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流散,歷史遞歸 ——評《青年文學》科幻小輯
許若文:北京人,生于一九九〇年。曾就讀于北京大學中文系、阿姆斯特丹大學比較文學專業,訪學于東京大學。現為荷蘭烏特勒支大學表演研究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科技哲學的去殖民化。
《青年文學》科幻小輯所收錄的六篇佳作,皆以“游”的視角,呈現出大到星系變遷湮滅、小到兩代人悲歡離合的末世圖景;這里有幻夢中人的失所“游離”、非線性的歷史“回游”和后人類的“游戲”。風雨飄搖,物轉星移,游向彼方之人面對未來的空茫,卻不料駛入時間的回環,遭遇著記憶與虛空的對峙、偶然與規則的沖突。科學與靈性、人類與非人、虛擬與夢境之間的藩籬被不斷消融與重塑。這里,我們將從空間中的“游離”、時間的“回游”以及后人類的“游戲”三個側面,回顧六則短篇所共同呈現的未來幻境。
在空間上,六則短篇中的“游”,流向了兩種線索,它有關宇宙遷徙,也關乎心靈世界的逃逸。“游離”既是宇宙物理空間中的流散,亦是數據世界中心靈的無所歸依;它或以數十年的人生旅程為單位,或引向億萬年的地球乃至地外生命史的尺度。王卉子的《寧靜之旅》書寫駛向“銀島”新世界的列車,看似滿載憧憬,面向未來,列車卻誤入時間的逆流,馳往過去,將逐漸喪失希望的“銀島”移民載往歷史的盡頭。在卡夫卡式寓言的殘酷與荒誕里,意外的逆旅令人重思移民、未來、新家園與許諾之境的意味。又如默音的《滿洲里漫游》,一位母親質樸的一生化為數據記憶,成為救贖網癮少女的生命之“錨”。漫游的視角逐漸離析出兩層“游離”的經歷,一面是昏睡于虛擬世界的少女游魂般的迷夢,一面是回魂般映現的逝者的回憶,二者在夢的世界里交織,又再次分裂。再如noc的《寂靜之心》,如同進入一場療愈的儀式,寂靜行者降落“契塔”,面對隨著內心痛苦所升起的荒涼與黑暗,行者遁形于一片淫雨塵靄的荒蕪之境。如同萊姆的科幻小說《索拉里斯星》中能夠演生幻象的外星海洋,契塔也是流動萬變的,它的樣貌隨著行者的心象波動而發生變化。幻境般的外星成為內心欲望的隱喻,而向宇宙逃逸之人,卻無法逃出自己的心。然而心靈的幽暗之旅并未止于虛無主義的烏有之地,而是最終走向和解與肯定性的力量。又譬如《水星逆行》里,雙翅目遙想渺遠的太陽系內外之爭,“風水大師”與“神婆”展開超越時空的星系謀略:從暢想星球改造,乃至刺破黑洞、化為暗物質生命,她們糾纏于托夢與說夢,策劃著行星漂流和生命遷居,直至最終在上億年后相聚于暗物質界,一同開啟溟濛之境中新的生命文明。在這里,“游離”的主角不僅是漂游于天體星系的主人公,同時也是運動不息的眾星,這在哲學意義上帶來了劍走偏鋒的離心效應:故事的視點如水星大氣般變化萬端,不斷馳離深入人們骨髓的以地球為中心的認知論與存在論。地心論雖早已被科學界所駁斥,人類卻無法超離以地球家園為中心的地心思維,如“星盤”和“風水”一類知識存在以地球為視點的天然局限,然而,小說卻將兩者搬演到地外,別處另有一番洞天。在動蕩不居的太陽系,軌跡多變的行星與漂游移居的太空旅人之間,構生出變幻莫測的星際關聯。這一哲思印合了學者張君玫(Chun-Mei Chuang)以星軌為方法的思考:“我們能像行星一樣生活嗎?或者,行星會像我們一樣生活嗎?”① 這個看似將行星擬人化的設問,實際上以天體的運轉比擬物質界的復雜動態,從而撥離人類中心式的思考。“環抱,折疊,延展,糾纏——在太陽系,一切都圍繞著其他一切旋轉……”② 從這個意義上講,行星并不圍繞著某一星體運轉,也并不圍繞某個具體而靜止的“終點”而旋轉;在宇宙中,一切星體都環繞著彼此之間質量的中心——質中這一“中點”——而運動。不可見的質中則隨著相互吸引的星球的變化而不斷移轉。行星并非受制于凝止和恒定的真理式的終點,而是盤旋環繞于浮動不定的重力中點。星球盤桓于星軌,質中永動不息。雙翅目的小說恰恰以瞬息萬變的星際視點,帶來了“去地球中心化”的失重感與眩暈感。我們如何脫離從個體角度出發的思維慣性,而將相互之間的關系作為出發點,盡管彼此之間的質中是那么的飄忽不定和難以捉摸。小輯的短篇均以宇宙流散的想象提示我們,去感知變動和未知的軌跡中點,正是生活于未來時代的挑戰。
