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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族文學》漢文版2022年第11期|阿舍:阿娜河畔(長篇小說 節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2年第11期 | 阿舍  2022年11月10日08:37

    阿舍,女,維吾爾族,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生于新疆,現居銀川。文學創作一級。中國作協會員?,F供職于寧夏文學藝術院。出版有長篇歷史小說《烏孫》,短篇小說集《核桃里的歌聲》《奔跑的骨頭》《飛地在哪里》,散文集《我不知道我是誰》《流水與月亮》《大河奔流遺落的一朵浪花》《白蝴蝶,黑蝴蝶》《撞痕》,隨筆集《托爾斯泰的胡子》。曾獲十月文學獎、《民族文學》年度獎、寧夏文學藝術一等獎等獎項。

     

    第一章

    1

    開學典禮在群聲嘁喳中開始。

    這一天是一九五七年九月五日,阿娜河下游茂盛農場子弟小學一年級正式開學。典禮在農場托兒所大院舉行。場長葛有才站在一張漆皮斑駁的課桌后面,朝著兩步之外的人群喊話。茂盛農場的政委、指導員,托兒所阿姨,托兒所大班娃娃,場部職工和挺著大肚子的家長圍成一圈,人人眼光流動,喜笑顏開,望著排成兩行列隊的十四個一年級新生,又是點頭,又是小聲嘀咕。

    宣布完子弟小學成立的意義,以及對學校未來的打算,葛有才清清喉嚨,用一口東北腔說道:“我們這些小嘎豆子,是生在戈壁灘的第一代人,是土生土長的農場子弟,是爹媽的寶,是茂盛農場的寶,更是國家的寶。萬里戈壁千里荒漠,光靠我們不行,還得靠他們。小孩子光有身體不行,還得有文化。學好了文化,靠著他們,戈壁灘才能建得更好。所以說,起小就得好好受教育,得好好念書。今天起,茂盛農場的娃娃,只要到了年齡,都得上學校里來念書?!?/p>

    托兒所大院是個方方正正的等邊“ㄇ”形,灰白色的堿土地面上什么設施、什么遮擋物也沒有,仿佛就是為了讓孩子們撒丫子奔跑。從托兒所的正門出去,沿著門前那條灰塵滾滾的沙土路往東走三百米,就到了茂盛渠大橋。這是一條人工干渠,渠水引自阿娜河河水,茂盛農場的全場職工基本都是它的創造者。九月的茂盛渠渠水碧綠清澈,渠幫上栽種的鉆天楊已經有碗口粗細,微風拂過,深綠色的樹葉窸窣作響,像是在為水面上隨風遠去的碧波輕聲吟唱。站在茂盛渠大橋橋頭向東遠眺,在被開墾出來的荒地之外,那接連地平線的黃白色地段,即是被稱為“進去出不來”的干海子大沙漠。

    茂盛渠將茂盛農場一分為二。左岸人多,住得也集中,場部、托兒所、衛生隊、學校、商店、機械修配廠、加工連、種子庫……都在這一片,積滿塵土的馬路和稀疏的林帶已經顯示出拓荒者的到來。沿著渠岸,一塊塊農田、菜地和果園由北向南緩緩伸向未開墾的荒原。場部和場直屬單位的辦公區已經換成了土坯壘就的平房,家屬區都還在地窩子里,講究和勤快一些的人家會將全下陷的地窩子改造成半下陷式,也就是在挖出的坑洞上再砌上半米高的墻面,好讓屋舍顯得寬敞和亮堂些。右岸地廣人稀,十二個生產連隊、畜牧連、園林隊……各農業生產部門分布其上,居民點星散于其間。農田里按季種植著水稻、小麥、高粱、大豆、葵花,無論莊稼還是野草,同樣由北向南、由西向東迅速伸向未開墾的荒原。

    農場初建,萬事開頭難,茂盛農場三百平方公里的荒漠戈壁上,缺的是人和人才。子弟小學所謂開學,也只有一個年級一個老師一個校工,另外兩個老師正在師部參加教師培訓,兩個月后才能到崗。唯一的老師名叫尤汪洋,四十五歲,上海人,私立復旦大學畢業,一九四九年隨國民黨起義部隊留在新疆,經整編,輾轉來到茂盛農場。此人多才多能,農場視他為萬金油,遂將他遣來當老師。

    場長葛有才給尤汪洋下的命令就是——把農場的孩子們教得和他一樣什么都能干。尤汪洋是場長葛有才從國民黨起義部隊帶來的部下。一九四九年,葛有才作為起義部隊里的高級將領立過戰功,后隨部隊整編至此。葛有才為人憨厚和善,見人多數時間都笑呵呵的,冷不丁會用一句東北土話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但在正事和大事上絕不含糊,誰要是不按規矩和紀律來,說翻臉就翻臉,再加上他那魁梧壯實的身材,一般人都不敢惹他發火。葛有才兒時上過三年學,家境不好才去當了兵,這件事被他自己視為終生遺憾,所以打心眼兒里敬重和看重讀書人。尤汪洋就是他倚重的讀書人。

    人群中,有一位名叫明雙全的山東男人,他是茂盛農場生產四連的連長,今天專程前來參加大兒子明中啟的入學典禮。生產四連距離場部十二公里,是茂盛農場最大、生產任務最重的一個生產連,但今天他必須抽空出來,一為安頓兒子上學住宿事宜,一為妻子買些生產用的草紙、肥皂什么的,妻子李秀琴懷著第三胎,若非已經出現臨產跡象,這些事是用不著他親手操辦的。

    明雙全臉黑膽大資歷傲人,參加過扶眉戰役,打過蘭州,徒步翻越過祁連山,又在解放新疆的戰斗中平定過地方勢力的叛亂。一九五〇年,明雙全就地轉業隨部隊進入大生產。那時阿娜河下游兩岸還是一片杳無人跡的戈壁與沙漠,只零星分布著一些當地居民。他們半牧半農,住在蘆葦搭建的窩棚或者土坯筑就的低矮平房里,幾乎沒有人會講漢語。部隊官兵來到這里,住得比當地居民更差,他們連窩棚也沒有,只能朝地里挖個坑洞,洞頂搭上紅柳或者蘆葦捆,漏個豁口當作窗戶,再鏟出一個斜著通往路面的通道當作進戶門。洞穴內陰暗、潮濕、狹窄,官兵們稱之為地窩子,還不當回事地夸贊地窩子冬暖夏涼,比行軍打仗時露宿雪地和泥沼里要好上幾百倍。這一年,明雙全所在的生產部隊在三百八十公里長的荒原上種下小麥、玉米、大豆和高粱,初來乍到,人人信心百倍渾身是力,卻沒什么種植經驗,小看了這里干燥無雨的天氣和鹽堿過量的土壤,因此事倍功半嘗到了教訓。當年秋收后,生產部隊立刻將當務之急轉為修建水利設施,明雙全所在的三營要在四個月內挖出一條十二公里長的主干渠。從龍口到上戶的一段戈壁灘全是礫石,明雙全一個月磨光了三把坎土曼,創造出每天挖石十方、挖土四十五方的全團最高紀錄,天黑放工回到地窩子,他的雙手已經僵如雀爪。明雙全天生有副狠勁,開荒、挖渠、燒磚、積肥樣樣都把別人甩在后頭,后來三營籌建鐵木工廠,他又去打镢頭、做桌椅、制牛車,凡事不在話下。一九五六年秋天,阿娜河下游兩岸籌建五個新農場,明雙全奉命由三營基建科副科長赴任茂盛農場生產四連連長。

    除了勞動排在人前,明雙全還有一件招至全團戰友羨慕的大喜事。當年就地轉業之際,部隊里大多數都是老光棍,打仗時性命朝夕不保,顧不上想女人,而今要在戈壁與荒漠間安營扎寨,沒有女人,可熬不下去??墒沁@么大數量的女人上哪兒找?陜西女兵來了,湖南女兵來了,山東女兵來了,甘肅女兵來了。就在別人眼巴巴等女人想女人的時候,經上級批準,明雙全的女人來了,不僅女人來了,還帶來了他們的頭生子——六歲的兒子明中啟。明雙全參軍前就在老家山東成了親,婚后半年,就參軍跟隨部隊開拔,自此與妻子一別數年。故而,一九五七年,茂盛農場全場職工千人出頭,少有人家比得上明家人丁興旺。

    “葛場長,這么多娃娃,大的大小的小,怎么教???”有人問。

    “小的教完,教大的。你用不著擔心教不好,這是實話,家長們,學習不光是老師的事,你們當爹媽的,在家里也得好好教育,讓娃娃們知道,念書是件大事,光榮的事?!备鹩胁耪f。

    “現在,我點名,點到名的,上來領書、領本子、領筆。明中啟——,何姜——,何相吉——,杜衛央——”

    一群南飛的大雁也來湊起了熱鬧,飛過茂盛農場的上空時,突然就放開嗓門,前后呼應著鳴叫起來。雁陣每傳出一道嘎嘎聲,天空仿佛就明亮一些,惹得不少人抬頭仰望。

    2

    一年級的教室,在托兒所大院右翼最把頭一間,面積將近二十平方米。原先這里是一間堆放雜物的庫房。久不住人,倉庫里有股嗆鼻的霉腥味,尤汪洋將雜物騰空,鏟去浮在地面上的堿灰,再夯實、找平,然后搭了四個長兩米寬三十厘米的長條形土墩作為課桌。土墩子上面連塊木板都沒有,只能用泥抹平,孩子們趴在上面寫字讀書,從早到晚渾身是土。他還靠墻砌了一個高一點的土墩,用來放老師的黑板、粉筆和教材。

    尤汪洋教學很有一套。開學頭一堂課,拼音算術什么也不講,先講阿娜河和茂盛農場的歷史,十四個坐在土墩后面高矮不齊大小不一的學生雖然聽得一知半解,記不住多少,但很快都能在他畫在黑板中間的中國地圖上指出農場所在的方位。

