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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22年第11期|吳文君:迷失于色彩的人
    來源:《上海文學》2022年第11期 | 吳文君  2022年11月22日08:34

    凡·高和明惠上人,不止隔著從荷蘭到日本的遙遠距離,還隔著六百多年的漫長時光——杉本博司之所以把他們寫在一起,大概因為他們都做出過割掉自己耳朵這種事,還因為,在給提奧的信里,凡·高說:“我將這幅肖像看成是和尚的畫像,一位永恒的、樸素的、佛陀崇拜者的畫像——眼睛像日本人一樣稍稍向上抬起。”

    雖然一幅是油畫、一幅是絹本設色畫,在杉本博司的書里,他們的畫像和他們在不同時空里做出過的舉動一樣驚人地相似:眼睛看著右側,目光炯炯有神,皺紋里袒露著堅毅、虔誠,暗示他們已經達到了一定的境界。

    仔細看,是能看出明惠上人的右耳是殘缺的。為了更專注于冥想?銷形辭世,更定心地事佛?總之,出于世人無從覺察的宗教動機,這位鐮倉時代的日本高僧自己動手削掉了右耳上端的一部分。而且,如他所愿,割耳的第二天,就發生了文殊菩薩顯靈的奇跡。

    讓凡·高割掉耳朵的起因,則是高更再也受不了和他住在一起,是他們越來越話不投機,是高更畫了一幅被他認為是“瘋狂時候的我”的畫,導致他當晚不太正常地拿玻璃杯去砸高更的頭。然而,高更走了,他強烈期待的像修行僧一樣同修共進的理想也破滅了。

    他的過度熱情總是給他帶來厄運。不然他可以終身當個稱職的牧師,像他父親那樣,引導礦區窮困的工人和他們的家屬向上帝禱告,一步步走近上帝,生活在上帝降臨的福與恩寵中,確保死后回到主的懷抱。誰知連教會都驚詫他布道時的獻身行為,拿走他的飯碗。就算這樣,也沒有高更的離去更讓他受挫。他必須做點什么。如果不能對別人,那就對自己。于是,畫完致敬日本和尚的畫僅三個月,他就畫出割掉耳朵的自畫像。畫中的他耳朵包著繃帶,一臉痛苦地抽著煙斗,眼睛不再像日本人那樣稍稍抬起,而是目光渙散、漠然地平視著看畫的人。

    明惠上人圓寂后,由弟子畫成設色畫像,不僅與真人等同大小,連眼睛耳朵的尺寸也經過精確的測量,從此作為上人的替身,掛在書院之中,如同上人仍然活著,及至死后二十年,經書、香爐等物仍然原樣放著,食物、湯藥也每日供著。現在畫像是仍在寺中,還是流轉何方,就不知道了。杉本博司自己也以為,他得到的這幅,很可能只是和上人同時代人的摹本。

    凡·高模仿日本和尚的畫則流轉到哈佛大學的福格美術館。二〇一九年五月,在波士頓只剩最后幾天了,我冒雨去美術館,一上二樓,便看到凡·高這幅自畫像,和藍色時期的畢加索,和畢沙羅、莫奈,排列在同一面墻上。畫的背景,是他所說的“淺維羅納綠色”,沒有任何陰影,清新而深沉。畫中的凡·高籠罩著一層金色,像一尊鍍金的羅漢,以緊閉的嘴唇和肅然的面容透露著他已經具備超越一切的精神品質,一種準備好獻身——宗教或藝術——的姿態。

    一側的標簽上寫著畫名:“獻給保羅·高更的自畫像”,一八八八年。正是這年的年初,凡·高搬到法國南部的阿爾勒,希望建起一個藝術工作室,相當于一個創作小窩,相信繪畫可以通過肖像畫的形式被重新發明,鼓勵他的同事們自己繪畫,然后交換畫布。在收到當時在布列塔尼一起工作的埃米爾·伯納德和高更的自畫像后,凡·高將這幅畫寄給了高更。然后,高更真的來了,住進他精心準備的黃房子里,帶給他友情和繪畫的見解,直到他們的關系徹底惡化,高更以三百法郎賣掉了它。

    如此說來,凡·高一生中被賣掉的畫并不只是傳說的一幅,賣畫所得的錢也不只是四百法郎,雖然畫家本人沒有收到錢,但畢竟有人買了——如果凡·高知道,會是高興還是傷感——若干年中,這幅獻給高更的畫像幾經易手,最終作為某人的收藏遺產來到這里。