在六則短篇的想象中,空間的離心流散與時間維度的回環交織在一起。歷史遞歸式地不斷回歸自身,在回旋的勢能下周而復始,岔出新的路徑,直至下一次輪回。這些故事中,未來似乎只是下一次歷史浪潮的回游。我們讀到《寧靜之旅》的未來列車駛向遠古,也看到《滿洲里漫游》和《寂靜之心》中,時間在記憶的裹挾下似乎發生了逆流。《水星逆行》的結局中,暗物質界的新文明與人類傳輸的實現,回到了盤古開天與女媧造人的遠古神話。在科幻的想象中,歷史的回旋并非機械性的重復,而是一些似乎無可回避的命題在一次次輪回中趨向差異。在重復與差異的力場之中,六篇故事的開放性結尾都向未來敞開。潘沈陽的《西西里島的一個晚上》則提出另一個社會維度的問題:推動歷史回游的暗潮,是技術的邏輯還是資本主義的自我維系?小說中的“我”在元宇宙網吧“西西里島”工作時,目睹了一位父親通過破壞元宇宙網絡為兒子復仇的經過。在這位父親的控訴中,元宇宙公司的強制勞動與剝削導致了程序員兒子的過勞死亡,而父親本人也曾深受這家公司壓榨,因此在元宇宙公司拒絕承擔責任時,父親選擇在平臺發起自殺式的破壞。在平滑而喧囂的元宇宙世界背后,物質世界中資本的齒輪不停地壓榨著剩余價值。剝削的暴力不斷循環重現,在父子兩代人身上愈演愈烈。如此宿命般的螺旋和回環,讓人聯想到哲學家許煜(Yuk Hui)對技術哲學中的遞歸邏輯的探索:遞歸可以被視為一種反饋回路,能量與信息從個體輸出后返回其自身,在與未知外力的相互作用下,每次循環的回路都會有所差異。理論學家盧西安娜·帕里西(Luciana Parisi)和艾澤凱爾·迪克森-羅曼(Ezekiel Dixon-Román)將許煜對遞歸的研究投放到物質世界,探討了資本主義和技術邏輯如何遵從并維系著遞歸的原則。他們認為,西方資本主義的壓迫循環和計算技術的遞歸邏輯有著不謀而合之處,都和西方思想中“分割與征服” (divide-and-conquer) 的理念相關③,其與殖民主義的實踐相輔相成;西方資本主義體系的遞歸軌跡,是一條不斷分割、壓迫和榨取他者的螺旋回環,以遞歸思路為構架的被普世化的計算技術,也充滿了殖民暴力與經濟壓迫的歷史烙印。計算技術的遞歸算法和壓榨剩余價值的循環,在元宇宙巨頭公司身上得到了一體兩面的呈現。正是在這方面,《西西里島的一個晚上》賦予歷史回游的科幻想象更為具體和多層的幾何形狀,在時間的回環中,我們仍能感受到現實的牽引力。
科幻小輯的短篇小說具有思想實驗的特質,對未來的想象充滿了游戲性的探索。石黑曜的《貓如何用一個星期摧毀并且拯救了人類》試探了詼諧式的科幻的可能性,煞有介事地從物理學角度研究了貓的惡作劇式的行為。貓深諳勢能的轉化和物理化學結構的復雜性,它們厭惡高勢能和復雜的人造物,因此才有了為人熟知的破壞性的一面;而正是這一特性,致使貓科動物在外星人的襲擊中拯救了地球與人類。災難過后,貓成為人類的神明而受到膜拜。這種游戲性的試探,消解了人類中心主義的認知,貓的世界愈發呈現出神秘莫測和不可捉摸的一面。在這里,科學理論的闡釋只是一種打開“薛定諤之匣”的方式,但也正是通過科學,人類得以了解到知識的邊界,在人類觀測的外圍與盲區,是多種狀態交疊著、充滿虛擬可能性的世界。有趣的是,小說中的貓名為“玻色子”,在量子物理的引力理論中,玻色子是引力的傳導媒介,多個存在時可以處于量子態,也是物質的黏合中介。這只貓不僅“黏合”了研究它的兩位主角,使他們成為情人,而貓群與貓科動物的聚集,大量的“玻色子”更成為緩沖地外沖突的媒介。薛定諤以貓描述量子不確定性,石黑曜則以貓“戲說”一個超越人類認知的、不確定性與可能性相互交疊的物質世界,科幻的外衣包裹著一則后人類主義的寓言。又如雙翅目的《水星逆行》,太陽系在主人公的謀劃下宛如一場棋戲,談笑間眾星湮滅。而主人公更是通過未來技術實現了靈肉分離,致使意識不滅,以完成超越人類生命尺度的星系冒險。思維游離于肉身之外,猶如一場戲夢。上傳意識與記憶的想象,在《滿洲里漫游》中僅僅作為敘事的依托;而在《水星逆行》中,則更近乎“超人類主義”(transhumanism)的思路,通過意識的機器傳輸而實現人類永生。異于后人類主義對于人類中心論的批判,超人類主義更樂于遵從“分割與征服”的邏輯,在人腦與身體的二元割裂的錯覺下,寄希望于延續人類意識對于萬物的主宰地位。小說脫離以地球為中心的桎梏,卻延續著以人類為中心的視角。在《水星逆行》游戲式的宏闊科幻敘事中,超人類主義或許只是小說所囊括的多種未來想象中的一種。
科幻小輯集合了關于宇宙、歷史與科技的多重敘事,故事的外表之下,是靈動而又躁動的科幻想象的胎動。在宇宙流散與歷史遞歸之下,正如這些小說所預示的:我們終將半路相逢,后會有期。
注釋:
① Chun-Mei Chuang. "Politics of Orbits: Will We Meet Halfway? "e-flux Journal, Issue 114, December 2020. (外文引文由作者轉譯為中文)
② 同上。
③Luciana Parisi and Ezekiel Dixon-Román."Recursive Colonialism and Cosmo-Computation,"Social Text,November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