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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2022年第9期|陳崇正:偏移
    來源:《草原》2022年第9期 | 陳崇正  2022年11月23日08:47

    1

    加州理工學院的蓋亞太空望遠鏡和茨威基凌日望遠鏡同時觀察到,系外行星“北落師門B”發生了軌道偏移,十年之后這顆行星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科學家推測“北落師門B”可能并不是一顆行星,而是一團密集的塵埃云,被彗星撞擊之后便開始飄散。

    宋孝國是在電梯的廣告屏上看到這則新聞的。多年以后,當他因參與轟動一時的西寵地下錢莊案鋃鐺入獄時,他不止一次想起電梯里的這個情景。在他看來,乘坐這趟電梯是他命運的臨界點,當他按下十九層的電梯按鈕前往面試現場,這個命運的轉折就已經注定,他必然會在面試中展露他的聰明,識破了主考官設置的三個小細節,他必然會被錄取,必然逐步被培養成地下錢莊的業務經理,只是自己渾然不覺。

    在乘坐那趟電梯之前,母親宋夏露突然給他打來電話,告訴宋孝國今天她翻日歷,諸事不宜,讓他少出門,最好什么事都別做。他對母親說,總得吃飯吧,放心沒事的。

    電梯的廣告屏里,系外行星“北落師門B”的圖片不太清晰,銀河系的四條旋臂倒是令人過目不忘。

    李曉槐十分輕巧地將獅頭鵝的雙翅夾在腋下,左手捏著鵝脖子,右手拎起一把黑油油的尖刀給鵝放血。鵝沒有太多掙扎,沒有風的緣故,它的血成一條直線注入瓷碗之中。待獅頭鵝意識到失血的危險時,它已經不懂得掙扎了。

    李曉槐將鵝稍作處理,就扔到一旁。他走進里屋,去叫醒他的父親李亞喜。他只負責殺鵝,接下來的工序,得由他父親來執行。李亞喜睡眼惺忪,酒氣還未散盡,他隨手就擰了一下李曉槐的耳朵。李曉槐“哎呀”一聲,對他父親怒目而視。很多時候往往是這樣,老子打兒子,在他們父子倆中間,是不需要理由的。所以,李亞喜并沒有為擰耳朵解釋什么,李曉槐也不問為什么打我。反正擰了一下,李亞喜才算真的清醒,他到屋旁榕樹下的尿缸里去拉了一泡長長的尿,便回來燙鵝。將鵝扔進熱水里,李亞喜為表達睡眠被打斷的不滿,隨之又一腳踢翻一只鐵臉盆,哐當哐當,他喊:

    “呆子!打一盆冷水來!”

    李曉槐撿起鐵盆,朝樹下的水井走去。幾只灰色的鴿子在同樣灰色的天空中盤旋了兩圈,朝這邊俯沖下來,停落在榕樹下啄食著什么,其中一只還毫無顧忌地拉了一泡屎。李曉槐不禁嘆息了一聲,他多想自己能變成一只鴿子,離開這個地方,脫離這個壞脾氣父親的控制。但他又能做些什么呢?他只會殺鵝,給鵝放血,除此之外,唯一的技能是騎自行車。他能去哪里,他能走多遠?他突然對充滿渴望的遠方感到一絲痛楚和失落。先把這盆水端回去吧,興許父親高興了,就會跟以往一樣像個孩子般笑起來,不呵斥他,還可以跟他開些玩笑。這樣,他就可以度過這個難熬的中午,下午兩點準時背著書包上學去,坐到宋夏露后面,聞著宋夏露身上洗發水的香味聽課,多好。

    當他小心翼翼將滿滿一盆水端進天井時,他發現自己的父親已經變了一個人了。他父親滿臉堆笑站在那里,腰微微向前彎曲,身子向前傾,兩只沾滿鵝毛的大手擱在大腿前面,顯得很多余。李曉槐這時才發現,在他們家破舊的木沙發上,坐著一個人,正蹺著二郎腿抽著煙。云霧彌漫中他的國字臉更顯得威嚴。來人正是半步村的廠長馬成林。馬廠長平時是不會在他的老李鹵鵝店停留超過三分鐘,他偶爾過來買鵝肉,眼睛也是不會在李家父子身上停留,他會吼一聲,切切切,切給我……李亞喜你也不會把這鵝屎鵝尿收拾一下,又臟又臭影響多不好……李亞喜一般會把這樣的叨念理解為抱怨,理解為要求他鵝肉算足斤兩的意思,所以他一般會說:“廠長您說得是!這鵝肉您就拿去嘗嘗……不,不,不是這個意思,您當然不會沒錢,您隨便給點就行,咱這就不用稱了。”

