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疏朗與沈從文的寂寞
這對保持了一生友誼的師生,但又是有著不同意趣的師生。又有相互影響的進步,又有家學淵源因素;有互相認同,又有各自的創新。亦師亦友,亦兄亦弟。汪曾祺作為學生,沈從文作為老師,互相之間的認同感很強。他們在文壇之路上,走過了曲折的一生。學生的疏朗能從西南聯大找到源頭,老師的寂寞也能從他改行從事服飾研究的轉向里反映出來了。這一對師生的人生軌跡,可以從汪曾祺的文章里挖掘到,也能從沈從文的語言中捕捉一二。
去西南聯大考學的汪曾祺,因為疾病考試失利,沒曾想到自己也能被錄取。他雖然不是執意為著沈從文而去,但讀《獵人筆記》和《沈從文文選》的經歷,讓他也曾一時想過投身沈從文學習文學。考入西南聯大中國文學系,無疑對汪曾祺是一種人生的宿命。在這里,他一下子選修了沈從文開設的三門課程(各體文寫作、創作實習課、中國小說史),就是這樣的師生之緣,造就了汪曾祺對沈從文一生的尊敬。在西南聯大讀書的汪曾祺,不是一位循規蹈矩記錄老師每一堂課精彩發言的好學生,卻是一生實踐著老師寫作真經的創作者。有一次沈從文在路邊看到一位喝醉酒的學生躺在那里,走近了,發現那人是汪曾祺,就把他架到家里;還有一次汪曾祺發高燒,又是沈從文二話不說跑到街上買橘子。戰亂時代,沈先生一般不住在校內,但每逢回到學校他的小房子里,頃刻就有一批和汪曾祺一樣好學的學生圍攏來。談文學、說世情、評才情。當時的西南聯大,集聚了一大批堪稱大家的學者。汪曾祺在這樣的熏染里,成為沈從文最得意的弟子。
汪曾祺的許多小說和散文,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讓老師沈從文推薦到上海的雜志發表的。經濟拮據的沈從文為了節省郵資,往往把稿紙邊框裁掉留下紙芯,為的是少花一點郵資。汪曾祺在聯大的讀書,幾乎好多是從沈從文先生那里獲得的讀本。在戰亂紛飛的年代,能閱讀上外國作家的作品,得益于沈從文老師的藏書豐厚。汪曾祺的文學底子,在那時有了很好的鋪墊。沈從文向中國古典駢文學習、借鑒佛學經典著作的示例,多少影響了汪曾祺的創作風格。汪曾祺是佩服老師的,他認為老師在不會標點的情況下,能憑著一桿筆突破文壇封鎖。汪曾祺所學老師的寫作真經就是兩點:一是要貼著人物去寫(主要寫人,狀物也是為寫人服務,人物要有性格特點,要有自己的語言),二是不要對人物冷嘲熱諷。汪曾祺先生的疏朗性格,繼承了沈從文先生的衣缽。沈從文先生崇尚人性化的寫作,《邊城》是他的代表作,展示了沈從文對自然、素樸之美的描摹。翠翠是汪曾祺一直贊美的農村少女形象,也是汪曾祺一直為沈從文文章辯護的基本出發點。沈從文的愛國主義滲透在作品之中,對農村原生態生活的真善美描寫,涵蓋了作者獨到的審美情懷,顯示了他對所謂現代文明踐踏傳統文化的憎惡。他思想的根子里,追求對傳統倫理的贊美和回歸。汪曾祺談到沈從文先生的作品《牛》,在牛伯和小牛的擬人化夢想里,人與自然的和諧之美,清晰可辨,作品的結尾,卻控訴了那個時代曾給人們帶來的無望。
和老師不同的是,汪曾祺一生都沒有脫離開文學創作。汪曾祺的散文小說化,小說散文化,不能不說受到老師沈從文的很大影響。在汪曾祺指揮的文字的千軍萬馬里,一部分轉向文學,一部分走向戲劇,二者的互融共生,形成他獨有的文字風格,加之沈從文先生的影響,使他的作品多了些疏朗的風格。因家學淵源的傳承,汪曾祺繼承了父親這位民間畫家的基因,不僅能畫一手好畫,也能把畫畫的技巧運用到寫作中去,特別是起筆、結構、運色等技法,都能從汪曾祺先生的作品里讀到。汪曾祺與沈從文的友誼之所以能保持一生,這種風格上的一致性是很重要的原因。沈從文先生善于文章結尾,汪曾祺善于總結老師的結尾特點,這種寫作上的傳承,會從汪曾祺的寫作細節上呈現出來。
