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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huì)主管

    《長江文藝》2022年第11期|傅菲:狐貍之詩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11期 | 傅菲  2022年11月11日08:28

    湖邊是一片森林。森林長在山坡上,斜緩,疏密有致。高樹有烏桕、白姜子樹、五裂槭、杉、栲、楓香、木荷、青櫟。仲夏,樹葉稠密肥厚,陽光西斜,灑在林子里,花白又深綠。湖是一個(gè)野湖,并不大,依著山坳的地勢,似一個(gè)寶藍(lán)色大葫蘆。山泉嘩啦啦地灌入湖中。一條草徑沿著湖環(huán)繞。

    “小歡追我呀。小歡,快跑啊。”安盈騎著草綠色自行車,在草徑上飛快地騎著。他戴著麥秸帽,赤裸著上身,站著騎,雙腳牽動(dòng)著踏板,一高一低地聳著身子,白色輻條轉(zhuǎn)動(dòng)出光的波紋。樹影靜默在湖中,云朵也靜默在湖中。自行車拖拽一條山鼠,山鼠吱吱吱地叫。

    一條狐貍追著自行車跑,它脖子的鈴鐺晃著,當(dāng)啷當(dāng)啷,清脆悅耳。它抖著毛絨絨尾巴,嗖嗖嗖地竄過草叢,斑黃的身影忽隱忽現(xiàn)。安盈往林中騎上去,坡道平緩,慢慢往上斜,斜入一個(gè)峽谷。樹鷹在林杪間盤旋,“噓,噓,噓”,悠揚(yáng)輕盈地叫著。從它明亮的叫聲中,可以讓人感覺到風(fēng)正從山頂往下翻滾,帶著尚未消退的溽熱和森林的幽涼。安盈放下自行車,攤臥在一片斑地錦上,他的眼球映出藍(lán)藍(lán)的天。狐貍伸出嘴巴,拱他汗液涔涔的頭。他摸著它的頭,摸著摸著它蹲了下來,閉著眼,趴臥下去。澗瀑在不遠(yuǎn)處的山崖,飛濺下來,騰起一陣陣水霧。

    “安盈,吃飯了。”安盈隱隱聽到媽媽叫自己,他沒應(yīng)。他拔一把斑地錦,蓋在臉上。狐貍拱他脖子,“呃呃呃”,叫了幾聲。

    扶起自行車,他把狐貍裝在車架上的筒簍里,騎車下了坡,順著峽谷向南,彎過一個(gè)小山坳,在一棵老楓香樹下,停了下來。楓香樹稠密的樹葉,抖落一地樹蔭。樹下,是一個(gè)泥地夯實(shí)的四角院子,砌了片石的矮墻。矮墻擺了一缽吊蘭、一缽鳳仙花、一缽朝顏。朝顏順著一根竹竿,往上繞,沒繞上去的藤蔓,垂了下來,掛在墻面上,幾朵零星的花蔫蔫的,倦于露出笑容。因?yàn)檫@棵老楓香樹,坳喚作楓樹坳。

    狐貍從筒簍里跳出來,逃竄似的翻過門檻,溜進(jìn)廂房,藏在木桶里,臥下來,瞇著眼睛睡覺。這是一只小狐貍,才四個(gè)月大,小巧玲瓏,跑路滾著身子。狐貍是安盈爸爸西亮從草叢撿來的。西亮是一個(gè)解板師傅,賣木板。有人要木板了,給他一個(gè)電話,他開一輛小貨車,突突突,送貨上門。

    2月的一天,西亮送了貨回家,在溪頭看見一條小狗,剛長出淡淡絨毛,落在草叢,他用衣服包了狗崽,帶回家。狗崽可能才出生幾天,還沒睜眼,耷拉著腦袋睡覺。他對安盈說:“撿了條狗崽回來,給你作伴。”安盈抬頭斜睨了一眼爸爸,一句話也不說,伸出雙手,抱過狗崽。安盈是個(gè)休學(xué)的初二學(xué)生。他因患有抑郁癥休學(xué)半年了。他整天待在家里,哪兒也不去,也不說話。他看人,斜睨一下,翻出一團(tuán)眼白。

    坳里只住了西亮一戶人家。解板的工房在屋子后面,鋸板的機(jī)器固定在大木桌上,西亮抱著木頭,往電鋸上推,電鋸吱吱吱地吃進(jìn),拋起細(xì)碎的木屑。木屑粟黃色,散發(fā)木質(zhì)的香味。他解的木頭是老木頭,老木板做出來的木桌、門、柜子,不會(huì)爆裂。他藍(lán)帽子上積了一層薄薄的木齏粉。“用什么喂狗狗呢?”安盈站在工房門口,抱著狗狗,眼皮也不抬,問爸爸。西亮關(guān)了電閘,拍拍身上木粉灰,說,我去買牛奶,也買個(gè)奶瓶來,你要不要一起去?你選奶瓶,肯定比你爸有眼力。