    “古代一個叫桑弘羊的中原商人到過這里,回去后,他給漢武帝形容過此地的景貌,說這里至少有五千頃以上可以灌溉的良田,五谷種下去就能生長,糧食和中原收得一樣多。所以啊,不要看阿娜河附近都是戈壁沙漠,實際上它的歷史悠久得很。

    “在阿娜河下游兩岸,除了我們的茂盛農場,還有另外四個農場,它們分別是雙河農場、好漢農場、堿泉農場和老生地農場。就像你們得記住自己同學的名字一樣,你們也得知道咱們的鄰居是誰。四個農場里,離我們最近的是雙河農場。

    進入一年級學習的頭茬娃娃一共十四個,十個在六七歲之間,剩下的,一個九歲,兩個十歲,一個十一歲。四連連長明雙全的頭生子明中啟是年齡最大的一個。打上學的頭一天起,明中啟就成了老師尤汪洋的好幫手。一個年級,開了五門課:語文、算術、地理、音樂、圖畫。明中啟懂事又好學,尤汪洋忙不過來的時候,不僅讓他幫著一起管理班級,有時干脆讓他當起了“小老師”,一年級的拼讀、算術,小一半的作業批改,都交給了他。

    明中啟按說該上四年級,之前沒地方上學,現在只有尤汪洋一個老師,所以,只能待在一年級。白天,他大多數時間在班里給尤汪洋當幫手,下了課,尤汪洋再單獨給他上課。

    尤汪洋如此信任明中啟是有原因的,雖然他沒有上過學,但國文和算學基礎已經比得上一個初中生。如此成效,得益于其母李秀琴的家庭教育。李秀琴幼時上過私塾,十歲時進入進步人士開辦的鄉村實驗學校,農事、家事以及新興的國文、珠算、筆算皆有所習,后因父親早逝家境困窘而輟學。初到新疆的那幾年,明雙全不停調換工作地點,勞動生產任務重,條件艱苦,大生產所在的營地沒能辦起學校,明中啟也就沒法上學,只得靠李秀琴在家教他識字和簡單的算術。后來,李秀琴自己無法勝任,就把不知從何處討來的《初中國文》《朱氏初中國文》《初中新國文》《高中國文》,以及包含算術、代數和幾何內容的《新中學教科書初級混合算學》塞進明中啟手中,盯著他在油燈下一遍遍自學和溫習。

    四連離場部十二公里,上了學的明中啟要住校。學校沒有宿舍,還得借住在托兒所。托兒所大班、中班的休息室都是大通間,尤汪洋就對葛場長和托兒所所長說:“將大通間一分為二,中間加道火墻,一年級娃娃就有住的地方了?!?/p>

    葛場長說:“這有啥不行,但是沒有土坯,也沒人幫你,你得自己想辦法?!?/p>

    九月底,天氣還未轉涼,尤汪洋對明中啟說:“咱倆得抓緊時間托土坯。”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十一歲的明中啟跟著尤汪洋來到托兒所菜地邊,在只剩豆角秧的地頭兒挖了一個一米深、六米見方的大坑,填入挖出的沙土,然后去澇壩里挑水泡土。明中啟身高稍欠,扁擔挑起來挨著地,尤汪洋就叫他攪泥。泡土大概用了三十桶水,夜里十點他們才收工。第二天上午十點,尤汪洋負責挑泥,明中啟負責團泥倒泥。直到下午四點,兩人一共托了六百六十塊土坯,尤汪洋說:“夠了,夠用了,不托了。”

    “老師,你怎么知道夠了?”

    “這有什么難?你學的算法,長寬高一量,就知道墻有多大面積,這一塊土坯,也有長寬高,墻面和土坯的面積加起來相等,不就知道要打多少塊了嗎?”

    見明中啟不吭氣,尤汪洋又說:“學的知識要用到生活和勞動里才好?!?/p>

    土坯曬了半個月,干透后,尤汪洋帶著明中啟砌墻,先砌中班的女生宿舍。取直、找平、墻體加固,尤汪洋不多解釋,叫明中啟自己觀察體會。臨到砌火墻,沒等明中啟開口,他用沾滿泥灰的左手夾著一支剛卷好的莫合煙,一邊吞吐煙霧,一邊揮動拿著瓦刀的右臂,講起火墻的結構與空氣動力學原理,講如何利用彎道使煙迅速排出和如何保留住火的熱量。

    很快,明中啟被老師尤汪洋的博學給迷住了,在他眼里,這位上海先生既和藹可親又深不可測,因為他總是在一些讓人毫無覺察的時刻表現出他的無所不知?!把弁囊叭f象,心如明鏡磐石?!庇幸惶?,在給明中啟講完鴉片戰爭這一課時,尤汪洋沉默了一陣,突然沒來由地叫他記住這句話,并說將來有一天,他一定會懂得這句話的意思。

    明中啟越來越喜歡去尤汪洋的地窩子,那里的每一本書對他而言都如同奇珍異寶?!吨袊膶W史》《國語文講義》《文學概論講義》《修辭學》《修辭學發凡》《小泉云八的文學講義》《唱歌作曲法講義》《中國文學史簡編》《書學講義》《撲克講義》《圍棋講義》《中國美術史講義》《畫學講義》《作文法講義》《電話講義》《會計讀物》,這些書明中啟大多數看不懂,然而看不懂他也喜歡翻翻。明中啟問尤汪洋,為什么有這么多講義。尤汪洋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說他上大學時,所謂教材,就是老師的講義,每一本講義的后面,都站著一位學問和知識的大家,他們照自己的思想給學生講課,講完課把講義交給學校,學校把它們印出來,發給每位學生。

    尤汪洋關于求學經歷的講述與教誨,開啟了少年明中啟對知識的渴望。半年時間里,他的內心飛速成長,身體也猛地躥高了一大截。醒目的身量使他在班級里更像一位老師,他也把那些小他四五歲的一年級娃娃,看作自己的弟弟和妹妹。他和同學何相吉的關系最好,何相吉經常不做作業,他就在他空白的作業本上替他補齊家庭作業,免得惹老師不高興。知道他在學校成了老師的幫手,李秀琴尤其高興,只說“你最大,你不幫老師誰來幫”。明雙全更加自豪,兒子小小年紀,就能為農場出力,人前只要提到此事,他的黑臉便大放異彩。

    3

    一九六〇年早春,阿娜河的河水剛剛開始化凍,明雙全、李秀琴雙雙調到場部工作。新家在場部對面的家屬區,這里可比連隊熱鬧多了,學校、衛生隊、托兒所、場機關、供銷社、拖拉機修配廠、場直屬機耕連、后勤大倉庫、澇壩……都環繞著場部,一條條夯實的土路上人影綽綽,寒暄聲與歡笑聲不時傳至耳畔。

    秋天來了,農場不知不覺多了一些新面孔,大概有五六十戶人家,都是從老生地農場集體調遷而來的,有的分在場部,有的去了下面的連隊。其中一戶姓石,與明雙全家成了鄰居。

    男主人叫石永青,瘦高個兒,戴副黑邊眼鏡,在衛生隊當化驗員。他的妻子成信秀是位水利勘測員,常年忙于工作,奔波在全疆各個水利興修現場,不是在修水庫,就是在建大橋,家搬來大半年也沒人知道她長啥樣。石家有個七歲的獨生女,名叫石昭美。石永青每天都會牽著女兒的手經過明家門前,把她送到學校。

    翻過年,二月底,新學期開學不久,一天中午,陽光突然有了融融暖意,撲在臉頰上的冷空氣散發出干冽的清香。茂盛農場子弟小學的學生由老師帶領,來到場部后勤大院參加勞動,女生選棉種,男生裝廢鐵。女孩兒們按照兩個棉花品種坐成兩排,每排桌面上攤著一溜棉種,聽完種子站技術員的選種要求,每個人都埋下頭剝揀起來。李秀琴在成人組,她一眼瞅見了眼睛幾乎被又厚又黑的劉海兒遮蓋的石昭美。

    石昭美個頭兒是幾個女孩兒中最小的,頭發也是唯一一個剪成短發的。

    “那就是衛生隊石化驗員的女兒吧?”一位女職工注意到了石昭美。

    “什么樣的女人,能把男人和孩子撂下不管?”

    “人家的媽是水利專家,咱們比不上,我聽我老頭兒說這陣子正在阿娜河勘測地形,阿娜河準備建水庫了。”

    “石醫生真是好脾性,不言不語不鬧騰,天下真有這樣體貼老婆的男人?”

    “你別說,我可是知道來龍去脈的,這家人不簡單,也不容易。

    這丫頭的媽,叫成信秀吧,和石醫生是二婚,頭次婚姻不到一年,兩個人就離了。那頭一個男人啊,據說是個打過仗的老兵,營級干部呢,一幫女學生里,他就稀罕她,后來還因為救她弄跛了一條腿?!?/p>

    “這不是女陳世美嗎?”

