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是一個男人的位置:安妮·埃爾諾的自傳性敘述
1983年,伽里瑪出版社出版了《位置》(La Place,中譯本標題為“一個男人的位置”)一書。這是法國作家安妮·埃爾諾的第四本書,也是其轉型之作。在這本書中,埃爾諾放棄了小說體裁,放棄了虛構,承認“我”即是作者本人。在文風方面,埃爾諾拋棄了對美文的追求,轉向了用詞簡單且精確、少用比喻修辭的平白行文。這本書的主角是埃爾諾的父親,是一位經歷了戰爭與貧困的諾曼底平民階層男性。埃爾諾以回憶為素材,用冷靜的筆調書寫父親一生的經歷。通過對日常生活細節的描寫,埃爾諾呈現了一個社會階層的現實,她的個人經驗因而有了普遍性。
從小說轉向敘述
1967年4月25日,埃爾諾通過試講環節,正式拿到中學教師資格證(capes)。同年6月25日,埃爾諾的父親阿爾豐斯·杜切奈(Alphonse Duchesne)去世。《位置》是從這兩件事講起的。在這本關于她父親一生的書里,埃爾諾沒有按時間順序寫父親從童年到老年的歷程,而是在開篇就寫了父親的死和葬禮,之后再敘述父親人生不同階段的經歷。這種敘事安排體現了埃爾諾與父親之間的聯系和疏遠:這個男人是埃爾諾的父親,《位置》寫的是她的視角觀察的父親的一生;成為文學教師、用標準法語寫作的埃爾諾在文化上已經脫離了她父親所在的階層。
在2014年出版的訪談集《真正的地點》(Le vrai lieu)中,埃爾諾與米歇爾·波爾特(Michelle Porte)對談,她說起父親的去世對她沖擊很大:
我看清了是什么讓我跟我父親疏遠了,我和我父親之間的鴻溝不可彌合。我意識到自己經歷了一場社會適應過程,我的情況算是非常成功。我爺爺不認字,我父親最開始在農場務農,后來當工人,再后來開咖啡雜貨店,而我成了文學老師。我和我父親徹底地疏遠了,我跟他之間仿佛有一個深淵。沒法彌補的深淵。之后,我再也不能用之前那種方式寫作了,我要寫一些我當時還說不清楚是什么的東西。很久以后,社會學讓我明白了我的情況屬于“跨階層者”。然而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我還不知道有這樣一個詞。
《位置》是埃爾諾的轉型之作,然而這種轉型并不輕松,1982年埃爾諾思考了很多。她意識到自己在前三本書里用的是“充滿暴力的筆調”,而“這樣下去不行”。埃爾諾的寫作日志從1982年開始或許并非偶然。正是在這一年,她開始思索自己該用何種姿態寫作。2011年,埃爾諾出版了這份寫作日志,名為“黑色工作室”(Atelier noir,2022年再版)。正如書名所言,對寫作的思索仿佛是在黑暗中打轉,試圖找到一個出口。在1982年4月22日的寫作日志中,埃爾諾寫道:“我覺得普魯斯特的比喻很美、很能說明事物的特點,然而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需要比喻。對我而言,要表現一種情感、一個場景,不一定非得用比喻。”至此,我們已經能看到《位置》文風的雛形。1982年11月,埃爾諾開始寫《位置》,1983年6月完稿。
在《位置》的開篇,埃爾諾在切換時間線、準備敘述父親的一生之前,用三段文字總結了自己寫作姿態的轉變。“最近,我意識到了小說是行不通的。”在此之前,埃爾諾已經出版了三本小說,即《空柜》(1974年)、《他們所說的或空無一物》(1977年)和《被凍結的女人》(1981年)。從《位置》開始,封面上的“小說”(roman)一詞不見了。埃爾諾放棄了小說的體裁,轉向了敘述(récit)。在轉變體裁的同時,埃爾諾放棄了虛構,她要寫的是記憶中殘存的感受,是真實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位置》之前,埃爾諾也是用第一人稱寫作的,但小說中的第一人稱不同于敘述中的第一人稱。在埃爾諾看來,“我”是一種聲音,而不僅是一個人稱。“我在《空柜》中和在《事件》中的聲音很不一樣。變化是從《位置》這本書開始的。變化的不僅是聲音,還有寫作的整體姿態。”
