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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2年第11期|劉詩偉:盯梢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11期 | 劉詩偉  2022年11月28日08:58

    幾年前,天上云彩奔涌。二伯的精神還沒有出毛病,常在家人面前忿忿地抱怨:我這一生的輝煌全潑在了老大的手上。二伯口中的老大指二伯的哥哥,也就是高飛翔的大伯。飛翔在心里調和:反正大伯二伯都是伯伯。

    一直以來,在老家,在M縣,在江漢平原,幾乎到處都有關于大伯和二伯的傳說。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們哥倆接連從鄉下考取武漢的大學,畢業后回到M縣縣城工作,老大從政,老二也從政,雙雙成為國家干部。一個叫高明德,一個叫高明才,長相又很像,高大周正,像出欄的壯牛,朝氣蓬勃……在大學畢業生稀罕時期特容易讓人記得,哪怕記混。當年,四面豁口的縣城擋不住風塵,可想他們哥倆是如何不分伯仲地撲蹬奮蹄。后來二人不斷進步,先后去外地續寫浮沉,返回的消息越發值得說道。

    不過,飛翔打小曉得大伯二伯的不同:就說長相吧,大伯春風四季的長臉透著勞損,左眼的眼白嵌有一根細小彎曲的血絲,在飛翔兒時的記憶里,有一次,大伯從縣城回鄉下抱起他親臉,那血絲的紅光令他猛地一怔,烙在心頭;二伯卻不一樣,清亮的眼眸浮出云朵不定的天空,嘴角埋伏遙遠的笑,曾讓少年飛翔感到親切又眩惑。尤其不為外人所知的是,大伯與二伯看上去不吵不鬧,實際心頭都有倔牛,彼此角頂著角。

    從前,老家的屋前有一棵香椿樹,長在臺坡邊緣,枝葉繁密,梢頭高出白墻瓦房的屋脊。二伯新婚那年,攜二媽回老家陪奶奶過春節,大年三十吃團圓飯之前,二伯讓飛翔騎上自己的脖子,將一條萬響的鞭炮掛到香椿樹的枝丫,然后在一根竹竿的端頭插了煙,點燃,交給飛翔去點鞭炮的引火線,突然,身后傳來短促的招呼:哎、哎!飛翔停住,回頭看,大伯拉著長臉,也不說話,徑直走到樹下,跳起,抽掉鞭炮,轉身盤在禾場中央,拍拍手,回屋去。飛翔看二伯,二伯撇嘴一笑,故意沖著屋門口大聲道:明白,不要炸了高家的脈氣。

    飛翔當時雖然小,但絕對聽得出二伯的諷刺。

    現在三十多年過去,大伯頭發花白,二伯已禿頂,那棵香椿樹帶土移植到了灣子外的魚塘邊。魚塘屬于高氏生態農業園的產業,飛翔是高氏生態農業園的投資人和法人代表。這兩年,二伯的精神狀況明顯好轉,飛翔把二伯接回老家,在香椿樹下的大青石上放一把白塑料椅,讓二伯坐在椅子上,執竿釣魚,對外宣稱二伯是生態農業園的高董。二伯很高興,每每有人叫他高董或高老板,都會頷首微笑,揮一揮手,重現昔日風度。

    但二伯不知道,大伯交代飛翔在香椿樹上裝了攝像頭,即使大伯人在省城武漢做干部,也時時能在手機上看見二伯。大伯仍不放心,跟飛翔說:你我都忙,建議給奶奶換一個可以視頻的手機,讓奶奶幫忙看著二伯,免得二伯不小心掉進魚塘沒人呼救。大伯有話,飛翔立馬照辦。

    為什么是一棵香椿樹?

    香椿樹在江漢平原原本少見,當年偏偏就有這么一棵茁壯地生長在高家的臺坡上,蔭護著高家和方圓五里的鄉親。那時,大伯二伯的父親作為高舉大隊的黨支書,每年有一項工作是在短缺的計劃外為生產隊弄到一些農藥化肥。計劃外的農藥化肥需要批條,批條裝在公社主任的胸兜里,胸兜扣著扣子,各生產大隊都在打主意,一般很難讓主任把那顆扣子解開。有一年主任來生產隊蹲點,上高家“吃派飯”,吃到清炒香椿嫩芽,大贊好吃,高書記見機行事,向主任嬉笑,討要農藥化肥,主任已咽下香椿嫩芽,只好抿抿嘴唇,掏出批條填寫三袋尿素四瓶“1605”。以后,每年春上,高書記就帶著一捆香椿嫩芽和一臉嬉笑去鎮上敲主任家的門,都是公家的事,主任總會解開胸兜的扣子。

    有一次,批條的數字大,高書記高興得過頭,親自駕駛手扶拖拉機去供銷社提貨,不料半路撞到大樹上,被手扶拖拉機的扶把頂斷三根肋骨,住進了公社衛生院。也因為住院,撿得一個女兒——高書記日后成了飛翔的爺爺。

    不過奶奶說,首先是大伯撿了一個妹妹。

    那天中午,大伯放學后去照護他的父親,走到衛生院,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小女娃站在門外號哭,沒人搭理。過去牽起她的手,勸她不哭,又把她帶到病房,沖著父親叫喊:高書記,我撿了一個窮娃,你管不管?高書記半躺著,從大伯手上接過小女娃的手:問叫什么名,女娃說明明;問幾歲,女兒說五歲;問爸爸呢,女娃說沒了;問媽媽呢,女娃說不見了;問哪里人,女娃說河南;問河南哪里,女娃搖頭。高書記沉默一陣,指著十歲的大伯對小女娃說:娃兒,跟這個哥哥做妹妹好嗎?小女娃不說話,抬頭看大伯,大伯從父親手中接過她的手。

    大伯把未來的飛翔的母親牽回了高家。

    香椿樹下,大伯為她洗頭,捉去頭上的虱子;奶奶帶她進屋,洗澡,換上二伯的衣服;出來,她看見兩只黑白羽毛的喜鵲在香椿樹上喳喳跳躍。

    她不記得自己的生日,她來高家的那天成了她的生日。她的名字叫明明,爺爺說跟明德明才有緣,叫高明明吧。大伯大她五歲,二伯大她兩歲。第二年,大伯牽著她,去學校報名入學。大伯念中學前,上學下學都牽著她的手。桌上有好吃的,大伯先給她夾一筷子;廚柜里只剩一個饃,大伯掰成兩半兒,一半給她,一半給二伯,自己不吃。二伯不牽她的手,但二伯帶她玩;二伯好吃,可如果手里只有一顆糖,會咬下一半,留一半給她。二伯還為她打過架,因為同學朝她喊“撿來的”,二伯打松了同學的一顆門牙。

    小時候,她和二伯喜歡搞大伯的破壞。陽春翠綠,大伯站在水溝邊的大青石上練歌,她和二伯跑去,左一個右一個跟著和,和得大伯沒法練。生產大隊開大會,爺爺讓大伯上臺給群眾唱一首,臺下掌聲嘩嘩的,她羨慕得要死,想上臺去和,又不敢,二伯牽她上去,一左一右站著,臺下哈哈大笑,大伯看見臺口邊的爺爺鼓起眼睛,趕緊抬手左右搭上二伯和她的肩,拉高嗓門把歌唱完……在她心里,大伯二伯是她的命。

    二伯上大學那年,她主動退了學。她已讀到高一,兩年后就可以參加高考,爺爺奶奶不準她退學,她跟爺爺奶奶吵,說成績差,考不上,讀下去耽誤時間浪費錢財——不信去問老師。其實她是擔心大伯二伯念大學后,爺爺奶奶年紀大了,爺爺比奶奶身體更差,家中六畝責任田怎么辦?奶奶半夜坐在床頭嚶嚶地哭,她在奶奶背上趴到了天亮。退學后,沖她提親的人接連上門,因為她有文化又長得周正。但爺爺傳出話:我家女兒只娶不嫁的,誰要想跟我家女兒成親,嫁到高家來,不必改姓,可娃娃得姓高。爺爺不是霸道,是那棵香椿樹給的底氣。

    她二十歲“娶”了高考差兩分落榜的鄉下小伙子許澤田,第二年成為飛翔的母親。1988年,飛翔會喊爺爺時爺爺去世,香椿樹下吊唁的鄉親絡繹不絕……飛翔和大伯三歲的女兒為爺爺哭過喪。當時二伯還沒有結婚生子。

    飛翔母親說,爺爺去世前,把家里人挨個摸了一遍,留下大伯說話,她站在門外哭,聽得見爺爺斷斷續續的聲音,聽不清說些什么,好像提到二伯……

    在飛翔心中,二伯和大伯是彼此的線索。

    有人講,大伯二伯曾經爭奪過同一個女子。實際情況不是這樣。二伯念大四那年,有一次乘長途客車回武漢上學,盯上一個坐在車窗邊看書的女子,過去找那女子身旁的老漢換了座,呼啦地坐下,碰著那女子,女子轉頭看二伯,猛然驚詫,二伯大方地點頭:你好,交個朋友吧?女子問:你叫什么名字?二伯說:高明才。女子又問:認識高明德嗎?二伯一頓:高明德是我哥呀。女子便笑:我是你哥的女朋友。二伯不由臉上血紅,連忙喊:嫂子——對不起!之后,嫂子在武漢的一所大學進修英語,二伯時常替大伯去看望嫂子。有個小白臉追求嫂子,二伯把他叫到操場上,摟起袖子說:我不打你,但你不能干擾我嫂子,你給她的男朋友舔屁股都不夠格!……大伯的女朋友嫁給大伯后,有一年春節,趁爺爺不在場,給全家人講這個笑話,二伯羞得雙手捧臉,直喊不要讓老爺子曉得。

    大伯上大學念法律,1983年分回M縣,在縣政法委員會上班,遇上兩個機會:一是干部“四化”,一是政法戰線開展社會治安整頓。大伯有“四化”中的“三化”(年輕化、知識化和專業化),從小受爺爺熏陶,只要積極工作,革命化不成問題。第二年,大伯在治安整頓戰斗中入黨,被提為副科級干部。愛情婚姻也順遂:女朋友進修期滿回縣師范學校教書,不久跟大伯結婚,懷上寶寶。

    這年二伯大學畢業分配到M縣物資局,領了兩根鑰匙:一根開機關辦公室的門,一根開機關宿舍的門。有一次,縣里召開副科級以上干部會議,大伯蹭到物資局局長旁邊,主動搭訕,對物資局的改革開放予以熱情贊揚,雖未提物資局新來的高明才是自己的胞弟,但心里是那個意思。不久,大媽在機關宿舍熬好排骨藕湯,大伯邀來二伯。吃完,大伯跟二伯談心,談爺爺,談自己,說二伯年輕有才華,只要安心工作低調踏實,一定前程似錦。大伯猶豫一下,沒講自己認識物資局局長,免得把二伯引上別的路子。二伯一直微低著頭,像是謙虛謹慎,但嘴角抿著笑,讓大伯不怎么放心。

    小半年里,大伯沒聽到二伯進步的消息,倒是二伯幾次找大伯借錢,不時帶來緋聞。先是單位同事調笑大伯:沒想到高科長是舞場“老膏子”,還會搖晃貼面舞咧。大伯說你看錯人了吧?對方回道:絕對沒錯,小平頭,大眼高鼻,一米八,斜紋紅領帶,笑出一排白牙,誰有這么帥?大伯不好再辯,想到跟自己長相差不多的兄弟——而且那條領帶就是從自己脖子上取走的。不日,物資局局長在縣委大院攔住大伯,嘴上直咂巴:高科長呀,你這個老弟高明才呀,跟你不一樣啊,工作不太上心,女朋友換得太勤。大伯回家面色陰沉,大媽問怎么了,大伯講二伯的情況,不料,大媽告訴大伯:學校也有老師向我打小報告,說在舞廳看見你摟著小姑娘,我知道你沒單獨去過歌舞廳,準是那人把明才看成了你——所以沒跟你說。大伯頓時生氣:有你這么對待弟弟的嗎!