    “跟搞破鞋差不多。”

    “唉嗨,你們這嘴,積點德吧?!崩钚闱龠呎f邊朝石昭美望去。

    憐憫心激起李秀琴對石昭美的母愛。兩家人住得近,兩排平齊的平房,中間隔著一條巴掌寬的土巷道,只要往場部或者學校去,石家父女都得從明家門前經過。放了學,石昭美常常是一個人端著飯盆去食堂打飯,李秀琴如果碰到她,要么幫她扯扯已經見短的衣袖,要么招手讓她排到自己前面,打完飯一道回家的路上,又囑咐她把爛了袖口的絨衣拿來,她給她縫一縫。

    也是這段時間,老二千安總鬧腹痛,有時是吃完飯痛,有時睡著了痛,瞧過醫生,都說肚里有蟲??墒浅粤舜蛳x藥,過段時間仍然痛,不僅痛,連臉都黃了。李秀琴帶千安去找石永青。石永青原本學的是流行病研究,但醫務人員緊缺,進了場衛生隊什么都得干,連蒸餾水都是他來制,又因藥品供應不足,便自己研究起中草藥來,空閑時就拿著一本藍色塑料皮面的《中草藥手冊》研究,對照上面列出的中草藥目錄,從認藥學起,到采集、保管,再到炮制和用藥,漸漸摸索出一些經驗。

    千安吃完石永青給的草藥,肚子不痛了,臉色也漸漸恢復,又似從前無法無天搗起蛋來。兩家人自此熟絡,石永青在衛生隊忙得不著家,昭美就在明家待著,明中啟、明千安、明珠和石昭美——四個孩子一同做作業、砍柴、拾糞、玩耍、說笑、打鬧……倒像是明家多了一個女兒。

    春天就要過去的時候,成信秀從工地回來。一個傍晚,夫妻二人帶著女兒,手捧一包稀罕至極的桃酥,來到明家誠心致謝。

    成信秀皮膚光滑,眉眼勻稱,模樣標致耐看,第一眼看是端莊,第二眼看是凜然不容侵犯,第三眼看過去就是溫潤和善,眉毛、雙眸、鼻梁、嘴唇、臉形,恰如其分地聚在一張臉上,又極其恰如其分地彰顯著各自的特點,讓人只覺得——這樣的臉不是最美的,卻是最好的。

    4

    耒水匯入湘江之前,兩岸皆是山環水繞云霧蒙蒙的丘陵地段。從成信秀的太爺爺起,成氏家族就生活在耒水河西岸的一座鄉紳宅院里,宅院四周環繞著望不盡的重重山丘,密密匝匝的林木依照季節輪換,變幻出繁復不盡的綠色。成信秀出生在這座宅院一間陳設略為簡單的廂房里。她的母親是二房,生的又是個女孩兒,按理應該在已是兩個男孩兒母親的正房面前越發抬不起頭來,但是成信秀的父親偏偏更喜歡女孩兒,這就略微提高了她母親的地位。成父對家中子女的教育格外開明,因為家境優渥,把兩個男孩兒都送到英國留了洋,對于最小又是唯一的女孩兒——成信秀,也跟她同父異母的兩個兄長一樣,即使連年兵荒馬亂,也堅持讓她完成高中教育。一九四八年,成信秀在鄉里上完高小,成父又送她去衡陽縣城讀高級中學,縣城里的高級中學沒有女校,成父也不介意,允準她去了一所男女同校的私立中學。

    成信秀和石永青是同班同學。漂亮姑娘到哪兒都引人注目,班里十五位同學,三個女生,十二個男生,成信秀一走進教室,十二個男生的目光都像釘子扎在了她臉上。石永青機會最多、條件最方便,因為借宿在伯母家的成信秀剛好與他住在一條弄堂。

    時間悄然流逝,形影不離兩年,成信秀在心里已經接納了石永青,但是卻不肯表露心意,因為高中第一年寒假回家過春節,成家大哥在問完她的學業后對她說過一句話:“三妹,將來你有什么打算?你要早一些想想這件事,你比別的女孩兒多讀了這么多年的書是為了什么?!贝蟾绲倪@番話烙在了成信秀的心頭,所以,當發現自己愛上石永青的時候,她又在抗拒自己的情感。她曉得一旦與石永青確定了關系,談婚論嫁的事也就會隨之而來。她喜歡他,但不想早早嫁人,眼前,她對婚姻和家庭沒有一絲渴望。

    四月,一個細雨蒙蒙的日子,已經是高級中學三年級學生的成信秀中午放學回到伯母家,走進臥房,看見桌上放著一封信。信是一封錄取通知書,通知書下部,蓋著新疆省人民政府、軍區司令部招聘團的大紅印章。成信秀高興地在屋里打了一個轉兒,她將通知書看了又看,直看得呼吸急促起來,臉也通紅。

    兩周前,她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招聘團啟事,“本團經湖南省人民政府同意,在湘招聘各項人才參加新疆省建設工作?!笨粗皢⑹隆鄙蠈懙囊恍行凶舟E,她立刻感覺到,她一心向往的“更遠一些”的地方就是通知書上寫著的“新疆”,那是一個嶄新的天地,一個等待著她去建設的新世界。于是,她沒和任何人商量,獨自坐車去了長沙營盤街招聘團所在處,為自己報了名。

    成信秀的計劃成功了。歡喜過后,她趕快給鄉下的父親寫了一封信。封好信,她急匆匆就去郵寄,走在里弄里,石永青的身影浮在眼前,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做出這個選擇和決定的時候,不僅沒有征求家人的意見,也從來沒有想到應該和他商量一下。她停下了腳步,左右為難地站在原地,突然又滿懷期望地想到——也許石永青愿意和她一起去,頓時又高興起來。

    成信秀敲開石永青家門。

    “什么!已經錄取了?!”石永青急得臉色發青。

    “我擔心你們阻攔我?!?/p>

    “那里那么遙遠,當兵很苦的,你受不了的?!?/p>

    “你一點都不了解我?!背尚判愠料履樥f。

    “三妹,別走,嫁給我吧,只要你愿意,我們什么時候成親都可以,我對天發誓,一輩子對你好?!泵髦尚判悴幌朐缭缃Y婚嫁人,石永青還是說出了口,他握住成信秀雙肩,語氣幾乎是哀求。

    “春伢子,我們一起走吧?!背尚判阊壑袧M是希望。

    “我走了,家里怎么辦?媽媽身體不好,弟弟還小?!?/p>

    “我料到你是不會去的??吹秸衅笗牡谝谎?,我就曉得了自己想干什么,這正是我想要的?!背尚判氵呎f邊朝里弄外的大街瞥了一眼,蹙眉說道,“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你們所有人都不會同意。我是一定要走的。招聘團這幾天還在報名,春伢子,我們一起走吧?!?/p>

    “我,我……三妹,我走不了啊。”

    “通知書上說,后天就要上長沙參加集中培訓,培訓結束后直接離湘,我連家都回不成了。春伢子,你再想想,我現在要去寄信,家里也什么都不知道,我,我先走了?!?/p>

    看著成信秀消失在里弄口的身影,石永青好一陣才從震驚中醒來。

    十天后,成信秀坐上從長沙前往西安的火車。站臺上擠滿了人,都是送別親人的親友,個個淚水漣漣,成信秀無法不受影響,雙眼漸漸模糊。淚水流到腮邊,她埋頭擦去,再抬眼,便同時看見了大哥和大哥身后的石永青。短短十天,石永青消瘦又憔悴,她的心猛然一緊,平生頭一回明白了心痛的滋味,原來自己并不像自己所想象的那樣堅強。

    石永青默默望著成信秀,片刻,走到窗前,遞給她一個藍布包裹的包袱。成信秀接住就要打開,石永青握住了她的手,說:“三妹,火車開了你再看。”

    包袱里有成信秀愛吃的檳榔和一包點心,另有一封短信和一塊包著紅布的玉佩,信是這樣寫的:“三妹,這塊玉佩是母親給她未來兒媳的。我對母親說了我們的事,她已同意,等我把家里安頓好,就去新疆找你,娶你為妻。等著我,我對天發誓,今生非你不娶。”

    讀完信,成信秀已經哭花了臉,從小聲抽噎變成失聲痛哭,劇烈顫動的肩膀仿佛被什么東西連連擊打。

    5

    路越走越遠。四月底,車隊抵達哈密。哈密是這批女兵的第一道轉運站,有人留在哈密,有人去迪化,有人將前往南疆各地。

    十天后,成信秀與同行的近三百位女兵抵達六師政治部,隨后進行學習培訓。培訓結束開始下一輪分配。師部了解到成信秀高中學過地理,將她分在師部荒地勘測隊——駐地因半城——學習勘測制圖。兩個月后,成信秀被正式分配在師部荒地勘測隊阿娜河流域勘探組,工作任務是勘查阿娜河下游流域——雙河農場、茂盛農場、好漢農場、堿泉農場、老生地農場范圍的地理環境、土壤結構、植物生長和水利資源等情況,為未來墾荒準備一手資料。

    初來新疆的這段時光,成信秀因為工作不停變換地址,可謂居無定所。在阿娜河勘探組待了四個多月,又被師部派到省城迪化學習水利勘測,學習結束,成信秀回到師部,工作又調整到水文地質隊。不到兩個月,水文地質隊又被一分為二,兩隊人馬分頭而行。成信秀思念著石永青,卻因自己的行蹤不定無法與他取得聯系,每一天的每一分鐘都被工作填得滿滿的,她甚至連寄信的時間都沒有。上級對她們這批負有使命的女兵管理十分嚴格,尤其在婚戀問題上,所以她不便把寫好的信交給旁人幫她郵寄。轉眼到了第二年,成信秀所在的這支水文地質隊接到任務,前往下游河段對阿娜河的水利資料進行檢測和分析。

    二月底,戈壁灘的早晚仍然冷得讓人縮手縮腳。這天早上,成信秀與隊友們五點半就出發了。淺灰色的天空閃爍著零落的星辰,卡車載著隊員和勘測設備,從師部來到因半城市委大院。下車時成信秀的膝蓋凍得像兩坨冰塊。

    “一會兒騎上馬就暖和了?!标犻L許寅然一邊從車廂里卸設備,一邊回頭對成信秀說。

    成信秀朝許寅然點點頭,表示感謝。

    許寅然是參加過抗日戰爭的老兵,之前在另一個師擔任宣教股長。成信秀在迪化學習時,他在另一個班接受培訓,某次集體學習會上,他與成信秀照面過,從此心潮起伏不能相忘,遂向上級提出申請,學習結束后直接調入因半城水文地質隊擔任隊長。

    兩個月里,隊里所有人都看出了許寅然的心意,因為他從不介意當眾表達他對成信秀的關心與照顧。上級領導也找成信秀談過話,心照不宣地問了問她對許隊長的印象。他大她十歲,她對他無意,但對他懷有好感。許寅然讀過書,參軍前高小已經畢業,人長得精神又硬朗,身上的黃軍裝、棉衣里的襯衣衣領,什么時候都干干凈凈的。有文化又講衛生的男性,女人是不會反感的,但成信秀只想與他保持正常的上下級關系或者同事關系。