“平白行文”首次出現
在文風方面,埃爾諾選擇了既不美化也不嘲諷的風格,如實描寫,少用比喻。她在意的“不是寫得美不美”,而是“寫得對不對”。批評家在討論埃爾諾的文風時常用的“平白行文”(écriture plate)一詞便出自《位置》,這是埃爾諾本人的表達。然而,“平白行文”的字面意思往往引發誤解,有人誤以為這是一種乏味、無趣的風格。2022年10月19日埃爾諾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首次參加電視采訪,“大書店”節目(La grande librairie)的主持人奧古斯丁·特拉佩納爾(Augustin Trapenard)剛提到“平白行文”,埃爾諾就馬上反駁:“其實也并不完全是這樣。”她繼續解釋:平白行文意味著既不是傷痕文學(misérabilisme),也不是大眾贊歌(populisme)。埃爾諾在紀錄片《詞語仿佛石子》(2013年)中也解釋過:贊美勞動人民的偉大,等于否認切實存在的統治和異化。埃爾諾認為自己在寫《空柜》時把自己放得高于父母,把自己放在了統治者的一邊。
埃爾諾的父親曾說:“書啊,音樂啊,這些對你都有好處。我呢,我活著不需要這些東西。”埃爾諾在《真正的地點》中寫道:她父親讀書不多,但讀過莫泊桑的短篇小說。對于科地區(pays de Caux)的人而言,莫泊桑是“他們的作家”。埃爾諾的父親曾說:“總算有個作家寫到咱們了!”當埃爾諾要寫自己的父親時,她開始思考何種筆調、何種方式才能寫得公正。“我不想通過寫作給我父親實際遭受的統治再添上一層統治。”埃爾諾最終選擇了用以往給父母寫信時的筆調。“平白行文”不僅是文學范圍內的審美選擇,更是一種倫理上的選擇,埃爾諾不希望自己的書只被所謂精英階層的人讀到。她寫的是出身平民階層的父親,她希望平時可能沒有閱讀習慣的、出身平民階層的人也能看懂她的書。
埃爾諾在上天主教私立學校時一度為父親的用詞感到羞恥,她曾向父親抱怨:“你們一直都說不好話,你們怎么能要求我不被老師揪出來批評啊?”父母用詞粗俗比家里經濟條件不寬裕更讓她難受。在準備寫父親時,埃爾諾意識到她父親使用的話語反映了一個階層的現實。在《位置》中,埃爾諾如實記錄她父親的用詞。其中一部分是直接引語,另一部分直接嵌入敘述,這兩類都用斜體標出。一般情況下,法語寫作中斜體的部分要么是書名,要么是拉丁文,埃爾諾打破使用斜體的慣例,用斜體來標注他父親的話和諾曼底方言。在《真正的地點》中,她強調諾曼底方言中的詞對她非常重要。這些詞是她所生活過的“第一個世界”留給她的遺產。“諾曼底方言里的詞在我嘴邊,我不說,可是這些詞在這兒。”“諾曼底方言里的詞跟我童年的那么多東西聯系在一起,環境、嗓音、母親的微笑,這些詞沒法翻譯。”而埃爾諾寫作時用的是她在學校里學會的標準法語,在她看來那是一種“合法的語言”。諾曼底方言中的詞力量很大,埃爾諾希望她在寫作時用的這套語言也有這種力量,于是她引入了諾曼底方言,引入了她父母常用的表達。她的父母怕“又只能去當工人”,她父親認為“做生意不該表露自己的觀點”,得改掉“那些臭毛病”,得“守住自己的位置”,“不管怎么著,總得好好活著吧”,“別人可得怎么看我們?”……埃爾諾如實地記下了她記憶中父母說過的話。這些話不僅是父母的語言,還是平民階層的語言。用這些詞來描述這個階層,埃爾諾說這是“一種政治性的選擇”,“我對此非常有意識”。
