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光,穿越了時間的迷霧 ——《王賡武回憶錄》編輯手記
2020年五六月間,承蒙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甘琦社長推薦,我獲知王賡武先生寫下回憶錄,繁體版將由港中大分兩冊完整出版,《家園何處是》和《心安即是家》。之后引進版權直至編輯出版,我得以與港中大編輯葉敏磊和陳甜女士聯合工作,她們的專業、熱忱和盡責,令我無論何時、遇到何種困難,都得到了及時的援手。陳甜傳來正在編輯關頭的書稿PDF,以便我社決定引進版權。我認認真真讀起了書稿,跟從作者平實的敘述和譯者雅暢的文筆,在紛繁流轉百余年的家國寰宇之間穿梭。時代的迷霧濃淡消長,卻絲毫沒有模糊樸素又有質感的文字。
《王賡武回憶錄》(上下卷)王賡武 林娉婷 著 林紋沛 譯(上) 夏沛然 譯(下) 上海譯文出版社
他此前從未出版過回憶錄或傳記
傳記和回憶錄這樣的題材,對出版編輯的吸引力自不待言,尤其是面對這樣一位閱歷豐富的世界性的歷史學家,曾獲頒“唐獎·漢學獎”,且從出版的角度看,最重要的是他此前從未出版過回憶錄或傳記。
幸運的是,《家園何處是》開篇即《敘說緣起》,王賡武把寫作動機和出版動力誠實交出,這讓我完成“盡快抓住創作動機”的作業變得容易許多。作者在鮐背之年動筆的初衷,是為孩子們寫下自己在怡保的成長故事,讓他們知曉來路,世界又是如何具體地發生變化;也竭力打撈與懷念,出身長江流域大家族卻漂流南洋的教育家父親,和同樣出身仕宦家族眷眷于中國傳統的母親。父親持守儒家抱負和君子性格,崇尚古典學(文言文和正統英文教育),在家中他談中國多,談自己和政治甚少。多年后王賡武回想父親在教育選擇上的遠見,連同母親持家的智慧與秉性,深刻地塑造了他。尤其是于1993年去世的母親丁儼,臨終前將1980年完成的《略述我五十年之回憶》留給王賡武,那是她用極工整小楷特意為兒子寫下的。“她說她有好多人生故事想讓我知道,但我們從未久坐長談,因此無法好好把故事告訴我。我滿懷悲傷捧讀回憶錄,因為從未聽母親當面講述而錯過了她人生里的好多環節。”
大時代浪潮的毛細血管清晰可見
書寫回憶錄之際,因為一群新加坡文史工作者的促動,“我們夸夸其談歷史的重要性時,其實無感于親身經歷某段歷史時期的人們是什么感受,有什么想法”,王賡武意識到自己多年習慣于宏大歷史研究,似乎對個人層面的價值有所忽略。他隨即聽從了提醒,“我大半輩子都在研究歷史,……然而我感興趣的道理總是如此宏大,甚至令人生畏。……我終于了解自己對于過去的理解多么片面;我的研究理路主要依循歐洲歷史學,也有儒家修身背景賦予的一些要素。”
如此雙重刺激和推力,應可視為王賡武書寫回憶錄并出版的驅動吧,作者甚至希望這么做能鼓勵大家分享個體人生,補充到大歷史中。我在閱讀中也真切感受,他的書寫,讓那些充滿張力的大時代浪潮和由此而來的激蕩、搖擺、壯志、抉擇,其間躍動著的無數毛細血管因而清晰,個人的、家庭的甚至不同族群人們的苦與樂,紛紛得到燭照。由此,盡管作者本身的敘述文筆樸素,卻因為忠實于生命內在的豐富和時代變遷,以及一生誠篤的情感,而呈現真的魅力和價值說服力。所謂貴在真言,顛撲不破,亦是好作品基調和格調的奠基石。
家族深厚的儒家意識的精英自覺
