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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花·“新散文”小輯 《雨花》2022年第10期|草白:白云先生
    來源:《雨花》2022年第10期 | 草白  2022年11月14日08:21

    編者按:

    “新散文”概念自1998年被正式提出以來,至今已近二十五載。這場轟轟烈烈的散文革新運動,有力地回應著時代變革,實為大勢所趨。其代表作家,通過艱苦卓絕的探索,極大地拓展了散文的邊界,擴充了容量和精神空間,更重要的是,革新了散文觀念,重塑了散文形象,重建了散文精神。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將“新散文”視為散文領域的“先鋒文學”。二十多年過去,“新散文運動”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李敬澤、于堅、張銳鋒、馮秋子、周曉楓、寧肯、祝勇等作家創作出了一大批在文體上“不為格套所拘,不為章法所役”,在面目上極具辨識度,在高度上不斷觸碰散文寫作天花板的力作。在他們的影響下,更多的年輕作家自覺地投身于這一余波蕩漾、蔚為大觀的文體革新運動,“新散文”也由當初的小眾成為當下散文寫作的主流。為了展示“新散文運動”最新成果,《雨花》特別策劃了這一小輯。本小輯推介的六位青年散文作家,相較于前輩,固然還沒有創作出足夠令人信服的作品,但他們風華正茂,正處于寫作的上升期,且已呈現出較為清晰的面目與腔調,值得期許。作為一家敏銳地感應著時代脈搏、引領與呼應著文學潮流、推出過諸多文學新人的文學刊物,《雨花》樂意為青年作家的成長鼓與呼。

    白云先生

    草白

    時隔多年,關于他的真實姓名,我早已忘記。因常年行走在外,行蹤不定,職業游移,做過長時間的捕蛇人、草藥郎中、鄉村牙醫,短時間的補碗匠、貨郎、理發師以及閹豬人,綽號比誰都多,什么“打針公公”“小廣播”“蛇仙”“三腳貓”“炸彈先生”——它們像蒲公英的種子四處飛揚?!鞍自葡壬钡木b號便來自他外孫女的課堂作文。她是我的小學同學,住在我家隔壁。

    “我的外公到過許多地方,媽媽總說,風吹到哪,外公就飄到哪,就像天上的云。下雨了,刮風了,出太陽了,白云飄成黑云,黑云又飄成白云。我看著天上的白云,白云也看著我,我很想對白云先生說,哪天你從天上走下來,不再飄來飄去就好了?!?/p>

    女孩在作文里尊稱他為“白云先生”,在現實生活里遇到,大概只會扭過頭去,哼哼幾聲。她的外公不像別人的外公,會給小孩做風箏、捉泥鰍,帶著小孩到處玩兒。這個外公只顧自己,一年中總有大半年在外面晃蕩,不光掙不到一分錢,還經常惹事。

    那時候,村里幾乎所有男人都待在家里,和老婆、孩子住在一起,他們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是鎮上的集市,所有認識的人都住在三公里范圍內。只有這個白云先生是另類,有人說他的老婆早死了,也有人說那個女人是跟別人跑了。白云先生雖然沒有老婆,但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除了那個讓他傷心欲絕的長子,其余均已成家。他的房子不在村子里,而在村口的坡地上,可以望見田地、溪流以及對面山上守林人的石屋,風景雖好,但無奈坡地陡峭而逼仄,只擠得下兩戶人家。

    后來,有人提出,小村雖小——沒有寺和廟倒也罷了,但連一個小草庵也沒有,實在說不過去。他們看來看去,看中白云先生的家,湊了一筆錢,想讓這兩家人一齊搬走。無奈白云先生實在太窮,補償少,又無余錢造房,只好留下。他們在另一家屋舍的原址上建起庵堂,起名為福泉庵——意為福如泉涌,希微之間,綿綿不絕。庵堂是全木結構,高敞堅織,局促卻完整,建成后有股森林草木的清香。開光大典上,附近香客絡繹而來,只見堂內花木灼灼,香煙繚繞,相比之下,白云先生家的木房子更顯得昏暗、低矮,破敗不堪。