    畢竟,這個說話一頓一頓的男人,能決定村里許多人的飯碗,誰能到腌制廠干活拿旱澇保收的工資,誰能將果園里的青梅賣給腌制廠,都由他說了算。

    今天馬廠長居然在他們家的客廳里坐下了,家里的氣氛馬上就不同尋常。前面的對話沒聽到,李曉槐一進門,他窩囊的父親又在說:“是是,廠長您說得是!”看見李曉槐進來,李亞喜轉頭又呵斥他:“呆子!愣著干什么,趕緊給馬廠長倒杯茶……沒茶杯你不會去洗啊!”

    “算了算了,茶就算了,小孩子洗杯子不一定洗得干凈,”馬廠長揮一揮手阻止說,“我就把重要事情交代一下,馬上就要走的,我也忙……”

    “是是是,忙……”

    一聽嫌他杯子洗不干凈,李曉槐卻插嘴說:“馬廠長日理萬機,咱家的爛茶,他哪里看得上眼?”

    李亞喜臉上有點掛不住,轉過頭來惡狠狠瞪著李曉槐。

    馬廠長卻笑了:“這小鬼,還不高興了,沏茶沏茶,不喝還不行了!”

    喝了一口茶,馬廠長這才用舒緩的語氣說:“老陳啊,這半步村的李氏鹵鵝,那是遠近聞名啊——”

    “不敢不敢……”

    “我們這個腌制廠之所以還能繼續經營下去,給咱們村這么多人發工資,是因為咱們廠的董事長目光精準,神通廣大。不瞞你說,上個月,這個腌制廠險些就關停了,還不是最后時刻,幸好我跟董事長提起了半步村美麗的山水和好玩的東西,董事長就說想看看這紙影戲,還有好吃的鹵鵝。所以呢,今天是個好日子啊,這董事長馬上要來半步村了,他老人家那是有知識有文化有品位,他一高興,不是去唱卡拉OK,而是準備到咱半步村來吃鹵鵝看紙影戲。”

    碧河地區特有的鐵枝木偶戲,民間習慣稱之為“紙影戲”,或者干脆就叫“紙影”。這種戲劇形式非常特殊,跟皮影戲有點類似,搭高臺,跟著唱腔演繹不同的戲劇人物,每個木偶高約三十厘米,由鏈接雙手以及后背的三根鐵枝操縱,由此可以讓木偶做出推、拉、提、拔、抖等諸多動作,甚至對坐飲茶、騎馬射箭、爬梯武打等高難度動作,也全由三根鐵枝控制。優秀的藝人單靠一只手便能夠同時控制好幾個木偶,運用自如,動靜得體,令人嘆服。

    馬廠長接過李曉槐遞過來的茶杯,喝了一口,皺了一下眉,繼續說。

    “紙影戲我已經落實好了,圍觀群眾也安排了費用,只要堅持鼓掌到活動結束,都給錢。現在就是你這該死的鹵鵝,千萬不能出差錯。今夜這一回,你這老李鹵鵝已經不是咱們村的招牌,而是咱碧河鎮的招牌,甚至是整個縣整個東州的招牌,那是相當響亮的啊——所以,事關重大,我也把話撂這里了,這一回鹵鵝要是上不了臺面,我吃罪不起,你以后也別在這里混了,關掉你這破店我就是一句話的事!”