    大伯開始去歌舞廳偵查二伯。

    大伯坐在燈光暗淡的角落,看二伯和女伴在霓光斑斕的舞池搖曳旋轉。二伯是喜歡也有能力在眾人里突顯自己的,他跳起舞來既專心又專業,動作規范舞姿瀟灑,鶴立雞群;跟他跳舞的女伴燕瘦環肥,一曲一換,尚有佳麗等候:他一點也不辛苦,額頭的薄汗與微笑中的白牙閃閃爍爍。一支柔曲低緩而至,燈光暗下,再亮時,二伯胸前匍匐著一個綿柔女子,如貓……大伯跳過交誼舞,并不一概反對,但覺得二伯與貓的狀況畢竟不妥。舞會即將結束,大伯離開舞廳,去樓下門外的避光處,扶著自行車等候二伯。二伯幾乎每次陪送一只不同的“貓”離去,每一次大伯都推了自行車遠遠跟隨,直到二伯跟“貓”分手,才掉頭回自己的機關宿舍。有一次,二伯和一個女子走得不清不楚,走進路邊的樹林,漸漸迎面合攏,大伯劇咳一聲,搖響鈴鐺,林中的人影即刻分成兩個……

    大伯又把二伯邀到宿舍來喝排骨藕湯。這次大伯與大媽演雙簧:大媽問大伯最近忙些什么,大伯說最近公檢法反映,本縣有幾樁以談戀愛為名玩弄女性的流氓案很典型,案犯一年內玩弄五六名女子,政法委指示堅決嚴厲打擊,并要求廣泛進行案例教育。二伯喝著湯,陡然撲嗤一笑,碗里的湯水隨之濺起。大媽看大伯,大伯的嘴唇干嚅幾下。

    二伯終于遇上麻煩。一天夜里,二伯咚咚咚敲開大伯的宿舍門,倉皇求救:一個姑娘站在漢江四碼頭,等著二伯去見面,如果今天二伯不答應娶她,她就跳江——哥,你必須馬上幫我解危!大伯嘲笑:你答應人家不就沒事啦?二伯帶著哭腔大叫:那怎么行?她這樣的,跳跳舞可以,哪能做你弟媳?大伯只好讓二伯留在宿舍照看快要生產的大媽,自己趕往江邊。星光下,那姑娘披一頭長發,濃密的“黑暗”統治了夜色,姑娘面目不清。大伯走過去,像小丑彎在她面前,從頭到腳批判二伯,說高明才小時候被驢子踢過頭,精神間歇性出毛病。見“黑暗”沒有反應,馬上又說,其實那驢子踢了兩腳,第二腳踢在高明才襠下,高明才已是廢物……至此,那女子才將信將疑地覺得不嫁給二伯是避免了一場災禍。

    二伯的花花事兒在M縣境內廣為流傳,鄉下的爺爺聽到風聲,拖著病殃殃的身體走出高家村,搭一輛紅客車來到縣城,直奔縣委大院找大伯扯皮,批評大伯沒有看住二伯,說著就捂嘴咳嗽,半天直不起腰……可二伯是個活物,并不總在大伯眼皮下,怎么看得住呢?給爺爺下葬那天,大伯死死抓著二伯的手。

    還好,大伯贊揚過物資局的改革開放,物資局局長主動找大伯商量:讓明才同志去物資局駐武漢辦事處工作吧,明才同志是從大城市回來的,再去大城市工作比其他人適合;再說,大城市開化,新潮風氣在那里很平常,或許到了那里,才子佳人多,明才也“花”不起來。大伯聽出局長話外有話,但畢竟人家不無道理,就連連拱手感謝。

    秋天,二伯離開 M縣,赴“漢辦”履職。

    次年初,大伯去武漢參加青干培訓班,放下行李就上街,搭車,坐輪渡,從漢口到武昌,傍晚找到“漢辦”,不料,二伯不在,久等未歸,只好回去擇日再來。可出了樓道,街面霓光頻閃,有樂聲飄來,抬眼看見一家名叫“麗宮”的歌舞廳,不由走到街對面停下。時至午夜,二伯出來了,一支胳膊被一個鮮艷女子摟著,兩人歪歪扭扭黏在一起。大伯尾隨在他們身后,至二伯把那女子帶到“漢辦”門口,正要掏出鑰匙開門,大聲喊道:明才!二伯回頭,嘟了一句武漢話:拐子(哥哥)?大伯說:我來省里學習,住在漢口,現在晚了回不去,要在你這借一宿。二伯不知所措,瞟那女子,那女子甩頭扭腰而去,像是自己的好事被破壞了。二伯訕訕解釋:一個朋友,找我談一筆生意。

    這一宿兄弟二人睡一張床,都沒怎么睡著,也沒怎么說話。

    過了三天,大伯又急匆匆趕來“漢辦”,進門把一張晚報丟給二伯,晚報上有一篇豆腐塊小文,畫了框,內容是公安局破獲一起“仙人跳”案件,“仙人”出沒于“麗宮”歌舞廳,一名男子被訛光錢財,打斷一條腿……二伯端著報紙許久,大伯看見二伯的臉色漸漸發白,竟是慶幸。

    這年大伯催促大媽給二伯介紹對象,大媽有個貌美的好友是縣人民醫院婦產科醫生,原本不想讓人家插上二伯這堆牛糞,現在為了讓二伯收心,只好賭一把。也是奇怪,二伯見了人興奮起來,用武漢話逗得女醫生花容綻放,隨后三個月寫了一百多首情詩……1991年,飛翔四歲,二伯與二媽的婚禮樂曲響徹M縣縣城。

    轉年桃花開,二伯突然來到大伯辦公室,對大伯說:我不干了。大伯問什么不干了,二伯說我要“下海”。大伯有些疑惑:為什么?二伯嘟噥:你看我這個樣子混下去何時是出頭之日——起碼要對得起嫂子給我包辦的婚姻吧?大伯頓了頓:去哪?二伯說:南方——深圳。

    大伯苦笑:不會是躲著我吧?二伯跟著笑:也讓你眼不見心不煩唄。

    不久二媽轉告南方的消息:二伯在深圳一家外資保健品企業供職,工作跟大學學的化工專業有關,公司管住、管午餐,月薪相當于內地兩年的收入;如果升職,薪水還會漲,就是太忙,車轱轆轉。總之不錯,忙也是好事。二媽去過深圳,回來時身上和眼里都有光。大伯通過同學了解二伯供職的企業,反饋的信息證明二伯二媽沒有謊報軍情,專程回鄉下安慰奶奶:您家老二現在行啊,比老大強,放心吧!聲音嘹亮,香椿樹上的喜鵲也聽見了。有一年二伯的兒子出生,二伯回來過,但時間緊,沒回鄉下看奶奶,沒見大伯,匆匆親過兒子,親過二媽,在床頭柜上放下一捆錢就走了。

    直到五年后,春天里光天化日,二伯煥然一新地出現在M縣縣城:駕一輛漆光照影的棗紅色皇冠轎車,嘶的一聲,剎在物資局大門口,利落出車,矯健而行;筆挺的米白西裝,淺藍襯衣,橙黃領帶,咖啡色皮鞋;發型變了樣,頭發豎起,上過焗油摩絲;右手大哥大,左手無名指晃閃白金鉆戒……物資局辦公樓大堂有人認出他,上來招呼的人越聚越多,他習慣說雷好、賓度、毛問題、沙沙水、有冇搞錯,偶爾說了太長的粵語,自己翻譯成家鄉話。

    二伯是聽從大伯的意見來物資局補辦停薪留職手續的。局長親自接待,說明才同志的這個事沒問題,補交一點管理費即可。他笑著:其實留不留職都無所謂,關鍵是沒跟老單位割斷臍帶。局長說:是的是的,不過,留職跟辭職不同,以后可以領退休金。他辦完事離開物資局,棗紅色消失時,有人分析:高明才可能已經移民香港,成了港商,不然車牌怎么是黑色的?

    二伯沒回家,在城郊帝都賓館開了總統套房,把二媽和兒子接來陪他住。隔日,駕車回鄉下把奶奶、飛翔和飛翔父母接來,把住在縣城的大媽和女兒接來,于同一樓層另開房間。星期天中午,二伯在賓館餐廳訂了包房,舉辦家宴。大伯在下面鎮上當書記,到場稍晚一點。人到齊后,二伯鄭重地給奶奶戴上一枚翡翠戒指,向大伯的女兒、飛翔和自己的兒子派發利是,在大媽、二媽和妹妹高明明的脖子上各掛一串黃金項鏈,然后,朝妹夫許澤田閃眼一笑,跟大伯含笑對視,抬手恭請入席。

    歡宴結束,一家人回總統套房繼續熱鬧。二伯叫上大伯,去咖啡吧說話。兩杯咖啡,兩人對坐,一土一洋不像兄弟。土氣的大伯打趣:老二一看就是成功人士。洋氣的二伯笑笑:一般般啦。大伯也笑:跟我也講粵語咧。二伯趕緊拱手:不好意思。然后報告自己的現況:他已離開老東家,在深圳旁邊的東莞注冊公司,也是做保健品,利用前期積累的經驗和資源創新經營,產品將于夏季上市。大伯小心地問:哪來的錢?二伯抬手摸摸后腦勺:還行吧,基本開辦費沒問題,廠房、設備、原材料和包材可以打定金后延期結付——關鍵是我的產品理念好,生意伙伴有信心。大伯看著二伯:什么理念?二伯說:排毒瘦身。大伯還要問點什么,二伯晃晃腦袋:我的目標是十年內成為行業老大。大伯略有欣慰地沉默。二伯趁勢開導:老大,你現在為官一鎮,思想要解放;什么叫改革開放?就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打破條條框框,對內搞活對外交流,摸著石頭過河敢于吃螃蟹,讓少數人先富起來……比如我!二伯再次抬手摸了摸后腦勺。二伯的話沒什么不妥,大伯發現二伯進步了,不僅觀念符合時代精神,而且干出了成效;可是,看著二伯,又覺得哪兒不對——是老二的華麗和兩次抬手摸后腦勺嗎?

    第二天,二伯駕駛棗紅色的皇冠轎車回南方了。

    一連多日,棗紅色和二伯摸后腦勺的樣子不時在大伯腦子里浮現。大伯騎車回老家,把飛翔母親叫到香椿樹下說話,希望飛翔父親許澤田南下東莞,去二伯公司打工。飛翔母親一口答應:沒問題。大伯問:曉得為什么嗎?飛翔母親瞪大眼睛:曉得呀,讓許澤田幫大哥盯著小哥唦。大伯就笑:話不能這么講,主要還是做事,自己人做事你小哥心里踏實。飛翔母親去田里把飛翔父親喊回來。飛翔父親帶著兩腿稀泥站在大伯面前,聽大伯做了專心做事和業余盯梢的交代,笑嘻嘻敬軍禮:一定為大哥當好“地下黨”。大伯笑著擺手,讓他等候通知,騎車返回縣城。當晚,大伯給二伯打電話,說許澤田在家基本閑著,不如讓他去你那兒打工,一來可以幫你,二來掙點活錢。二伯答應:行,讓他來。

    飛翔父親在東莞每月給大伯打一次秘密電話。

    南方的確蒸蒸日上:工人加班加點;招商會上產品包裝閃亮奪目;銷售訂單量一直超過產品庫存;公司招了第三批銷售員,董事長高明才親自講粵語做培訓……第二年,華中的 M縣縣城也有商店出現“排毒瘦身”保健品,商標名居然叫做“明德”——可見二伯至少信賴大伯的名字。大伯去商店買回一盒,擱在書架上,對大媽說,等你胖了吃“明德”啊。

    可是,大伯突然有兩個月沒接到飛翔父親的電話,二伯的大哥大也關機。

    一個北風呼嘯的夜晚,有人砰砰打門。大伯開門,飛翔父親像落難了一樣立在面前,慌張地說:大哥,出事了!大伯一怔:你小哥?飛翔父親搖搖頭:不是人,是公司。大伯見他穿著單衣,身子瑟瑟直抖,拉他進屋,為他披棉襖、倒開水,讓他坐下慢慢講。飛翔父親說:公司的一批產品出現問題,有人吃了拉稀,告到消費者協會,質監部門檢出產品內容物的瀉料成分超標,工商局通知產品下架,消費者紛紛索賠鬧事,經銷商接連退貨,設備商、原料商、包材商和廠房出租戶上門追債,員工吵著拿了薪水走人……暴風驟雨,公司只好關門避險。大伯問:你小哥呢?飛翔父親說:小哥已離開東莞,我擔心那邊的人追到 M縣,影響不好,趕緊偷跑回來報信。大伯鎮定片刻,問:小哥此時人在哪里?飛翔父親支吾:可能在武漢吧。大伯追問在武漢什么地方,飛翔父親說小哥不讓說。大伯大怒:你這個叛徒!飛翔父親只好說出漢口工農兵路的一家小旅館。

    大伯在小旅館找到二伯。二伯耷拉著頭坐在大伯面前。大伯說:咋的,這么不經事?二伯嘟噥:狗日的許澤田!大伯笑笑:關他什么?二伯憤道:沒信用的東西。大伯問有沒有煙,二伯掏出煙和打火機,大伯接過來,窸窸窣窣取煙點燃,吹出一口氣:怎么打算?二伯回:不理那攤子事了。大伯問為什么?二伯抬起頭:現在我手上還有800萬,如果回去,賠償、還債、付工資、交罰款,剩下不到50萬——我不理,大小還算一個老板。大伯看著二伯:信用呢?剛才不是很在乎信用的嗎?先不說許澤田讓我找到你是不是不講信用,公司出了事,你扔下包袱卷款走人是講信用嗎?二伯不吭聲。大伯說:投資有風險,經營出點事塌不了天,只要有人,還可以東山再起;但你想從頭干事業,就得講信用,把屁股擦干凈,否則,即使僥幸躲過現在,今后人家發現了你,也會揭露你,讓你身敗名裂——你才三十出頭,打算從此貓起來?二伯心里咯噔,身子發癢似的扭動。大伯彈掉煙灰:再說,你如果揣上這800萬躲著過日子,也是不合法的,也不會心安理得,你是高家人,心黑不到哪里去——況且,你的才華、能力和心性不會讓你甘于寂寞。二伯禁不住喊道:可我要是回去,那里的人會把我吃掉!

    大伯手里的煙還沒抽完,又取出一支,含在自己嘴里點燃,遞給二伯,二伯接了,插到嘴上。兩股煙霧在房間翻滾。

    后來大伯說:這樣吧,你的品牌不是叫明德嗎,我就是明德,你把公司的鑰匙、印章、你的銀行卡和身份證給我,再借我一套高檔西裝,我以股東身份去東莞善后;你也不要躲在武漢了,先跟我回M縣,在家里陪陪老婆孩子,抽空反思一下——為什么南方那么多公司良性發展?你的問題出在哪里?