    抱著狗崽,安盈和爸爸一起去了鎮(zhèn)里。這是半年來,安盈第一次去鎮(zhèn)里。他不出門,外婆家也不去,也不和村里的同伴玩。他玩電視機(jī)。他拆電視機(jī),一個(gè)零件一個(gè)零件地拆,擺在空床上。拆散了,他又一個(gè)零件一個(gè)零件地安裝。他反反復(fù)復(fù)地做這件事。不做了,他坐在窗戶下,望著窗外的青山。山上有一片毛竹在沙沙沙輕搖。選了奶瓶,買了牛奶,他坐上了小貨車。西亮說,我們?nèi)ヅl(fā)市場逛逛,看有什么好玩的東西可以買。安盈不說話,坐在車上不動(dòng),低著頭,手摸著狗崽。西亮摸出鑰匙,開動(dòng)車子。

    第二天, 安盈去青山,砍了一根毛竹下來。毛竹青黃皮,竹梢稀稀分叉。他破毛竹,破出一片片青篾片。西亮坐在門檻上,看著安盈破篾。西亮不知道安盈破篾干啥。他看著,也不問。看了好一會(huì)兒,他去解板了。他一直找不到答案,好好的兒子,讀了幾年封閉式管理的私立學(xué)校,怎么就患上了抑郁癥呢?他兒子是個(gè)多么快樂的人啊,七八歲就知道牽著黃毛狗,去山上攆兔子,追著兔子滿山跑。十一歲那年,安盈還追過一條豺,追了三里多地,把叼走的公雞拎了回來。安盈提著公雞,吹著口哨,頭發(fā)毛被風(fēng)吹得豎了起來,多神氣啊。

    過了兩天,安盈編了一個(gè)筒簍,在筒簍里塞了枯草,鋪了雞毛鴨毛稻衣。一根麻繩吊起筒簍,懸掛在矮梁上。筒簍里睡著狗崽。

    狗崽還不會(huì)叫。瞇著眼睛整天睡。奶嘴塞進(jìn)它嘴巴,它咕嚕嚕吸幾口,嘴角淌著白液。吸了奶,他用簍蓋,蓋著簍口。這一帶野貓多,安盈怕野貓傷了狗崽。

    “嗯呢,嗯呢。”狗崽叫了。叫得很輕。它瞇著眼叫。它白天睡,晚上叫。“你叫什么呢?”安盈問它。它還是“嗯呢,嗯呢”地叫。有時(shí),它半夜叫。“嗯呢,嗯呢。”叫得像哀鳴,讓安盈聽得心里有些憂戚。他給它喂奶,搖著筒簍。“嗯—呢—,嗯—呢—。”它叫著,叫著,睡著了。

    5月的太陽,慢慢熾熱,像鍋里的水慢慢沸騰。安盈把筒簍掛在屋檐下的晾衣桿上,這里陰涼、通風(fēng),又可以曬上太陽。他去溪澗的淺潭洗澡,也帶狗崽去。狗崽的斑毛長出來了,腿毛細(xì)短呈黑褐色,腳趾炭黑色,尾巴長長如一枝蓬松的棕栗色雞毛撣子,尾末雪白白,腹部雪白白,嘴下巴有一圈黑灰色斑紋,內(nèi)耳環(huán)生一圈白絨絨的短毛,鼻尖黑黑,其他部位被一層棕黃色的淡毛覆蓋。他把狗崽拋入水中,狗崽“呃呢呢,呃呢呢”慌叫著,叫得短促,聲音尖細(xì)。它在水里,一拱一拱,抖著水花。它爬到他肩膀上,抖著濕漉漉的毛,“呃呢呢,呃呢呢”。他知道,它快樂。它露出了深黑的眼睛,眼縫形成兩個(gè)半圓。

    狗崽不吃米飯,但吃面包,喜歡吃肉。它還喜歡吃魚。一次,安盈媽媽買了條鳊魚,掛在廚房瀝水。狗崽跳起來,把魚拉進(jìn)嘴里吃。安盈見它偷吃魚,用竹片輕輕打它嘴巴,說:“以后不能偷吃魚了,偷吃魚要挨打。”打了兩下,狗崽四腳朝天躺在地上,四肢僵硬,一動(dòng)不動(dòng)。壞了,打了兩下嘴巴,狗崽就被打死了。安盈翻動(dòng)它身子,它毫無反應(yīng),又提起來晃動(dòng)它,它還是沒有反應(yīng)。安盈坐在椅子上,心里難受極了。安盈鼻子酸酸的,有些想哭。他還沒哭出來,狗崽一個(gè)翻身溜到院子里。原來它在裝死。安盈又氣又笑。