    因半城市委書記將兩位維吾爾族向導介紹給隊里的翻譯,大家逐一上馬。成信秀把裝著野外記錄簿、量角器、三角板、2H鉛筆的掛包搭在馬鞍上,身上只背著一只綠色的軍用水壺,正準備踏上馬鐙,許寅然出現在身旁。他遞過來一副毛色發黃的羊皮護膝,成信秀遲疑著要不要接過來的同時,又在打量護膝上粗糙的針腳。

    “戴上吧,不好看,卻暖和,有毛的那一面向里。”許寅然凝視著成信秀的眼神突然有些慌亂。

    “給我戴,你怎么辦?”成信秀脫口問道。

    “已經二月份了,我用不著?!?/p>

    一路人騎著馬往因半城城東而去,沿著阿娜河河道而行,中午,?過阿娜河向西伸出的一條帶著冰碴子的支流,于傍晚安營扎寨。

    營地扎在阿娜河東岸一個地勢最高的沙土坡上,但此次主要勘測地點在河的對岸,阿娜河上沒有橋,他們得劃一種叫作“卡盆”的小船渡河。岸邊備好了三只卡盆,這種卡盆用空心胡楊木鑿成,一次至多坐兩人,來來回回,十來趟才能把人與設備送到對岸。

    天快黑了,許寅然原本打算在天黑前運一部分設備過河,但兩位維吾爾族向導連連搖頭,齊聲向翻譯嚷嚷這太危險。領頭的向導叫阿巴克,會說磕磕巴巴的漢語,他激動地比畫,大意是說這個季節正是阿娜河化冰時期,一個晚上過去,被河水自然沖積成的沙土堤岸,誰也不知道會在哪里出現塌陷的決口,運過去的東西說不定就被大水淹沒了。許寅然采納了阿巴克的建議,朝他豎了豎大拇指,回頭招呼管伙食的劉梅幾,叫她趕快生火做飯。

    阿娜河靜靜流淌,夕陽金紅色的光芒越過河對岸淺金色的蘆葦叢,斜灑在河面上,照得寬闊的河面一片金光閃爍。成信秀是頭一次站在阿娜河邊觀賞落日,不由得連聲贊嘆——戈壁灘的美景真是震顫心肺。

    夜里照例要生篝火,晚飯后,大家圍坐在火堆旁,有的小聲聊天,有的湊在一起研究地質填圖所用的地形底圖。晚飯后,隊員張文定吹起了口琴,曲調是人人都熟悉的《伏爾加船夫曲》,琴音一響,兩位維吾爾族向導就從地質隊搭建的大帳篷后鉆了出來,臉上長滿棕色絡腮胡的阿巴克,紅紅的臉膛兒笑意融融,手里握著一把比他粗壯的胳膊長不了多少的熱瓦甫。

    阿巴克邊彈邊唱,許寅然走到成信秀身邊坐下。她側過臉,對他疲憊地笑了笑?!斑@護膝真管用,是你自己縫的嗎?”成信秀問。

    “是我自己縫的,大前年在哈密,從一個老鄉手里買了一張羊皮,聽說新疆冷,想等部隊停腳時給自己縫個毛坎肩,誰知道一路沒停,等到了庫車,打開一看,全讓蟲蛀了,能用的,只剩巴掌大小的兩塊?!?/p>

    許寅然將卷好的莫合煙咬在唇間,點燃,不慌不忙說道:“小成,你家里都好吧?”

    “都好。”

    “聽說你有兩個哥哥?都留過洋?”

    “嗯,是?!?/p>

    “我是甘肅康樂人,一九四九年年底就到了白水城,我們政治部各科室的首長都是參加過南泥灣生產的,開起荒來個個都有經驗。那年年底,我們拾了一冬的肥,再把肥挑到地里。來年四月,梨花開的時候,開始播種水稻,誰知水一進地,地就被泡得高低不平,這里鼓一個大包,那里低下去一個坑,根本撒不成種子。但又不能耽誤農時,就在泥湯里平地,镢頭、木板、梢捆……什么都用上,想想吧,人整天在泥湯里來回走,哪兒還能有個人樣。一九五〇年是最苦的一年。”許寅然顧自說道,“五月份,單衣還發不下來,只有一身棉裝,熱得穿不成,我們就在棉服上剪條口子,把棉花掏出來當單衣穿。我的鞋底也脫了,沒換的,找了根繩子綁在腳上。你是一九五一年來的吧,你們來的時候條件已經好了?!?/p>

    “報名當兵時,家里人勸我,說這里苦,他們哪里曉得,這苦有多苦。”

    “你們這些女子,更不易?!?/p>

    成信秀聽后無言,一陣風來,將篝火吹得東倒西歪,她向后移移身體,隨后盯著火堆發呆。許寅然不再說什么,抽完手里的莫合煙,將煙蒂扔進火堆,說了聲“明天還得早起,歇著吧”,便起身查看拴在營地帳篷后面的馬匹去了。

    6

    黎明時,距離營地不遠,一只孤零零的黑鸛發出“嗒嗒嗒——嗒嗒嗒”的鳴叫聲。一夜之間,阿娜河河水全部化了凍,河邊野草里夾雜的積雪與薄冰已經無影無蹤,水似乎上漲了將近二十厘米,堤岸兩邊松軟的沙土向后洇濕了好幾米。

    因為要給大伙兒燒水做飯,與成信秀睡在一個帳篷里的劉梅幾起得最早。但她還不是最早的,當她走到昨晚搭好的露天土灶前,許寅然不僅已經將汽油桶改造的水缸挑滿了水,而且灶臺邊還扔著兩只身體還帶著溫度的野兔子。

    “喲,許隊長,你可真早。好嘞,咱們晚上吃烤兔子!”

    “在我老家,你這當媳婦的,男人起來水還沒燒好,可是要好好挨上幾鞋底?!?/p>

    “想女人了,是吧,許隊長,你媳婦還睡著呢,我看啊,你可舍不得打?!?/p>

    “嘿嘿……你瞎嚷嚷個什么?!?/p>

    “瞎嚷嚷,算了吧,別裝了,你那心里,正高興得四腳刨地呢。”劉梅幾的大煙嗓像生手拉胡琴,嗡啊嗡啊幾聲,把所有人都吵醒了。

    水文地質隊對阿娜河在因半城郊外四十公里長的河段進行了十二天的觀測,流域內的地形地貌、地質構造、地下水類型、隔水層等水文要素都做了盡可能的全面研判與記錄。成信秀主要參與的是野外填圖工作,除了把觀測點準確地標在地形底圖上,她還得把測點、測線上所見到的一切地質現象全面且重點突出地記錄在野外記錄簿上。她用2H鉛筆寫的字清晰又漂亮,許寅然翻看她的記錄簿時,見她從編號、觀測點類型、位置、高程、地質地貌、水文地質、水文標本編號無一不記錄周全,甚至對沿途所見也做了詳細描述,心中更加贊賞這個女子。

    兩周后的一個下午,五點左右,本次測量任務全部完成,大伙兒興沖沖往回走。隊員們渾身是土,不管男女,臉頰都被荒原二月忽冷忽熱的風吹得又黑又紅。結束一次測量任務的愉悅減輕了他們的疲憊,加上向導阿巴克早晨出發時就告訴過他們,他和在營地附近放牧的維吾爾族牧人做了一筆買賣,用兩雙部隊戰士穿舊的翻毛皮鞋換了一頭屁股肥墩墩的大羯羊,今天晚上,他們可以坐在篝火邊,美美地享受一頓手抓羊肉。想到可以吃上新鮮羊肉,大家行進的步伐比往日邁得更快更大。

    六點半,站在岸邊渡口處,隊員們都對一天之內猛漲了十幾厘米的河水感到驚訝。許寅然安排好渡河方案,兩位維吾爾族向導先將設備和測量標本以及寶貴的水文數據運到對岸,接下來開始送人。

    渡河經過的這片河段水面寬闊、流速和緩,但這一陣子,早上還清澈碧綠的水流已經微微渾濁,一向從容又無聲的河水焦急地撲打著岸邊的野草,發出“嘩哩——咕咚——嘩啦”的古怪又極不均勻的水浪聲。三只卡盆在水面上走得極其驚險,船又小又輕,即使坐上人,對這片水勢大漲的河面而言也不過小似樹葉。水的流速比往日快了好幾倍,卡盆一下水,眨眼間就會被沖出去一二十米遠,有的時候,還會被一個無形的渦旋拉扯著直打轉兒。

    來回渡河花的時間比早上多了三倍,兩個小時過去了,只有一半人渡到對岸。

    卡盆??吭跅蚺赃?,這一回輪到成信秀。許寅然雙腳站在水里,用掛滿老繭的雙手緊緊抓住卡盆后端,以便成信秀坐穩在卡盆內。

    就在成信秀抬腳的一刻,意外發生了。只聽四周烏隆隆一片沉悶又凌亂的響聲,棧橋之下,連帶著左右一段十幾米長四五米寬的堤岸轟然融化在大水中。一切都在一瞬間發生,成信秀身子一仰腳下一空躺倒在大水中,水流淹上她頭頂的一刻,她的腦海里,只有許寅然奮不顧身朝她伸過來的手。

    成信秀會游水,在水下被急流卷裹的時候,一直屏住呼吸冷靜劃水,只要指尖碰上草根,她就一把抓緊,借力將頭伸出水面,但往往只吸了半口氣,河水又將她向下卷出幾米。水下的流速非常兇猛。成信秀沒有放棄,任何觸到掌心的東西,她都會緊緊抓住。突然,她的腿下像是觸到了什么,她機敏地猛一蹬腿,頭露出水面的一刻,看見了向她游過來的許寅然。這一眼給了她力量,恰好,身后有一片凸進水中的岸角,適當阻擋了水流。許寅然這時游到她身邊,從水下托住她的腰,將她往岸上推。成信秀終于緊緊貼住幾乎直立的河堤,但是,當趕來營救的隊員捉住成信秀的手,許寅然已被水流沖向河心。

    河岸上,兩位隊員各舉著一根長樹枝,緊追許寅然而去。他們一個在前,一個在后,盡可能利用各種時機將樹枝遞到許寅然手邊,但河面太寬,他們試了許多次,樹枝始終無法夠到許寅然。許寅然在水面上劃動的雙臂愈見乏力,眼見力竭之際,一棵橫在河面上的胡楊樹掛住了他,將他的一條腿卡在兩根樹干之間,他動彈不得,只得仰面躺在河心,等待救援。

    被營救上岸的許寅然當夜被送入因半城醫院,因溺水造成的吸入性肺炎導致他深度昏迷,卡在樹干中的左腿和左膝同時粉碎性骨折。

    許寅然住院養病期間,成信秀向上級部門水利工程處提出申請,前去照料許寅然。她的申請立刻得到批準。

    昏迷的第五天下午,許寅然睜開眼睛,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成信秀,她坐在病床旁,手里捧著《普查與勘探水文地質學》。

    “我睡了多長時間?”