    每個走進二樓展廳的參觀者,都在畫前駐足,久久地把目光投到畫上。不知道有沒有人從凡·高的像中看到明惠上人的影子,一個不得不也只能在畫中找到可走的路的人,依然懷揣著無法解釋也無處釋放的巨大的宗教激情,經歷了高更的離去后,更多地投向麥田,投向絲柏,投向無生命之物。星夜、燈,都是之后不到兩年的時間里誕生出來的。

    早幾年,二〇一六年的十一月,我到了洛杉磯,走進第一個美術館——蓋蒂中心。

    保羅·蓋蒂——世人所稱的石油大亨——賣掉數以億計的黑色原油,然后在圣塔莫尼卡山腳下建起一片白色宮殿。

    遠看的白色城堡,白色羅馬柱,被白色覆蓋的花園;近看的白色的墻,白色的欄桿,白色的地板……他是想好了要給這些畫建一座神廟?必須是白色,必須沒有任何污跡和雜染,白得像天堂一樣的白?

    這座白色的城堡不理會畫家生前有沒有地位,也不管他們有沒有錢,活得怎么樣。所以,窮得買不起顏料的凡·高,一輩子情人無數、過得隨心所欲的畢加索,他們的作品都來到了這里。那些活著的時候碰不到面,不屬于同一個年代,也不屬于同一個階層的畫家,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他們死后,他們的畫比鄰而居,在這座白色城堡里占據著各自的一席之地。

    為了免去轉車、找路的麻煩,我報了個一日游的小團,代價則是只能在蓋蒂中心停留兩個小時。和同團互不相識的三個團友光是穿過大廳,跑過一個個轉彎抹角的樓梯,就用去四分之一的時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我就像喝多了酒,完全不管腳下,只沖向我要去的展廳。

    如果我只能看一幅畫,那么我會選擇凡·高。

    莫奈。塞尚。凡·高。高更。對我這種只以自己的心思看畫,實際上完全不懂畫的人來說,這些人同屬于印象派:

    知道高更更早一點,因為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因為他斷然拋棄銀行家的身份以及妻子和兩個孩子,跑到塔西堤島,和島上的土著一起生活,直到死在島上;然后是莫奈,因為他的睡蓮,他的草垛,他的日本橋,因為他的眼睛出了問題,看東西模糊一片,才有了“印象”這種畫法;知道塞尚,只因為“現代繪畫之父”的頭銜,沒有別的原因。他畫中的闃無人跡,抹掉人類以及人類的一切情感,只留時空萬物長存,我還得過幾年才能領會。

    最說不清的是凡·高,因為總是和高更的名字出現在一起。因為早年流行過一陣的《凡·高的背德酒館》。這本書的內容后來我是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大概就沒好好看過,把我拽進書里的是畫,忘不了的也是畫,是星月夜,是羅納爾河上的燈柱,是向日葵,是麥田。那么好吧,凡·高是誰?把畫畫得那么扭曲,割掉耳朵還不夠,還要給自己“砰”來一槍?

    背德酒館如同河上的橋,我走上去,又下來,忽然眼前又出現一座橋——這次是凡·高寫給弟弟的《親愛的提奧》。

    于是我記住了:“你要盡量多地出去走走,要保持你對大自然的愛,因為這是越來越深刻地理解藝術的正確道路。”記住了:“一定要保持隱士的某種原始的性格,否則他就失去了自己的根子。”以及“即使是在描繪磚頭或者花崗石,鐵條或者橋的欄桿的時候,他在他的銅版畫里注入了某種人的靈魂,被一種我所不知道的內心的悲傷所感動。”

    原來,在凡·高這兒,無生命之物也有生命,且每樣東西都有它的自我。

    跟朋友聊天聊到凡·高。有朋友告訴我歐文的傳記寫得最好,我應該看看那本;另一個朋友則說,吳冠中說過,他看到凡·高的畫,是要跪下來的,凡·高畫的哪兒是向日葵啊,他畫的根本就是一個個人,一個個人的臉。

    現在我就要看到凡·高的畫了。

    我穿過一個個展廳,路過柯羅,路過米勒,雖然不是那幅最有名的《晚鐘》,畫的也是在勞動著的人。米勒最擅長的就是把這些田野里的農人,畫得像耶穌、像神一樣。

    路過莫奈的《印象》——那幅灰藍色的飄浮著一個橘紅色圓球的畫的邊上,就是凡·高的《藍色的鳶尾》。

    一群圍成圈的幼兒和一個戴眼鏡的女老師占據了畫前的空地,使我一時無法靠近。三個團友不耐煩久等,拍了照,各自走開了。我獨自面對開在紅土上無比寂寞也無比絢爛的一簇紫色花朵,就像我講不清為什么站在這兒一樣,講不清當時的感受,只記得大約站了有十五分鐘,從遠處到近處,再從近處到遠處,從正對到側看,再從側看回到正對。幾個月之后,我和朋友聊起這幅畫時仿佛才想到,啊,沒覺得這些花莖從堅硬的紅土里鉆出來使出了全部的力量?多么巨大的生命力!沒覺得每朵花都有不同的姿態同時又都很謙卑?沒覺得相比“在畫中看到了什么”,更有意義的是“你去了,你站到了畫的面前”?唔,真的,我就是這么想的。