    它喜歡吃雞臟鴨臟,蹲在地上,半豎起身子,瞇著眼睛吃。安盈把雞臟放在矮墻上,狗崽呼嚕嚕跑上去,吃食。它不是舔食,而是張開嘴巴,露出細(xì)齒,吃進(jìn)去。

    “這是什么狗種呢?沒見過這樣吃食的。”西亮對兒子說。

    安盈睨一眼爸爸,繼續(xù)用雞臟逗狗。西亮又說:“狗吃食,用舌頭舔進(jìn)嘴巴,再嚼碎吞下去。這條狗崽,直接用嘴巴嚼,和別的狗不一樣。”安盈抱著狗崽,去淺潭洗澡。洗了澡,他躺在大黑石上曬一下太陽。狗崽趴在他衣服上睡覺。這是一條白天昏昏欲睡的狗崽,喝醉了酒一樣昏昏沉沉。太陽下山了,它生龍活虎起來,在屋里四處亂闖。安盈把它關(guān)在房間里,它從桌上跳到床上,跳到電視機(jī)上,在沙發(fā)穿梭,在沙發(fā)墊和靠背之間跑上跑下,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安盈不理它,它就在他背上、肩上、大腿上,來來回回磨蹭。熄燈了,安盈睡了,它蹲在窗臺(tái)上,望著黧黑的窗外,“嗯呢呢”叫著。有月光的晚上,它叫得更兇,低著聲,顯得很孤獨(dú)。

    有一次,它蹲在窗臺(tái)上,“喔呢呢,喔呢呢。”厲聲叫,一直不歇。安盈從沒聽過它這樣叫。它在嚎叫。它立起身子叫。它的耳朵抖動(dòng),它的尾巴翹起來。安盈聽到雞舍里,雞慌亂地?fù)溟W,亂作一團(tuán)。安盈亮起燈,打開門,操起一根扁擔(dān)去后院。狗崽一溜煙地跑向雞舍。安盈看見黃鼠狼在扒雞舍門。狗崽對著黃鼠狼,咧開嘴巴齜牙,“吱呢吱呢,吱呢吱呢”吼叫著,向黃鼠狼叫陣。狗崽搖起尾巴,像搖著一根狼牙棒。它擺出一副隨時(shí)撲殺過去的姿勢。黃鼠狼見了狗崽這個(gè)架勢,張望了兩下,撤身往后山逃竄。

    西亮聽到了響動(dòng),也跑了出來。他看見月光照在兒子身上,臉容俊朗,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雞舍前,狗崽蹲在腳邊。他一下子感覺到,他的兒子已經(jīng)長大了。父子睡意全無,坐在月下的院子里,狗崽在蹦跳著溜達(dá)。

    西亮和兒子說了很多話。兒子一直聽著。兒子沒說話,但聽得格外出神。兒子側(cè)著臉,看著爸爸。月光斜斜地照著遠(yuǎn)山,也照著屋舍、院子,照著他們的臉。月光照著所能照的。月光很白,白得讓人驚訝。兒子的目光,讓爸爸很溫暖,很欣慰。爸爸默不出聲地笑了。他摸摸兒子的臉。兒子羞赧地轉(zhuǎn)過身,抱起了狗崽。

    狗崽喜歡蹲在楓香樹下,有外人來了,“嗯呢呢嗯呢呢”它叫兩聲,又趴下身睡。外人走了,它直起身子,??一眼,若是帶了東西走,“呃呃呃”一直叫,若是空手走,它繼續(xù)睡。西亮說,狗崽很賊,怕別人偷東西走。晚上,它也蹲在樹下,或者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有一次,安盈騎車子去鎮(zhèn)里取快遞,又看了一場電影。他很多年沒看過電影了。電影院門口的海報(bào)吸引了他:狗狗貝利和少年睡在草地上,頭對著頭,開心地望著藍(lán)天。電影叫《一條狗的使命》。他邊看邊哭。他想起自己的狗崽,哭得更傷心了。他騎車回家,還在溪頭,他看見狗崽從矮坡上,快速地奔跑下來。他下了車,直挺挺地站著,看著它跑下來。它搖著垂落的尾巴,“嗯呢嗯呢”地叫著。他蹲了下去,張開雙臂,狗崽跳到了他懷里。狗崽仰著臉,望著他。

    “小歡。你以后叫小歡吧。你配得上一個(gè)快樂的名字。”安盈說。狗崽蹲在他肩膀上,他騎著車回家。小歡太機(jī)敏了,在離家三里之外,它已經(jīng)感受到了安盈的氣息。那是一種讓它興奮的氣息。

