還有蒙古高原那邊的,有的三五個在一起,猜測是古代某個王者或者首領的墓碑。”

    “不全是墓碑?!彼f。

    “書上是那么講的?!?/p>

    “我跟你講過,有的就不是。”她的語調些許地提高。

    男人聽了,沉默著,一雙冷峻的眼神從她臉上滑過。我突然覺得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才會偶爾露出那種眼神。

    終于,雨停了。

    在幾乎沒有交流的情況下,三人擠進車里。車沿著雨后泥濘的河灘地前行。涸死的河床活了過來。渾濁的泥河,吞吐著泡沫,急促促地流淌。她把車窗大開,潮乎乎的風掃進來,身上麻麻的。男人不停地提速,車時不時打滑,不過她沒提醒男人要當心點。我也沒有。她在看遠處。我在回想夜里的夢。路不遠,來不及回憶完整的夢境便到了山口。三人徒步向山口走去。山口足足有一里地寬,西熱河從那里甩著身子噴涌而來。一小群駱駝被山洪分開,一撥在這邊,一撥在那邊,隔著山洪相互哀鳴。越走地勢越高,越陡,人影越小。我在前面走,她隨后,男人尾在后面。男人拍了好些圖片。

    “該死的,到處是爛泥,好累?!?/p>

    當三人攀至半山腰稍作歇息時,男人說。他雙手叉著腰,胸口一起一落。發腫的單眼皮紅紅的,像是用手背狠狠地揉搓過。

    “好壯觀——,我的天,太美了。”她說。

    褐色山崗被雨水沖刷后顏色變深。云層近乎貼著山頭飄浮?;疑谱兂杀”〉奶旒?,那后面是拳頭似的鼓起的、燦白的,我們當地人稱之為老云的白云。

    “喲呵——,還有多遠,老鄉?”

    “前面拐過去就是,那邊,挨著那棵掛著經幡的神樹?!?/p>

    “就在那兒啊,前天我還以為是什么——,就沒靠近,原來是神樹啊?!蹦腥税脨赖卣f。

    “假如滑下去,會不會被山洪卷走?”她問。

    “那當然,你仔細瞅瞅——,牛大的石頭,呃,那個——,白色的,那可是石頭。”男人指著山溝說。

    “水不會很深,但是會撞到石頭上?!蔽艺f。

    “真夠倒霉的,早知道就在跟前,那天咱倆就該往深處走走?!蹦腥斯室鈹r截我的話似的說。

    “那天的風景可沒有今天這么壯觀。”她說著取下披在肩頭上的頭巾,開始整理頭發。

    “得有儀式感?!彼f。很快,顱頂上的牛糞包恢復了原樣。

    “走吧?!蹦腥苏f。

    我沒有挪腳。

    “你不去嗎?”她問。

    “我就不去了,我在這兒等你們。”

    “也是,你是當地人嘛?!?/p>

    兩人一同向挨近山腳的神樹那邊去。走出幾步,男人猛地回頭看看我,我想我有些癡癡地目送她的眼神被他捕捉到了。

    頭天夜里,我已經把“阿布石”的傳說講給了他倆。我講得很粗略,完全沒有母親當初講給我時那么令人動容。

    “鞭子寧達是個魁梧而勇猛的男人,雖然他是個土匪,但他不會擄掠窮人。在阿拉格山最險峻、最隱秘的地方有他容身的山洞。洞里鋪了老虎皮,他就在那上面睡覺。他有一匹棗紅馬,從十里地之外聽到主人的口哨后便能疾奔而來。人們聽到馬蹄聲,就會說,哦,那是我們鞭子寧達的神駿。他還是個神槍手,如果禿鷲想叼走他的獵物,他會一槍打爛禿鷲的腦袋。不過,他可從來沒有獵殺過禿鷲,一個都沒有。因為他說他的父親是禿鷲。后來呀,他愛上了黑臉臺吉的小夫人?;砝蘸伲ㄕZ氣詞,類似可憐的),悲劇從那一刻開始。黑臉臺吉是阿拉格山最富裕的人。富人家的女人,自然是很美麗。不過,這位美麗的夫人也愛上了鞭子寧達。有一次,在一個黃塵漫天的春日,鞭子寧達到黑臉臺吉家擄走了小夫人。但是,黑臉臺吉追到山里。很不幸,鞭子寧達被臺吉的護兵抓到了,關進地窖里,還把他的雙腿砍斷了。黑臉臺吉是想活活折磨死他。哦,蒼天保佑!最后,我們的鞭子寧達還是逃走了。再后來,他找人用石頭雕出自己的模樣,立在阿拉格山里,好讓小夫人經常到山里看他?!?/p>

    在那個幼小年紀,我是不會追問小夫人的結局,不過母親還是告訴了我。

    “其實吧,黑臉臺吉也是個了不起的人,他并沒有狠狠地懲罰小夫人,只是從她頭發上墜起兩條長長的木棍,那是一種很古老的懲罰。這種古老的懲罰就是新娘頭戴上的西部格(名詞,早期鄂爾多斯婦女頭戴上用布纏繞的木棒)的來源?!?/p>

    “那得多疼?!?/p>

    “豁勒嘿,這個并沒有澆滅小夫人心頭的念想,她總是蹣跚著走到山里看望心上人?!?/p>

    “鞭子寧達不是變成石頭了嗎?”

    “那又怎么樣,小夫人眼里它就是他。小夫人還生了三個小孩,不過孩子都夭折了。”

    我不確定當時我有沒有聯想那三個孩子是“阿布石”的。

    “苦命的女人,最后瘋了?!?/p>

    “瘋了?額吉,小夫人瘋了?”

    “是啊,三個孩子夭折后,小夫人的舅舅讓她嫁給了別人。后來她就瘋了,嫁過去后再沒有生小孩。”

    夜里,當我把傳說大致講完后,她說了句:“多么凄美的愛情?!?/p>

    “那算什么愛情,純粹勾當?!蹦腥苏f。他酡紅的臉奇怪地抽搐著,眉頭也硬邦邦地鼓起。

    她沒有應聲,只是輕輕地嘆口氣,仿佛把心頭的話化作一縷氣吐了出去。也就在那一刻,我覺得我應該把整個傳說如母親一樣娓娓道來,好讓她沉浸在無盡的遐想中。因為,窗外的夜色是那樣的寧靜與幽暗。

    這是一個應該有傳說與爐火的仲夏夜。

    ……

    (全文詳見《江南》2022年第六期)

    娜仁高娃,女,蒙古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2008年開始文學創作,蒙古語、漢語雙語創作 。《短篇小說二則(熱戀中的巴岱、醉陽)》入選2016年中國小說學會排行榜,并榮獲首屆《草原》文學獎、第十二屆內蒙古自治區文學創作“索龍嘎”獎;2019年,中短篇小說集《長角羊》入選中國作協“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叢書”;蒙古語小說《銀色小屋》入選《民族文學》年度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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