    我隨家人去福泉庵朝拜時,往白云先生的屋子里張望過一眼,只聽得一陣奇異的叮咚響,空氣里有水霧漫溢,就像步入一座靜謐而深幽的山谷。移步近前,幽暗的光線中,一根劈開的竹竿代替自來水管,穿墻過壁,將山澗溪水引至屋內水缸里。夏日暴雨剛過,響聲不絕如縷。我擔憂那水如果一直流淌下去,會不會漫過水缸,將黑暗的屋子淹沒,尤其是邊上那間冷颼颼的小屋,據說白云先生的大兒子就死在里面。他是被毒蛇咬死的。捕蛇人的職業還是從父親那里繼承而來,白云先生不僅教他怎樣識別有毒的蛇與無毒的蛇,還告訴他蛇走的路與人走的路截然不同——前者就像水管壓過路面留下的痕跡,呈微微的凹陷狀。當然,他沒忘告訴長子,蛇最害怕什么。但他忘了教最關鍵的一招,如果捕蛇途中,遇見一條具有攻擊性的毒蛇,人該如何逃跑。

    那天黃昏,白云先生坐在那堵寫有“阿彌陀佛”四個字的黃色墻壁前,看著田野上一棵孤零零的楝樹發呆。他剛從外面回來,而我也被奶奶差遣到福泉庵來購買香與蠟燭,很快就是地藏王生日夜了。

    白云先生看到我,微微一笑,露出瑩白整潔的假牙。每次看到小孩,他總是笑瞇瞇的,有時還會從口袋里摸出一顆黏糊糊的糖。他總是說,看到狗,千萬別跑,要大膽地走!你越跑,狗追得越厲害?!@種事情誰不知道啊,還需要他來告訴!

    白云先生雖然落魄,穿著上可相當講究,夏天到了,別人穿一件臟兮兮的汗衫,領子是歪的,后背或許還有抽絲或破洞,他可不會這樣。每次出門前,他都把自己拾掇得清清爽爽的,白色棉背心上沒有一點污漬,黑色三分西裝短褲質地雖粗糙了些,卻平整筆挺,涼鞋里還不忘穿上呢絨襪。無論冬夏,他的腳上都穿著襪子,不沾一點塵泥。有人開玩笑說白云先生的腳比年輕姑娘的還白嫩、細膩,可一個男人這么白,這么講究,有什么意思呢?

    “這個人又不是機關工作人員,穿成這個樣子,干嗎呢?”

    “這么熱的天還穿襪子,不怕出汗嗎?”

    白云先生才不在意別人說什么,反正他們又不會當著他的面說。他看到誰都笑瞇瞇的,露出他那副過分白皙的假牙,好像在他身上還有一份推銷假牙的額外職業。我奶奶對此表示羨慕,詢問如何才能做到,白云先生說,你要把所有的牙齒拔掉,就可以和我一樣了。奶奶到底怕疼,沒敢這么做。

    那時候,我剛剛在書本上學會分辨毒蛇與非毒蛇——它們比辨別艾草與青蒿、秕子與谷子還要難,便很想問問他與蛇有關的事,又怕招惹他的傷心事。自從兒子死后,他再也不干這個營生了,逢人就說,那條蛇要找的人是他,父仇子還,是他害了兒子。但我求知心切,到底沒能忍住。

    “你知道怎么才能逃避一條竹葉青的攻擊嗎?”

    “你要躲到它的后邊去?!?/p>

    “如果來不及躲呢?”