    還是在洛杉磯,又有一天,去郡立美術館,里面很大,有兩棟樓,由一道紅色的鐵梯連接起來。可是,不對啊,號稱西部最大的藝術博物館里沒有凡·高?我以為看漏了,拿著展覽信息,躲到一根大圓柱后面,仔細找了兩遍,正準備找第三遍,一個志愿者模樣接近老年的亞裔女人突然走過來,問我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我說我在找凡·高……她告訴我這里沒有凡·高,想看凡·高的畫,要去蓋蒂中心。我想說,我已經去過蓋蒂中心了,可我磕磕巴巴的英語讓我說不下去,謝過她,就走開了。

    行程過半,我到了舊金山,每走進一個美術館,都有意無意想再找一找凡·高。然而沒有。整個西部只收藏了一幅鳶尾?真是難以相信。“我在找凡·高……”成了這趟行程中我講過的最完整且沒有語法錯誤的一句話。

    時隔三年,去波士頓美術館之前,已經在照片上看見過凡·高的畫,真的站到和照片一樣色彩斑斕的原作之前,感覺還是很不一樣——除了天更藍、云層更厚一點,無論是房子、樹,還是河流,都因為筆觸的粗重顯得更加扭曲、變形,畫中的人摸索著往前,背微微佝起,流露出無所適從類似盲人的狀態。這本來就是一個盲人,還是因四周的景物色彩過于豐富而致盲?

    就像夢中走進了酷熱的夏天,刺眼的陽光兜頭照下,被漂亮得不真實的房子和天空所包圍。一切都如夢中。

    邊上的標簽寫著:《奧維爾的房子》,一八九〇年。這年的五月,凡·高離開法國南部,抵達奧維爾后,寫信給弟弟提奧:“在巴黎,我真的覺得那里所有的噪音都不是我所需要的。”就在這個小鎮上,凡·高畫出他最好的畫,度過生命中最后的兩個月。也是在這里,他舉槍自盡,以死的方式長留下來。

    藏于大都會美術館的白色玫瑰出現得更倉促一點,雖然事先百度過,知道會在這里看到麥田、絲柏、向日葵、花瓶中的夾竹桃與書——幾年前我曾用水彩照著畫過,自然畫得慘不忍睹——花瓶里的紫色鳶尾,可當我從塞尚的一幅畫前轉過頭,隔著攢動的人頭,突然看見一束白花,靜靜地開在一片淺綠的背景中,就在斜后方——離我只有兩三米,我走過去,說不出它打動了我什么,又撼動了我什么,我能做的就是走過去,繞開所有的人,站到被允許離它最近的地方,正對著它,停住。然而身體里的我并不甘于如此冷靜,如此理智。那么,為什么呢?為什么我會覺得我最好的年紀、人生最美好的種種都明白無誤地顯現于這束花中?為什么它讓我覺得它就是被時間留住的我,只是變身成花的樣子,以這樣的方式又讓我重見了?

    和《奧維爾的房子》(或者不如就叫“迷失于色彩的人”)一樣,白色玫瑰同樣畫于凡·高在世的最后一段時日。離開圣雷米精神病院前夕,他畫了一組特殊的四幅靜物畫,這幅玫瑰和邊上的鳶尾花都屬于這組靜物畫,和它們的對應物——收藏于荷蘭和華盛頓國家美術館的直立的鳶尾、水平的玫瑰構圖——被設想為一個系列或合奏。隨著時間的推移,桌面上的粉色痕跡和玫瑰花瓣已經褪色——成為現在我看到的白色。

    這樣的沖擊——我是說,被一幅畫打中內心某個脆弱的角落——就這趟行程來說,只有這一次。盡管,發現大都會的門票三天有效,我及時修改行程,決定把之后兩天全都消耗在這兒。盡管,第二天,我看了同樣一生只有一遇的安格爾、維米爾、倫勃朗、委拉斯開茲,看了安迪·沃霍、波洛克、羅斯科。沒有方向感的人,從中世紀風格的中庭橫穿直豎來來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從意大利文藝復興的繁復看到當代藝術越來越簡化的幾何色塊。雖然,抽象即自由,無論是孤立的色塊,還是成倍數復制排列的幾何體,我仍感覺什么都可以是繪畫的同時,也消滅了繪畫本身……

