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版“桃花源”
新建村,地處浙江省舟山市定海北部干覽鎮的深山冷岙,被群山環抱,交通閉塞,沒有一個叫得響的產業,它猶如一個坐擁金山的“窮漢”,肩扛一袋金子卻滿街叫窮。
多年過去了,新建村通過開發“金礦”,一舉成為游客爭相打卡的“網紅村”,隨處可見小轎車、旅游大巴泊滿房前屋后,重構了小村的命運,實現“村強民富”的可持續發展。
2019年新建村在首屆聯合國人居大會上,被列入“凈零碳”鄉村規劃指南范本。
這個海島落后小村華麗轉身的背后,村民們說,多虧咱們村里的黨支部書記余金紅。
外來媳婦村主任
夫家有雙目失明的婆婆及年邁的公公,她不僅孝敬公婆,還是個懂經濟、善管理的能人。
余金紅是一位外來媳婦,原在一家國企公司任會計,薪水不菲,1992年嫁到這個小村,丈夫陳國躍是長途汽車司機,夫家有雙目失明的婆婆及年邁的公公,她不僅孝敬公婆,還是個懂經濟、善管理的能人,贏得村民交口贊譽。
1999年村委選舉時,余金紅被推選為村主任,彼時,她很糾結,不僅是此崗位月薪260元,還有纏身的家務事,但余金紅要面子,不想讓村民失望。甫一上任,她先摸清家底:新建村由黃沙、南洞、里陳三個自然村組成,面積4.5平方公里,有5000畝森林,1100畝土地,578戶人家,1579人口,貧困人口500多,靠土中刨食度日,人均年收入4600多元。年輕人大多“逃離”小村,外出闖蕩,留下“老弱貧殘”的村民,在寂寞中打發時光。
村民生活單調、低質。白天,村里空空蕩蕩的,一到晚上,大家三五成群圍聚一起聊天、打牌、搓麻將,或宅家看電視,日子難熬,有的老人因精神空虛,甚至陷入賭博、迷信的漩渦。
更尷尬的是,村級財政欠賬4萬多元,村干部已幾個月沒發工資,橫貫東西的村主干道是土路,路面坑坑洼洼,騎自行車經常摔跤,有人調侃:“新建到,車子跳”,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垃圾亂丟,環境“臟亂差”,內急找不到廁所。
這是個“空殼”村。
有一次,一位外來人員調侃,這地方生了娃,也娶不到媳婦。余金紅聽了這話,扯得她的心隱隱作痛,并暗暗發誓,巾幗不讓須眉,這頂“窮村帽子”,非甩掉不可!
窮則思變。余金紅思忖,家底弄清了,該建什么、怎么建、建成什么樣,得先弄個村長遠發展規劃,劃出旅游休閑、特色產業、文化藝術、運動健身、精品民宿等幾個區塊,逐步推進,她想做的第一件事:修路。這是村子發展的當務之急,讓這1.5公里的村主干道修成寬闊的水泥路。
于是,請鎮有關人員做預算,結果一出,余金紅嚇了一跳:“喲,33.5萬,這么多經費需自籌,哪兒去弄啊!”她心里有點發怵。
“還可省些嗎?”余金紅問預算員。
“這已經是最低價格了!”預算員攤攤手。因為窮,也有村民心疼錢,持反對意見,花這么多錢去折騰那條路干嘛?
余金紅雖為女子,個子不高,脾氣倔強,沉穩中透著干練,她認準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來。修路計劃獲村“兩委”和村民大會通過后,她跑上級機關、交通、農林、婦聯等部門及鄉賢,一圈跑下來,花了個把月,籌得20多萬元,剩余10萬元,余金紅又挨家挨戶上門,發動村民集資,讓黨員干部做義工,目的讓大家珍惜這條共享路。
2000年元旦,兩車道寬的村主道終于修成。有村民發現,余金紅為修路奔忙,原存放在辦公室的幾箱方便面早已見了底,人瘦了一大圈,也曬黑了許多,村民既心疼,又佩服這位女村主任,覺得她做事靠譜。
此后三年,蜿蜒的水泥硬化路延伸到每家每戶。
致富路
最后議定,村集體出資3萬元,余金紅出2萬元,村民紛紛入股,部分缺口通過貸款解決。
村道,實質上是一條致富道。
“強村富民”之路如何開辟,是余金紅一直在琢磨的問題,村集體窮,干不成事,山村要富起來,除了修路,還得發展產業,給村里攢點家底。讓每個村民的日子都好起來,讓大家共同的家園越來越宜居。
新建村坡地多,耕地少,原來村民們習慣種地瓜、土豆、玉米等,這些只能填飽肚子,致富難,余金紅與村干部一商量,打算因地制宜,村集體向村民流轉部分土地,發展效益農業。她聽說種馬蹄筍效益好,就建了幾畝示范基地,從溫州買回苗竹,下面還套種柃木。2003年第一批筍采摘,然而,由于缺乏管理經驗,加之天冷雨水少,出筍稀稀拉拉,出現虧損,有的村民發牢騷,嘮嘮叨叨,議論又起,這女人懂個啥?盡搞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我們祖祖輩輩種的東西不會錯,折騰啊!