    第二天,大伯向組織上打報告請了假,穿上筆挺的藏青色西裝,帶著飛翔父親前往東莞。半個月后,“高明德先生”經過溝通和討價還價,盡量利用折舊資產與庫存原材料抵債,最后花去720萬元妥善清盤,結余資金比二伯預估的50萬多出30萬。本來可以再多一點現錢,但飛翔父親一定要保住二伯的棗紅色皇冠轎車——因為二伯還要見人的。

    人們在縣城的街面看見了二伯:西裝革履,站在四化路的路肩,跟人打手勢說粵語,桃花謝后的白玉蘭照例把他映襯得新穎洋氣。

    沒人知道東莞“明德”公司的事。倒是東莞那邊很快就有新覺悟,一位政府官員攜廠房業主來到M縣拜訪二伯。那官員笑瞇瞇感謝二伯妥善處理公司風波,對當地政府有關方面過于操切的處置深表歉意,歡迎二伯重回東莞投資興業。二伯蹺著二郎腿,長方臉一直微笑,表示以后再說,凌空地寬容大度。廠房業主則講:我仍然看好“明德”項目,如果高老板執意放棄,我想向高老板請教,我能不能接手試一試?二伯哈哈大笑:你這么講,我不知道是應該為自己當初的投資感到自豪,還是應該斷定你們當時逼我快速清盤為的是今天來“請教”?對方連忙舉手發誓:絕不是后者。二伯擺擺手:無所謂,我可以把本人花720萬買到的教訓告訴你——發財不能心急,不要搞虛概念,產品研發與產品品質是根本。東莞人與二伯握手道別,意猶未盡。

    十幾年后二伯對飛翔說:從前老子要不是產品出了一點問題,要不是偏偏遇上捏軟柿子的地方官員,今天中國保健品的老大就是你二伯,那個牛逼的誰誰跟我一同起步,產品質量不如我,營銷策略不如我……但實事求是,那次我沒有怪罪你大伯,多少還感激他。

    當時二伯一家遷居到縣城新區一幢高樓的頂層,棗紅色皇冠轎車孤單地泊在樓下空曠的草坪上。二伯去街面行走多了,難免有人問起高老板的近況,二伯一般告訴對方:南方的公司已交給別人打理,自己回內地來考察新項目——蛾地(我們)M縣蒿(好)大變化喲。

    一天,大伯回縣城開完會,去實驗小學接上女兒,父女二人牽手回家。半道上,遠遠地看見一個身影熟悉的男士站在縣幼兒園門口,茶色蛤蟆鏡,米黃長風衣,一個小男孩撲來,男士抱起小男孩,左右貼面行禮,禮畢,放下,轉身向著路邊烤紅薯的灶攤。大伯認出他們是二伯和侄子,牽著女兒快步過去。二伯正用粵語向攤主詢價,攤主瞟他一眼,給紅薯開出肉價,二伯立馬改口說家鄉話:伙計,莫把我當外馬唦。對方就嘻嘻笑,讓了兩毛。這時大伯突然道:買多一只。二伯回頭,看見大伯和侄女。

    然后,大伯剝了紅薯給侄子,把侄子抱起來騎到自己脖子上,二伯剝了紅薯給侄女,牽住侄女的一只手。大人小孩一起往前走。

    大伯問: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二伯說:大事做不來,小事不想做。

    大伯說:80萬在內地不是小數。

    二伯說:買房裝修已花去十幾萬啦。

    大伯說:如果回原單位上班也挺好。

    二伯說:那是不可能的。

    星期天,大伯騎車回鄉下,向奶奶要腌制的香椿嫩芽,奶奶讓飛翔母親裝滿四只葫蘆大小的土陶罐,一并放進布袋,交給大伯,大伯接過布袋,蹬車返回縣城,直奔二伯家。

    二伯開了門,大伯進屋,取出兩只陶罐放到茶幾上。二伯詫異:這不是你每年跟領導同事搞關系的寶貝嗎?大伯嗤道:就會往歪處想——這是給你用的。二伯越發疑惑:我怎么用?大伯說:等會兒跟你講。一邊從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給二伯。文件內容是M縣推廣鄉鎮國有和集體企業改制經營的典型經驗。二伯瀏覽一遍,問:文件上的這個鎮不是你在做鎮委書記嗎?大伯說:是啊,我那里先行一步,效果不錯——半死不活的企業轉民營后,債務消化了,經營盤活了,員工有事做有薪水了,鎮里也有稅收了。二伯看著大伯:你希望我去你那兒收破爛?大伯連忙搖頭:不,你不能去我那兒,且不說我那兒沒有可轉讓的企業了,即便有,也不能轉給自家人——這是我定的死規矩,是典型經驗中最重要的一條。二伯問:那你什么意思?大伯說:毛家鎮馬上啟動改制,你去毛家鎮找馬鎮長,讓他帶你考察,他會歡迎你的。二伯撲哧一笑:所以你讓我給他送兩罐香椿嫩芽。大伯說:是呀,去年他從我手里搶走了一罐的。

    三個月后,縣里召開經濟工作會議,馬鎮長碰到大伯時表示謝謝,大伯隨口道:還不是投你所好呀。馬鎮長說:明才先生的確是我們需要的企業家,我們會為他做好服務的。大伯問:他投資了?馬鎮長倒是吃驚:你不知道?明明印染公司呀!大伯哦了一聲。分開時,馬鎮長笑說:可惜今年沒吃到你家的香椿嫩芽,明年啊。大伯心里一頓,連忙回應:明白。當晚,大伯與二伯通電話,打探那兩罐香椿嫩芽的下落,二伯說留在家里吃了。大伯問:馬鎮長呢?二伯支支吾吾:我送了他一條金利來領帶。大伯回道:你呀六個指甲搔癢!

    大伯再次去找飛翔母親。飛翔母親說,小哥不會讓許澤田跟隨他了,他還氣著,許澤田給他敬煙他都不接。大伯提議飛翔母親去明明印染廠上班——你對小哥說,家里清閑,想去南方打工,希望他向那邊的朋友推薦,這樣,他就會把你留下來。果然不出所料:二伯對飛翔母親說,我在家鄉開廠,你去南方打工,這不是打我臉嗎!但二伯也狡猾,笑嘻嘻問:你和我,比你和大哥親吧?飛翔母親絕不中圈:都一樣。二伯故意咂舌:那怎么辦?飛翔母親很坦蕩:你就是怕我向大哥告你的密唦,我告密前一定先告訴你。二伯苦笑:我的憨妹妹喲,去做出納吧,幫我管錢。

    明明印染公司位于毛家鎮西邊的通順河南岸,廠院不大,房子不高,掛上“明明”的牌子后,白天人來人往,夜晚亮了燈。

    二伯從上海購進一套先進的印染設備,從江蘇挖來一名資深技工,和技工一起調試設備和配料。運營資金短缺,銀行貸款有限,他跟工人們溝通,提出把工廠轉讓前欠下的工資掛在新公司賬上,讓工人們與公司綁在一起,支持公司開工,公司在兩年內按銀行最高利息結清欠款,工人們接受這個方案。明明印染公司首批印染花布出品,縣電視臺現場采訪,二伯對著鏡頭大講回報鄉梓和企業發展目標,略微保留了粵語腔調。

    大伯看過電視新聞,打電話祝賀二伯,順便提醒做好印染的污水處理。二伯說:老大放心。大伯很想放心,但還是給飛翔母親去了電話,問印染廠的污水處理情況,飛翔母親那時跟鄉鎮的人一樣沒有環保概念,也不懂污水處理,回答好像有做。大伯說:這樣,你檢查一下,看廠里是否有水道通往北邊的通順河。下班后,飛翔母親去廠院外一寸一寸地繞圈,查看了兩遍,很有把握地回大伯:沒一滴水流入河里——車間的廢水是在一個水泥池處理后流進排水溝的。大伯說那就好。飛翔母親向二伯匯報:大伯問過廢水處理的事。二伯就笑:你看我們的這個老大,盯我盯上癮了。

    為了緩解二伯的抵觸,飛翔母親有時覺得問題自己拿得下,干脆不跟大伯講,直接斗爭解決,也算替大伯分憂。大伯打電話問情況,聽到一切正常,表示“那就好”,漸漸電話也就少了。兩年后,公司結清收購工廠的內債與外債,步入盈利發展軌道。這時二伯逍遙起來,經常是“棗紅色”在廠門口一閃,人就不見了,遇上廠里有事找不到二伯,飛翔母親免不了給二伯打電話抱怨,有一次,二伯氣急敗壞地大叫:高明明,我和你誰是老板?

    一天,一個大眼睛姑娘來找二伯,進了辦公室,關起門來嗲聲鶯語。飛翔母親覺得不對頭,隔一會兒就去敲門請示工作。之后大眼姑娘差不多天天都來,飛翔母親敲門的理由越來越多。有一次下班時間過了半小時,二伯辦公室的門還關著,飛翔母親去敲門,聽到里面傳出不良聲響,趕緊退回去……等到有一天,大眼姑娘來了,二伯突然被馬鎮長叫去談事,飛翔母親把大眼姑娘帶到出納室,嚴正地說:我是高明才的妹妹,你知道高總的家庭情況嗎?大眼姑娘瞪大眼珠:知道呀,但我倆是有感情的。飛翔母親沉下臉:我不跟你掰扯這些,也不想整你,只問一句——我讓你躲開我小哥,你有什么條件?大眼姑娘落下眼皮:他跟我快一年了咧。談到后來,飛翔母親讓她寫下“躲開”的保證書,付她十萬元人民幣了事。二伯回來,飛翔母親把保證書拍在二伯的辦班臺上:看看吧,這就是她對你的感情——這事我是報告大伯還是告訴二嫂?二伯又驚又氣,朝飛翔母親直甩手指:你、你比老大還壞!

    2005年, M縣對漢江和通順河沿岸的工業企業進行排污檢查,十多家工廠被勒令關停,其中一家竟在地下埋設通達河里的排污管道。明明印染廠也有問題,主要是污水處理不規范、不達標,對河堤外部分地區造成污染,必須整改。檢查后,二伯坐在大班臺前發呆,飛翔母親拿來一疊污水處理流程及工藝的資料,放到班臺上,二伯不看,不吭聲。飛翔母親說:改吧。二伯撇撇嘴:說得輕巧!你以為我不曉得這些玩意?改是要花錢的——增加流程要錢,購買凈化填料要錢,專職操作工要錢……現在每年的利潤才百把萬,搞了這一套,還不如個體戶!你曉得我在想什么嗎,我要盡快完成原始積累——盡快干大的!飛翔母親說:附近的環境真的受了影響,草木顏色都變了,這樣下去,恐怕樹要長成妖精,莊稼要得小兒麻痹癥……我們也是吃莊稼飯的,不能不管呀!二伯反駁:我管環境,誰管我?飛翔母親轉身丟下一句:那我去問大哥。二伯不由大叫:站住!即刻婉轉讓步:凡事得有過程,先弄個水解酸化池吧。

    “有過程”整改污水處理系統的第二年發生了一個插曲——

    大伯作為副縣長候選人公示期間,有人舉報大伯給上級領導送過一只漢代陶罐,大伯被縣紀委喊去問話。問:送陶罐是否屬實?答:屬實。問:陶罐的價值是多少?答:一只裝腌菜的陶罐,大概五塊錢吧。問:為什么送陶罐?答:因為里面裝著腌菜。問:葷菜素菜?答:素菜。問:什么素菜?答:香椿嫩芽。問:為什么給上級領導送香椿嫩芽?答:上級領導在農村蹲點時吃過。問:一罐香椿嫩芽值多少錢?答:頂多五塊錢吧。問:里面的確不是人民幣?答:的確不是。問:憑什么說不是?答:憑香椿嫩芽呀。紀委的同志讓大伯暫時在招待所住下,派人找“上級領導”查證,“上級領導”笑嘻嘻說:有這回事,可惜陶罐擱在車里忘了拿走,還得麻煩你們問問司機。

    二伯曉得了大伯的事,次日拿著一只裝有香椿嫩芽的陶罐來到紀委報告:這就是高明德送人的禮物——每年最少送出四五個,里面的東西味美價廉,各位看一看聞一聞。說著,扯去罐口的塑料紙,將陶罐遞向面前的年輕干部,故意讓罐口撞到人家的鼻頭,年輕干部抖了一下,接過陶罐,且看且聞一番,傳給旁邊的老同志。正在這時,一個小伙子捧著一只同樣的陶罐趕來了,小伙子自稱是“上級領導”的司機,把“上級領導”忘在車上的陶罐帶回家,放在冰箱里,不料罐里的香椿嫩芽被家人吃了一半。老同志接過去,比看、比聞兩只陶罐。年輕干部在旁邊小聲提示:要不要請法醫鑒定?老同志嘿嘿大笑,轉頭向二伯和小伙子司機表示感謝,留下陶罐,請二位先回。

    下午,大伯從招待所出來,天空清朗,風把頭發吹得飄飄揚揚。但大伯給二伯打去電話,批評二伯不該用罐口撞擊人家的鼻頭——太沖動了。

    沒想到,大伯當上副縣長后,分管環保,第一把火竟是——關停M縣境內江河沿岸的所有化工企業!大伯來勢兇猛,一次去現場督查,被一個大胖子推倒在污水溝,只剩兩個鼻孔露在污水外,大伯爬起來,照著大胖子就是兩耳光。有人遞話,說胖子的哥哥是誰誰的秘書,大伯嗤道:打的就是這玩意兒!