    “你在學校里學過‘Z’字嗎?如果來不及躲,就要像‘Z’字那樣跑,要跑得很快很快才行。”

    ……

    這一回,我承認他說的有點道理。那時候,我們總是在上學路上碰見蛇,它們蟄伏在草叢里,或干脆盤成蚊香狀躺在過往之路上。那次,我腦海里留下“很快很快”這幾個字,以及白云先生慌亂而充滿激動的表情,他的雙手胡亂比畫著,似乎想要告訴我更多關于蛇的常識。

    我開始在曬谷場上練習“Z”字奔跑,經常把自己跑暈,摔倒在水泥地上。當我躺在地上,望著天上飄來飄去的云,總會想起在外面游蕩的白云先生,不知他的新工作是否順利,有沒有賺到錢。他一點也不像村子里別的大人——他們只會捉弄小孩,把小孩弄得哇哇大哭,自己則在一旁樂得哈哈大笑。白云先生喜歡和小孩說話,他很像學校里的教書先生,不放過任何一個讓小孩子增長見識的機會。

    有一天,我在水渠邊摘野蔥,他遠遠地從田埂那頭走來,在我身邊停下腳步。

    “你知道月亮的事嗎?總有一天,這天上會出現兩個月亮?!?/p>

    “他們怎么能把月亮掛到天上去,難道不會掉下來嗎?”

    “這個問題問得好,我也很想弄明白……會不會天上有一根繩子拴著它,不讓它往下掉?或者有什么東西把它吸在那里?”

    “你說的那個月亮,不會一會兒缺,一會兒圓,一會兒亮,一會兒不亮吧?”

    “不會不會,那個是人造的,永遠是圓的,不會缺。你可以在月亮底下看書寫作業,連燈也不用開,省電?!?/p>

    ……

    我使勁地想了又想,還是無法想象兩個月亮共存的天空——星光暗淡,黑夜消失,世界進入永恒的白晝狀態。那會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我一直以為兩個月亮的事是白云先生的胡編亂造。月亮是星空的饋贈,也是奇跡的化身,人類怎么可能憑空制造出來。直到很多年后,白云先生過世,我也離家千里,偶爾在網上看見某科學研究會準備將一顆用于照明的衛星發射到城市上空,以此代替路燈,這才想起當年的那“兩個月亮”來。

    顯然,那并非白云先生的信口開河,很可能是某次外出游蕩途中,出現在某張皺巴巴的報紙上的一條不太醒目的信息讓他眼睛一亮,這世上居然有這等好事,到了夜里,不用開燈點蠟,就能把所有東西看得一清二楚!

    那些年,汗流浹背的人群中,從來沒有白云先生的影子。他從不干農活,每逢雙搶季節,更是雙腳抹油,溜得無影無蹤,好像那些稻子和麥穗會弄臟他的衣服和襪子,讓他蒙羞。待人們一結束忙碌,他就會回到村子里,躡手躡腳地出現在女兒的家門口。他饑腸轆轆,只想吃點好的,既然糧食已經收進倉里,人們也便有了大吃大喝的理由。那種時候,他很少說話,身子挨著墻根行走,唯恐被人發現。

    我奶奶每看見他,總要低聲罵上一句,那個好吃懶做的人又來了!

    白云先生或許聽見了,或許并沒有。他若無其事,對我奶奶仍像往常那樣客氣,甚至更為客氣了,老嫂子老嫂子地喊個不停,我奶奶拉不下老臉來,只得哼唧幾聲,算是回應。

    屋子里靜悄悄的,女兒一家正在吃午飯。他先是呆呆地站在門口不遠處,想走近,又不敢,幾番猶豫后,干脆杵在窗戶外面的梨樹下。大概在等屋里的人主動發現,招呼他進去。但沒有人發現他,他們悶聲吃飯,毫無動靜。他干脆走到門前臺階上坐下,落座前還不忘拿個什么東西墊在屁股下。他低著頭,看上去既落魄又心酸。我縮著脖子,站在窗前偷偷看著這一切,生怕被他發現。終于,他雙腳一抬,顫顫巍巍進了女兒家,自己取了筷子,一屁股坐在外甥女旁邊的座位上,埋頭吃起來。屋內悄無聲息,似乎誰也沒有注意他的到來。待酒足飯飽,他從那里走出來,又恢復了笑瞇瞇的表情,看到誰都和藹可親,都想發表他的長篇大論。