    “五天。”

    “從沒睡過這么好的覺,把幾十年欠的覺都補上了。我的腿怎么了?”

    “粉碎性骨折。是不是很疼?”

    “疼?哪有用刀子把肉剜開取彈片疼。我的腿不用鋸掉吧?”

    “不用鋸?!?/p>

    “不用鋸就好。要是鋸了,還不如死了痛快?!?/p>

    兩個人都沉默了。

    春天到來,春天又過去了,時間不緊不慢地走著,像一個給大地播種的女神,走到哪里,就把種子撒在哪里。五月份,許寅然痊愈回到水文地質隊,腿卻永遠跛了。

    無法和隊員們一起再做遠途測繪工作,固然令許寅然平添苦惱,但深深折磨他的,是身體殘疾導致的自卑感讓他一天比一天嫌棄自己,他不愿意再站在年輕漂亮的成信秀面前。但是,住院時成信秀對他的陪護,已經讓所有人認為他們之間已經有了不言自明的特殊關系。

    成信秀并不比許寅然好過多少。與她山盟海誓的石永青像從人間蒸發,她在寫給大哥的信中托他打聽石永青的下落。大哥回信說,石永青家已經搬走,街坊鄰居都不曉得他們一家人去了哪里。人心不是石頭,對于許寅然,在他救過她并留下終身殘疾之后,她對他的感覺確實改變了,但她仍在試圖分辨報恩與愛情的區別。為了讓自己保持冷靜,她甚至努力抵抗自己對他的好感和尊敬。但是,許寅然的臉方方正正,黃軍帽的帽檐總是壓得很低,從帽檐下注視著她的目光總是又平靜又深情,他眼角的魚尾紋、黝黑的皮膚和泛著干皮的嘴角,無論綻開笑容還是沉默不語,總有一絲隱忍的意味。朝夕相處,許寅然這張臉已經印在她的腦海里。

    陷入兩難境地,成信秀除了生石永青的氣,也生許寅然的氣。她不過十九歲,她并不覺得給一個男人做老婆,比她成為一個水利工程師更重要。但是現在,她被這件事夾在兩個男人之間,一個發誓要娶她,一個有恩于她。

    七月中旬,麥子熟了,水文地質隊駐地十八團三營,便與三營全體官兵一起下地割麥。中午三點,隊員們聚在地頭兒休息,地頭兒堆著當地維吾爾族人送來的甜瓜。隊員張文定靠在一棵沙棗樹上,手里捏著吃了一半的瓜已經睡著了。只有許寅然還留在麥田里,背對大家,不知疲倦地埋首苦干,麥收第一天起他就這樣,不與隊員們聚在一處,任誰呼喚都不回頭。

    許寅然有意回避成信秀,大家不僅看出來,也傳出了流言——許隊長夠可憐的,這輩子結婚也難了。

    劉梅幾在野外勘測時當炊事員,回歸日常后她的職務是指導員,與成信秀關系一向不錯,她不識字沒文化,逢到隊里做報告寫總結,都找成信秀幫忙。這幾天在地里割麥子,她比誰都注意到了許寅然與成信秀關系的變化。

    從地頭兒回麥田的路上,劉梅幾瞅空將成信秀扯住,對成信秀說道:“妹子,聽姐姐一句話,許隊長要不是現在腿跛了,條件那是官兵里數得上的,人長得方正,級別也高,關鍵和你一樣,讀過書有學問,你倆在一起,是能說上話的。許隊長真心喜歡你,年齡大些怕什么,男人大一些,那才會疼人呢。聽姐姐的話,許隊長是個好人,但凡他要是心不善,隨便使個什么手段,硬扯著你結婚,你不也是沒招兒?!?/p>

    這番話說得不能再明白了,成信秀聽得真真切切,也聽到了心里去。

    “劉大姐,你說得都對?!闭f完這句話,成信秀對著劉梅幾滿含期望的臉仍然沒法立刻表態。陽光抵在肩頭,像一萬根針輕重不一地往她身上扎,扎得她心里愈發煩躁。

    麥收結束后,農村開始分批進行土地改革運動,四千多名干部前往全疆各地農村著手減租反霸、消滅封建主義工作。許寅然接到師部命令,即日前往白水城。臨行前,他托劉梅幾給成信秀帶話,請她到沙棗林帶里見面。

    “小成,我要去白水城搞土改?!痹S寅然刮了胡子,鐵青色的下巴讓他顯得比往日更加嚴肅。

    “什么時候走?”成信秀從劉梅幾那里已經知道這個消息。

    “就這兩天?!?/p>

    “土改,要多長時間?”

    “計劃到明年年底?!?/p>

    “……”成信秀猶豫著,不知道該怎么往下問。

    “我不打算回來了。”

    成信秀吃驚地看著許寅然,許寅然躲開了她的目光。

    “再見吧。祝你早日成為一名優秀的水利工程師?!痹S寅然說完即大步離開,一步邁得比一步快,腳下帶起一溜灰塵。

    成信秀怔在原地,沒想到道別結束得這么突然,許多話堵在她的胸口,她正打算說給他聽,他卻一秒鐘的機會都沒有留給她。良久,她只是目瞪口呆望著許寅然的背影,直到眼睛被樹陰之外熾白的陽光晃得什么也看不清楚。

    從沙棗林回來,成信秀繼續洗衣服。劉梅幾和她住一個地窩子,抱著床單被褥在她身旁來來回回地晃。前天下了場大雨,地窩子進水,鋪蓋和衣物都受了潮,這陣兒太陽大,劉梅幾拿出去曬。成信秀故意將身子背過去不看她,免得她東問西問。

    衣服在手中,成信秀洗著洗著就出了神,她的手停下來,心卻越跳越快,跳得讓她浸在水里的手都在微微顫抖。成信秀意識到自己又將做出人生的一次重大選擇,她下意識捂了捂胸口的玉佩,將玉佩緊緊壓在心房上,仿佛是為了讓這塊翠綠水潤的石頭聽清來自她心底的一段告白。她發了陣呆,醒過神后,默默丟下洗了一半的衣服,回到地窩子,打開放著貼身衣物、書籍和津貼的小柳條箱,取下玉佩,讓它帶著自己的體溫與氣息回到最初包裹著它的那塊紅布絲絨袋里。在這暗暗向石永青告別的時刻,成信秀沒有哭,沒有感傷,反而異常地平靜與堅定,就像當初在家鄉收到招聘團通知書一樣——義無反顧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隨后,她在用紅柳枝鋪就的矮床上坐下來,拿出紙筆,沒有一絲猶豫地寫了起來。

    半小時后,成信秀將寫好的結婚申請書交到劉梅幾手中,告訴她:“劉指導員,請你告訴許隊長,今晚我就搬到他那里,等結完婚他再走?!?/p>

    7

    營部有專門給新婚夫婦備用的鋪著木板的高級地窩子,不用自己動手,許寅然與成信秀的鋪蓋就被比他們興奮一百倍的戰士們抱進屋去。洞房之夜,來得如此突然。成信秀兩腿發軟,渾身直打哆嗦,許寅然氣喘吁吁,不過這一切到了夜里兩點都平靜下來,變成了被命運拉扯在一起的兩個人的踏實與溫存。成信秀枕在許寅然滾燙結實的臂彎里,許寅然一邊用他干燥粗大的手指撫摸著成信秀的臉頰,一邊嘆息著這個讓他措手不及的幸福之夜。

    一周后,新婚夫婦離別,許寅然無法再推遲行期,出門前他磨磨蹭蹭支支吾吾,背對著往行軍壺里給他裝水的成信秀,臉上現出小孩子喝藥般的別扭勁兒。

    “怎么啦?什么事讓你不高興了?”成信秀靠在他身旁的一張泥臺上,明知故問地看著他。

    “我——心里不得勁兒?!痹S寅然像是生氣似的瞥她一眼。

    “我給你揉揉。”成信秀湊近他,把手放在了他的胸口。

    她的手剛一挨上他的身體,就被他緊緊抓住,用力按在自己胸口上。

    “我——舍不得扔下你。”許寅然的眼睛像釘子一樣釘在成信秀臉上。

    成信秀臉紅了,“你真是昏頭啦!”她像是早就想過這件事似的,柔聲說道,“你忘了嗎,咱們師的茂盛渠已經通水,接下來,就是五師的梭梭渠工程,我聽水利工程處的人說,軍區已經在往白水城調集水泥、鋼材和大型機具了,接下來,肯定要在全軍抽調水利干部,到時候一有消息,我就打個申請,說不定,就會派我去白水城。”

    結婚之后,成信秀心理上起了變化,在這片荒原上有了自己的家,雖然目前還不知道家會安在哪里,但和一個真心疼愛自己的男人共同生活的感覺,讓她這個異鄉女子對這片土地產生了一種歸屬感。當然,石永青已經模糊的身影有時會猛然浮現在她的腦海中,但她會果斷拂去。