    二伯來到大伯家,與大伯隔桌坐下,給大伯敬煙,大伯擺手,說你曉得我平常不抽煙。二伯拿著煙:印染廠算不算化工企業?大伯反問:你是學化工的,不知道印染用化工原料?二伯又問:那么多企業關停,政府扛得住呀?大伯頓了一下:不單要扛住現在,更要扛起今后。二伯吞一口氣,嘟噥:先前帶頭搞鄉鎮企業改制是你,現在關停企業也是你。大伯笑笑:對不起,改革也在發展。二伯給自己點煙:有靈活空間嗎?大伯轉身拿茶水柜上的煙缸:環保沒法靈活,辦企業可以靈活——縣里準備開辟集中管理排污企業的工業園,鼓勵江邊河邊的化工廠搬遷到工業園去。二伯沉默片刻,冷冷一笑:我回M縣折騰七八年,賺的錢還不到東莞潑出去的一半,現在企業正在發力,你讓我關停、搬遷、建新廠,一下子停止經營,花那么多資金,我不是又回到了“解放前”?大伯說:凡事圖長遠。二伯覺得大伯很空洞,陡然定住目光:最后問你一個問題——前不久你是不是在我工廠外面的土坡上站了小半天?大伯點頭:是啊。

    二伯把煙杵在煙灰缸:哥,你不是我哥,是我的克星!說著呼啦地起身離去。

    二伯駕車直奔鄉下老家。飛翔聽到停車聲,出門喊二伯,二伯不應,臉色烏青地跨進堂屋,沖著奶奶劈頭蓋臉叫喊:老娘,你那個老大不是東西,就知道陰魂不散地盯著我,過去的不說,現在我的印染廠開得好好的,他突然下令關停——為了政績,為了當官,他六親不認,要用我的血染紅他的官帽,他已經不是我哥,我要讓他的這個官當不長!說著,掉頭向中堂那邊看,中堂的正中掛著爺爺的遺像,遺像下是一座木柜,二伯上去拉開柜門,拿出一把篾刀,舉起,看著爺爺的遺像說:老頭子,莫怪我,今天我必須把你留給老大的香椿樹砍掉!轉身向大門外沖。奶奶疾吼:老二你瘋了!起身踉蹌一下,被飛翔搶住。這時,在屋外聽到吵嚷的飛翔父親許澤田趕來,迎在門口勸道:小哥,冷靜!二伯晃晃篾刀:閉嘴,你不配跟我說話!一把推開飛翔父親,沖到禾場邊的香椿樹下,揮起篾刀就砍。可是,二伯用力過猛,刀砍進樹身后拔不出來,飛翔追上去,抱住二伯,厲聲喝道:二伯,你可以發火,可以砍我,但這棵樹不能砍!二伯一頓,感到飛翔已經比自己的力量還強大……身子不由僵住。

    飛翔把二伯攙回屋,帶到從前二伯與大伯同住的拖宅。二伯坐在沒有被子的木床上,呼呼喘氣。房里很安靜。飛翔恍然看見小時候的大伯……大伯給二伯端來一杯水,二伯不喝。飛翔就挪過凳子,坐在二伯面前。

    傍晚,大伯駕車帶著二媽和飛翔母親趕了回來。二伯聞聲插上門閂,誰也不見。一家人怯怯地候在堂屋里。半夜,二伯讓飛翔把他母親叫來。飛翔母親進來后,二伯交代飛翔去門口守著。門關了,二伯跟飛翔母親小聲說話。飛翔隱約聽見二伯說,在這個家里,只有飛翔母親是他最親、最信任的……他已灰心,不想在M縣勞民傷財了,讓飛翔母親幫他把印染廠轉出去……所有錢,包括賣廠的錢,存在銀行,以備今后投資,對外就說不到兩百萬,對二媽也莫講實話——二媽現在寧要一個老實丈夫,也不要老板老公……他很累,打算休息一段日子。飛翔母親沒說話,一直呃呃地哭。出來時,摸著眼淚,吩咐飛翔好生照顧二伯。

    大伯安置奶奶睡下,叫上二媽和飛翔母親,連夜返回縣城。

    二伯留在鄉下閉門不出,終日瞪著兩眼呆坐,飛翔擔憂二伯中魔,寧愿他怒吼,哪怕沖到堂屋去找篾刀。有時飛翔父親走近房門,停留片刻,寂寞地離開。上桌吃飯,奶奶挖一勺清炒香椿送到二伯碗里,二伯漠然不應,用筷子一下一下撿回去,奶奶哭了……直到一天深夜,小蟲吱吱悠鳴,老屋于靜謐中浮出從前的氣息,飛翔又見小時候的大伯和二伯,一晃之間,只剩下呆坐的二伯;飛翔取出一支煙,插到二伯嘴上,打燃火機送上,二伯本能地吸一口,抬眼看飛翔,粲然一笑。飛翔頓時喜悅,出去一會兒,端來兩碗油汪汪的雞蛋炒飯,與二伯一人一碗。吃飯時,二伯問:十九歲了吧?飛翔點頭:是,二伯記得我的年齡!二伯又問:怎么讀的農業技術學校?飛翔摳頭皮:沒考好,對動物植物有興趣,大伯建議上農校。二伯笑笑:跟你爸一樣,憨,不會考試。一邊抬手拍拍飛翔的肩:喜歡二伯嗎?飛翔說:喜歡呀。二伯高興了:以后跟二伯干吧!飛翔含著滿口雞蛋飯,大聲道:謝謝二伯!

    二伯開始用手機跟外面打電話。一個水性環保涂料項目讓二伯感興趣,反復跟對方談,對方好像是一家公司的工程師,與二伯大學同學,二伯希望對方把產品配方與生產工藝告訴他,對方很生氣,聲音大得在電話外也能聽見,說自己是公司第二大股東,是拿技術專利入股的,不能做這種事。二伯威脅人家,如果不告訴他專利,就仿冒人家的產品銷售,對方說這個不比在大學做作業,你抄了我的可以混過去,這是犯法,要吃大虧的。二伯說去你的X法,掛掉電話,冷冷一笑:老子還嫌這個麻煩咧。

    有一天,二伯打完電話心情大好,決定帶飛翔離開鄉下。飛翔父親打電話報告飛翔母親,飛翔母親從縣城趕回來,把飛翔叫到一旁,勸他不要跟二伯走,說二伯自己還沒落實呢。飛翔不這么看,認為二伯見過世面,有才華,敢想敢干,跟著二伯可以學本事,況且已答應二伯,必須走。二伯察覺了飛翔父母的嘀咕,在飯桌上重咳了一聲,說:你們不用瞎擔心,我過去兩次創業雖然遇到挫折,但離輝煌只差一小步,也不是沒賺到小錢;現在飛翔農校畢業難找工作,不跟著我去歷練,難道窩在家里跟你們一起盤泥巴坨嗎?奶奶也幫腔,說他二伯身邊需要飛翔這個親侄子,飛翔跟著吃不了虧。事情就改不了了。

    二伯開車帶飛翔和飛翔母親來到縣城,讓飛翔母親回印染廠繼續賣廠,順便給他的銀行卡里匯十萬元,然后和飛翔去賓館開房。二伯對飛翔講,二伯已經四十多歲的人了,時不我待,下一步打算放棄實業,搞文化娛樂項目,文化娛樂投資少,好包裝,容易起簍子。飛翔問起簍子什么意思,二伯說起簍子是武漢話,意思是不費力氣地快速發大財。飛翔很激動:既然有這么好的詞,就一定有這么好的事。當日,二伯匯出一萬元,托人在香港注冊離岸企業“高氏文化娛樂投資公司”。等候公司文件和印章寄來的空檔期,二伯又打了幾個電話,帶著飛翔先去外地考察一樁短平快項目。

    走之前,二伯派飛翔先去看堂姐和堂弟(大伯的女兒在家備考研究生,二伯的兒子念五年級)。車開到大伯家附近停下,二伯從后備箱拿出一箱腦黃金,讓飛翔送去。下一站,車停在二伯自己家的樓下,二伯還是讓飛翔拎一箱腦黃金上樓。飛翔曉得,這幾年二伯二媽不和,二媽雖然不知道那個“大眼睛姑娘”,但認定二伯沒少在外面干壞事,二伯無端煩躁,兩人經常斗氣。飛翔回到車上,二伯像將軍一樣揮手:我們向荊市出發。

    到達荊市,先入住賓館。次日早晨,二伯戴上大墨鏡,沖飛翔一笑,飛翔問做什么,二伯說演戲。飛翔問演什么戲,二伯說今天要見的不是什么好人。飛翔覺得刺激,握了拳頭彎彎胳膊。吃過早餐,二伯和飛翔出賓館,坐上一輛機動麻木前往目的地。早晨的陽光軟軟的有些晃眼。

    機動麻木顛簸了一個多小時,伯侄二人來到一個叫馬王村的地方。二伯讓麻木司機原地等候,領著飛翔往村外走。沒走多遠,二伯抬手指向遠處的幾座小山似的土包,告訴飛翔,那是漢代墓群,地下全是寶物,撿到一只陶罐,可以換錢買一輛進口轎車。飛翔望了望墓群,說:明白了,二伯帶我來撿陶罐的。二伯笑笑:陶罐不可能隨便撿到,得在田野里刨地。

    說話間,走到村后一間獨立的民宅前。二伯上去拍門,開門的是一個獨眼老頭。二伯問你是河南蚯蚓?對方問您是廣東高先生?兩人就接上了頭。獨眼老頭弓身讓道,二伯和飛翔進入堂屋。雙方坐下,二伯取下墨鏡,開門見山:把那兩只陶罐拿來看看。獨眼搓手咂舌:沒了。二伯生氣:你耍我?獨眼連忙擺手:不是,您看那個。二伯順其所指看去,堂屋角落的方桌上擱著兩頂警察帽,問:警察來過?獨眼說:昨天兩個戴大蓋帽的來搜查,拿起陶罐就走,我發現他們是假冒的,喊螞蟥去追,結果人抱著兩只罐子跑了,丟下兩頂大蓋帽。二伯無語,很是沮喪。一會兒,獨眼神秘地說:失之東隅得之桑榆,既然高先生是黑哥介紹的,請隨我來。二伯跟著獨眼去到堂屋背面的套宅,宅中站立一個大臉絡腮胡的年輕壯漢,獨眼使了眼色,壯漢挪開臥床,地上有一個簸箕大的圓洞,洞口散落著黃土。獨眼指指洞口,指指屋外,二伯即刻點頭明白。獨眼說:要不高先生投點資,我們合作弄?二伯掏出煙,給獨眼一支,說:互留一個電話吧,我考慮考慮。離開民宅,走了百米,二伯停下,看看民宅,看看遙遠的土包群,不由搖頭哂笑:他媽的,愚公移山,子子孫孫無窮匱也。這時,絡腮胡壯漢跑來,把二伯落下的墨鏡交給二伯,二伯拍拍他的膀子:你是螞蟥?壯漢點頭。二伯說:好人才,以后隨時聯系。

    坐電動麻木回荊市,飛翔一路沉默,二伯問怎么不開心,飛翔說二伯不能跟獨眼合作,二伯說我沒打算愚公移山呀,飛翔說他們這是盜竊古墓——我們應當向110報案,二伯抬手指指麻木司機的后背,故意大聲說,盜亦有道,生意不成也不能背后放火嘛……回到荊市賓館,飛翔進房就抓起座機電話,二伯上來按住鍵,說我來吧,就用手機撥了號,報告馬王村有個獨眼老頭正在挖掘通往古墓的地洞,一邊沖飛翔眨眼笑笑,說,我侄子高飛翔覺悟高,認為這是犯法,讓我一定報案。飛翔覺得二伯沒必要表揚他,也嘻嘻地笑。

    離開荊市回M縣,繼續住在賓館等候香港公司注冊下來。二伯說:香港公司的文件一到,我們就去外地投資。飛翔問:去哪里?二伯壞笑:只要不在大伯的轄區都行。次日,飛翔打電話告知母親,他馬上要隨二伯去外地,母親叮囑他走之前要看望大伯。飛翔明白母親有意讓他“頂職”盯梢二伯,很不情愿地瞞著二伯去了大伯家。大伯摸著他的頭,說:好兒子,跟著二伯好好干,多學習多用腦子,有疑惑隨時給大伯打電話。飛翔心想,這不就是讓我像父母一樣在二伯身邊潛伏嗎?便含糊地點頭:曉得。

    幾天后,二伯收到香港公司的文件,關在廁所打過電話,駕車帶飛翔前往M縣西邊的L市。一切都在事先策劃好了:二伯走進L市一家豪華賓館的大堂,掌聲、鮮花與閃光燈撲面而來……總統套房已訂,晚宴已安排,領銜接待的副市長親自帶二伯和飛翔入住。在副市長與二伯的交談中,飛翔得知副市長姓王,是二伯大學的校友,兩人對歡迎投資的儀式都表示滿意。

    投資很順利。不到十天,L市十字街口的一棟高樓上掛出一面遮住半截樓房的巨幅紅布,上書:香港高氏娛樂城。接下來,裝修,安裝設備,二伯和王副市長在禮花中剪彩。街上的人議論紛紛,贊嘆港商高明才有眼力、氣魄大,斥巨資買下繁華地段的大樓,開了全市最高檔的娛樂城。但飛翔心里有數:二伯并沒有投什么資,樓房是花兩萬元訂金租用的,設備是預付三萬元賒來的,員工試用一個月后才發工資,關鍵在于王副市長幫助公司得到一筆銀行貸款。

    娛樂城占用大樓的五層:一樓餐廳,二樓練歌房,三樓保健按摩,四樓暫時秘而不宣,五樓辦公喝茶。開業三天大酬賓,生意火爆。

    二伯讓飛翔學習管理一樓、二樓的業務,不要摻和三樓、四樓的生意。飛翔好奇,走出三樓電梯口,被一個光頭大漢伸出紋了青龍的胳膊攔住,青龍說:老板有交代,你不能上三樓。飛翔看見廊道里走過幾個穿粉色短裙的女子。四樓也一樣,一條“青龍”攔住他:老板有交代,你不能上四樓。飛翔隱約聽到嘩嘩啦啦的聲響。三樓的保健按摩是明的,四樓的生意聽說是博彩,飛翔看過港劇,許多情景可以想象,終不得見。五樓屬于二伯的宮殿,電梯口的保安竟是馬王村挖盜墓地道的大臉絡腮胡螞蟥。螞蟥認識飛翔,悄悄告訴他:在二伯和他離開荊市的第四天,公安去了馬王村,他成功脫逃,他爸獨眼老頭被抓——不過報案的不是二伯,是麻木司機。飛翔知道二伯在荊市用手機報案是給他演戲,感覺吃了一只綠頭蒼蠅,絡腮胡呵呵地笑。二伯交代飛翔可以自由出入五樓,飛翔很少去,去了,常常見到有身份的VIP、王副市長和幾個鮮艷女子。

    第三年夏天,大伯突然出現在娛樂城,飛翔激動地喊大伯,大伯說他出差到L市,順便來看看。這時大伯已調到省里某廳任處長,做紀檢工作。飛翔問:您見過二伯嗎?大伯笑:上到五樓,被保安趕下來了,說是沒有預約。飛翔故意不給五樓報信,直接帶大伯進電梯。大伯摸飛翔的頭,飛翔嘻嘻笑;大伯說沒給大伯打電話咧,飛翔仍是嘻嘻笑。到達五樓,飛翔按了門禁進入,一眼看見二伯在大班臺前摟著一個女子,回頭看大伯,大伯面色一沉,掉頭離去……

    次日,飛翔母親接到大伯的電話,大伯讓她抽空去L市看看飛翔,飛翔母親明白,但不曉得二伯又出了什么事。

    就在飛翔母親出發那天,飛翔給大伯打去電話:二伯今晚要跑路!