    狗崽睡醒了,就圍著安盈蹦跶。它安靜不下來。它愛折騰。沒看到安盈,它“嗡呢呢嗡呢呢”叫兩聲,去找他。有一次,安盈去鎮(zhèn)里買球鞋,車還沒騎出溪頭,小歡追了上來。它“嗚呢嗚呢”地吼叫,近似一種哭嚎的聲音。安盈下了車,抱著它,說:“我去一下鎮(zhèn)里,很快就回來。你叫得那么傷心,干什么呢。”小歡用嘴巴磨蹭安盈的臉,嗯呢呢地叫著。抱了好一會(huì)兒,安盈才走。小歡蹲在溪頭樟樹下,看著他走。安盈買了東西回來,它還蹲在那兒等他。

    6月,安盈媽媽孵了一窩小雞仔。小雞仔跟著母雞,在竹林扒食。雞仔有十一只。隔兩天少了一只,再隔兩天,又少了一只。雞仔去了哪里呢?在傍晚,安盈媽媽站在雞舍前,“咯咯咯”,喚雞歸籠。雞仔少了四只。竹林有山鼠,也有松鼠,會(huì)不會(huì)是它們吃了雞仔呢?母雞兇狠,它們偷吃不了。那可能是黃鼠狼來了。黃鼠狼叼著雞仔跑,躲在洞里吃,吃得雞毛也不剩。安盈媽媽這樣想。一天正午,安盈媽媽去竹林邊,挖土豆。土豆只有大半畦,另半畦荒著。荒地被掏出了新泥,蓋著。蓋著的新泥,有四處。她把新泥挖開,沒想到挖出雞仔,肉都爛了,爬滿了螞蟻。安盈媽媽叉起腰罵:“該死的黃鼠狼,埋了我這么多雞仔。”

    西亮去地里看了,說,黃鼠狼吃東西不藏,松鼠會(huì)藏東西,應(yīng)該是松鼠干的。

    一日,一個(gè)來買木板的熟客,帶了肉松面包來,給小歡吃。面包放在樹下石塊上,小歡睜開眼,又繼續(xù)打瞌睡。“安盈,安盈。”西亮亮開嗓子叫了一聲。安盈從屋里出來,手上拿著螺絲刀,望著爸爸。

    “小米叔叔買了面包,你叫小歡去吃了吧。”安盈爸爸說。

    安盈摸了摸小歡脖子,說,去吃吧,香著呢。小歡跳起身,把面包吃進(jìn)嘴巴。

    “你家這只狗崽,骨架長開了,毛色也順了。但看起來,不像是狗,應(yīng)該是狐貍。西亮,你看看,狗耳朵更尖更長,狐貍耳朵更圓更方;狗尾巴更短,毛更少,狐貍尾巴更長,毛更多,毛絨絨;狗嘴巴更粗,鼻梁更挺,狐貍嘴巴更圓短更結(jié)實(shí),鼻梁平直。”買木板的人說。

    “你這樣說,應(yīng)該是狐貍了。我也是路上撿的。我還想,誰會(huì)把狗崽扔在溪頭呢?可能是狐貍搬家,來不及叼走它,被我撿了回來。我家雞仔,前幾天,被叼走了好幾只,藏在地里,我還以為是松鼠干的。”西亮說。

    早晨,安盈還在睡,小歡就爬到他床上打滾。它嘟嘟的小嘴拱他臉。安盈把它抱起來,放下床,它又爬上來。嗯呢嗯呢叫。安盈說:求求你,不要煩我好不好啊,我還想睡。小歡坐在他臉上。

    安盈喜歡推鐵環(huán),繞著山道推。鐵環(huán)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剞D(zhuǎn)動(dòng)。安盈推著鐵環(huán)跑。小歡跟著安盈跑。小歡跑著跑著,大聲叫了。安盈勾了鐵環(huán),吹一下口哨,等小歡跑過來。小歡在路邊草叢,用爪抓東西,抓來抓去。安盈又返身,把它抱起來,拍它腦袋:你怎么比我還耍賴啊。

    山道在山谷彎來彎去。流泉叮叮當(dāng)當(dāng)。牡荊、黃荊子、山烏桕、粉葉柿、海桐和芒草,長滿了山谷。小歡從安盈手上跳下來,鉆進(jìn)灌木林。它四處鉆。灌木在輕輕搖動(dòng)。芒草在輕輕搖動(dòng)。安盈繼續(xù)推鐵環(huán),推過了半弧形山坳,小歡又跟了上來。小歡跳起來撒歡。

    推了三個(gè)來回,安盈有些累了,躺在青石板睡覺。小歡把他的鞋子叼到大松樹下,對著安盈叫。安盈單腳跳,跳去取鞋子。小歡叼著鞋子跑。安盈叉著腰停下來,小歡也停下來。安盈扔一個(gè)小石子過去,打它。它跳起來,委屈似的低著頭,嗯呢嗯呢叫。安盈坐在地上,小歡叼著鞋子跑過來。安盈抱起它,摸它毛絨絨的頭,說:就你知道欺負(fù)我。