    一個月后的一個中午,成信秀和六位隊員扛著測量儀器從野外回來,他們在阿娜河下游又發現一片被棄耕的“新大陸”,在這片長滿了沙棗和紅柳的荒原上,田埂與渠道的遺痕歷歷在目,他們顧不上考察這是明清兩朝哪個年代留下的棄耕田,以最快速度測量和采集完水文和土壤方面的數據與標本,便即刻趕回隊里準備勘測報告。

    成信秀剛回到營部駐地,正從馬車上卸設備,劉梅幾從營部半下陷的辦公室里跑出來,像害怕她跑掉一樣,撲上去一把抓住了她。

    “別磨蹭了,快上車!”劉梅幾說完就扯著成信秀往停在營部一側馬路上的一輛軍用卡車跑去。

    “大姐,指導員,你慢點兒,你倒是說清楚,讓我上哪兒?”成信秀費了好大的勁,終于將胳膊從劉梅幾手中掙了出來,瞪大眼睛問。

    “上哪兒,我能讓你上哪兒,看你男人去!瞧,那是師部的車,直接上白水城,哪兒去找這樣的順風車,我都幫你請好假了,半個月,去吧,去找許隊長去。”

    “可是我,我五天都沒洗臉了?!背尚判阏f完用手抹了抹臉上和嘴角的沙子。

    “上兵站上洗吧,路上總要停的,”劉梅幾撇撇嘴一笑,“怎么,怕許隊長嫌你不好看?。縿e磨蹭了,快走吧,我好說歹說才把他們留到這會兒。這不,路上的干糧我也給你備好了。路上洗,路上洗?!闭f完就把成信秀推上了車。

    小別更似新婚。在白水城郊外一個叫米沙爾村的村莊里,成信秀與許寅然住在一戶當地維吾爾族人家中。主人在成信秀抵達的當晚,就送來了自家的牛奶和新鮮葡萄。第二天,主人家一位十歲的小姑娘,帶著羞怯又熱忱的微笑,將成信秀的齊肩發編成了一頭細細的小辮子。主人的友好增添了夫妻二人相聚的甜蜜感。

    小聚的日子,成信秀像是掉進了蜜罐子,許寅然上班不在家,她一個人待著,頭一天為他洗洗衣服,另一天為他補補被頭。工作停不下腳,但許寅然還是會抽空回來和她一起做飯吃。成信秀是湖南人,不會做面食,探親的這兩周,許寅然找老鄉換了些白面,教她和面和搟面條。

    從白水城回來不久,八月底的一天,天氣仍然又干又熱,剛結束一次野外勘測任務回來,成信秀獨自在水文地質隊的辦公室里撰寫勘測報告。正午時分,四周靜悄悄的,辦公區附近的兩棵老胡楊樹大概也被太陽曬蒙了,耷拉著葉片動也不動。突然,門外傳來劉梅幾的一聲大嗓門:“小成,有人找你!”

    成信秀還沒有從辦公桌站起來,劉梅幾已經把人領了進來,并且一踏進辦公室,就滿臉狐疑地讓開了路,站在一旁,先是看看成信秀,接著就盯著來人的臉不依不饒地打量。

    成信秀朝對方望去,人頓時呆住,像活見鬼似的瞪大了眼睛。

    “春伢子,你,你從哪里來的?”

    “三妹,我可找到你了!”石永青向前一步抓住了成信秀的手。他身穿一身已經洗得發白的黃軍裝,左胸前的白色布胸章上印著“中國人民解放軍”字樣,頭戴別著五角星的黃軍帽,腳上的綠膠鞋沾滿了灰塵。從前瘦長的身板厚實了許多,身上已經褪掉了學生氣,又粗又短的黑眉毛下面,那雙漆黑細長的眼睛正欣喜若狂地望著成信秀。

    成信秀打了個冷戰,退后半步,朝站在一旁的劉梅幾看了一眼,將手縮回來。

    “大姐,這是我湖南老家的同學,石永青?!背尚判阕鐾杲榻B后,十分尷尬地望著劉梅幾,嘴里再說不出一個字。

    劉梅幾像是明白又像是很不滿地翹了翹下巴,挺不情愿地說了句:“我還有事,你們同學……之間,自個兒說吧。”

    “你怎么不給我寫信?”成信秀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但是,再慌也沒有辦法,她得耐著性子先把事情問清楚,“你怎么會在這兒?”

    石永青話音里透著一股高興勁兒,“進了疆,我被分到迪化接受培訓,我想學醫,他們就把我分在醫療衛生班。培訓期間,我向學校打聽,你們那批進疆的女兵都分到哪兒去了。剛好碰上之前你的班主任,他告訴我你在阿娜河流域搞水文勘測,沒說具體在哪兒。我是五月份來的,你是知道的,部隊勞動強度大,生病的戰士多,我和醫療隊在各個工地跑。抽空我就向人打聽你,這次真巧,因半城附近村莊有村民同時患了一種眼病,醫療隊派我和另一位醫生過來查看情況,我在縣委隨口打聽你,誰知道就找到你了?!?/p>

    成信秀兩手交握,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靜,“家里呢?家里你都安排好了?”

    “母親我托付給了堂兄,大弟弟已經工作?!笔狼嘟K于察覺出成信秀有些冷淡和驚慌的神色,降低了聲調問,“三妹,你是不是在怪我沒有給你寫信?那段時間,生活變動太快,家里不停搬家,后來我參了軍,更加行蹤不定。三妹,你不要怪我啊?!?/p>

    “春伢子,你可知道,我,我已經成家了?!?/p>

    “成家了?成家了,你……?”

    “我結婚了,三個月了?!?/p>

    石永青完全傻了,他直瞪著眼睛,臉色煞白。

    成信秀愧疚地嘆了口氣,把與許寅然從相識到成婚的經過告訴了石永青。

    新婚的喜悅還蕩漾在心頭,這一下,全都被現實砸得無影無蹤。這天中午,石永青一離開,成信秀就跟掉了魂似的再也沒法繼續工作。

    第一個了解了實情的外人當然是劉梅幾。

    “哎呀,遭罪??!信秀,說你命好也是真好,男人們都這么稀罕你,但一重好就得受一茬苦,這也是真的?!?/p>

    “大姐,你說我怎么辦啊?”

    “能怎么辦?實話實說唄,許隊長又不是不通情達理。”

    “我是說石永青。他肯定在怪我?!?/p>

    “你能拿他怎么辦?對不住就對不住了吧,人這一輩子,總有對不住的人。往后,等他成了家,這事就了了?!?/p>

    第二天,成信秀就把給許寅然的信寄了出去。等待回信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熬。

    中秋節前兩天,成信秀在上班途中碰上了送信的郵遞員,她每天都在盼許寅然的回信,這一刻忍不住內心的焦急,大聲叫住了郵遞員,讓他為自己查找信件。郵遞員答應了她的請求,但是在綠色的帆布口袋里翻了兩遍,也沒有看到成信秀的名字。成信秀失望地朝辦公區走去。臨近辦公室,只見劉梅幾與一個男人一前一后走出屋門。成信秀定睛一看驚得怔在了原地,站在劉梅幾身后的男人竟然是許寅然!

    “老許,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成信秀吃驚地望著許寅然,又不解地看看劉梅幾。

    “我,我半夜就回來了。”許寅然避開成信秀的視線,滿臉的胡茬顯得他十分憔悴。

    “你不回家上這兒來干什么?”

    “走吧,咱們回家去說?!痹S寅然嘆了口氣。

    上一次小別重逢,她像掉進了蜜罐子,這一次則像栽進了冰窟窿。成信秀忍受不了這樣的落差,委屈地落下淚來。許寅然聽到她的輕聲抽泣,走進屋來,悶聲不響地坐在她對面的一只矮凳上。

    “你這是干什么?難道你認為我和他會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

    “不,不是這樣。信秀,你想岔了。是我,是我對不住你?!?/p>

    “你哪里對不住我了?你不要用這種話來氣我?!?/p>

    “信秀,我不是說你和小石的事,你和小石,你倆在先,正正當當,人家說話算話,從老家追來找你,是個好男人。我沒啥好怪你的。我是在說我自己?!?/p>

    “你怎么了?”

    “我昨天下午就回來了,沒回家,直接去的師部。我沒對你說實話,是我的錯。我去師部見了一個人,她是我老婆,還帶著一個男孩兒。”

    “什么?你已經有老婆了?”成信秀好似被當頭棒擊。

    “不,啊,是,我有老婆,但是情況是這樣的。你聽我慢慢跟你講?!?/p>

    成信秀頭皮發緊,半張著嘴,瞪著許寅然。

    “我原先在老家成過親,是父母操辦的婚事,過門沒多久,她腦子漸漸出了毛病,時好時壞的。有一回跟親戚一起上縣城買東西,碰上土匪,再沒回來。一同去的親戚死了兩個,回來的也說不清她是死是活,只說被騎馬的土匪沖亂了,灰塵漫天,什么也看不清。我和家人到處找,找了一年也沒找到,猜想八成是被土匪害了不知扔在了哪里。之后我就從了軍,跟著部隊打日本鬼子,再沒回過家。在新疆安頓后,我給家里去過信,又問她的事,家里回信說啥音訊也沒有,這都過去快十年了。就是大前天,師部有個老首長打電話找到我,說有個甘肅女人帶了個男孩兒找到師部,口口聲聲說是我的老婆,孩子也是我的。老首長了解我的情況,知道這事不能聲張,這不,叫我趕緊回來處理。收到你的信,我就寫了回信,信怕是還在路上。你和小石的事,要怪也只能怪我,信里我都寫著呢?!?/p>

    “你見著人了?是她嗎?”

    “是她??墒俏仪浦癫淮髮拧!?/p>

    “孩子呢?”

    “孩子,是不是我的,還說不好。失蹤之前,她沒說過懷孕的事?!?/p>

    “你打算怎么辦?”