    大伯大喊:這是大是大非,你必須寸步不離二伯,我很快趕過來!

    天黑時分,高氏娛樂城樓下的銀色寶馬閃了閃燈,二伯在后備箱放入一只皮箱,上車點火。不料,飛翔從暗處沖出,一下子趴在車頭,二伯下車拉扯飛翔,一輛黑色奧迪突然哧的一聲停在旁邊,車窗玻璃落下,大伯探出頭招呼:老二,上我的車。二伯激靈一下,丟開飛翔,去拿后備箱的行李,一邊沖飛翔喊寶馬還沒熄火,就進了大伯的車。大伯猛轟油門,奧迪疾馳而去。

    出了城,拐上漢江大堤,向東行,二伯澀澀地問:老大,你這樣做不怕連累自己?大伯不吭聲。一會兒,二伯說:謝謝你,老大,對不起。大伯仍舊不應。車遠離了L市區,緩緩停下。大伯給車熄火,說:我們下去坐坐。

    曠野月色如銀,江堤雄臥,江水靜流。大伯在堤岸望江坐下,二伯跟過去坐在大伯身邊。可是,大伯說:老二,哥不是來送你跑路的,是來求你不跑的。二伯不由彈身而起,向坡下沖出兩步,反身向著大伯:什么呀?大伯連連招手:你不急,先聽我說為什么。二伯沉默,月光下看不見陰臉。大伯說:我是為自己也為你來求你的——先說我自己,舉報王副市長為假冒港商高某非法經營開綠燈的信是我收到的,如果你跑了,無法證明我不是通風報信的人,結果可想而知,你能幫幫你哥、讓哥繼續做一個清官——不跑嗎?再說你,這次的問題是涉黃、涉賭和行賄,觸犯了法律。無論問題大小,都不能跑,即使跑得掉,你能讓母親有一個見不得光的兒子、讓妻子有一個見不得光的丈夫、讓兒子有一個見不得光的父親嗎?所以,我求你主動交代自己的問題,檢舉揭發相關人員,配合組織調查,爭取寬大處理——你冷靜想想,這是不是害你?

    二伯點燃煙,一口接一口地抽,煙火反復照見二伯的面孔。

    大伯看著二伯:跟哥說實話,問題有多大?二伯長吁一口氣:涉黃項目外包給了一個女人,賭是看風向斷斷續續進行,行賄對象只有王副市長,但金額不好計算,借給他的現金加起來接近六萬,差不多每周免費供他吃喝玩樂一次,另外答應送給他一套武漢的商品房,還沒有買……就這些。大伯聽了,果斷地說:我們回去寫交代與檢舉信吧。便起身上車,點火,調轉車頭,停下來等候;二伯斜在堤坡上,猛地扔出煙頭,過來拉開車門。

    次日上午,飛翔陪二伯去L市紀委遞呈交代與檢舉信,大伯和飛翔母親在娛樂城五樓等著。大伯感慨:幸虧飛翔關鍵時刻沒掉鏈子。飛翔母親不停地抹著眼淚。二伯回來,大伯聽了情況,拍拍二伯和飛翔的肩,告辭回漢。

    大伯一走,二伯向飛翔母親攤開雙手:看,我的輝煌又被老大潑了。

    接下來等待處理。無論什么處理結果,二伯都將轉讓高氏娛樂城——沒有黃與賭,談不上起簍子。但二伯不想待在L市,反正手機開著,紀委公安能隨時聯系,不算跑路。娛樂城由飛翔母親接手。二伯掏出一張銀行卡交給飛翔,說:你跟著二伯混了兩年,卡里有二十萬,是你的薪水;以后不要跟著二伯了,如果不想打工,做點踏實生意,你不是二伯,不可以像二伯這么弄。飛翔拿著銀行卡,眼皮一眨,眼淚滾出來。二伯握拳捶打一下飛翔的胸脯:走了。

    半個月后,公安局對高氏娛樂城和二伯給出處理結果:罰款;沒收全部非法收入;“鑒于高明才主動交代和檢舉違法行為,免予刑事追究”。不日,高氏娛樂城轉讓完成,兩年多的輝煌還剩300萬,飛翔母親替二伯存入銀行,前后合計(加利息)接近800萬元人民幣。

    二伯自此悄然消失。

    這時大媽已隨大伯調到武漢在一所中學教書。一天晚餐后,大伯讓大媽給二媽打電話,探探二伯的消息,大媽按了免提讓大伯聽,電話那頭,二媽哀而不怒地說:他(二伯)跟上海人通過電話,多半去了上海,還不是想逃離大伯……由得他吧,他不登天不會罷休,不從天上摔下來不會回頭……他不知道,登天是要天梯的,他沒有天梯,自己也造不出天梯。大伯聽著,不由呆愣。大媽打完電話看大伯:怎么了?大伯嘆息:弟妹這是怨我啊!一邊拿起茶幾上的煙。大媽攔住大伯的手,說:你敏感了,弟妹不是那個意思吧?

    但意思畢竟在兩可之間。星期六上午,大伯大媽搭車回M縣看望二媽。到了二伯家樓下,大媽忽然抬手一指:你看!大伯看去,百米外,二媽正揪著兒子小翔的耳朵從游戲室出來。大媽急呼二媽,奔上前為小翔解圍。大伯停在原地,心想:老二呀老二,小翔才是你的天梯咧。當日中午,大伯請二媽和小翔吃館子;下午,大伯帶小翔回家寫作業,大媽陪二媽逛街說話。二媽挽著大媽回來時,兩人燙了鳥巢似的卷發,呵呵地笑,大媽悄悄沖大伯點了一下頭。于是,大伯大媽把小翔接到武漢去了……

    兩年后的一天,大伯下班回家,聽到客廳有人講夾生上海話“吾有儂真是交關開心”,進門見二伯坐在沙發上摩挲兒子小翔的頭,高興地喊道:老二,你回來了!二伯起身,向著大伯,殷殷地笑,說:哥,謝謝你和嫂子,幫我們帶著小翔。大伯擺手:謝什么,小翔不是我們的孩子嗎?二伯連忙點頭:是的是的。大伯看了看二伯亮潤的面目和光鮮的衣著,贊道:不錯,像個上海富翁嘛。二伯盡量低調回應:還行吧,這幾年運勢轉到上海,我一直在那里跟朋友合伙做事,現在由我帶領團隊來武漢開發新項目。大伯說:好呀,那我就不做飯了,等嫂子回來,你請我們吃好的。兄弟倆坐下,讓小翔坐到中間。一會兒,大媽回來了,二伯起身招呼,把大媽拉到房間去,大伯聽見兩人在爭執,走到房門口,看見二伯把一袋錢往大媽手里塞,大媽擋著錢袋,嚴厲地說:你要是不想傷你哥的心,就拿回去——如果我們缺錢,找你要。二伯只好把錢袋收回。

    之后,大伯、大媽、二伯和小翔去江邊吃海底撈。席間,大伯得知:二伯是三個月前回武漢的,已啟動一個商業地產項目;此外,在漢口買了一套高檔住宅房,二媽很快會調來武漢的醫院……他的團隊跟政府部門有良好溝通。二伯問大伯:聽說飛翔在老家搞養殖?大伯說:飛翔咨詢過我,我支持他在鄉村創業。二伯便笑:這孩子還真是喜歡動物植物咧。

    吃完離店,一輛黑色7系寶馬停在店門口,一個戴眼鏡的窄臉男士從駕駛室下車,叫喚“高總”,二伯招手讓他上前,向他介紹大伯:這是我阿哥,現任XX廳副廳長。窄臉男士連忙點頭說阿哥好,跟大伯握手。大伯微笑糾正:我不是副廳長,是處長。心想,老二什么時候通知的司機?怎么向司機吹牛呢?

    一天大伯晚間看電視:一家名叫“潮購”的商場隆重開業,站在商場門口接受采訪的董事長竟是那個戴眼鏡的窄臉男士。大伯有點費解:二伯讓司機做董事長,莫非變得不喜歡張揚了?

    其實二伯此時連合伙人都不是,在上海合伙人那里,充其量算一個拿月薪加績效提成的高管。因為有金點子,策劃了把“場地商業”升級為“商業地產”的方案,在武漢旗開得勝,實際投資人“窄臉”樂意伺候他抬舉他。不過這不是問題,二伯想做合伙人就一定會實現。在“潮購”告捷之際,二伯及時發現了N市老城的一條僵尸步行街:建筑面積三萬多平米,店鋪售價不高,兩年賣出三間鋪,街面門可羅雀,開發商已溜到外地躲避銀行追債。二伯順藤摸瓜,找著開發商,以上海話背書,一通厲害分析,談妥每平米4000元的低價整體收購步行街,首付定金1500萬,余款半年后一年內結清——這是一個設計,二伯給自己留有半年窗口期。回頭,二伯跟窄臉談判:該項目他只做合伙人,與“潮購”的三個股東各投600萬(二伯手上有800萬)注冊新公司,共同經營N市步行街。窄臉舍不得商機,只好進一步“臉窄心寬”。

    二伯的策略是十年后才有百分之五十的中國人明白的創意:首先天南海北地宣傳N市黃金步行街免兩年租金招商,不到三個月,整條街被商戶填滿,一派火熱的裝修場面;緊接著,鑼鼓喧天地歡呼帶租約售鋪(租金由新公司包付)——店鋪每平米均價1萬!二伯給豎立的頭發噴了焗油摩絲,站在銷售大堂中央,挺胸收腹兩腳與肩同寬,雙手垂于腹部,右手放在左手下,向著顧客微笑,講上海話吾與儂,間或回應旗袍小姐的業務咨詢……僅一個月,晚來的顧客已沒有商鋪可買。“窗口期”未到,二伯粗算一下,除去經營成本與納稅,純利不少于1.2億,二伯個人即將獲得3000萬元財富!

    可是,分紅還沒進行,隱患發作:因為N市經濟生活中心已快速向新城區轉移,老城區步行街在匆忙招商中不講市場定位、缺乏特色優勢,開街三個月,生意清淡,商戶即使免交租金也賺不到錢,一家帶頭退場,眾家跟隨。商戶一走,店鋪業主緊張,有人找二伯討論,二伯用上海腔調講“大家么撒好擔心額,商戶走了,公司還在,租金不會少的”,但有個矮老頭深謀遠慮地問“你們公司只管兩年,兩年之后呢?”……來銷售大廳討論的人越來越多,二伯不得安生,溜回武漢,用電話指揮前線“穩住”。到后來,前線穩不住,店鋪業主聯合起來,扯橫幅,舉牌子,浩浩蕩蕩去N市政府討說法。

    市政府派員調處,戴眼鏡的窄臉男士作為合伙人老大親赴N市應洽。調處以穩定壓倒一切,博弈之術在窄臉的白眼鏡上忽閃,一天達成兩份協議。第一份協議:新公司交出銷售收入,按步行街收購價與買鋪業主結算,讓業主相當于以住房價購買商鋪(打發鬧事業主);剩下的錢,先返還銀行貸款,再補償開發商基建投資——開發商不服不行,否則牽出別的問題;同時,新公司承擔前期經營成本——N市支持新公司在當地投資。第二份協議:N市承諾將新城區百畝商住兩用地以優惠價轉讓給窄臉的公司,作為前期經營的補償。

    窄臉揣著兩份協議回到武漢,只拿第一份協議給二伯看。二伯暴怒,戳指對方的白眼鏡:你怎么簽訂這種賣國協議?白眼鏡晃了晃,窄臉大度地笑:高總不可以這么講,做企業也要擔當社會責任喲。二伯氣得直喘:總不能自殺式地講責任呀!白眼鏡又晃了晃:還有呢,這個項目的經營成本遠遠超過2400萬,算下來,我們四個合伙人每人還得拿出80萬,你看怎么辦?二伯憋不住,用家鄉話罵道:日你媽的先人,老子不玩了!憤然轉身,被椅子絆著,撲通跌倒在地……

    一天中午,小翔給大伯打電話,嗚嗚地哭,說一個阿姨轉告他,二伯住在醫院,明天出院后要出差,讓他去見一面,可下午學校有高考模擬考試。大伯讓小翔安心應考,自己去見二伯。下午,二伯半躺在醫院病床上等候小翔,見來人是大伯,眼珠一輪:小翔呢?大伯替小翔說明情況。二伯戚然:小翔真成了你的兒子咧。大伯沒應,只問怎么病了,二伯說摔了一跤;大伯問傷在哪兒,二伯說撞了腦袋。大伯閉上眼睛搖頭:這大的人也不小心點!二伯不語。大伯在床邊坐下,覺得二伯神情不對,一時不知道問什么。