    第三天,在地鐵上坐了兩站,發現因為換了包,門票忘帶了,只好再回去拿,浪費了一個多小時。進了安檢,去過的入口不知道為什么被封閉了,轉到另一個入口,卻刷不出碼,去前臺找人工幫忙,又浪費了一些時間。進到中庭,已過中午。連著兩天只喝一杯咖啡當午餐,這天剛巧收到一個責編轉來的創作談的稿費,那就犒勞自己一下,點了之前就很想吃的蛋糕,窗外就是中央公園,很幸運坐到窗邊的座位,又多逗留了十來分鐘。

    時間變得緊缺起來,但在我的腦中早已預留出和白色玫瑰告別的空白。

    我又回到那里,承認自己仍然鐘情于這束褪成白色的玫瑰,仍然好像和這幅畫共享著某個秘密,久久看著它,不想離開。

    同一面墻上,緊挨著凡·高的又是高更。他們又一次同時出現,如同在別的美術館。一對好朋友,都甘于為畫畫過窮日子,又都時運不濟,得不到當時主流的承認。可這兩個人終究是不同的,技巧和主題、藝術哲學,全都南轅北轍,他們的差異,就像凡·高畫的那兩把椅子的差異。

    凡·高的椅子和高更的椅子是不一樣的。

    高更的椅子做工精致,無論漆面的光澤,還是扶手的弧度,都顯示出它的華麗,當然,也肯定更舒適一些。不僅如此,連容納這把椅子的房間也是寬敞華麗的,花紋繁瑣的深紅色地毯,刷過綠色油漆的墻上亮著一盞燈,制造出紅與綠的晚上的印象——椅墊上放著點燃的蠟燭和書,我想象著高更坐在上面,伸長腿,在燭光柔和的照射下,閑散地翻著書,度過夜晚降臨而睡意還沒有到來的時刻。

    凡·高的椅子樸素得多。那是一把連扶手都沒有的白木椅,像是他畫過的吃土豆的人坐的那種,要不就是雙手抱頭的老人坐的那種。擱在同樣簡陋的紅磚地上,邊上就是白墻和一角藍色的木門。金黃的燈心草墊上有一只煙斗、一小包煙草。雖然畫的是白天,也像夜晚,他坐在上面,沉浸在黑暗中,抽著煙,苦思冥想。

    這對姐妹作,現在一幅藏于倫敦國家畫廊,一幅藏于荷蘭阿姆斯特丹凡·高美術館,各據一地,難有再相逢的時候。事實也如此,差不多就在凡·高畫了這把椅子之后,他們的友情就宣告結束了。

    走進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人流匯集最多的大約有三處:畢加索的《亞維農少女》之前,莫奈的巨幅《睡蓮》之前,凡·高的《星月夜》之前。

    就像我不知道《亞維農少女》每個都如真人一般大小(談不上喜歡那些姿勢古怪的妓女);堪比一座池塘的《睡蓮》,綿連了三面墻,占去一整個展廳的空間;相比之下,《星月夜》實在有點小,懸掛在像是承重立柱的半面白墻上。

    可能它太廣為人知了,馬克杯、盤子、碟子、絲巾、錢包、磁鐵、鑰匙扣,哪兒都有它的蹤影,以致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幾乎沒有什么感覺。完全是為了珍惜這難得的機會,才一遍遍看著漩渦一樣的星云、氣流、沉浸在夜色中的小鎮,努力忘記從貢布里希到各路知名畫家、藝評家對這幅畫做過的種種圖解。

    對于看畫來說,四周也太吵了,總有人為了拍照跨越界限,讓好心的安保沒法再當看不見,發出“退后、退后”的喝斥。

    然而遲一點,某種對照還是顯現出來:氣氛上,天空的動蕩和小鎮的安靜的對照;色彩上,藍與黃、高亮與幽暗的對照。還有,教堂的尖頂和絲柏在高度上的對照。盡管教堂的尖頂象征著耶穌的神力,已經越過地平線,伸向了云層之上,還是趕不上絲柏的高。在整個人間都在沉睡的時刻,絲柏沉默而極具力量地盤旋而上,直抵天空高處。

    割耳事件發生后,凡·高不否認自己“精神有問題”,住進圣雷米精神病院。他在那里相對自由,有一間貼著灰綠色壁紙的小房間,還有一間工作室。“有些人即使精神失常了或者病了,卻仍然熱愛自然,這些人是畫家。”《星月夜》就是他在住院期間畫的。為了造成一種廣角效果,將觀眾帶進畫面中,既而被畫中景物包圍,他會把遠處景物放在視平線高度,而前面的景物,就好像從高處俯瞰。這種打破傳統透視法的方法,完全適用于解讀《星月夜》。不然怎么解釋整個圣雷米地區都不具備這幅畫的視點?