    這最后一句話說得李亞喜雙腿一軟屁股一緊,連連點頭如雞啄米。兒子李曉槐看到父親這個 樣,想起父親只會對他一個人發脾氣,一股深深的絕望涌上心頭,他嘆了一口氣。

    這一聲嘆息在半步村這個虛構的村落中回蕩,是的,對于未被定義的宇宙來說,每一聲嘆息都是一份禮物。

    2

    宋孝國第一次來到銀河百貨公司的倉庫,被里面貨架上的現金嚇了一跳。這些本來應堆滿油鹽醬醋的貨架,上面全是錢。貨架十分隨意用學生用來做筆記的標簽紙注明了幣種。其中美元、日元、英鎊的貨架最多,占據了一個專門的角落。

    關燈出來時,宋孝國回望了一眼,他發現這些錢在黑暗中依舊是亮的,就像銀河系旋臂上的星云。

    厚重的密碼門關上之后,門口九個屏幕上那九張蒙面的臉也先后變暗消失。那是地下錢莊的九大長老,他們每人掌管著一個隨機碼,每月開門都必須輸入九個隨機碼,只要有一個數字不對,密碼門就自行鎖死。

    老管家在宋孝國的肩膀上拍了拍,將一個裝載有記賬程序的平板電腦放到他手里。老管家退休了,從今天起,他就是銀河百貨公司的新管家了。在他職業巔峰時刻,宋孝國并沒有感到喜悅,他想起剛畢業時遭遇電信詐騙,險些被拐去做傳銷,他身無分文跳窗逃走。從窗口下落到地面時有一陣眩暈。他接過平板電腦的那一刻,也有一絲眩暈。

    人生就這樣被注定,軌跡在時空中凝固下來。

    不能修改嗎?

    是的,不能。

    馬廠長一走,李亞喜就告訴李曉槐:他下午不用去上學了。

    雖然父親的這個決定早在意料之中,但李曉槐依然感到失落。這是星期二的下午,通常每周這個時候,宋夏露就會去碧河邊洗頭發,然后甩著一頭香噴噴的長發坐在李曉槐前面,那是怎么樣的黑色的瀑布啊,那是怎么樣的勾人的味道啊——想到這里,李曉槐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但他并沒有聞到發香,而是聞到一股鵝的屎尿味。與此同時,他的另一只耳朵又被李亞喜擰了一下:

    “你不專心干活學老人練什么氣功,還深呼吸氣沉丹田是不是,我看你怎么練都成不了郭靖,遲早練出個星宿老怪!”

    “我才不當郭靖,我要當就當楊過!哼!”

    “要當楊過,先把手給我,我砍掉一只。”

    “要砍也不是你砍,我要找其他人砍!”

    雖然和父親開著玩笑,但宋夏露漂亮的臉蛋和溫柔的聲音又一次電影回放似的在李曉槐的腦海中縹緲浮動。

    從父親嚴肅認真的眼神看出,這次任務事關重大,李曉槐于是也不敢懈怠,他拔鵝毛都分外仔細,就連鵝脖子上細而短的小黑毛也拔得干干凈凈。平日里干活的時候,李曉槐總會留心旁邊樹下的鴿子起起落落,飛來幾只又飛走幾只,他沒正眼去看心里卻是一清二楚;但今天他壓根聽不見鴿子撲翅的聲音。

    就這樣一直等到鹵汁慢慢熬著鵝肉,就這樣一直到華燈初上,村子里的人干完農活路過鹵鵝店,順手買幾兩鵝肉回家。李亞喜今晚顯得非常興奮,他熱情地跟各路人馬打招呼套交情,鵝肉很快就賣完了。

    李亞喜收攤回屋,抬頭看屋梁上掛著的鹵鵝。這是幾只鵝中最肥大的一只,色澤光鮮,十分誘人。

    李亞喜拍拍李曉槐的頭:“你去曬谷埕看看,看紙影搭起了臺沒有?”

    “你怎么不去?”

    “我要在這里看著鵝肉,免得老鼠爬上屋梁來吃。快去!”