沈從文無疑是具有獨特風格的作家,但卻曾經得到文壇很多大咖的詆毀。認為他的作品沒有革命意識、缺乏對勞動人民的同情等等,這讓富有明顯格調的沈從文受到思想上的阻礙和驚恐。1949年成為沈從文人生的分野,此前的文學創作和此后的服飾研究,構成沈從文一生不同的創作研究軌跡。汪曾祺懂得老師內心的苦悶,對一位堅持自己風格的作家而言,因回避咒罵而躲開文學也屬于情理之中。而對服飾的研究,則延伸了老師的審美追求和嚴肅認真的學術風格。沈從文曾在西南聯大時,就是一位醉心于各類緬盒和少數民族蠟染作品研究的文學家。在他的視野里,只要符合審美的創造,意味著智慧的閃光。沈從文看重這種生命的輝光,他從服飾里找到了自己的意趣,是從文學轉向研究的自然途徑。汪曾祺曾在西南聯大時期,陪伴著老師一起游逛書畫市場,他深情款款地回憶與老師早年相處所看到的老師的意趣。以至于多年之后,老師能向宮廷畫師一樣醉心于服飾研究之中。老師對古物的辨別有自己獨有的一套。對別人所看不出來門道的古瓷,老師一眼就能識別并能說出一二三來。老師在另一條道路上的追求延伸了他的文學路徑。這是汪曾祺贊美老師的一點。也正是這樣的研究功夫,讓沈從文在古詩里有了更多不同于一般研究者的解讀。沈從文也曾想到提筆再寫文學作品,但心有余悸的心理讓他還是最終沒有完成自己的再次轉向。
汪曾祺與沈從文的友誼,溫暖了各自的情懷,成為互相攙扶的親人、精神上互相輔佐的知音。汪曾祺有自己成長的歷史,沈從文有自己走過的旅途。這位生長在鳳凰的作家,醉心于故鄉的唯美,被人稱作“沈鳳凰”;當過統領書記官的沈從文,又因幫統領收藏古字畫和陶瓷等古物,學習了一些鑒別性知識,這也是沈從文解放后進行研究轉向的源頭。寂寞的沈從文,能從寫作上開墾出不同于別人的一條道路,也能從研究服飾的快樂中,找到自己的輝煌大道。在其后半生的研究中,他對歷代服飾的研究,填補了中國服飾研究的空白。做這樣獨辟蹊徑的研究,需要的是一種感受寂寞的功夫。需要幾十年獨坐寒窗的爬梳功夫。事實上,在沈從文早年的文學創作中,沈從文的寂寞審美,猶如一位深山神游的探險者,已顯示了沈從文的與眾不同。這種精神上追尋的寂寞,淡漠出沈從文金子一樣的靈魂輪廓。有人對沈從文的作品嗤之以鼻,認為沒有批判精神。在文學創作的路徑上,有大山的巍峨需要贊美,也要有小溪潺潺需要謳歌。沈從文的作品,體現了一種寂寞情懷,在眾口一詞的書寫中,沈從文的作品給讀者一種另類的感覺。
汪曾祺先生對沈從文的文脈繼承,有舍棄,也有繼承,更有創新和超越。二人維持了一生的友誼,值得作家們效仿。作家之間的尊重,不僅僅是生活中的稱兄道弟,更是精神上的相互借鑒。汪曾祺造尊重老師的道路上,找到了依靠和思想上的歸宿;沈從文先生在與學生的交流中,感受到自己的藝術追求得到了更好地弘揚。
離開西南聯大初到上海闖生活的汪曾祺,碰到困難哭哭啼啼。沈從文知道后批評了汪曾祺,指引汪曾祺,今后無論遇到什么困難都要堅挺起來。“你手中不是有一桿筆嗎?”文人謀生的工具,就是這樣一桿不言失敗的筆啊!沈從文這樣要求學生,讓汪曾祺頓時汲取到無限的力量。此后,無論遇到怎樣的變幻,無論生活怎么樣拮據,汪曾祺都會坦然面對,老師的教導為汪曾祺注入巨大的自省。所以,汪曾祺散文里的疏朗、曠達的氣象,來自于沈從文的訓導,也得益于汪曾祺的悟性。汪曾祺此后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能隨遇而安、笑容以對。
晚年的沈從文幾乎把一生的收藏都捐獻給了國家。汪曾祺說,沈從文晚年常像孩子一樣哈哈笑著,這份天真與豁達,是埋藏在沈從文心底的人生態度的體現。后半生不再寫作的沈從文,心里依然裝著淳樸的倫理之美,裝著原始的人性基因。在沈從文的視野里,坦蕩對人的一生未必得到社會的贊同,但問心無愧的表達里,他完成了善良一生的書寫過程。沈從文的寂寞追求自我有感知,學生知音汪曾祺也有共鳴;汪曾祺從老師對藝術美的追求中頓悟出疏朗對一位作家成長的重要性。這一對師生,成為文壇上互相砥礪的佳話。他們的作品,同他們的做人品格一樣,會給這個世界留下很多值得研究的有趣話題!
(2022年10月21日寫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