    后來,二伯主動訴說N市步行街項目的成敗,眼里漫出薄薄的光,哀嘆:這回老二輸回老家了!大伯心疼,想替二伯擦眼睛,卻依舊沉默,免得自己的眼淚涌上來。二伯突兀一笑:放心吧,老二不會垮掉,已經跟北京的朋友聯系了,明天出發。大伯得知二伯又要“逃離”,很想問問“北京的朋友”是什么朋友,但二伯感應了,決計不講“朋友”是過去高氏娛樂城的VIP,即刻吹噓“干大事還得去北京”。大伯就問:弟妹的調動到了哪一步?二伯說:等M縣放人。沉默一會兒,大伯說:去了北京,有空帶你侄女吃頓好的;小翔你放心;弟妹的事我來辦——但N市對步行街的調處不會那么簡單,凡事得合情合理合法,這回我替你出頭,你明天去家里陪小翔吃飯,我通知明明也來,你把 N市步行街項目的資料交給明明。

    二伯去了北京,大伯向N市了解情況,獲悉N市與窄臉簽訂的第二份協議,即刻聯系做律師的大學同學,委托代理交涉。一天,窄臉正要前往N市考察新城區地皮,大伯的律師同學出現在他面前,推了推黑框眼鏡說:我是高明才的律師——步行街項目的所謂經營損失已由N市在第二份協議里給予合理補償,四個合伙人中的三人避著另一個人享有補償,而另一個人只承擔損失,這是商業欺詐——請問,如果你們不及時糾正,我是向當地政府反映還是向法院提起訴訟?窄臉慌張得白眼鏡直晃,連忙支吾:這個,我們已經計劃向明才先生返還前期投資的600萬。

    不日,錢匯入飛翔母親代管的銀行卡,卡上的金額仍是800萬。

    但800萬不是二伯的意思,除非800萬可以進入富豪榜。

    二伯在意錢,更在意做有錢人。如果長期不能用錢撐起輝煌,那就只好直接輝煌了。萬一也能起了簍子呢?二伯開始玩高端飄忽:人在北京,不知安定于何處;每天干事業,不知供職于哪個集團;手機永遠占線,表示業務繁忙;偶爾透露勢能,要為家鄉( M縣或武漢市)引進一個百億投資項目……總之,北京山高水深,神龍見首不見尾。

    有人問:高總,您發展到北京了?二伯點頭微笑:做點小事。那人怎么會相信高總在首都做小事呢?

    飛翔也問:二伯,聽說您在北京用錢賺錢?二伯很驚喜:不錯呀飛翔,還曉得這個!飛翔其實覺得不可思議。

    天上的云彩在奔涌。外面的人都說二伯是出入北京的大人物,只有高家人弱弱地掛念二伯在首都的空中“行走”。

    二伯是否常回武漢看二媽,旁人不好問,聽二媽的口風是回來過的。但每年春節百鳥歸巢,二伯必定攜二媽回鄉下團聚。小翔隨大伯一家回來,讓二伯親得滿臉是涎。有一年,高家遷至“新農村”的三層小樓,老屋還沒拆,大年三十前一天,二伯出去一趟,開回一輛吊車,停在那棵香椿樹的臺坡下,下了車,繞著香椿樹畫一個圈,吆喝飛翔和飛翔父親扛來鐵鍬與稻草,挖坑,搓草葽子,直到把樹根帶土綁成一個圓球,用吊車吊起樹來,移往飛翔的魚塘邊……那日天空晴好,陽雀子喳喳地追隨。飛翔陪坐在敞開的駕駛室,大聲跟二伯打趣:要是早砍了就不會麻煩二伯了。二伯回頭瞪他一眼:你小子記仇咧——不厚道!

    二伯在社會上朋友多,春節期間,不停地在縣城和武漢兩地應酬飯局。那輛多年前的銀色寶馬一直歇在漢口,洗過后依然鮮亮,二伯回來銀色寶馬就跟著回來。遇到恰當的場次,二伯會帶上飛翔,順便給他講講生意經,領他認識一兩位局長科長。二伯回來一次,地方上關于他的傳說就輝煌一次,比如購買大西南荒山種植景觀樹、開發典當業務、打理投資基金、參股上市公司、修筑西部高速公路、參與一帶一路建設、進軍AI領域、給各省(市)引薦國際投資項目……都是立足首都放眼全國和世界的大買賣。

    大伯無法相信,偶爾不得不信。一次,大伯看電視,在本省的一個大型投資項目的簽約儀式上,主要嘉賓的左側居然出現了二伯的身影——二伯是大伯的胞弟,大伯不會看錯。但大伯是謹慎的,一位縣里的老部下打來電話,說在電視上看見大伯參加商務活動,希望大伯多多關心當地的招商引資,大伯告訴對方,他仍在紀檢部門上班,沒參與過商務活動,終不敢指出電視上的“高明德”是胞弟高明才。可大伯何嘗不愿意看到二伯的風光?吃團年飯時,全家人以二伯為中心說笑,大伯含了微笑半低著頭,眼里的光芒一縷一縷地放射到眼角的細紋,仿如少女拿二伯當情郎似的羞澀。外人希望通過大伯認識二伯,大伯一般推辭,實在推不掉,就講二伯雖是熱心人,但并非什么忙都幫得上——為二伯留下余地。至于盯梢,大伯有些頹唐了:老二現在比自己年富力強,不必時時惦著,只要不犯法,飄就飄吧,反正也不差錢。這時大伯已是副廳級干部。

    不知何時起,大伯二伯比起賽來關心下一代,尤其是飛翔。

    多年前,飛翔帶著二伯給的20萬薪水回鄉下創業,先后養魚、養雞、養鴨、養豬、養兔、養牛、養羊、養梅花鹿和種植果樹,最初幾年輪番遭遇水災和瘟疫,每年籠統算下來,收入不過三五萬,后來有了經驗和預防措施,效益一年比一年好。雖然農業利薄,事業不大,但飛翔一直信心滿滿并不憂愁。愁的是鄉村生活:他都奔三十的人了,還沒有女朋友。本來對鄰村的一個女娃中意,但人家在南方打工,一年到頭只能等到春節期間見上幾面,說些沒油沒鹽的話。

    這年春節,大伯想幫飛翔,摸清那女娃的父親是自己的初中同學,小時候曾搶過自己的半個饃饃,就背起手,向鄰村散步,走到同學家的臺坡前,停住腳步四下觀望。一位黑漢從屋里出來大聲招呼:明德呀,過年好!大伯認出他,迎上去握手,說隨便走走,不想遇上了老同學。黑漢贊揚:您是廳長,這叫茍富貴不相忘啊!大伯擺手微笑,一時沒法提起飛翔與他女兒的事,寒暄一陣,只好掉頭返回。可沒走多遠,黑漢追上來問:明德有什么事嗎?大伯連忙搖頭:沒事,見到老同學是最高興的事。不料,那女娃第二天主動來高家找飛翔了。

    二伯的方法不同。正月初二,二伯讓飛翔坐上銀色寶馬,把車開到村外的一片空地,教飛翔開車,半天工夫,飛翔成了“無證”司機。二伯說:鄉下沒什么交管,明天你開車帶那個女娃去玩吧。正月初三,銀色寶馬在高家村周邊的土路上踽踽爬行了大半天,終于停歇在無葉的柳林邊。二伯站在家門口,雙手打著望遠鏡向那里看,看不見汽車的動靜。黃昏時,寶馬回來,二伯出面迎接,笑嘻嘻問:怎么樣,車震了嗎?飛翔嘟噥道:震個鬼!隨手將一卷避孕套遞給二伯。二伯不敢接,詫異地問:啥意思?飛翔說:我剛抱住她,她就給我這個,太有經驗了,我能干嗎?二伯大嘆:我的侄兒呀,你咋是個土鱉!飛翔擺擺手:此事您知我知,就此打住。說罷進屋去。

    二伯和大伯為飛翔的事發生了爭論:二伯認為,飛翔的問題說到底是事業問題——有了梧桐樹還愁沒有金鳳凰?大伯認為,飛翔本身就是梧桐樹,鳳凰不來是鳳凰的問題——不要因為戀愛耽誤事業。

    初五的早晨,二伯帶飛翔去屋外的空場焚香燒紙,給看不見的財神作揖,淡淡的香與煙向清朗的天空飄逸。二人轉身,見大伯看著他們微笑。二伯夸張地一愣,調侃道:高廳,入鄉隨俗,您沒有生氣吧?大伯笑著擺手,對飛翔說:小高總,可否帶我們參觀一下你的事業,二伯是經營管理行家,平常回來得少,你應該聽聽二伯的高見。二伯就笑:那是必須的。

    飛翔的養殖場在“新農村”北邊的河堤下,三人向著一片有圍墻的矮房子走去。一條白狗跑來,到了飛翔跟前,領他們進東端的羊圈,一群黑羊聞聲咩咩叫喚,波浪一樣涌動,飛翔揮揮手,波浪和咩咩聲停下……去豬圈,所有豬沖著飛翔哼哧哼哧,飛翔戳起嘴去去幾聲,豬群退散……兔子見了飛翔,東躲西藏地做游戲,表演喜悅與機靈……雞場的雞也有態度,一只母雞落下身子,一只公雞踩上去……之后,看鴨、牛、梅花鹿、魚塘和果林。二伯邊看邊問,看完,朝飛翔肩頭打了一拳:伙計,只要聽我的,保證明年收益過百萬。

    當晚全家人就寢后,二伯招呼飛翔去一樓客廳說話。大伯不想干擾二伯,又想知道二伯的意見,悄悄蹲在二樓樓梯的拐彎處偷聽。

    二伯說:做經營不是圖熱鬧,是要賺錢;根據初步了解的情況來看,你現在的產品線太長,必須遵循“利潤中心”原則,分別給魚、雞、鴨、豬、兔、牛、羊、梅花鹿、果林9個項目算賬,按利潤大小排隊,看看有沒有南郭先生吹竽(如果有,毫不客氣地趕走);再就是比較各項目的投入產出比和發展前景,從自身條件出發,確定未來主打的一號目標、二號目標、三號目標,對于牽扯精力多貢獻小的項目,可以采取轉讓、合作、扶持方式交由別人去做——贏利項目都有快速成長期,要及時集中力量去實現去抓住——當然,具體是哪幾個項目,只有算賬分析后才能決定。大伯聽著,覺得二伯講得很好,不由懷疑自己過去對二伯的懷疑。探頭朝樓下看,飛翔正趴在茶幾上唰唰地記錄。

    一會兒,飛翔說:二伯,您是學化學的,向您請教一個問題,到底能不能給動物吃避孕藥、催長劑?二伯說:這個要從兩方面講,一方面,避孕藥和催長劑雖然可以讓動物快速成長,但人吃了這種動物的肉,對身體有害,甚至可能引發不育癥或癌癥;另一方面,目前市場上對魚和肉類食品監測不嚴,如果控制使用避孕藥和催長劑,不僅可以順利通過監測,實際上也不會給食用者造成明顯的危害,就像用灰面做成的燕窩——無效無毒可以賺錢,這是一個誘人的空子。飛翔問:您說我應該怎么做?二伯頓了一下,呵呵笑:憨娃,二伯不能講你應該怎么做,只能說,要是我,會巧妙抓住機會。

    這時大伯突然大叫:打住!

    接著撲通一聲,整個人乒乒乓乓從樓梯上滾了下來。

    二伯和飛翔驚慌而起,叫喊著,沖過去攙扶大伯。大伯一手捂頭一手抓膝,被移到客廳的沙發上,蜷縮著坐下,疼痛得齜牙咧嘴;二伯拿住大伯的肩,飛翔小心撫摸大伯的身子。很快,樓上樓下一陣砰砰地響動,全家老小擁到客廳里大呼小叫。大伯從二伯和飛翔之間抬起胳膊,擺擺手,焦急地說:飛翔,二伯前面講得都對,要聽;后面那個機會不對——不能聽!為什么……咳、咳、咳!二伯連忙道:好了好了,我又錯了,飛翔全聽大伯的。飛翔趕緊蹲下,讓二伯把大伯扶到背上,背起大伯上樓。

    此后,飛翔“全聽大伯的”——也就是只聽二伯“前面講的”,養殖業經營果然有起色:連續兩年利潤過百萬。而且,鄰村的女大學生村官慕名來考察,順便把飛翔也考察了,一來二去,才半年時間,兩人已發展到不結婚不行的地步。

    夏天,飛翔和母親來武漢送結婚請帖,大伯讓大媽把二媽邀來,一起陪飛翔和飛翔母親下館子。晚上,飛翔和母親住大伯家,大伯跟他們聊飛翔的事業。飛翔有一個新想法:在家鄉創辦生態農業園。大伯表示支持,問有什么困難。飛翔支吾其詞,飛翔母親替他說:差300萬資金。大伯頓住,忽然眼珠一亮:老二的錢不是在你手上嗎?飛翔母親即刻出手擋住:大哥,不要提這個,小哥那是信任我,何況小哥有風險,他的錢一分也不能動。大伯不由一怔,連忙道:對不起,明明,你是對的。便轉向飛翔:好兒子,不急,大伯家有50萬,先給你用,不夠,我向M縣反映,這個項目爭取銀行貸款應該沒問題。

    可大伯沒有料到,飛翔需要的資金被二伯分分鐘搞定了。

    飛翔舉辦婚禮那日,二伯從北京回來吃喜酒,聽說大伯正在幫飛翔跑貸款,當即擺手:這事指望大伯不行,一板一眼太慢,得看二伯的——這樣,我在武漢多待幾天,兩天后你們小兩口來見我。第三天,二伯在武昌廣達酒店舉辦一桌二十座的豪華晚宴,座中有兩位正廳、四位副廳、六位正處。大伯在副廳之列,M縣縣長和農業銀行行長也來了。二伯坐主人位,左首是飛翔小兩口,右首是一位北京來的嘉賓——國家“三農問題”專家。開席前,二伯說明主題:請各位支持侄子高飛翔的生態農業項目。國家專家首先宣講中央關于農村農業的發展戰略與現行政策。接著,在舉杯間分別交代任務:協調農田有償集中使用、修建柏油村道、提供優良種子、聯系農業科研單位定點指導、申報生態農業項目扶持經費、落實銀行貸款……二伯魁梧端莊,從容引導,適度點評,描述遠景,卷舌音特別突出,氣度至少高出副廳兩個級別。居然指了指大伯:明德同志,你不能作壁上觀喲,要為發展生態農業提供法規支持。大伯一直很安靜,聽二伯提到他,趕緊微笑點頭,心想,大概這就是老二飄忽的勢能吧。但不得不承認:這個錯誤的老二也能與時俱進,做正確的事。