    “你說事情怎么就這么巧呢?小石前腳找到你,她后腳就找到了我。這幾天我沒合過眼,來來回回把事情想了有上百遍,想來想去,只有一個結果:我和你,說白了,就是沒有做夫妻的緣分,這是天注定。她失蹤以后,我先是到處打仗,后來又留在了新疆,確實沒有正式向法院提出離婚,所以,我與你的這段婚姻,到底有沒有效,這還得法律說了算。如果沒有小石,我回去把事情了了,回來繼續和你過,也不是不行。但是現在小石來了,我更覺得對不住你。事情也確實如此,是我把你們硬生生拆開的,你嫁給我,多少都有還我這條跛腿的情的意思。這本來就是我心里的一個疙瘩,現在我老家的事又來攪和。所以,我想好了,我們倆說什么都得分開。明天我就去向組織上說明一切,申請離婚?!?/p>

    “離婚?你剛剛說,我們這段婚姻,有沒有效都不知道?!?/p>

    “我先去跟組織上說清楚,這事都怪我,我負全責?!?/p>

    “可是,可是我和你,我們這一段,這叫什么?。俊?/p>

    “這就是我對不住你的地方,要是我……要是我不那么纏著你,今天你就不會受這么大的委屈了?!?/p>

    成信秀心如刀割,眼里涌出一行又一行的淚水,她一邊搖頭一邊哆嗦著嘴唇,還是無法相信許寅然剛剛說出的話。

    許寅然看著她,鼻子一酸,已經多年不知道哭是什么滋味的他,一時間淚水也奪眶而出。

    “為什么事情成了這樣?為什么?我想不通?!背尚判阋话岩话训夭林蹨I。

    “老首長給我打完電話,我當時的感覺,真像是天塌下來了一樣。”

    “你和她,你們準備怎么辦?”

    “我肯定不會和她過了,但也得對她有個交代,我打算盡快把她送回老家,再上法院去問問,這事按法律怎么解決。一個女人,又帶著孩子,住在師部招待所,哪里都是漏風的墻。老首長囑咐我,讓我千萬別把事情鬧大了,說你好端端的一個女子,結婚沒幾個月,突然又離了婚,消息傳出去,那些七嘴八舌的閑話能淹死你?!?/p>

    “早晚不都是會傳出去的?!?/p>

    “這事師部只有老首長和劉梅幾知道,我告訴她,也是因為她在你身邊,有個難處你可以去找她商量。我,我今天就走,讓別人只當是我沒有回來過?!?/p>

    許寅然將痛楚緊緊壓進心房,與成信秀道明原委的當天,他就離家去了師部。到了師部他沒有停腳,專程去了趟因半城縣委,找到正在附近村莊義務巡診的石永青,把家里的事和他的打算誠誠懇懇地告訴了他。

    正是黃昏時分,他們站在一條毛渠的渠幫上,一個望著橫貫在地平線上的晚霞,一個望著倒映在水中的流動的霞光,隨著一點點暗下去的天色,起伏不寧的心緒漸漸平靜。

    石永青在暮色中凝視著許寅然布滿悲傷的臉:“你們的事,三妹都對我說了。我不怪她,這件事怪不到任何人頭上,要怪也只能怪命吧。你們不必非得離婚,處理完家里的事,你們可以繼續做夫妻?!?/p>

    “不,我已經錯過一回了?!?/p>

    “是因為我吧,如果我不來找她,你狠得下心和她分開嗎?”

    “我走了,小石,你多保重?!?/p>

    不久,許寅然在處理完家里的事情后,悄悄來到因半城,與成信秀正式解除了婚姻關系。他在申請材料中,如實說明了事情的原委。隨后,又請老首長幫忙,將石永青留在了因半城。

    與許寅然在師部辦完手續之后,成信秀臉色越發不好,又黃又暗,像腌過頭的黃瓜,整個人懶洋洋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而且經常沒來由地哆嗦、打擺子,像是突然被內心的什么事情嚇了一跳。短短兩個月里發生的事,比過去兩年的經歷沉重十倍,以前很少哭鼻子的她,當夜深人靜想起自己的遭遇,她會哭得停不下來,因此第二天常常紅腫著眼睛去上班。劉梅幾雖然知道內情,卻幫不了多大的忙,只能唉聲嘆氣地說幾聲起不了多大作用的話。沒過多久,劉梅幾被調到師部后勤處任指導員,成信秀的身邊連一個了解她遭遇的人都沒有了,越來越強烈的孤獨感進入她的身體,她變得更脆弱了。

    一入十月,戈壁灘就冷了下來,一場又一場的秋風,刮得她早早穿上了棉服。這天黃昏,成信秀下班后剛把家里的火生著,石永青敲門進來。駐疆部隊整編成國防部隊和生產建設部隊兩部分,成信秀與石永青雙雙就地轉業,成為沒有軍銜的兵團戰士繼續建設邊疆。石永青就是為這件事來的,他來問問成信秀,有沒有回湖南老家的想法。成信秀搖搖頭,勸他打消這個念頭,因為即使沒了軍銜,他們也還是兵團戰士,目前情況下,紀律是不允許他們離開的。

    “春伢子,你是不是想家了?”

    “咋個能不想呢?三妹,你臉色怎么越來越差了?!?/p>

    “最近胃不好,老是惡心頭暈。”

    “來,我給你診診脈。”

    石永青的手指扣在成信秀的手腕上,不到兩秒鐘,他的臉一下子白了,眉頭挑得高高的,瞪著眼說不出一個字。

    成信秀懷孕了。

    “三妹,我們結婚吧,我會對孩子好的?!?/p>

    聽到這句話,成信秀愣住片刻,而后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泣不成聲地哭起來,哭得身子都軟了。

    翌年五月,成信秀、許寅然的女兒出生,石永青為其取名石昭美。兩年后,阿娜河下游流域五個農場完成勘測規劃,進入投建階段,師部計劃在老生地農場修建水庫,成信秀被委以重任,遂與石永青雙雙南下,離開因半城,將三口之家搬到了老生地農場。又四年,老生地農場饑荒嚴重,成信秀、石永青一家隨同場里五十多戶人家,一并來到茂盛農場安家落戶。

    8

    大饑荒開始的時候,李秀琴偏偏有了身孕。這段時間,她在場部當統計員,除了每天統計各連隊報來的生產戰報,又要學拐尺量地——如何找出需量地塊的橫豎線,如何瞄準線位前方的目標。這是項苦差,學習期間磨破了她的一雙鞋。學會之后,李秀琴自己去荒灘量地,在一個長滿蘆葦的堿灘上,又遇見過狼。糧荒伴隨嘔吐,前所未有的妊娠反應令她萬分痛苦。她決定做人工流產,但是又不敢對明雙全說,自己先去找了場里的婦女主任,誰料對方將她痛斥一頓:“我們中華人民共和國不搞壓縮人口,有困難提出來!”隨即給她開了票,讓她去供銷社買冷凍兔肉。

    夏收結束后,明雙全擔任主抓節糧工作的后勤司務長,他校正食堂稱具,搜腸刮肚一省再省,直至眼睛布滿血絲,雙頰深深凹陷。他每天死守在職工食堂,站在炊事班班長的身后,兩道苛刻的目光絕望地盯住對方雙手,命他將摻著樹葉和草根的玉米面饅頭挨個過秤,依人頭定量,分毫不能余溢。在將“三頓干飯”改為“兩頓干飯一頓稀飯”之后,他又想出了一個減糧不減量的辦法——做饃時往面粉里成倍地加水。這個方法一炮打響,食堂當天做出名為“發糕”的高產飯。明雙全因此大受表揚,勞動現場的高音喇叭一天能把他的事跡說十遍。但是,“高產飯”不抗餓,春天勞動量大,許多人出現浮腫,農場近三成職工為此患了病,勞動工效銳減。明雙全又從“先進和榜樣”變成了“克扣伙食的守財奴”,受到眾人指責,不久,自己也因浮腫嚴重送到衛生隊休養治療。但他在衛生隊只待了一周,又帶領大家去菜地種菜,去沙包里打野兔捉麻雀,去毛蠟湖打魚,有時候,還去挖野菜找麥根。

    十月末的一個禮拜天,明中啟沿著總排渠走出兩公里,將近十二點,打到一捆野麻,他餓得停住了腳,身上的力氣只夠他將野麻背回供銷社,為家里換些玉米粉或者黃豆。場里已經一年不發工資,發給職工的定量瓜菜票總不夠用,供銷社也買不到什么,日用品緊缺,貨架總是空的,場里于是允許職工可以用野麻換取生活用品。

    明中啟背扛著野麻往回走。他埋頭前行,一陣子就頸生虛汗,膝腳綿軟,早上他只喝了碗摻著堿蒿和胡楊樹葉的苞谷糊糊,這一刻已經餓得手指發顫。腳下是條通往某個生產隊的車馬便道,前后遠望,不見一個人影。他走不動了,頭暈,身體晃悠,于是就地坐下,背靠麻捆,仰起頭閉上了眼睛,聽任饑餓像野獸般刨抓撕扯著他的五臟六腑。

    路上傳來拖拉機的突突聲,明中啟睜開眼,一輛掛著車斗的拖拉機搖搖晃晃迎面開來,車后拖著一條白茸茸飛騰的煙塵。他從地上起來,拖開麻捆,給拖拉機讓道兒。拖拉機拉著一車甜菜,從明中啟身前過去。

    拖拉機開出二百米后,從飛揚的灰塵里走出兩條細小的人影。明中啟拍拍肩上臉上的灰塵,盯看緩緩向他走來的兩個男孩兒,他不認識他們,看樣子和弟弟千安差不多大,渾身是土。他們土灰色的嘴角洇出兩個骯臟的黑色括號,每人手里抱了兩顆甜菜,膽怯地望著他,遲疑地邁著步子。明中啟立刻明白過來,他們跟著拖拉機不知跑了多久,終于有所斬獲。

    明中啟低下頭,從野麻中抽出最長最粗的一根,攥在手里,冷冷說道:“給我,都給我拿來,放這兒。”