    我們懷疑他在外面的營生并不能讓他填飽肚子,要不然怎么會餓成那樣,用我奶奶的話說,就像是餓死鬼投胎的!可哪個餓死鬼都沒有他講究,任何骨頭上的肉都被他用嘴剔得干干凈凈,不剩一點兒肉末。

    有一次,母親看見他在集市上擺攤兒給人拔牙,但只拔小孩子的乳牙。在我們鎮上,小孩的乳牙不都是自己解決的嗎?哪里要找什么牙醫?母親請他幫忙看看自己的蛀牙,他居然也建議她把它們全部拔掉,像他一樣買副假牙戴,從此之后就再也不用擔心蛀牙問題,省心了。

    除了給人拔牙,他還學過理發,手藝來自一名瘸腿理發師。他立下規矩,只服務于老人,他們不像年輕人那么煩人,只要把頭發順利剪短剪整齊就可以了。要是連這個目標都無法達成,那就只好不收錢——權當做好人好事得了。理發師的活并沒有太大風險,但沒過多久,他又不干了,原因是無法忍受喝茶的杯子里老是有頭發。

    每次母親從集市賣完兔毛回來說起白云先生的種種,我聽著不免揪心,憂愁未來某一天自己也會和他一樣倒霉,找不到一份滿意的工作,不得不頻繁更換,落得個被恥笑的下場。

    與白云先生一樣,我對田地上的活也毫無興趣,夏天熱得要死,冬天冷得要死,不冷不熱的日子那就得累死。反正,那絕對是世界上最枯燥乏味、最沒有盼頭的工作,只有沒有希望的人才會把時間耗在那里。在我家,爺爺就干那樣的活,每天扛著鋤頭出門,到了飯點又扛著它回來。有一天,他從外面回來,鋤頭還沒放下,只聽得一聲尖叫,人摔倒在地上,中風了。奶奶的活也好不到哪里去——整天像蜘蛛那樣織網,今天織完一張,明天接著織,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而母親是養兔子的,用割來的草喂兔子,待兔毛長齊后,剪下拿去賣掉,然后再割青草,再等兔毛長出來,如此循環往復,沒完沒了。

    我會割草,會織網,也幫爺爺插過秧,還做過別的事情。我不知道未來自己會干什么,想來想去,沒有一個職業能讓我感到滿意。我最喜歡秋天的時候,迎著清晨的微風,去野地里撿柿子。那些紅色的、橙紅色的柿子掛在高高的樹梢,看上去通體透亮,像是由一種特殊材料做成的。只有那種時候,我的心情才會變得開朗起來,好像田野大地是座取之不盡的寶藏。

    每棵豐收的柿子樹下,都站著一群仰望天空的小孩,我也是其中之一?;佳捞鄄〉母赣H正齜牙咧嘴地站在樹杈上,手持一種叫“舀子”的工具,用鐵鉤鉤住緊連著果蒂的樹枝,輕輕一推或者一拉,那柿子便落到布袋里。我站在樹下看著他。沒想到白云先生也來了,他往我的籃子里塞了幾枚紅彤彤的柿子,橙紅色的外皮包裹著帶芳香的汁液,散發出果實甜美的氣息。

    這是屬于所有村人的節日,它是豐收節,柿子節,也是村人的狂歡節。白云先生沒有像我父親那樣爬到高高的樹杈上,低處的樹枝上照樣果實累累,橙紅與橙黃在眼前交相輝映,好似張燈結彩。

    許多年后,我還會想起柿樹林里的這一幕。那一天,所有人都被賦予同一種身份與職業——美與芳香的采摘者,那些柿子采天地之靈氣、擷日月之精華,人們無需夜以繼日、焚膏繼晷,輕易便獲得了一切。