    有一次,安盈在青石板睡得很沉。他被一場陣雨驚醒。他睡眼惺忪。他沒看到小歡了,到了家里,還不見小歡。他焦急。小歡去了哪里呢?他去找。他爸爸西亮陪他一起。西亮說:兒子,我們小歡太聰明,不會(huì)跑丟了。

    它外面更好玩,它不想回來了。安盈說。

    外面是很好玩,可它沒有你這樣愛護(hù)它的朋友啊。西亮說。

    它不跟我回家,它才不想當(dāng)我是朋友。安盈說。

    朋友也有開小差的時(shí)候,說不定它又去找你了呢。西亮說。

    它那么耍賴,它跟我耍賴,我才不想理它。安盈說。

    向你耍賴,就是喜歡你啊。小歡不喜歡你,才不跟你耍賴。西亮說。

    那我都沒向媽耍賴。安盈嘟起嘴巴說。

    你沒向媽耍賴,是你懂事啊。你理解媽媽辛苦啊。西亮說。

    山谷又彎又長。安盈噓噓地吹著口哨。安盈站在青石板,四處看。他對爸爸說:躺在這里睡覺,好涼快,一下子睡著了,小歡就跑。

    過了有青石板的山坳口,有一棵老樟樹。老樟樹又高又大。上百只栗耳鳳鹛在樹上叫,飛來飛去。它們叫得歡,飛得歡。安盈吹口哨,噓噓噓。老樟樹的樹洞露出一個(gè)毛絨絨的頭,眼睛忽閃忽閃,耳朵豎得像兩片楓香樹葉。安盈舉起雙手,招了招,喚了聲:小歡,小歡。

    小歡沒等安盈喚出聲,它已經(jīng)順著樹,溜了下來。它拱著腰身,向安盈跑了過來。安盈伸出雙手,它跳了上來。安盈抱住了它,摸它頭,說:小歡啊,你太聰明了,知道進(jìn)樹洞躲雨,還睡了一覺,可把我急死了。小歡在他身上蹦跶,趴到了它肩膀上。

    過了一天,西亮送給安盈一對銅質(zhì)小鈴鐺,說:鈴鐺線是羊筋,日曬雨淋也不會(huì)爛,掛在小歡脖子上吧。安盈接過鈴鐺,看著爸爸,說:小歡跑起來,像銅管樂奏起來。他抱起小歡,去楓香樹下玩耍逗趣。小歡掛著鈴鐺,從石磨架跳下來,鈴鐺當(dāng)啷當(dāng)啷,雞拍著翅膀驚慌而逃。小歡去追雞,當(dāng)啷當(dāng)啷,雞噗噗噗逃進(jìn)屋子里。安盈笑得像流泉,嘩嘩嘩嘩。

    舊電視機(jī)被安盈拆了八次,安裝了八次。他對電視機(jī)不感興趣了。他對他爸爸說:我想買一臺(tái)舊電腦來玩。

    好啊,下午我開四輪車帶你去,看看還有沒有舊冰箱、舊洗衣機(jī),我們一起買來。西亮說。

    那我要帶小歡去。安盈說。

    小歡是大小伙子了,當(dāng)然可以帶去啊。看著它就可以。西亮說。

    在鎮(zhèn)舊貨市場,小歡坐在安盈的肩膀上,引得好多人以好奇、羨慕的眼光看著安盈。賣舊電器的老板嘖嘖贊嘆,說:好兒郎,有出息的好兒郎。一個(gè)在舊家具店玩電腦游戲的中學(xué)生,見了美麗溫順的狐貍,對他媽媽撒嬌:媽媽,我也要買一只這樣的狐貍。

    孩子?jì)寢寙柊灿盒』镒樱@只狐貍哪里買的?

    安盈說:自小撿來的。

    中學(xué)生又向媽媽撒嬌:媽媽,你也給我撿一只小狐貍來,我也要養(yǎng)。

    孩子?jì)寢屨f:你除了撒嬌、玩電腦游戲,你還會(huì)干什么?

    買了舊冰箱、舊電腦、舊洗衣機(jī),西亮帶著孩子回家了。車開得慢,但還是有些顛簸,顛了半公里,小歡被顛得呼呼大睡。

    西亮清理了一個(gè)房間放舊電器。他支起敦實(shí)的木架,鋪上厚木板,墻壁上掛了一個(gè)大燈,他對安盈說:老爸給你設(shè)計(jì)了操作間,你看看還有什么需要的。

    再搭一個(gè)溜溜架,讓小歡爬上滑下玩,不然,它煩我。安盈說。

    安盈拆解電器,小歡趴在床底下睡。白天,它太喜歡睡了。它半趴著,側(cè)著身子,四肢半縮半伸。它的眼瞼在動(dòng)。它很容易被動(dòng)物的聲音驚醒,屋外有狗叫或灰胸竹雞在叫,它立馬翻轉(zhuǎn)身子,豎起耳朵,眼睛咕溜溜地轉(zhuǎn)。