    “不,”一個男孩兒退后,“這是我撿的?!?/p>

    另一個男孩兒想跑,明中啟一步上前,掰開他緊緊抱住甜菜的手指,奪走甜菜。

    那個說“不”的男孩兒開始哭,他抱緊兩顆甜菜,邊哭邊往后退,說:“哥哥,給我留一個?!?/p>

    兩個男孩兒站在一旁,都哭出了聲。明中啟冷眼瞧去,低吼一聲:“滾,都給我滾?!?/p>

    回家路上,明中啟雙腿充滿力氣。他要用甜菜熬糖稀,他要為家人熬一鍋又甜又稠的糖稀。糖稀,糖稀,亮晶晶深褐色的膏狀液體在鐵鍋里冒泡,散發出使人心醉的甜香味,那種含在嘴中沱成一團再緩緩融化、慢慢洇開的甜,它沒有白砂糖甜得那么迅速那么明確,它是又厚又沉、又遲緩的,因此留在口中的時間也是最長久的,它有一種焦香味,這種焦香味溫柔地壓著舌頭,把回味的時間拉得悠遠漫長,像戈壁灘的黃昏一樣徐緩寧靜。

    去供銷社換了兩個雞蛋和兩公斤發潮的苞谷粉,明中啟回到家里已經下午四點。母親憔悴又乏力地躺在床上,臉色又青又黃,她的腿腫到膝蓋,腳已經穿不上鞋,場里批準她可以在家休息。中啟站在床前,向母親展示了他的勞動成果,接著用激動的語調允諾母親,他要為她做一碗糖水荷包蛋吃。李秀琴慈愛地望著中啟,別人都說中啟和丈夫明雙全長得一模一樣,但在她眼里,中啟完全不同于他的父親,中啟溫順又懂事,在家體貼家人,在外照顧弱小,在她眼里,中啟既是她的兒子,又是她的精神寄托。

    “媽,你等等,我先去熬糖稀?!敝袉⒌吐曊f道。

    一切按照母親熬糖稀的步驟。鐵鍋加滿水,大火燒開。甜菜用鐵擦子擦成細絲,放進鍋中,小火慢熬,一小時后,盛出黃色湯水,留下甜菜渣。再添少許水,小火熬半小時,然后撈盡熬碎的菜渣,加入之前舀出的黃水,轉大火猛熬。千安不停地往爐膛內塞進梭梭柴,中啟湊近鐵鍋,慢慢攪動開始變稠的黃色液體。甜水翻滾,熱氣綿綿,屋內霧氣彌漫,焦香徐徐凝聚,絲絲甜味開始散發。將近一小時,翻滾的甜水變得越來越稠,色澤越來越深,翻滾聲由一個小姑娘的輕盈轉為老祖母的遲緩與吃力,咕嚕咕嚕,咕咚咕咚。中啟舀滿一勺,提起,“再加一小把火,千安?!敝袉⒄f。

    十分鐘過去,原先滿鍋的水剩下不到兩碗的糖稀,中啟又說:“壓火,把火壓死,糖稀要燒煳了。”

    火壓滅,中啟將鐵鍋端下,擱在地中央,盡快冷卻。千安饞得兩眼放光,蹲在鐵鍋旁等候。

    中啟拿來筷子,挑起一坨,吹涼,擱進千安口中,問他:“甜不甜?”

    “甜,比媽熬的都甜?!?/p>

    糖稀很甜,稠得像醬。明中啟帶著千安和明珠,圍聚在母親李秀琴身邊的小炕桌四周,一縷通紅的光芒正好穿過炕桌,印在白灰墻面上,好似一柄紅彤彤的鏡子,照著這家人的喜悅。

    明中啟吃得最少。他大概只吃了半個苞谷餅,接著就只喝手邊加了鹽的苞谷糊糊。他沒法多吃,幾乎沒什么胃口,他每沾一下糖稀,都把夕陽映在糖稀上的紅光看成了那兩個小男孩兒眼中的淚光,他們瘦小的身體、干癟的胸腔、黑乎乎的手臂,以及央求他給他們留下一個的哀求聲,會隨著口中的咀嚼聲一次比一次更強烈地進入他的腦海。所以他幾乎不再去蘸糖稀,越到后來,他的手臂越沉,直到再也無力伸向那只盛放著糖稀的小碗。看著弟弟妹妹開心地吃著笑著,他止不住地去想那兩個男孩兒此刻在做什么,他覺得他們還在哭,他們一把把地抹著摻著灰塵的眼淚,哭得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除非他把甜菜還給他們,他們才能止住不哭。但這怎么可能呢?看到家人如此幸福地品嘗著糖稀,他深深地為自己感到羞恥,但卻不能后悔。

    9

    茂盛農場子弟學校沒有開辦高中的能力,這一年,初中畢業的五個學生先后都在農場參加工作,明中啟也在其中,雖然他極想留在學校當老師,最終還是被分配在場部打柴隊參加勞動鍛煉。

    十二月,澇壩里的水凍成了又白又厚的冰,踩實的土路也凍硬了。冬至前一天,明中啟按照打柴隊隊長的吩咐,去場部后勤處找司務長領了前往沙漠打柴所需的鹽巴、苞谷面、大白菜,以及斧頭和鋸子,又去牛棚給第二天要遠行的大黃牛喂了豆渣和草料。中午,明中啟正在檢查牛車轱轆的時候,場長葛有才派人喊他去一趟場部。

    “中啟啊,師部有個中師班,你愿不愿上那里再念幾年書?我知道你想當老師,但哪一行都得學習,當老師也得學習,是不是?”

    “我去!”中啟雙眼閃閃發亮,“可是我能去嗎?”

    “人家那是要招生的,下周考試,我得到消息已經遲了。你趕快把這個表格填了,然后回家看看書,再找找最近的報紙學習一下。考試在因半城,你可得抓緊了,就兩天時間?!?/p>

    “可是我要去打柴。”

    “柴火人人可以去打,老師卻不是人人都能做。你就一心準備考試吧?!?/p>

    當晚,深夜零時,李秀琴生下了第二個女兒。因為是早產,小姑娘僅有四斤重。李秀琴身體虛弱,營養不良讓她一貫奶水充足的乳房空癟干涸,擠不出一滴乳汁。百天之后,小女兒明月才長到一個正常嬰兒的大小,皮下因為缺少脂肪,身體像個玻璃人一樣,連骨頭的顏色都能看得見。

    天氣回暖,澇壩里的冰開始融化,場部食堂下調的口糧定額從每月十二公斤回升到十六公斤,饑餓有了緩解的跡象,明中啟也考上了中師培訓學校,入學報到前兩天,李秀琴滿心歡喜地為中啟打點行裝,不到半歲的小女兒明月卻突發肺炎。

    下午,在衛生隊打了退燒針和青霉素,病情稍有回緩之后,李秀琴將明月抱回家中。吃完晚飯,明月的體溫又燒到了四十度,李秀琴心如油煎,趕忙遵照醫囑碾起藥來。藥片碾成粉末,兌上水,卻怎么都喂不到明月口中。明月瘦小,就是哭鬧掙扎,氣力只有一枚雞蛋那么重,但這一次卻又踢又號,像是一只在驚恐中橫沖直撞的羊羔。李秀琴一人根本抱不住,急得喚來中啟,由他抱著,這才勉強喂了一半。喂完藥,明雙全下工回家,聽明月號得異樣,湊近看看,責怪李秀琴怎么能讓孩子哭成這樣。李秀琴顧不得與他爭辯,一把拉過中啟,囑咐他趕快去喊衛生員。中啟一來一回不過二十分鐘,待衛生員趕到,明月已經雙唇青紫,小臉斜向一邊,四肢通了電似的抽搐起來,片刻,黑靈靈的瞳仁就消失不見,眼眶只余一縷瘆人的青白。

    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李秀琴哭倒在床前,全家人都像是搞不清發生了什么事,愣怔著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第二天,明雙全借了場里的膠輪大車,自己趕騾,帶著家人為小女兒送葬。

    天氣好得出奇,戈壁灘在這個初春的下午顯得又清澈又靜謐。馬車走上茂盛渠大橋橋頭,左右兩邊盡是整齊平坦的條田,零星的樹木立在平闊的四野里,宛如一根根纖細的驚嘆號。

    在十二個生產連隊之外,茂盛農場為亡人專設了一個連隊——十三連。阿娜河流域五個沙漠小鎮上的農場都有這個傳統,顧名思義,這個特殊的連隊指的是——在此生息過的人即便故去,也還是戍邊屯墾的戰友。所有人的埋法因此都一致——頭朝東,腳朝西。

    十三連挨著沙漠,只種著一排沙棗樹作為防護林。人們一直在努力阻擋沙漠的前進,只要有新的亡人來,親人都會在墳塋周圍栽植些干紅柳枝和干胡楊樹枝。

    寒來暑往,時間靜靜流逝。風沙吹在人們臉上,災禍降在人們身上,但什么都阻擋不了人們要歡笑、要活下去的渴望和力量。茂盛農場在阿娜河的東北方向伸展開來,日復日,月復月,綠蔭漸多,水渠漸多,田地漸多,人的聲息漸多。十年,人們對這塊新開辟的家園似乎已經接納和習慣了。那些簡陋如墳包一般拱出地面的地窩子漸漸少去,人們陸續住進了打著火墻鋪著磚地的土坯平房。但是生活并沒有更大的改變,未開墾的荒原比從前更需要人——水利工程需要勞力,鹽堿治理需要土壤專家,學校需要老師,衛生隊需要醫生,畜牧隊需要獸醫和懂繁育的技術員……

    一九六四年夏天,明中啟從中師培訓學校畢業,回到茂盛農場子弟學校參加工作,成為一名年輕的教師。就在明中啟成為茂盛農場子弟學校老師的這一天,明雙全作為農場工作隊代表,如期抵達上海,開始接收支援邊疆建設的新一代知識青年。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漢文版202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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