    那個夜里,我的夢里出現從未見過的蘋果樹、櫻桃樹、山楂樹,還有草莓樹……那時候的我以為草莓與柿子一樣,都結在高高的樹枝上。

    正月里,白云先生像往常那樣靠在那堵寫有“阿彌陀佛”的黃色土墻前曬太陽。祖母讓我去福泉庵購買香和蠟燭,馬上就是元宵節了,過年前添置的都用完了。白云先生看見我,仍是微微一笑,但這一次,他的笑容明顯有些僵硬。他的事早就被當作笑料傳開了。過年前,他在樹林里用土法制作鞭炮時忽然發生爆炸,林子里的樹木被炸成兩截,他自己也受了傷,雙手被炸得血肉模糊,不得不綁著繃帶,像電影里被俘虜的傷員。

    “我做的不是鞭炮,而是煙花。那些人懂什么,什么都不懂!”他忽然對著那堵黃墻,憤憤不休地說。我同情地看著他,想聽他把話講完。

    “你知道鞭炮和煙花的區別嗎?”

    我搖頭,一臉茫然地望著他。他的嘴角浮現出一抹久違的笑意,一番猶豫后,終于絮絮叨叨地說開了,“做鞭炮好簡單的,除了火藥,什么都不用添加。煙花就不同了,要加上讓它變亮和變色的東西,比如要加入鎂粉和鋁粉,這兩樣東西燃燒時會發出白光,還要加入一些化學物質,就是為了燃放時顏色好看些。這些都是我在外面跟人學的。那天,我嚴格按照步驟來的……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居然……會爆炸,全炸了!一點也不留。太可怕了?!彼谋砬橹饾u變得苦澀,好像白色綁帶里隱藏的疼痛讓他終于招架不住了。

    沒想到他的膽子會這么大,沒有人敢去嘗試這種職業,實在是……太危險了。

    “以后,你還是別做……這種事情了?!蔽覈肃橹f。

    “你說得對。這一回,我差點把命搭上了?!睕]想到,他居然贊同我的意見。

    我點點頭,心里感到說不出的沉重。

    “我兒子對我很好,他說以后要照顧我?!鞭D眼,他又恢復了笑嘻嘻的表情,報喜不報憂的那種。我不知道他說的是哪個兒子,二兒子在磚窯廠上班,成天煙熏火燎的;小兒子是個電工,常年戴頂紅色安全帽,在建筑工地工作。

    我買了香和蠟燭從庵堂出來,再次經過他面前,那是一條下坡路,我走得飛快。

    “好好讀書,聽老師話?!彼谏砗蠛暗馈N易叱龊苓h,還能感覺到那個聲音一直追著我,試圖把我拽回去。

    這之后,奶奶再讓我去福泉庵,我能拖則拖。

    后來,我在村里還見過幾次白云先生,他整個人看著有些委頓,動作也沒有從前那么利索,大概是打了石膏板的關系。只有身上那件衣服還算干凈,沒有沾染明顯的污垢與異味。他像個傷員,將繃帶掛在脖子上,在菩薩像前走來走去?;蜃谀嵌曼S色土墻前,望著野地里的楝樹發呆。林子里的爆炸案發生后不久,鄰村有個鞭炮作坊也出事了,巨大的沖擊波把房子都震平了,當場死了一個人。

    他捕蛇,采草藥,理發,拔牙齒……這些事情我們都能理解,可為什么要去做煙花爆竹呢?真不知道他下一次還會做出什么冒險舉動,村長讓他的二兒子去管管他,不要到時候把菩薩塑像炸飛了,把我們村子都炸平了。

    不知不覺,我已經站在他的對立面,像旁觀者那樣打量他,對他評頭論足。從前有過的敬意早已化為烏有。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曾和他談過話,甚至從他那里獲得對這個世界的微茫認知。

    有一天,他不知從哪里弄到一個計算器,放學路上興奮地攔住我。

    ——給你看一樣寶貝。

    ——你看,無論輸入什么,它都知道答案!