文學不是社會學
埃爾諾從七十年代起開始閱讀社會學著作,布迪厄的《區分》給了她重新審視自己的過去和現在的視角,她注意到自己與父親的疏遠體現在生活中的種種細節上。她詳細地描寫她父親在日常生活中的習慣,如:他用歐必奈爾牌小刀把面包切成小方塊,然后把小塊的面包放在盤子邊上,把奶酪或者香腸放在上面,叉著吃;他每周刮胡子三次,而且是在廚房的水槽刮;他喜歡跟客人開玩笑,他從來不去博物館……如果我們套用布迪厄的理論,這些日常生活的細節都屬于“慣習”(habitus)。埃爾諾通過不加道德判斷的方式如實地描寫他父親的日常生活。而她之所以能注意到這些細節,一是因為她讀過社會學著作,二是教育和婚姻使她完成向上的社會流動,她在回憶她父親的一生時已經具備外部視角。
通過描寫這些細節,埃爾諾試圖展現跨階層的機制和體驗。在她的行文中,隱約透出社會學的視角,她本人也公開承認社會學,尤其是布迪厄學說帶給她的影響,但她選擇的形式仍是文學的。在《位置》中,埃爾諾描寫了她父親的生活習慣與她在私立學校的同學、她上大學以后認識的同學、她丈夫等的生活習慣之間的差異。她努力“破解這些細節”的含義,她“花很多年來‘理解’那些教養好的人怎么只說一句‘您好’就能顯得那么和藹可親”。她在行文中會用“習慣”(habitude)這個詞,卻從沒有用過“慣習”一詞。埃爾諾寫跨階層體驗的方式是視覺的、感官的,她的描寫圍繞具體的事物展開。比如,她寫在伊沃托上學時去同學家做客,同學的父母問她喜歡聽爵士樂還是古典樂,喜歡誰的電影。這些有關品位的問題一下子讓她明白了自己已經身處“另一個世界”。
2005年,法國社會學家伊莎貝拉·夏爾邦吉埃(Isabelle Charpentier)與埃爾諾對談,她說:“您似乎打破了文學和社會學的邊界,在固有的認知中,這兩個學科是對立的。”埃爾諾的回答實際上否認了她的寫作是文學和社會學的混合:
我在作品中不用社會學術語,而在別的地方我會用社會學術語,比如在接受采訪的時候……我是用有點野的方式習得這套術語的(笑)。在閱讀社會學著作的過程中,有些詞會讓你覺得這是討論某個事的時候最合適的詞。我在寫作時,偶爾會用一些社會學里的詞,但我不是全用,因為實際上當我寫東西的時候,事情并不是以抽象的形式出現在我眼前的……比如我現在能跟您在這兒談統治或者象征性暴力,但當我寫東西的時候,我想到的絕對不是學術用語,不是社會學術語;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場景,是感受,我需要用詞展現出這些場景和感受,我要用一些能讓這些場景和感受被看見的詞,通常是非常物質性的詞。這些詞對應經歷過的場景、看到的東西和聽到的話。
個人的也是普遍的
埃爾諾通過對父親的描寫展現出了自己的跨階層體驗,因為這些描寫都是通過“我”的眼睛實現的。《位置》一書寫的不僅是埃爾諾父親的人生,更是她本人跨越階層的體驗。而這種體驗是成千上萬的人都有的,埃爾諾看似極具個人性的敘述因此有了代表性和普遍性。她對此也有清晰的認識,在與夏爾邦吉埃的對談時她說:“我一直覺得在我經歷的一切、感受到的一切和想到的一切中,有一些不屬于我的東西,這些東西不是我的。而這種認識很顯然被社會學加強了。我實際上是歷史的產物,我是一個可以被客觀分析的路徑的產物。”“寫作的工作就是持續地展現出這些并不是只有我才經歷了的事情,把這些事情用文字呈現出來。”