    從人世間來說,這是一個根本不存在的角度。

    絲柏的視角,成了整幅畫的視角。絲柏的位置,成了觀者的位置。黑暗中發紅的絲柏,冒著第一個被雷火擊中的危險,是先覺者,也是通靈者,如同凡·高,看到了所有“沉睡的人”都覺察不到的星空奇象和宇宙能量。那,又怎么不是人的——人的精神的——能量?

    很久都無法擺脫絲柏就是凡·高、凡·高就是絲柏的念頭。

    真正感到驚詫,是在三天之后。回上海的航班上,剩余飛行時間還有七小時,差不多已經是上海的正午,我想看看飛到哪里了,從紀錄片模式切換地圖模式,眼前忽然呈現出大片藍色的星云,旋轉、堆疊、流動,竟如《星月夜》再現。問題是,一兩百年前的凡·高,是怎么看見這一切的?

    果然讓BBC的藝術片主持人西蒙·沙瑪說對了,凡·高才不是只會畫畫的傻子,他不僅讀莎士比亞,讀伏爾泰,還愛好天文學。

    擁有那種能力的人,不被人理解,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在他早先的畫中并沒有漩渦,至少他送給高更的自畫像,他割耳后的自畫像,還沒有。那么,漩渦,或者說湍流——顯現宇宙對立、互補的強烈的力量——是從《星月夜》之后才逐漸出現的嗎?此后的一年時間里,柏樹、天空、云、橄欖樹、泥土,甚至是他自己,開始有了動蕩的漩渦。一些畫中,那些漩渦出現在他臉上、身上,顯現出內心極度不寧靜的他。另一些畫中,他把背景畫成漩渦,他自己反而是堅定的,飄浮在不可知且無限的宇宙中,前所未有地寧靜和平靜。

    無論是在洛杉磯的蓋蒂中心,還是波士頓美術館,或者紐約的大都會、古根海姆以及現代藝術博物館,人們對凡·高的喜愛一目了然。看完畫的我,也像因色彩致盲,迷失于色彩的人,完全看不見第五大道兩邊的高樓以及閃閃發光的各種奢侈品。想到他曾經活得那么痛苦、那么孤獨,是因為人世對莫奈、對畢加索這樣的畫家更友善?還是因為“我的內心一定有一種強烈的感情,所以才把我搞成那個樣子,我一點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因為“對于像我們這樣的一些人,在思想上有更大的吸引力;對我們來說,雖然實際上有故鄉與家庭,也和沒有一樣。我始終認為我是一個到某個地方、向著某個目標走去的旅行者。如果我對自己說,某個地方與某個目標并不存在,我也會感到不僅藝術,而且不論什么都只是一場夢,到頭來人們自己也是烏有”,因為“倫勃朗曾經孤立過,或者幾乎在畫家中間孤立過”,所以孤立是這一類畫家無法逃避的命運?

    沒有在活著的時候就感受到自己的價值,實在遺憾。

    要是凡·高遇到比他早六百多年的明惠上人,要是明惠上人對他所說的“我的一切作品都是以日本藝術為根據的”表示理解和贊許,贈給他的會不會還是那句“阿留邊幾夜宇和”?

    用漢語來說,大概就是:“就是這樣啊!”“就是這樣!”

    一切都有應有的樣子。

    凡·高就是這樣。任性地使用顏色,要變成一個為所欲為地使用顏色的畫家。一個過早死去的人,把他的生命力全部留在他的畫中。

    我也就是這樣。只會從自己的記憶里抽出想寫的那些人和那些事,只會寫作為小人物的自己,和同樣作為人小物的身邊的人——即使有的人不平凡過。

    “把人對于描繪對象感覺的真誠畫出來,難道這不是感情嗎?”

    我把凡·高的“畫”,替換成“寫”。

    工作一天,晚飯后出門散步,慢慢走到沿河的那一段,看著天色從淺藍變綠,再變成深藍,遠遠有一鉤淺檸檬黃色的新月——有時則是銀白的圓月,會覺得,去不了荷蘭也沒關系,這不就是“羅納爾河上的星夜”嗎?一樣晃動的水面,晃動的一柱柱燈光,感到星星和晴朗的天空高高地在頭頂上,這種時候,真的,真的,我想到的不過是猶如神靈俯身一般的一點友情,一點善意和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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