    ——太厲害,太聰明,真的什么都知道!

    ……

    他的手指在數字鍵上不停地按來按去,急于向我展示那“神奇”的一幕。我早就知道那是什么東西,數學老師警告我們不要用那個東西,不然腦子會變笨。

    他一個勁兒地要往我手里塞那個東西。

    “拿著,送給你的。不會就按一按,絕不會算錯?!?/p>

    “我不要。真的不要。你還是自己留著用吧?!?/p>

    “送給你的啊,不要錢的啊。”

    “不要不要,真的不要。來不及了,我要回家啦,走啦。”

    我一陣風似的從他身邊跑過,留下一臉茫然的他,愣怔地站在原地—還未說出口的話就此化作風中的囈語,消散無蹤。

    此后多年,每當這一幕在我的腦海里浮現,我便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什么也別想,我要忘掉它,就像它從來沒有發生過。

    很長一段時間,我只在學校和家之間來來往往。

    我拼命學習,天剛蒙蒙亮就起床,坐在河邊的石頭上大聲朗讀英語。那是清晨,河水很滿,水汽彌漫,偶爾,翠綠的蘆葦叢中“撲哧哧”飛出一排水鳥。那些長短不一、半懂不懂的異國文句,化作美妙的語音在我耳邊飄蕩,心里有種莫名的興奮感,好像正與遙遠國度的人進行著跨時空交流。

    自從開始沉浸于書本世界,小村里的人事漸漸離我遠去。我置身的世界忽然變得很大很大,比天地宇宙還大,可以容下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里的人與事,惟獨這個村子不在此列。用我奶奶的話說,我開始變得冷漠,對路上碰到的人愛理不理的。已經有好幾個人向她告狀了。

    一度,我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也困惑不已。好似倏忽之間,眼前的一切都變了樣,那些吃喝玩樂、家長里短,再也無法引起我的興趣。要是有誰在我面前大談特談日?,嵤?,無論是誰我都無法忍受。有好幾個人因為無意中這么做,被我拉進了庸俗之流的名單里。那時候,我還沒完全意識到,從此之后,在這個世上,我再也不可能在任何群體中獲得歸屬感。

    放學后,我離開大路來到歪斜逼仄的小路上,那里成了我長久駐足之地。甚至,我再也不怕去荒地和亂葬崗。我總是在外面待到很晚才回家,為此沒少挨大人的罵,可我并沒有因此收斂。

    那段時間,白云先生的身影也一度出現在那里。有時候,他低著頭在田埂上走來走去,好像在尋找什么東西;更多時候,他坐在稻田上或躺在紫云英花田里,仰望高處的天空,好似地上找不到的東西,他要在天上尋找。

    他再也沒有在路上攔住我,絮絮叨叨地找我說話。

    可能,他躺在那里的時候,都沒有看見我——他誰也看不見。我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但那種感覺并沒有維系太久。到頭來,每個人都會回到那個獨屬于自己的花園里。煙花事件已經過去很久,村里人差不多都忘了,只有他自己還記得。他的手指遭到損壞,右手小指頭永遠像逗號那樣彎曲著,再也無法伸直。