埃爾諾多次在陌生人身上看到自己的父親和母親。在《位置》的結尾,埃爾諾寫道:“我在人們在等候室里坐著和無所事事的姿態中、在他們招呼孩子的方式中、在車站月臺上與人告別的樣子中,尋找我父親的形象。”埃爾諾在陌生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父親,看到了父親所代表的一個社會階層的人所經歷的現實生活。正是這些場景激活了她的記憶,讓她能在父親去世十五年后開始寫一部關于他的書。在《外部日記》的結尾,她寫到在超市收銀臺前等待結賬時看到了一個女人,那女人的言語和動作讓她想起了母親。埃爾諾也在他人身上看到自己。在中學教書時,她教過一些準備考職業資格證的學生,她在這些學生身上看到了自己過去的樣子。正因如此,埃爾諾相信個人經驗具有普遍性。她在《真正的地點》中寫道:“我確信那些曾經穿過我的東西也一定穿過了其他人。”埃爾諾曾被問到為何一直書寫自己的親身經歷,她干脆地回答:“因為我是受害者。”她年輕時曾在日記里寫過“我寫作是要為我這種人復仇”,之后她不斷在多處重復這句話。然而,埃爾諾的寫作絕不只是個人的復仇,她在個人記憶中挖掘的并非屬于她自己的真實,而是諸多有過類似經驗的人所經歷的真實。
《位置》一書的標題也透露出了這一點,這個位置不僅是埃爾諾父親的位置,也是所有閱讀本書過程中思考自己人生經歷的人的位置,埃爾諾認為社會地位比性別更顯著地影響一個人的生存狀況。她在這本書中要寫的絕不只是父親的人生和自己的人生,而是一種社會機制。她否認她的作品是自我虛構(autofiction),她在《真實的地點》中說:“每次有人說我的寫作是自我虛構,我都會反抗,因為這個詞形容的是只關注自己的狀態,是與世界隔絕。”埃爾諾想寫的不是個人經歷的特殊性,而是經歷的普遍性。“當不可說的東西被寫出來以后,它就具有了政治性。”埃爾諾的多本書的標題都體現出了這一點,她寫父親的書標題是“位置”,寫母親的書標題是“一個女人”,寫墮胎經歷的書標題是“事件”,寫第一次性經歷的書標題是“女孩的記憶”……這些簡短但又具有解釋力的標題正是普遍性的體現。
在《位置》中,埃爾諾不僅寫父親的一生,寫自己與父親是如何疏遠的,還在敘述中穿插自己寫作的心得。開篇時,她坦言自己沒法用小說體裁寫父親;在中間,她寫道:上述這些對父親的描寫,或許在上學的時候也可以寫在作文里;在結尾,她表示:“從11月以來,我感覺我就像被關在一種不變的天氣里,又冷又下雨,隆冬時稍冷一點。我沒有想過我的書何時收尾。現在我知道我要寫完了。6月初,天熱了。聞到早上的空氣,就知道天氣肯定很好。”這些句子讓人感覺埃爾諾是在直接跟讀者對話。在閱讀《位置》的過程中,能清晰地看到埃爾諾寫作的軌跡,因此也覺得與她更親近。
1984年,《位置》獲勒諾多獎(Prix Renaudot)。1974年,埃爾諾以《空柜》一書出道時曾入圍龔古爾文學獎,當時她非常希望得獎,但最后沒得到。到1984年,她的心情已經變了。“十年過去了,我一點都不惦記、不希望拿獎了。”她在意的不再是文學獎,而是持續出版作品。2022年出版的《萊爾納手冊》(Cahier de l'Herne,埃爾諾卷)公開了埃爾諾日記的節選,1984年10月14日,她寫道:“每次取得成就以后我都感到一種深深的惡心,累得想哭。我頭一回非常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這樣的。我總想做一些看起來很難、很重要的事,我想被認可。可是我等我做成了這件事,我就不想在這種成功的狀態里了。我想重新回到匿名狀態,去別的地方做別的事。”這種心情促使埃爾諾繼續創作,在《位置》之后,她不斷挖掘記憶中的秘密,用在《位置》中打磨出的聲音繼續講述女性在人生各個階段的經歷。現在,埃爾諾有四本書(《悠悠歲月》《一個男人的位置》《一個女人的故事》《一個女孩的記憶》)已經被翻譯成中文。我們一定能跨越語言的界限,作為人,在閱讀中與她心意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