    上午和下午,安盈都要帶小歡去推鐵環(huán)一個(gè)小時(shí)。小歡有時(shí)跑在他前面,有時(shí)跟在他后面。它的鈴鐺搖得響亮。安盈推得滿頭大汗,渾身燥熱。鐵環(huán)真像個(gè)魔圈啊,滾啊滾啊。安盈推鐵環(huán)上坡,追著鐵環(huán)下坡。鐵環(huán)摩擦地面,發(fā)出奇妙迷人的聲音。安盈對鐵環(huán)滾動(dòng)的線形和聲音,很入迷。他樂此不疲地推。鐵環(huán)的外圈磨出金屬白。

    西亮干完了活,也和安盈一起去推鐵環(huán)。西亮推著推著,鐵環(huán)滾進(jìn)了草叢或倒下了。西亮推得彎彎扭扭。安盈哈哈笑,西亮哈哈笑。笑了,又繼續(xù)推。小歡把倒下的鐵環(huán),叼起來,扔到路下面的水溝。安盈又哈哈笑。他們比賽著推,看誰推得遠(yuǎn)、線路推得直。每次都是安盈贏。西亮對兒子說:把線路推得彎彎扭扭也是一種技術(shù)。

    當(dāng)然是一種技術(shù),是糟糕的技術(shù)。哪有以糟糕的技術(shù)表揚(yáng)自己的啊。安盈說。

    西亮哈哈笑,說:兒子啊,沒辦法,老爸臉皮厚,又不肯認(rèn)輸。

    輸哪需要認(rèn)啊,小歡都看得出來。小歡,你說是不是啊。安盈說。小歡在蹦跶蹦跶。小歡跳上安盈的肩膀站著,扶著安盈的頭,一起回家了。

    我自罰,我自罰,我今天給小歡洗澡,洗半個(gè)小時(shí)。西亮說。

    安盈媽媽站在楓香樹下,看著父子興高采烈回來,拍了拍圍裙,回廚房做兩個(gè)好菜。她的臉像一朵向日葵綻開。

    西亮送貨去鎮(zhèn)里,買了一輛“英騎”自行車回來,對安盈說:“你每天傍晚去湖邊騎自行車,讓小歡跑起來,逗它跑。它喜歡跑。”安盈扶著草綠色的車子,跨上它,往路上沖。他彎過狹窄的山塆,上一個(gè)斜長的坡,到了湖邊。小歡跟著它飛快地跑。

    湖是個(gè)淺湖,齊腰深。湖水青藍(lán)。山風(fēng)徐徐。小歡還沒來過這么遠(yuǎn)的地方,它站在湖邊,望著湖里的魚,一群群地游,它發(fā)出了“呃呢呢,呃呢呢”的叫聲。它興奮,他知道。它蹦跳了起來。它在大石塊,在樹下,躲藏起來,和安盈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戲。它鉆進(jìn)了樹洞,探出頭,露出憨笑。他騎著車,追它。它繞著樹林跑。

    屋檐下,有兩個(gè)廢棄的輪胎,安盈把輪胎充足了氣,帶到了湖邊。他又扛了門板,擱在輪胎上,用尼龍繩扎實(shí)。他自己做了一艘船。他坐上了船。小歡站在湖邊,看著安盈。安盈向它招手:“你有膽量,你就過來啊。坐船多好玩啊。”小歡躍起身子,“咕咚”一聲,落進(jìn)水里,晃著身子游,爬上船。它站在船上,抖毛,抖下晶亮的水珠。他唱起了《船帆》:

    這是我的夢 抓住吹來的風(fēng)

    黑暗中我們又在重逢

    不忍的雙眸

    那里會(huì)有綠洲

    別回頭

    駱駝帶我尋找自由

    這是我的夢 抓住吹來的風(fēng)

    你我乘著船 光照著我的瞳孔

    眼看到了岸又刮起龍卷風(fēng)

    我們卻只有漿和破了的舟

    那束光

    ……

    所以我會(huì)撐起船帆

    跟著風(fēng)的方向去遠(yuǎn)航

    所以我會(huì)撐起船帆

    跟著太陽去流浪

    我不會(huì)害怕

    沒什么可以阻擋

    阻擋我前進(jìn)的方向

    所以我會(huì)撐起船帆

    跟著風(fēng)的方向去遠(yuǎn)航

    所以我會(huì)撐起船帆

    跟著太陽去流浪

    我不會(huì)害怕

    沒什么可以阻擋

    阻擋我前進(jìn)的方向

    所以我會(huì)撐起船帆

    去到我一直向往的地方

    安盈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唱過歌了。青澀的,略顯嘶啞的嗓音,在山谷回蕩。他剛剛結(jié)束變聲期。他的喉結(jié)還沒結(jié)出來。他唇邊稀淡的須毛,讓他羞澀。他盡情地唱。他敞開了嗓子唱。小歡坐在他大腿上,仰著臉望他。