    他的生活正在遭遇一場重大變故。

    那幾年來,一直是二兒子管著他,給他送吃的喝的,還給他錢。二兒子是所有兒子中最老實本分的,就像院子里那株寬厚、樸實的楝樹。窯廠燒磚的活他二十年如一日地干著,沒有半句怨言。那里的空氣中有股煤渣味,藍色火焰有時候會變成橙紅色、金黃色或綠色,白天黑夜他都要守在那堆焰火前,聞那嗆人的異味。無數漂浮的顆粒被一點點吸進他的左右肺葉里,大多都能自我凈化掉。但有一天,悲傷讓這棵沉默的大樹失去了所有凈化能力。本來,他的老婆白天在服裝廠給人縫紐扣,晚上回來會給他送吃的。那天晚上,他沒有等到女人和她的食物,卻等來女人跟隨采購員去往異鄉的消息,宛如晴天霹靂。從此之后,他再也沒有離開窯廠,吃喝都在那里,也睡在那里,夏天揮汗如雨,冬天一番勞作后也會汗如雨下,他不停地干活和流汗,眼看著積攢了一輩子的力氣就要隨汗液流光了。

    他氣息奄奄地躺在窯廠的床上,煤煙味從枕頭的縫隙里傳來,從床底下的塵土里傳來,從白熾燈暗淡的光線中傳來,空氣中到處都是嗆人的、含顆粒的、一綹一綹的黏稠的氣味。他的眼睛、頭發、嘴巴里都是那種氣味。他病倒了,人體最重要的管道被阻塞,那些氣既進不來,也出不去。他的胸腔就像凹陷的大地積滿痰液、羞辱與怨恨。連呼吸和咳嗽都變得異常艱難,稍稍用點力,還會帶出泡沫狀的鮮血。

    他的父親來了。輪到這個走街串巷的人來照顧他了。從孩子們的童年起,他就在外面游蕩。一個不靠譜、不著家、毫無責任感的男人,終于低下頭,坐在臨終兒子的床榻前,給他喂飯、洗臉、擦身,就像對一個小嬰孩所做的。

    這些事情還是后來母親告訴我的,“那個可憐的人,整個村子里的人都在看他笑話?!背嗣刻烊ヒ惶硕垢车淖鞣?,人們很少在街上看到他。他走起路來還算利索,但沒有了從前那種風風火火的勁兒了。

    那是春天,他偶爾走出兒子的房子,在滿是紫云英的花田里躺一躺。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他總在黃昏暮色四合之際才去那里。好幾次,我遠遠地看見他,或許他也看見我了,但誰也沒有試圖靠近對方。那種時候,一個人能安安靜靜地待一會兒,比任何事情都讓人感到滿足。

    在我即將離家去鎮里上中學的那年夏天,我們村里發生了一件大事。鎮上的計生干部來村里尋找白云先生的女兒和女婿。過去的兩個月里,他們到處找人,但誰也不知道這對夫妻躲到哪里去了。

    他們來問我奶奶,作為一墻之隔的鄰居,他們覺得她應該知道點什么。但我奶奶的確對此一無所知,哪怕他們以鋸掉屋柱相威脅。見無果,一行人氣咻咻地走掉了。但他們并沒有就此離開,而是轉去白云先生那里,自從二兒子死后,他又搬回菩薩身邊居住。

    我和小伙伴們趕到那里的時候,那群人已經不在了。

    昏暗的屋子里,一只巨大的食品櫥倒扣在地上,食物的汁液流了一地,散發出腐爛物質的酸臭味。地上一片狼藉,好像有只無形大手將一個人身體里的東西一個勁地往外掏,扔得到處都是。屋子昏暗而死寂,沒有流水發出的叮咚聲,福泉庵的木魚聲也戛然而止。好像整個世界都靜止了。

    白云先生蹲在那面土黃色外墻前,他低著頭,四肢蜷縮著,身體不住地顫抖,好像瘧疾病人在打擺子。看見我,他用力笑了笑,又搖了搖頭,好像在說,事情就是這樣的呀,毫無辦法啊。我不敢看他,好像做這些事情的是我們這些看客,我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他面前,讓他難堪。夏天很熱,但那一刻,我們都感到冷意,似乎有什么東西將我們所在之處的氣溫無端調低了。