    不久,大伯回鄉,看到村口架起“高氏生態農業園”的廣告牌,管理中心已破土動工,政府配套支持正在按計劃落實。飛翔陪大伯散步,途經灣子東頭的小石橋,大伯停下,回頭尋看,問溝邊的大青石呢?飛翔說這條溝渠要改造,我媽讓我把它移到了魚塘邊——大伯還記得呢!大伯回憶:大青石是你爺爺從“三線建設”工場拖回來的,小時候,我和你二伯、你媽常在這里玩耍。飛翔說我也來玩過。大伯仍在回憶:你爺爺認為,平原上只有土和沙,需要石頭鎮住。

    走過稻樁遍地的田野,前方坡地出現一片紫綠色樹林。大伯問那是什么樹。飛翔得意地笑:您猜。大伯搖頭。飛翔說:香椿樹。大伯驚奇:這么多?飛翔說:這些香椿和我們家那一棵不同,是雜交培育出來的蔬菜型樹種,每年嫩芽滿枝,不僅產量高,而且味道更鮮美、營養更豐富、消炎解毒等功效更突出,我準備做高氏品牌經營。大伯興奮了,連贊好啊好啊,又說:品牌中可以加入一點文化元素,比如蘇軾寫過“椿木實而葉香可啖”,香椿嫩芽被稱為“樹上蔬菜”。

    兩人說著,到了香椿林地。大伯走進林中,查看褐色的小蒴果。

    飛翔突然喚了一聲大伯,說:最近有個情況,縣里和鎮上動員我參選村黨支書。大伯轉頭看著飛翔:你是什么想法?飛翔說:想聽大伯的意見。大伯問:上級為什么動員你參選?飛翔羞澀地笑:可能是我比較正直吧。大伯問:群眾有什么看法?飛翔說:大家認為我能干點事,希望我帶他們一起發展。大伯頓了頓:你愿意做一個正直、能干、帶領大家發展的人嗎?飛翔點了點頭。

    大伯便給飛翔提示三點:一是不能回頭搞大鍋飯大吆喝那一套;二是把個人資產、農戶資產和集體資產分清楚,大家立規矩,共同遵守,你可以幫襯公家,但不能利用職務謀私利;三是專心致志利用農村、農地、農業資源謀發展,不要像過去某些村那樣搞不切實際的大項目大企業,搞成假大空的集體典型。末了溫暖地一笑:爺爺在這塊土地上,會保佑你的。

    飛翔經常站在家鄉的田野上跟大伯通電話。

    但二伯突然杳無消息,新年的春節也沒回來。有一次飛翔跟大伯聊起二伯,覺得二伯這一生既務實又不務實、既成功又說不上成功……總之,唉呀,不知二伯怎么想的,好幾次夢見二伯,要么在北京的高樓上談笑風生,要么在老家揮著篾刀砍香椿樹……真想去北京看看二伯!大伯就沉默,想起二伯在武漢跟“戴眼鏡的窄臉男士”扯皮分手時摔了一跤——那么大個子,摔下去是多大的動靜,一定摔得不輕,不然怎么住院,而且傷的是腦袋!

    大伯對飛翔說:小翔在北京,你們兄弟倆平常多交流。

    小翔是2012年考取首都醫科大學的。那年二伯去西客站迎接,在出站口抱住小翔旋轉,撲通摔倒在地,被小翔壓著,小翔起身拉起二伯,責備道:爸,知道自己多大年紀了嗎?二伯嘻嘻笑:狗日的,跟你伯伯一樣的口氣,老子今年四十九,還年輕著呢。然后打的送小翔去學校,先找到寢室,再去學校的餐館吃飯。分手時,街上華燈耀眼。小翔問:爸你住哪兒?二伯說:北四環華亭嘉園。小翔說:那么遠,跟我擠一宿吧?二伯說:不行,明天很早要去公司處理事情。小翔說:爸你路上小心點。二伯擺擺手:回去,莫把老子的眼淚搞出來了。

    但二伯不是常人,即使舐犢情深,即使跟小翔見面時大張旗鼓風風火火入心入戲,事情一過,就當作一場外事活動放下了,不再回首,不讓思緒糾纏,全心全意永無休止地投入自己的事業和事務,像真正的大人物一樣凡事講章程且提得起放得下。小翔入學后,二伯不曾主動給他打過電話;好多個星期天,小翔打電話給二伯,想去看二伯或者讓二伯帶他逛逛北京城,二伯總說沒空。小翔的學費生活費由二媽按時支付,二伯不管,頂多在電話里說一句缺錢找你媽呀。二伯堅持不定期給二媽匯款,800萬大錢繼續由飛翔母親管著。二伯的心在天空,輕裝上陣才能飛得更高。

    大二暑假,小翔去北四環找二伯,一連去了三天,每次到達華亭嘉園后給二伯打電話,二伯都在外地。第四天是星期天,小翔不打電話,直接上樓道偵察打聽。到下午兩點,渴了,走出華亭嘉園,去附近街邊的雜貨店買可樂,突然聽到二伯在身后大叫一聲:小翔!小翔轉身驚呼:爸!不料,二伯不僅不應,反而垮下臉來斥責:你裝!小翔一臉詫異:我裝什么?二伯問:是你伯伯派你來對我進行盯梢的吧?小翔越發糊涂:你又不是敵人,伯伯為什么派我盯梢?二伯問:那你剛才躲我干啥?小翔急了:我都沒有見到你,躲什么躲!二伯見小翔委屈得眼圈發紅,估計誤會了,就眨眨眼,解除嚴肅臉色:吃午飯沒?小翔抹一把眼睛:吃過漢堡。轉身向店主買兩瓶可樂,拿一瓶遞給二伯。

    父子二人就和諧了。

    二伯勾著小翔的肩,一邊喝可樂,一邊說:今天老子下午沒事兒,準備去按腳,你來了,陪我一起去。小翔笑著搖頭:不去,怕癢,你還是帶我去你宿舍認個門吧。二伯復又警惕:你媽派你來查戶口的?小翔說:看,又小心眼了,我都沒跟媽說過你沒告訴我住址,還跟媽說經常到你這里來玩咧。二伯訕訕地笑,鼓起勇氣答應:好吧,去我那兒。到了華亭嘉園門口,二伯領著小翔過門不入,一邊講北京的消費高得離譜,處處都得節省。小翔知道了,他爸并不是住在高檔的華亭嘉園。二伯把小翔帶到華亭嘉園旁邊的一棟矮小舊樓,走步行樓梯上二樓——原來二伯的“空中”這么低矮。

    房間一廳一室一衛,墻體灰白,家具枯黃;客廳里,茶幾上擱一杯喝了一半的茶水,茶幾下趴一雙蹬脫在地的襪子;臨窗的桌面立著手提電腦,電腦前有一只殘湯猶香的方便面桶;去臥室,床上被子團卷,敞開的衣柜里倒是整齊地掛滿時尚便裝、西服、風衣、襯衣、領帶、圍巾之類,床頭柜上有一瓶古龍香水和一個鍍金的名片夾……小翔隨手取了一張名片,正要去衛生間,二伯在身后笑說:就你老爸一個人,沒有女的。

    回到客廳,小翔在黃皮沙發上坐下。二伯隔著茶幾與小翔對坐,正要說話,小翔搶先說:爸,回武漢吧,不在這里干了。二伯笑笑:覺得老子混得不好?小翔說:不是,是你不必這么干……你讓全家人不放心。二伯愣怔一下,嗤道:你錯了,關鍵是你伯伯觀念保守,對我有成見,全家人受他影響。小翔即刻針鋒相對:伯伯從來不保守,他是有所堅守——我在伯伯身邊多年,深有感受。你知道伯伯為什么把我帶在身邊嗎?不是為了給你們分擔困難,是為了我走正道。伯伯的確對你不信任、不放心,但從來沒有派我在北京盯梢,伯伯用不著,因為我懂伯伯,又是你兒子,會主動盯你的梢……伯伯是我們家的中樞神經,是風向標。二伯聽小翔講出這番話,沉默了,忽然莫名地喜悅,嘻嘻一笑:我算是給你伯伯生了一個好兒子。小翔嘟噥:爸,你正經點。二伯苦笑:兒子,你爸也是念過大學的,不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二貨,知道你伯伯想做君子,也算是君子,他對我都這樣,可想在外面有多剛正,有他這樣的人,這個社會讓人感到安定踏實……但生活和生計是具體復雜的,不要盲目聽信高人的干喊,也不要跟著那些半吊子文人瞎呻吟,他們脫離實際,片面,就會使用觀念,要么幼稚得要死,要么帶著不可告人的私念……每個人的性格、命運、想法不同,有些事到了一定程度,下不來,這樣吧,你們各忙各的,讓我在六十歲前再搏一搏。說著覷眼看著小翔。小翔心想:爸,你這個年紀經不起從半空掉下來咧!但嘴唇嚅動著,不忍說出來。

    后來小翔配了他爸住處的鑰匙,周末常去看他爸。有一次,二伯真的出差在外,小翔把房間收拾整潔,把二伯積攢的臟衣服也洗了;可下次來,居然遭到二伯的挖苦:一個大老爺們,搞這些婆婆媽媽的動作——想打動我呀?小翔是學醫的,發現二伯的精神已出現狀況。沒幾天,飛翔像是得到感應,給小翔打電話問二伯的情況,小翔說起這事,叮囑飛翔千萬不要跟家里大人講——反正北京有我,即使他打我,我也會看他。飛翔只好說辛苦弟弟了。

    小翔在網上查閱他爸所在的公司,公司圖文高大上。

    大學畢業考研期間,小翔按他爸名片上的地址,在北二環的一幢高樓的頂層找到了那家公司。公司確如網圖所示,南北玻璃幕墻,向南可以看見北京已有的輝煌,向北可看見北京未來的輝煌。前臺的禮儀小姐把小翔領進“高總監”辦公室,二伯正在講座機電話,沒有回頭,隨便抬了抬手。小翔在辦公桌對面的沙發邊站住,遠遠看著他爸。二伯似乎遇上了業務麻煩,一直在說話壓制對方。二伯說,王總,你是有身份的,這個項目你公司有多大利潤你很清楚,你也知道以本公司實力不是拿不下這個項目,是你求我說服本公司董事會把項目轉給你,你應當按標的額的五個點付給本公司咨詢費,你不能因為做這個項目結識了上邊的人,了解了一些信息,轉頭對本公司收取咨詢費感到心里不平衡,拖著不簽約,也不付款——俗話說,潑出去的水是收不回來的,歪江湖正道理,何況你我的微信文字和留言都在!小翔發現他爸面目浮腫,言語操切,北京腔夾帶家鄉話,一時間既不像說北京腔的父親、也不像說家鄉話的父親。后來大約對方表態不錯,二伯回應:行……行……行!直至大笑起來:好啊好啊,下次你帶上老二老三來北京,我親自安排接風。放下話筒,禁不住長吁一口氣:他媽的,真難搞!忽然記起對面有人,連忙咋呼:唉呀,對不起,看我忙得,您請坐!小翔大聲道:爸,我是小翔咧!二伯恍然回神:哦——哦哦!就從辦公桌后面奔將過來,張開雙臂抱住小翔,嘴對著小翔的耳門說:兒子,爸在談一樁大買賣,成了,爸就打了翻身仗,不成,公司會有變化。小翔眼圈一陣發熱,可想起二伯的精神狀況,趕緊眨巴眼皮,笑說:爸,你真牛!

    此后小翔每天祈禱那個“有身份”的王總說話算數……

    次年六月,大伯乘高鐵去北京,車廂里乘客稀少,前排只有一個光頭男子。過了鄭州,光頭跟女乘務員搭訕,地道北京腔,卷舌音,詢問商務車廂的價格和服務后,客氣地說:知(zhi)道了,下次吧。等乘務員離開,憤然自語:個野雞的,殺人的價呀。大伯不由一驚:這不是M縣的土話嗎?怎么聲音這么熟悉!大伯起身,端著茶杯去茶水間,轉來時順便偵查,見光頭瞇眼仰靠座背,光頭的頭頂一片光亮,周邊滲出針頭大小的黑白發樁,長方臉很松軟,顴骨下的皮肉微微顫動,太陽穴滲出一串雀屎一樣的斑,耳邊的豎紋呈放射狀……大伯毫不猶豫地喚道:老二!二伯猛地睜眼,大呼:哥!