    他唱了一遍又唱一遍。太陽的余暉垂落在湖面,熔金般。烏桕樹在嘩嘩響。鵲鴝嘁嘁嘁地叫。樹鶯在蘆葦里嬉鬧。黛青的森林安謐。他一邊唱歌一邊劃船。

    安盈天天帶小歡來游湖。他環(huán)湖騎四圈自行車,小歡追著車子跑。他逗著小歡跑。有一次,他玩累了,癱在樹下草地睡覺,但睡不著。他用草枝蓋著眼睛,留一條縫,看著小歡。小歡嚎叫著,“吱吱吱,吱吱吱。”他也不知道它為什么叫。小歡仰著頭,爆發(fā)出磨牙般連續(xù)嚎叫。這時(shí),一只樹鷹滑過樹梢俯沖下來,撲向小歡。小歡鉆進(jìn)草叢里。第二只樹鷹,從湖面掠過來,撲向草叢。安盈驚叫了起來,摸一個(gè)石頭砸向樹鷹。樹鷹騰空而起,噓噓噓地尖叫。小歡驚魂未定,探出頭。此時(shí),第三只樹鷹從空中俯沖而下,箭矢般射向小歡。“完了,完了。”安盈暗叫一聲,站起身,想救它,但來不及了。他沒有想到樹鷹有三只,從三個(gè)不同的角度布陣,獵殺小歡。一個(gè)縱身,小歡奮力跳了起來,猛然撕咬樹鷹。樹鷹扇起翅膀,往后退了一下,又猛撲小歡。小歡又奮力跳起來,把尾巴甩在樹鷹下腹。樹鷹落在地上,舉起翅膀,撲小歡。“昂——嗚嗚,昂——嗚嗚。”小歡豎直身子,齜牙吼叫。安盈跑了過來,趕走了樹鷹。安盈抱起小歡,驚魂失魄。他沒有想到小歡,這么機(jī)智這么勇敢。“嗯呢,嗯呢。”小歡低聲叫著,像撒嬌。

    山回路轉(zhuǎn)。小歡是山中最原始的公民,它必須是機(jī)智和勇敢的。他看著高聳的山峰,心中有些澎湃。暖暖的浪潮擁著他。他很想帶小歡去山頂玩玩。

    吃飯的時(shí)候,安盈問爸爸:“山頂上有什么。我從來沒去過山頂。”

    這是他休學(xué)以來,第一次主動(dòng)和爸爸說話。他爸爸說:“山頂有樹,有一座巨大的石峰。”

    “還有什么。”安盈問。

    “有草,有兔子。哦,以前還有豺,站在山頂上,仰天嚎叫。”

    “還有什么。”

    “有一道飛澗,從山崖的夾縫落下來。落澗的地方,野豬喜歡做窩。”

    “還有什么。”

    “還有一棵烏桕樹。你在湖邊,也看見了。霜降以后,樹葉金黃,是我們這一條峽谷,最美的樹了。”

    “還有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隔了好幾年沒上去了。”

    安盈默默地吃飯。吃了飯,他坐在矮墻上,望著屋后的山頂。小歡在院子里亂轉(zhuǎn),很不自在的樣子。

    過了八天,西亮對兒子說:“晚上,我們住到山頂上去,我在山頂搭了一間木屋,有你睡的房間那么大呢!”

    安盈笑了,說,我?guī)g一起去。

    “當(dāng)然了。它是你的小伙伴,形影不離。”

    他們午睡了一會(huì)兒。他們帶著小鐵鍋、鹵水牛肉、煎餃子、水杯、碗筷、調(diào)味品、毛毯、刀,上山了。小歡坐在筒簍,“嗯呢嗯呢”歡叫。山道狹窄,砍倒的灌木還沒完全枯萎,葉子卷出細(xì)長的麻花狀。為搭木屋,近幾日,西亮已經(jīng)走了好幾趟了。西亮背著東西,走在前面。到了山頂,已是傍晚了。其實(shí)山并不十分高,只是路很難走。灌木和莿條,刮臉。安盈還是第一次爬這么高的山。他站在山頂,俯瞰山下廣袤盆地。稻子尚未收割,田野金黃斑斕。四散的人煙,沿著河邊攤開。河流泛出白亮亮的光,油油的清清的閃閃的。矮小的山巒,一個(gè)一個(gè)隆起來,毗連著,水花一樣濺起。山對面,是高聳的靈山,突兀的石峰高聳,閃著白光。幽涼的風(fēng)吹著他,也吹著烏桕樹。烏桕樹蓬勃散開,如天神遺落的冠冕。