王賡武1930年出生在荷屬印尼泗水,正趕上經濟大蕭條沖擊到爪哇,在泗水擔任華僑中學校長的父親王宓文,遷至英屬馬來亞怡保城,受聘于一所華文學校執教,1歲多的王賡武也開啟怡保生活,在那里度過完整的青少年時期。
“我的故事真正的起點,是我們一家三口試圖返回故鄉中國,但最后只走到怡保,抵達英屬馬來亞。”(上卷p3),王賡武父母分別出身泰興和鎮江的大家族,從遷居怡保的那一天就在為回中國做準備,甚至為能在經濟上有能力回國而只養育了一個孩子。這個故事的起點貫穿了王賡武的少年時期,理想中國的想象與建構,也占據了整部回憶錄的上冊。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怡保中心區域,是官廳區,被稱為綠城,1931年至1941年,以及1946年初至1947年中,王賡武父母帶著他就住在這一帶。在綠城人眼里,這一家有很多格格不入之處。父親王宓文來自荷屬領地,雖為旅居,風度和學問令人敬服,又是極為少見的國立東南大學的畢業生,只說國語和英文,對馬來語和廣東話、閩南話等方言并無要學的意愿而“一概不會”。周遭華文教育界的同僚甚至上司,幾乎都把孩子送到華文學校,只有王宓文堅持把王賡武送進英校。這對王賡武未來的道路和視野起了決定性作用。須知彼時在南洋的華人,絕大部分只是務工。可以說,影響作者學術研究和人生認識的多重世界,在他出生前就悄然構建了。
在少年王賡武的記憶里,他們與客家人、廣東人、閩南人和其他華人僑居在一起,鎮上印度廟、道觀、佛寺和教堂遍地,而父母親堅持:一不信教,二保持距離,這里有源自王家家族深厚的儒家意識的精英自覺。王賡武也借回憶錄,評價了他這部分的精神血脈,也了然當年父母親與其他華人之所以不密切往來,“不只是因為我們離城居住,也是傳統中國社會的結構使然。”(上卷p10-11)由此才能理解,盡管怡保鎮少年王賡武被種種不自然的疏離感困擾,父母雖愛子仍堅持處世之道,皆因內心有強大的支柱和明確的希望。
南京的意象:似乎幾度追尋的目標
在充滿不確定性的上世紀三十年代和南洋多族群的生活環境下,盡管富有現代教育理念的父親,把王賡武送進相對單純的精英教育環境,少年王賡武還是顯示了他對族群間關系及生存狀態的敏銳和早慧。
僅舉一例。安德申學校期間,兩個班級的馬來學生引起少年王賡武的注意,此前他的學校從未有馬來學生。“校方告訴我們,他們是獎學金生,……這群馬來學生突顯了我們混雜的社群背景,這是英國殖民霸權的獨特產物。我當時不明白為什么馬來學生的待遇和我們不同……我發現他們很友善,但也注意到他們依然覺得和我們略有隔閡。不像班上其他同學曾經開心度過成長時光,……我們的父母因為英國政策來到他們的國度,身為這群人的孩子,我們卻仿佛把學校據為己有,不知他們心里怎樣看待我們。日后這成為我心頭的疑問……”
直到成為學者之后,與昔日同窗在英格蘭或澳大利亞再度重逢,問及別后并自我檢視,“我因此發現很多祖先較早移居南洋的當地華人和西方世界之間來去自如,能在兩個世界之間靈活移動。這時我發現自己也被訓練得同樣能夠穿梭世界。”(上卷p22)
1947年一家三口的確抵達了南京,卻不是想象中的快樂返鄉,更沒能安居下來。最終父親因為病重提前返回馬來亞,1948年底,作者也中斷南京國立中央大學的學業,返回怡保。“等待回到中國以及重返馬來亞,這兩者形塑了我的人生,影響遠比我意識到的深刻。如今老邁的我發覺一生中好多環節都可回溯至這兩地,也看得見年輕時的故事有雙重視角。南京的意象讓我想起人生中似乎幾度追尋的目標,而怡保則代表了我生活其中并學會珍愛的多元文化世界。”(上卷p3)