    小鬼一出門,李亞喜就斜躺在沙發上打瞌睡,仿佛要將中斷的睡眠打撈回來。

    父親太累了。李曉槐想。

    李曉槐飛快穿過小巷。窗口偶爾透出的燈光不足以驅逐小巷的黑暗,但李曉槐熟悉每一塊石頭,每一塊石頭都好像是為他的腳步而生的,一直在黑暗中等待李曉槐的腳踩過去。

    曬谷埕已經人山人海,紙影戲的鑼鼓聲鏘鏘響起來,戲臺前圍坐了許多人,但中間的一張大桌子是空著的,桌上擺著茶點和水果。曬谷埕的四面八方都有保安守著,氣氛顯得非同尋常。雖然如此,但鄉親們還是高聲談笑,小孩在人群中鉆來鉆去捉迷藏,賣麥芽糖的老漢笑嘻嘻撐起了燈籠。馬廠長提著高音喇叭大聲喊著:

    “大家請注意,大家請注意,董事長還沒有來,等一下董事長來,大家都集體起立鼓掌。我再重復一遍,現在開始第一次排練……”

    馬廠長遠遠望見李曉槐,大喊:

    “小鬼,鹵鵝呢?趕緊拿過來啊!領導快到了!”

    李曉槐點點頭,趕緊往回跑。老李鹵肉店依然在榕樹下靜默著,屋子里傳來了父親李亞喜雷鳴般的鼾聲。

    李曉槐叫了幾聲,但李亞喜翻身又睡去了。

    李曉槐搬來板凳,站上去,還是夠不著鹵鵝。于是他又搬來一只小矮凳,疊上去,這才搖搖晃晃地站上去。他轉頭看時,燈光照過來,他投射到墻上的影子顯得特別大。李曉槐用紅色塑料桶提起鹵鵝,跳下板凳,朝曬谷埕飛奔而去。他跑過盲女孩海米的家門口,海米的母親問他,你這小鬼為什么跑那么快啊,他喊:“送鵝上戰場!”

    3

    宋孝國給母親打了三次電話,并沒有人聽。

    下午,母親才打回來,說早上去參加一個朋友的葬禮。一個朋友?母親很少用這樣的詞匯。宋孝國在電話里笑著問母親,是一個什么朋友?

    “那人姓李,會鹵鵝……嫁給你爹,就是因為你爹姓宋,你外公希望你姓宋。”

    母親沒再說話,宋孝國沒法確定她是不是在流淚。良久,母親才突然想起來,又問他打算什么時候結婚,說了一些“快要入土的人只有這么一個愿望”之類的話。

    “他后來去了北方,每年都給我寄一片銀杏葉子。小時候他說,沒法送我一顆星星,但可以送我最美的樹葉。他去了北方以后,我們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也沒有通信。”

    又說了幾句家常。母親又說:“人沒有回來,骨灰回來的。”

    那天夜里洗澡的時候,宋孝國想起以前母親是有那么一只小木盒子,里面裝滿樹葉。他突然有點羨慕,卻又說不上羨慕什么。窗外是城市的燈火,窗玻璃是模糊的,也許有細雨,也許是一場大霧,不知道。新聞里說有獅子座流星雨,但這樣的天氣,什么都看不到。

    宋孝國不抽煙,他收拾了床頭柜上的煙蒂。那個從來只停留不過夜的女人剛剛從這里離開,房間里還有她留下的煙味。

    他重新鉆回被窩里,還有余溫——來自她身體的余溫。

    鑼鼓又敲了很久,鹵鵝被放在大桌子中間的大盤里,顯得特別孤獨。領導都還沒有來,李曉槐發現曬谷埕上的小孩慢慢少了,打哈欠的人卻越來越多了。蹲在凳子上看紙影的老人,有兩個打著瞌睡,險些從凳子上摔下來。但沒有看到宋夏露。宋夏露笑起來,有兩顆顯眼的門牙。但似乎很介意別人盯著她的門牙看,這樣的表情總是很羞澀。

    紙影戲今晚已經來來回回唱了五六遍,又過了一刻鐘,腌制廠的領導還是沒有來。有些人開始騷動了,搬著凳子準備回家。

    馬廠長急了,提起高音喇叭喊:

    “領導還沒到,誰都不準走!都要留下來!誰要是敢走,一分錢都別想要!”