    我不知道那些風是什么時候刮來的,只感到眼前一片昏天暗地,它們貼地而行,宛如席卷一切的洪水,在吞噬盡低處的紙屑、沙土、碎石后,又將它們從半空拋下,無情地丟棄,去尋找樹枝、電線桿、瓦片,以及更多的風。所有的風以及風的攜帶物在空中相遇、碰撞,發出驚人的嗚咽聲。

    我們安靜地站在那里,等待奇跡降臨,但愿它能將這里發生的一切都刮走,它的嗚咽聲可以吞噬掉世上一切混亂與喧囂。

    很多年后,那只倒扣的食品櫥仍在我的記憶深處忽隱忽現,再也沒有別的氣味可與那陣酸腐氣息相似,好像它們不是由某種具體的物質散逸出來,而是來自一個人內心深處與生俱來的恐懼。

    從那以后,白云先生很少出門,整個人變得邋遢,從前挺直的腰板逐漸佝僂,與那些從莊稼地上退下來的老農沒什么兩樣。他總是走著走著便停下腳步,要不就是扶著墻壁唉聲嘆氣。奶奶經常在老人協會的屋子里看見他,他不打牌,只是坐在那里看牌,曬太陽。一年中有三個季節都要攜帶一只泥制小火爐,冬天到了更是須臾不離。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怕冷,那間小屋依然照不進一縷哪怕最微弱的光,他經常在夜里凍醒,雙腳被凍成冰坨子。有一年冬天,他把火爐塞在棉被里取暖,差點遭了殃。他們勸他搬走,木結構的房子很容易燒成空架子,破房子燒了不足為惜,就怕連累一墻之隔的福泉庵。

    但他實在沒地方可去,他們只能允許他留下,前提是不能生火,做飯可以用燃氣灶或電飯煲。但他根本沒錢買煤氣,電也得省著點用。有一年冬天,他在庵墻外撿到一只斷了半截尾巴的土狗,從此之后,他與那狗彼此取暖、相依為命。

    三年后,我中學畢業回到村里,要不是那副永遠白皙的假牙,我可能認不出他。他袖著手,站在人群中,露出那種熟悉的表情。

    “聽你奶奶說,你畫畫很好?”他聲音低沉,夾雜著某種古怪的興奮,好像這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

    “嗯?”我疑惑地望著他,不知道他想說什么。

    “那你會不會畫老虎?”

    “老虎?”

    “是啊,你能不能幫我畫一只老虎?”

    “可我從沒有見過老虎啊?!?/p>

    “就是掛歷上有的……蹲在石頭上的,全身金黃色,胡須很長,大老虎,能不能幫我畫一只。我要把它掛在墻上?!?/p>

    ……

    我大概囁嚅著答應了他。那種情境下,我只能這么做。我幫奶奶畫過鳶尾花、繡球花、月季花,也畫過蘋果梨子、亭臺樓閣、芭蕉美人,但從沒畫過老虎。我也從沒想過要畫一只威風凜凜、兇猛強壯的大老虎。

    如今,白云先生已離世多年,我的耳邊還不時響起那個聲音:請給我畫一只老虎。時間流逝,我仍一籌莫展。我不是畫家,也沒有從事與繪畫相關的職業,畫一只真正的老虎對我來說實在太難了。關于老虎,我曾看過一幅題為《蜂虎》的畫,畫面中那威嚴霸氣的龐然大物,由于剛剛逃脫蜂群的圍攻,顯示出慌亂、驚恐、小心翼翼,從頭到尾,每個毛孔都彌漫著恐懼。

    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白云先生也看過那幅畫,還會不會讓我幫他畫一只威風凜凜的大老虎?這世上再也沒有那種老虎,它們不是被關進籠子里,就是百無聊賴地躺在一堆食物前曬太陽,它們病弱、膽怯,狼狽不堪。

    ——人們怎么可能去畫一只這樣的老虎!

    草白,1981年生,現居浙江嘉興。曾獲第25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上海文學》獎等獎項。出版散文集《童年不會消失》《少女與永生》,短篇小說集《照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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