史學大家一生艱辛探尋和最終歸宿
上卷《家園何處是》結束在1949年10月,王賡武重新規劃了人生,前往新加坡馬來亞大學就讀,回想人生到此的十九年,始終準備前往他方,內心總是困惑不安,“家園何處是”的漂泊感,令他知曉“沒有恒常不變的事,變動隨時可能降臨,人們可能輕易就從根切斷”,這對少年而言是痛苦和辛苦的,對一位歷史學家而言,卻不免暗藏命運的提示。“我在馬來一州生活將近十七年,在中國度過十八個月,但有時候感覺我對兩邊的關心平分秋色。多元社會的牽扯力強大,但中國各層面的文化魅力深不可擋。直到多年后,我才終于體會到兩者并不沖突,雙方的共存對我變得自然而然。”(上卷p212)
下卷《心安即是家》容量和時間跨度,均三倍于上卷。隨著王賡武由馬來亞大學到倫敦繼續求學、由文學轉向歷史研究,成家,在新加坡、澳大利亞、中國香港輾轉任教及擔任行政,直至榮休后長居新加坡,作者的學術探索和人生經歷極大地豐富起來。《心安即是家》的作者欄,也加入了重要的同行人林娉婷——王賡武二十歲在馬來亞大學認識并結緣終生的妻子。下卷自第三部《喜結良緣》“初識娉婷”一節起,便有機融入林娉婷寫下的回憶文字,不僅因為林娉婷是文筆甚至超過王賡武的英國文學愛好者,其回憶文章從幾乎對位的角度,提供了兩人一生中重要的節點。倫敦成婚,異鄉生子,先后遷居五個國家六個城市。林娉婷不僅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也是能蓋起大房子的主婦,是英文教學專家,還是香港大學博物館學創辦人……在共同尋求身份認同的道路上,在踏遍世界的奇特的“流浪生活”中,無論何種境遇,落腳何方,林娉婷總能為家人建造舒適的安樂窩。面對這樣一個女性,王賡武在記錄、感慨,是林娉婷為他、為全家確立了歸屬感。那是內在的,也是永恒的。
展讀至此,我強烈感受到上下卷的書名,“家園何處是”“心安即是家”,一問一答,濃縮了這位史學大家一生艱辛的探尋和最終歸宿,這歸宿是物質上的,更是情感和精神上的。雖然身處二十一世紀的時空,作者的際遇、不懈壯志、對女性給予的歸屬感懷有誠摯的感念,讀來深感共情。
電郵請教,一兩天內必能得到明確答復
《王賡武回憶錄》中求學治學與人事交游記錄更為可觀,且頗多史料價值,具有不可忽視的貢獻,囿于篇幅,待另行文介紹。
傅高義先生曾說王賡武是“多么出色、睿智的學者,兼具儒家君子和好公民的品性”,我因編輯書稿,與王先生幾次電子郵件往來,亦有體會。書稿里遇有因翻譯或用語轉化的問題需做微調,我斟酌后通過電子郵件請教,一兩天內必能得到明確答復,王先生或同意或變通或修正,簡潔且敏捷。有一次上午發出,下午就收到解答,時有令人默默感念的體貼,一化心結。
轉眼至2022年3月,書稿編定付型,裝幀設計方案確定。上卷封面用1940年代王賡武的半身照,少年清俊,眼神與白襯衫一樣干凈。下卷用兩位作者1955年同游倫敦皇家植物園的合影,彼時王賡武二十五歲,林娉婷二十二歲,西裝大衣素面,笑意盈盈,身后湖光可鑒。我們選了一款手感溫暖的超細絨布做封面材料,嘗試直接印刷,除了照片、書名和作者名,不再加任何信息,讀者與傳主年輕的眼神直接交流。
書出來后第一時間寄往王先生新加坡的家,王先生回郵祝賀工作成功,新書出得很好;上市有反響,是出版社的功勞。這也是王先生的君子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