    人群安靜了一會,然后紛紛放下椅子,坐下了,只是竊竊私語起來。

    馬廠長又喊:“李曉槐,把你們家的鹵鵝拿回去,放到鹵汁里熱一下,這么冰涼冰涼的,領導會吃壞肚子的。”

    李曉槐應了一聲,就要上前去拿鹵鵝,但被馬廠長制止了:“老李呢?”

    “他……他在睡覺!”

    這時一個聲音從人群后面傳來:“誰說我在睡覺,誰敢說我在睡覺?”

    李亞喜跑進曬谷埕,氣喘吁吁,伸手就去擰李曉槐的耳朵,低聲呵斥:“為什么不叫醒我?你這狗娘養的!我弄死你!”

    然后轉身對馬廠長說:“廠長,您剛才說要怎么著?”

    “怎么著?你遲到了,要罰!”

    “罰什么呢?”

    “你看,領導沒來,大家也都等累了,你給大家表演個節目?”

    下面有人順勢起哄,說李家祖上是玩雜耍的,會通天繩,吹著笛子繩子就能鉆上天去,他們喊著馬廠長讓李亞喜表演通天繩。

    這時紙影戲的鑼鼓聲停了,大家都轉而來看李亞喜,臉上倦怠之色盡消,露出一種幸災樂禍的表情,還不時嘿嘿笑著。

    有人果真就朝李亞喜腳邊丟了一捆繩子,嚷嚷著要他把繩子弄上天。又有人喊弄個笛子來。但笛子是真的沒有,老人說半步村早就沒有吹笛子的人了,那個艱難年代,秀才不是死了就是走了,都不在了。

    馬廠長十分威嚴地對李亞喜說:“趕緊演,不然讓保安把你吊起來。”

    柿子都是挑軟的捏,村里總有這么一類人,長著一張好欺負的臉,李亞喜就屬于這一種,他看上去就像一個不倒翁,好像怎么欺負都不會變形似的。李亞喜環顧四周,一臉尬笑,他一轉頭看到不遠處的保安,他們用手勢示意他要把他吊到樹上去,他臉上頓時慘白了。

    他腳一蹬,抬頭挺胸,站得筆直,目不斜視。接近著,他口中喊著口號,在人們的注視下大踏步轉圈。周圍的人都笑了。但馬廠長很快制止了他,說他這是糊弄人。

    “你得表演節目,通天繩也行,什么繩都行,但不能這么……這叫啥?大踏步前進?”

    李亞喜沒有辦法,他只能撿起地上的繩子,然后抬頭左看看右看看,曬谷埕上有兩棵大樹,李亞喜朝其中一棵樹走去,他像孩子一樣爬上了一棵樹,將繩子的一頭系緊,然后溜下樹來,又爬上另一棵樹,將繩子的另一頭拉緊,這樣在凌空三四米的地方,就有了一根繩子。

    馬廠長很快就明白李亞喜要干什么,笑著用喇叭宣布:“李亞喜空中走繩子表演,現在開始——”

    李亞喜赤腳走上了搖搖晃晃的繩索,張開雙臂,走得很慢,大家都以為他會很快掉下來,但他竟然穩住了,像被人用膠水粘在繩子上一樣。人群的歡呼聲安靜下來,大家開始目不轉睛看著李亞喜走繩子,大氣都不敢出。終于,李亞喜從一棵樹走向另一棵樹,大家果然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大概是以往在大家眼中李亞喜就是個邋遢而沒用的人,突然發現他還有這么一手,頓時深感驚奇。少年李曉槐更是眼中閃爍著光芒,他在內心突然覺得自己的父親一定是一個隱姓埋名的絕世高手,像武俠小說里那樣,有不可示人的秘密和高深莫測的神功。他希望這一切能被宋夏露看到。

    馬廠長用喇叭又喊:“走回來,走回來!走過去就必須從繩子上走回來!”

    大家回過神來,也跟著喊,讓李亞喜再走一次,說剛才太快沒看夠。

    李亞喜臉上豆粒大小的汗珠簌簌往下落。但他也不敢抬手去擦。大家看他的樣子,起哄得更大聲了。馬廠長更來勁了:“這么涼的天,你怎么流汗了?趕緊往回走!”