    大伯挨著二伯坐下,二伯警惕地探看大伯,大伯擺擺手:沒有盯梢你,我是去北京開會。二伯訕訕地笑。但大伯臉色沉暗下來:怎么搞的,去年回老家喝飛翔的喜酒還精神抖擻的,不到一年,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二伯摸摸頭頂:也沒怎么變,以前的頭發染過,最近頭發掉得厲害,索性刮成光頭。大伯說:不單是光頭。二伯說:其他還好吧。就岔開話題問:你在北京待多久?大伯沒應,問二伯在北京的事業。二伯只說公司正在轉型,大伯說在北京開兩天會,本打算開完會約小翔去看你的。后來說到孩子們:大伯的女兒被深圳一家人工智能公司聘用了;小翔考取碩博連讀;飛翔的生態農業園有希望也有艱難。又說到奶奶、大媽、二媽、飛翔母親和許澤田。大伯問二伯:你放在明明手上的800萬打算怎么辦?二伯說:原來是擔心你弟妹反對我投資創業,放在明明手上便于調用,現在我做的事不需要這點小錢。大伯說那就讓明明交給弟妹?二伯說再等等吧。

    北京西站到了,大伯的同學打來電話,接大伯的車已停在車場。二伯對大伯說,我還準備讓司機來送你的咧。大伯說,北京車堵,要不這樣,你讓司機不要來,坐我的車,我們在一起多待一會兒,我就不再專門去看你了。二伯按了幾下手機鍵,舉起來喊話:老劉,你不用接我了,下午三點送我去頤和園水上茶館會見南方來的王總,記得不誤。大伯聽著二伯講話,那手機離大伯的耳門很近,但大伯沒有聽到對方的回應。出站后,二伯坐上大伯同學的車,大伯讓同學先送二伯,車開到華亭嘉園正門口,二伯下車。

    這年盛夏的一天上午,大伯突然接到小翔從北京打來的電話,報告二伯不見了。大伯讓小翔慢慢說,小翔在電話里抽泣:我去過北二環,我爸他們的公司已關閉,沒想到來得這么快……我調查過,他們不是皮包公司,不是咨詢公司,也不做實業,他們不差錢,要的是快速獲利輕松輝煌,玩的是參投優質項目、介入股市、資金騰挪、買空賣空、承接轉手大工程,靠的是特殊人際資源和信息不對稱,可這幾年網絡資訊發達,監管健全,不用誰專門盯他們,他們就暴露在大眾面前,他們被全民盯著……他們已過時,被盯死是必然的;可我爸不見了,我去他宿舍,他留有一張紙條,語無倫次,讓我把手上的鑰匙交給國家,他的行李不在,手機不通,不知去了哪里……大伯,你要找到我爸!大伯勸小翔不哭,輕松地笑道:你爸是打不死的程咬金,肯定會回來,他有800萬放在你姑姑手上,還有資本,他不會就此罷休,馬上就會回來。

    可是,回來的二伯瘋了。

    下午四點左右,機關門衛打電話讓大伯去門口接人,大伯趕去,柵門外停著一輛黃色的士,司機迎過來說:車上有個人,上了車不知道去哪里,口里不停念高明德這個名字,我問高明德是誰,他說是他哥,我問他哥做什么的,他說是高廳長,我查了百度……沒弄錯吧?大伯顧不上回話,過去拉開車門,果然是二伯坐在車里微笑,見到大伯,伸手一指:你是誰?大伯將二伯抱出來。

    二伯住進了武漢回歸亭精神病醫院。

    大伯交代:二伯的事不要讓奶奶知道,大伯和二媽負責輪流照看二伯。飛翔提議讓父親許澤田來武漢全職幫忙,大伯覺得不妥,一是二伯對飛翔父親有成見,二是飛翔父親出來久了沒法跟奶奶解釋。

    二媽沒有哭,很平靜。但二媽依然漂亮,照看二伯時,經常受到二伯騷擾。二伯摟著二媽的肩,歪起頭看二媽,邪里邪氣地說,你沒有我老婆好看。二媽腦子里瞬刻浮現許多模糊而可惡的畫面,卻順著二伯的話回應,當然咧,情人眼里出西施唦。二伯親一下二媽的額頭,問,你說我老婆會不會知道我親過別人?二媽在額頭上抹一把,說肯定會知道的。二伯問,你為什么抹額頭——嫌棄我嗎?二媽說不是,是為了你接著再親。二伯笑嘻嘻地再親二媽一下,問,她知道我親過別人為什么還要我呢?二媽說那才叫愛情嘛——這么說著,自己也吃了一驚。二伯要親二媽的嘴,二媽說嘴不能隨便親的,二伯說我把你當著我老婆親也不行?一邊就霸王硬上弓,二媽由著二伯折騰……每天,二媽把二伯收拾干凈體面,像少女一樣贊美二伯,這時二伯的心情很好。

    大媽和二媽是密友,當年是大媽把二伯介紹給二媽的。大媽按照大伯的授意,打探二媽對二伯的態度,話題引起,二媽淡淡一笑:怎么說呢,作為高明才的妻子,我肯定是百分之百對得起他的,但高明才作為一個丈夫,對于妻子肯定是犯下了滔天罪行的——我恨他,為什么又理解、容忍他呢?因為他不是對我才這樣子的,換了天下任何一個女人,他都會這樣,他就是一條行走千里改不了吃屎的狗……可仔細想來,他最愛的人竟然是我,他那樣拼,那樣飄,還不是想讓我滿意,讓我愛他,讓這個家好,他帶給我的心動和感動不多也不少,夠了,我不比天下其他的女人差,我知足……現在,他真的從天上摔得起不來了,廢了,他把他交給我,說明我是他的歸屬……我這份責任和心情也只有還給他。

    大媽回家跟大伯復述二伯媽的話,大伯許久不語。大媽看見大伯的長臉上掛著兩行眼淚,又抬手搭在大伯肩上。大伯搖搖頭,問:你說,老二落得這樣是不是與我有關?大媽說:是指你盯了他一生嗎?大伯嘆息。大媽又問:你覺得老二即使違法犯罪或經營破產也比瘋了好?大伯說:瘋了比犯罪好,破產比瘋了好。大媽便在大伯肩上輕輕撫拍。

    大伯去照看二伯,陪二伯演戲。

    第一年演馬仔。大伯走進病房,咚咚地叩兩下門,屋里回應:進來。大伯進去,二伯端坐在“大班臺”(一張很窄的條桌)前,用武漢話吩咐:伙計,馬上把貨發出去。大伯點頭:明白。趕緊轉身從床底下拿了尿盆出門。回來,給二伯送上一杯茶,二伯端起呼啦一口,用粵語罵道:你個粉腸,水太涼。大伯點頭:明白。上前接過茶杯,勾兌了開水重新奉上。二伯品著茶,大伯疊被子,二伯換了上海調吩咐:阿德,儂去訂一間淮海路餐廳的包房。大伯點頭:明白。掏出手機給大媽打電話,問雞湯熬得怎么樣。突然,二伯拍打桌子,用北京腔發起脾氣來:你們他媽的寫的什么玩意兒,能不能讓我省點兒心!大伯立即迎上去點頭:明白。二伯冷冷一笑:你明白個屁!

    戲是模式化的:老板和馬仔。劇情變化限于武漢話、粵語、上海調、北京腔的順序與內容,馬仔隨機做事……目的是讓老板舒服。

    二伯舒服了差不多一年,精神好轉,能確鑿認出大伯、二媽等人,戲再演就穿幫了,有時大伯還有演戲的慣性,令二伯懨懨地反感,擺手道:你這個樣子是不是有點兒傻呢?此后,二伯開始作報告,大伯演聽眾。

    二伯的報告土洋雅俗兼容,情真意切:Ladies and gentlemen女士們先生們,今天我主要講以下幾點——首先,大家作為本國本公司員工,應當品行端正,尤其不要學有些人,見到女人就蹭一下摸一把,像是sex出了毛病……其次,搞經營要重義守信,包括對員工、對boss、對同事、對顧客、對生意伙伴、對全社會,特別是不能撂下責任跑路,你跑了,別人咋辦?你可能殺了人咧……遵紀守法是底線,No投機取巧,No假冒偽劣污染環境,給雞吃避孕藥這種事是不能干的,否則,女人吃了雞就懷不上孩子……創業必須始終腳踏實地、切合實際、拼搏創新,貪圖虛名一事無成,而且滿腦子亂云飛渡,比如說,比如說什么呢?What?……總之,你們要是不聽我的,你們見鬼去吧!當然,你們即使聽了我的,也可能見到鬼……問題是問題和解決問題,一切在于我,在于你,在于精英也在于大眾,在于好人也在于壞人,在于中國人也在于外國人,在于人類也在于大自然……這個世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這個人間說麻煩不麻煩說不麻煩也麻煩,這個人性說復雜不復雜說不復雜也復雜……總而言之,個野雞的(M縣土話)個板媽的(武漢話)個粉腸(粵語)個小冊老(上海話)他媽的(北京腔)bastard(英語雜種的意思)——太有可能太沒可能太有趣太無趣太好玩太不好玩——太、太、太——今天就講這些,Thanks!

    大伯挪一把凳子,坐在二伯對面,看著二伯聽講,聽出二伯講的全是他過去違反的道理。二伯不時激動,大伯不時鼓掌;末了,一個人長時間熱烈鼓掌。有時,大媽、二媽、飛翔、飛翔母親來了,坐在床邊聽,誰要是走動,二伯便中止,等他(她)坐定后再講。要是飛翔父親許澤田出現,二伯點名讓他站著聽。這是一個好現象:說明二伯進一步恢復記憶。

    第三年,大伯唱歌。

    這時二伯百分之八十以上時間恢復了正常,醫生建議留院鞏固一段時間,讓精神更加堅強。二伯已然能夠理性面對自己的狀況,謝謝醫生,表示同意。但接下來不演戲、不作報告,時間太空乏,大伯靈機一動,教二伯唱一首老歌:《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小時候,二伯怎么也不能獨自完整地唱這首歌,每次都是跟著大伯和唱。二伯說:行,我唱會這首歌就出院。于是大伯與二伯對調條桌兩邊的座位,開始唱歌教學:先一句一句地教唱,再放慢節拍領唱,然后由二伯獨唱。問題即刻出現:二伯唱完“一青松”悠長的拖腔,后面的詞忘了;大伯遞上下句“挺然屹立傲蒼穹”,二伯接下來又把快節奏的詞曲唱成咕嘟咕嘟的一串兒。大伯有些生氣:高明才同學,你的語言天賦那么出色,為什么唱不好歌?二伯說:因為你會唱,我就唱不好了。大伯覺得二伯說了一句十分狡猾的話。接著教唱,反反復復,歌聲嘹亮。護士來敲門,大伯向護士敬禮:明白,小聲點。護士一走,教唱繼續,護士又來了,嚴肅批評:您這么大干部,怎么也不講規矩?

    三個月后,大伯把門窗關嚴,把二伯帶到衛生間,二伯引吭高歌,完整地唱了一遍《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

    二伯出院那天,大伯、大媽、二媽在場,飛翔和飛翔父母也趕來了。飛翔母親高明明沒跟二伯商量,掏出一張銀行卡,當眾交給二媽,說:二嫂,這是小哥的800萬,他怕你不給他投資,讓我代管,今天交給你。二媽收起銀行卡,沖過去揪住二伯的耳朵,把二伯按在床上,使勁打屁股。二伯咯咯笑,大呼:我身體不好,不能打我!二媽打得自己滿臉眼淚。

    二伯回漢口家里住了一段時間,開車回鄉下看奶奶,二媽不放心,請假陪同二伯。二伯見到奶奶,撲進奶奶懷里哇啦大哭,奶奶摸著二伯的光頭,淚花閃閃地說:你媳婦在笑咧。之后奶奶親自做香椿嫩芽炒雞蛋給二伯吃。吃完,飛翔帶二伯去魚塘邊看香椿樹,二伯見到樹下的大青石,走過去站在上面,指指飛翔:以后我坐在這兒釣魚。飛翔說:這兒就是二伯的雅座。

    二媽還要上班,二伯開車把二媽送回武漢,第二天獨自開車回來,二媽給飛翔打電話,飛翔報告二伯平安。此后,飛翔收了二伯的車鑰匙,二伯往來武漢和老家由他派人開車。二伯開始坐在大青石上釣魚。

    不久,二伯出現在高氏生態農業園的消息廣泛傳播。畢竟二伯高明才曾經是響亮的人物。時常有人來拜訪二伯。飛翔總是指著二伯向來人介紹:二伯不僅是我二伯,也是我們高氏生態農業園的高董。二伯從前的態度沒法徹底改掉,就微笑著,干咳嗽一聲,以董事長氣度示人。但來人一走,二伯會立馬把董事長身份還給飛翔,說:這里的黨支書是你,董事長也是你。又自我解嘲地笑笑:二伯可以做顧問嘛——因為失敗是成功之母。

    偶爾,二伯也孤獨。孤獨時念叨大伯。不知何時起,二伯老是問飛翔大伯什么時候退休,飛翔說還有半年,還有三個月,還有一個月……然后,大伯的電話就打來了:飛翔,我已退休,告訴你二伯,我下午回老家見他。

    正好飛翔在香椿樹下看二伯釣魚,就和大伯把電話調成視頻交流。大伯看見二伯坐在大青石上,端著釣竿,回過頭來問飛翔:是大伯嗎?飛翔上前把手機交給二伯,二伯丟下釣竿,接過手機,熱烈地招呼老大,聊了一陣,主動提議:我們唱《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吧。于是就唱:

    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 挺然屹立傲蒼穹∥八千里風暴吹不倒/九千個雷霆也難轟∥烈日噴炎曬不死/嚴寒冰雪郁郁蔥蔥∥那青松逢災受難/經磨歷劫∥傷痕累累/瘢跡重重∥更顯得枝如鐵/干如銅∥蓬勃旺盛/倔強崢嶸……

    忽然,飛翔在畫面外大叫:二伯,魚把浮標拖走了!二伯急忙去抓釣竿,手機落在青石板上,這時視頻里出現一棵香椿樹,藍藍的天空云絲如銀……大伯仍在唱歌,不知二伯是否釣起了魚。

    劉詩偉,現居武漢。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在時光之外》《拯救》《南方的秘密》《每個人的荒島》,中短篇小說《不知去向的別先生》《又雙叒叕》《桃花蝴蝶》,散文集《人間樹》,理論與評論《文學創作主體的“內在自由”》《幽默更接近哲學》,長篇報告文學《生命之證》(合著)等。曾獲湖北文學獎、屈原文藝獎等文學獎項。文學編輯,兼任多所大學人文學院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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