    天很快暗了下來。秋霧漫起,浮在盆地之上。小歡在烏桕樹下打轉(zhuǎn),興奮莫名。它“呃呃呃,呃呃呃”地輕叫。它晃著毛絨絨的尾巴。它蹲在巖石上,望著慢慢升起的月亮。安盈也望著月亮。月亮有一層薄薄的紅暈。月亮水水的,天空水水的,星星一粒一粒爆出天幕。澄藍(lán)的天幕,像一片風(fēng)暴止歇之后的大海,月亮是一葉被清風(fēng)吹動(dòng)的輕舟。西亮坐在孩子身邊,和孩子講起了自己小時(shí)候的事,講起和孩子?jì)寢屜鄲鄣氖隆N髁林v起安盈出生的第七天,患了急性肺炎,他在病房門口站了整整一天。他說:“你媽媽生你的時(shí)候,產(chǎn)科醫(yī)生折騰了三個(gè)多小時(shí),才把你從娘胎里拖出來。你不知道,我當(dāng)時(shí)有多么害怕,害怕失去你媽,害怕失去你。所以,我希望你快樂,快樂地過一生。”

    “山頂是一個(gè)適合瞭望和仰望的地方。我一直好奇,山頂上有什么。現(xiàn)在,我知道了。”安盈說。

    他們睡在木屋里。兒子抱著爸爸睡。他們說了很多話。但他們都不覺得疲倦。小歡蹲在木屋前,“嗯呢,嗯呢”叫著。它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但他們說的,似乎它都明白。兒子袒露心扉:“以前我很害怕成長,成長就像一種望不到頭的磨難,我會(huì)慢慢克服自己,讓我慢慢學(xué)會(huì)長大。”爸爸緊緊地抱住了兒子。爸爸說,你迎接月出一樣,去迎接自己的未來吧。野湖像一盞佛燈,慢慢亮起。

    第三天,安盈取木棍,拿一把刀,在稍遠(yuǎn)一些的山坳,去尋找別的狐貍。“小歡,應(yīng)該有自己的媽媽。”他找了很多天,也沒找到狐貍。甚至野獸的腳印,他也沒看到。他看到了動(dòng)物糞便,一攤攤?cè)缬惋灒虼髨A粒如核桃。這是牛或羊的。

    深秋已經(jīng)到來。小歡長得更大了。安盈在湖邊環(huán)騎。烏桕樹黃了,黃得透明,黃得招搖。楓香樹飄著紅葉,映在湖面,給湖面涂了一層胭脂。他把釣上來的半斤重鯽魚,掛在車后的三角架上。他讓小歡追著車跑,讓它自己抓魚吃。

    有一傍晚,安盈在湖邊騎車,他聽到了山腰有“昂嗚嗚,昂嗚嗚”的叫聲。他聽得出,那是狐貍的叫聲。小歡也聽見了,往樹林里跑。它跑得飛快,一會(huì)兒不見了蹤影。或許,吼叫的狐貍,是小歡的“家人”。深秋是狐貍求偶、交配的季節(jié)。狐貍是愛情的忠貞者,終生伴侶相隨。明年初春,苦竹筍破土了,峽谷中的某一個(gè)山林,又多了一窩小狐貍崽。安盈這樣想。

    很快,冬雪飄零。雪從山巔篩下來。山白了頭,白了腰,白了整個(gè)幽深的峽谷。盆地白了,白得像一塊酥糕。甜甜的酥糕,粘著白芝麻。小歡會(huì)去抓山鼠抓鳥了。趁雞圈還沒關(guān)緊籬笆門,小歡還偶爾偷吃雞。小歡自己會(huì)找吃食了。白天它在楓香樹下打盹,晚上它在四周幽谷山林游蕩。它肥肥壯壯。

    野湖蕩起白白的水汽。天越冷,水汽越大,水越溫。湖湛藍(lán)、深情。三棵高高的落羽杉彤紅又橙黃。喜鵲許是饑餓了,在樹杪上叫得很嘹亮。山真是美麗又神奇。安盈望著不遠(yuǎn)處的山頂,雪峰皚皚。他知道山頂有什么。他去過。山頂是山的最高處,可以看見非常非常遠(yuǎn)的地方。至于有多遠(yuǎn),他也不知道。非常遠(yuǎn)的地方,在地平線以外。那是他慢慢去解的謎。

    傅菲,江西上饒人,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lǐng)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風(fēng)過溪野》《元燈長歌》等二十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jiǎng)、百花文學(xué)獎(jiǎng)、儲(chǔ)吉旺文學(xué)獎(jiǎng)、江西省文學(xué)藝術(shù)獎(jiǎng)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獎(ji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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