    李亞喜一手攀著樹枝,夸張地揮起左臂,猛地擦了一下汗,然后看著腳下晃動的繩子;他臉上很快又綴滿了汗珠。李曉槐不知道他的父親在茫茫夜色中看到了什么,但他感到了他的恐懼。

    他終于決定走回來,重新走上那條繩子,但僅僅走了三步,他就翻落下來,在地上滾了兩滾,一動不動。人群開始是驚呼,繼而發出一片噓聲。

    李亞喜坐在地上,用手去擦嘴巴上的泥,依然是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李曉槐忍不住上前扶起他:“老爹,你沒事了,第一遍走那么好,怎么走回來都不行呢?”

    李亞喜輕聲對李曉槐噓了一聲:“我要是不摔下來,就得來來回回走一個晚上,會摔得更慘。”

    李亞喜轉頭對馬廠長說:“馬廠長,我屁股都摔腫了,他們鼓掌都有演出費,你說我這走繩索有沒有演出費啊?”

    馬廠長看李亞喜竟然找他要錢,趕緊說:“不罰你就已經算好了,都摔個狗啃泥,還敢要演出費,趕緊把鹵鵝提回去,熱好了再拿過來。”又說:“你先煮著,等一下領導來,我再讓你從鹵汁里撈出來,這鹵鵝只能趁熱吃。”

    這時,李曉槐才看到他想看的人,她一直在黑夜的掩護下,注視著這一切。這一次對望,對于這兩個生物體來說,都刻錄了一個心旌搖蕩的記憶點,一生難忘。

    “那天晚上,我在曬谷埕上落下一顆紐扣。”她說。

    4

    入獄時,宋孝國以為他不說,母親大概就不知道。但母親還是來了,一名女警陪著她走進探視間。

    她沒什么話說。除了衣物,她給他帶來一片枯黃的銀杏葉子。都是宋孝國在說,說那個女人騙了他,他哭了兩次,母親都沒說話,也沒有看他。時間到了,她又顫巍巍往外走。在她腳下,仿佛有一根看不見的繩索,凌空系在生命的兩頭,母親隨時可能掉下去。

    他想起母親曾經跟他講過家鄉的鐵枝木偶戲。他感覺自己身上也被三根鐵線牽引著,有可能是三股來自“北落師門B”的無形力量,將他的命運書寫成這樣。

    他只能這么想。

    那天晚上董事長一直到了深夜才到達半步村。他到會場的時候已經醉醺醺了,他只隱約聽見村民們聚集在曬谷埕上鼓掌,還喊著什么,因為天氣太冷的緣故,很多人邊喊邊發抖,聽不清喊的是什么。

    “唱戲!鹵鵝!”馬廠長高聲喊道。由于緊張,他覺得這是他有史以來最沒有威嚴的一聲號令。

    紙影戲唱了起來。

    李曉槐飛奔去找李亞喜。他飛奔,夜色就如一件薄薄的衣衫,夜色中的少年,如一道閃電。

    李亞喜在爐灶前面打瞌睡,鹵汁在大鍋里翻滾著。李曉槐叫醒他,讓他撈鵝。他這才大吃一驚,問:“幾點了?”

    “別管幾點了,撈鵝,董事長都來了!”

    “撈到什么時候,咱整鍋端。”李亞喜倒掉鍋里大半的鹵汁,端著大鍋就往曬谷埕的舊戲臺上跑。招待董事長的酒席,因為夜風漸大,便從紙影臺前搬到舊戲臺上。

    董事長醉眼蒙眬,不停伸手去跟別人握手,一聽鹵鵝來了,大叫:“鹵鵝我是知道的,鹵鵝是很有名的,鹵鵝握手……”

    說著把手就往鐵鍋里伸進去,馬廠長趕緊阻止他。

    “把鵝撈到盤里去,李亞喜!”

    李亞喜面有難色:“煮太久了,撈不上來。”

    “怎么撈不上,我來!”馬廠長一個箭步上前,抓起鵝脖子,一提,就把整只鹵鵝提起來,他剛想說些什么,只聽得“撲通”一聲,鵝肉全掉進鹵汁里,他手上只剩一個鵝骨架。

    大家都笑了起來。李亞喜喃喃說,好好的鵝,燉過頭了,連切都不用切了。

    董事長也笑:“你們半步村的鹵鵝,果然精妙絕倫,啊哈哈,精妙絕倫,來,讓我嘗幾口!”

    馬廠長惡狠狠地瞪著李亞喜,苦笑著用筷子將鵝肉夾到盤子里。

    “香!”董事長大口咀嚼起來,豎起了大拇指,“我感覺呀,這都吃上唐僧肉了!還有酒嗎?”他還想繼續喝。馬廠長趕緊給他的酒杯滿上。

    董事長打了一個飽嗝,吹著酒氣說:“唐僧就是我的賢弟,我就是大唐皇帝,當年唐僧取經,你猜怎么著?還沒西去,肉都給我吃光了!”說著又咬了幾口肉。

    馬廠長繼續給他倒酒,但董事長卻要拉著呆呆站在旁邊的李亞喜一起喝,讓他一定要坐在自己旁邊。酒桌上沒有李亞喜的酒杯。馬廠長見狀,遞給李亞喜一只瓷碗,說今晚的鹵鵝骨肉分離,他必須罰酒三碗。

    李亞喜遲疑了一下,也沒有推遲,喝了三碗。氣氛于是又活了過來,因為李亞喜的加入,大家都顯得很開心。

    馬廠長以為他酒量了得,正想繼續拿他開心。突然,董事長兩眼一瞪,轉身哇哇大吐起來。大家紛紛避開,馬廠長趕緊過來給董事長拍背。

    吐完之后,董事長轉過頭來,伸出兩個手指,指著李亞喜和李曉槐:“唐僧和孫悟空,你們竟然敢在鹵鵝里下毒來謀害朕,該當何罪!肚子痛,肚子痛,趕緊送我上醫院……”

    人群里一片慌亂。保安和馬廠長一起圍過來,七手八腳將董事長送走。人們漸漸散去——大家早就困了,只是擔心提前走沒錢領,都等著趕緊散場可以回家睡覺。最后,曬谷埕上的大燈泡也被關掉了,屬于夜的黑暗重新統治了這里。

    李亞喜一臉茫然,兩眼望著空空的曬谷埕,仿佛丟了什么東西:“我沒有下毒啊……我怕!”

    李曉槐提起那口大鍋,牽著他父親的手搭到自己肩膀上:“老爹,咱們回家。”

    “對,回家好。”

    回到家里,李亞喜的酒勁上來了,他翻箱倒柜,將家里唯一值錢的一條金項鏈拿出來,用手帕包好,遞給李曉槐。他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老淚縱橫對兒子說:“你收好,這是你娘留給你的,你趕緊遠走高飛吧,他們說我下毒陷害了董事長,回頭他們一定會來抓我的。兒子,好兒子,你趕緊走吧,有什么罪,你老爹幫你受著……你老爹會通天繩,可以躲到天上去。未來的路你要自己走,你要學會忍氣吞聲……”

    “老爹,您做夢呢還是演戲呢?馬廠長叫咱做鹵鵝,沒叫咱們演戲,你別太入戲了好不好,那個董事長就是酒量不行,喝吐了,哪有什么毒?”

    李亞喜點點頭,又搖搖頭,嘆了一口氣,眼神卻迷離了。

    李曉槐自言自語地說:“沒有誰的人生是結實的。”剛才大家混亂時,他用手指敲了敲那個董事長的頭,他曾在小說里看過,那種有本事的人頭顱是結實的。但這人的頭敲起來卻也只有空空的回音。

    曬谷場上的事就這么結束了,跟村里每天發生的大部分事情一樣,找不到這些事發生的意義。李曉槐發現他父親哭著哭著,已經像個孩子一樣在沙發上又睡著了,從這個疲憊中年人的鼻腔和喉嚨深處,發出了渾濁不清的鼾聲。

    陳崇正,出生于廣東潮州,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現擔任廣州市文藝報刊社副社長;著有長篇小說《美人城》《懸浮術》,小說集《黑鏡分身術》《半步村敘事》等。曾獲廣東有為文學獎、紅棉文學獎、華語科幻文學大賽銀獎等獎項;入選廣東省青年文化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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