面對議論,余金紅心里敞亮,也不計較,她想,虧損是外因,而賣出一部分,市價高達9元一斤,還供不應求,余金紅不死心,打算來年再種,她又挨家挨戶做工作,并請行家現場指導。2004年,馬蹄筍擴大到60畝,畝產達1000多斤,除去各種成本,全村收入達20多萬元。
余金紅在想,村里土地資源有限,僅靠種植難成氣候。她在家訪時,發現一些婦女閑散無所事事,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能否將這些人組織起來辦個廠?有了目標,余金紅登門拜訪定海一家服裝廠,這家廠業務繁忙,一聽談合作意向,一拍即合。
回到村里,開會研究確定思路,對村里閑置房進行改造,購買30多臺服裝加工設備,但需要近50萬元,咋辦?
一聽需要這么多錢,大家不吭聲了。余金紅打破沉默,建議用股份制形式,讓村民自愿入股,眾人一聽,都說好。最后議定,村集體出資3萬元,余金紅出2萬元,村民紛紛入股,部分缺口通過貸款解決。而后,聘請師傅搞培訓,吸納30多名家庭婦女在家門口就業,投產半年,扣除工資,還掉貸款,凈贏利2萬余元,隨即,村里又籌措資金,建起了500平方米的服裝加工標準廠房,2007年,村集體增收10多萬元。
有了錢就好辦事,現在不但可以搞建設了,還對那些“老弱貧殘”的特困家庭,給予最低生活保障,同時千方百計提高其“造血功能”。村民周慶文夫婦都患有慢性病,干不了重活,就靠出租多余房屋收益,村里介紹其老伴當清潔工,不但脫了貧,日子還過得有滋有味。
新建村把貧困村的帽子甩進了大海。
富村先富民
村里的蝶變,引來在外闖蕩村民“返巢”潮,回歸率竟達80%。
2004年,三個自然村整合,余金紅高票當選為合并后的新建村(社區)黨支部書記。
村民日子好過了,但余金紅并不就此滿足,她想,眼下與“強村富民”還有不少差距。
2009年的一天,在城里搞經營的村民袁嬋娟回新建村老家,她驚訝地發現,村前房后,擠擠挨挨都是年輕人,趁近一看,“誒,咋一下來了這么多寫生的學生?”一打聽,才知是寧波城市職業技術學院的,吃住在村民家。
原來幾個月前,余金紅經人介紹,認識一位出生在定海的寧波某大學教授,在余金紅邀請下,他來到村里。
教授環顧四周,村西倚定海第二高峰五雷山,一條溪流從山澗涌出,穿村而過,向東流去,東面是垛口,不遠處是大海,朦朧詩般的薄霧,繚繞在小村,宛若原始仙境,即對余金紅說:“你這是坐擁金山啊,青山環抱,流水潺潺,是個天然大氧吧,民風又淳,鄉土特色濃郁,搞藝術寫生基地、旅游,準行!”
“會有學生來嗎?”余金紅來了興致。
“好酒在沒出名之前,也要勤吆喝的。”教授直率地說。
余金紅雙手一拍:“哎呀,這個點子好!我怎么沒想到呢?”
“你這叫熟視無睹啊!”教授開起了玩笑。
說干就干,余金紅做事風風火火,隨即召集村“兩委”開會研究,決定作一番外出考察。于是,她在區領導帶領下,到安徽西遞古鎮、西安袁家村實地考察,了解運作模式、成本核算等,決心打造一個全新的新建村。
考察回來,余金紅又請來有關專家教授齊聚村里,探討一個個項目規劃前景,留住鄉村地域特色,讓人“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走綠色低碳可持續發展之路。
馬上注冊,成立南洞海洋文化發展有限公司,通過政府支持、項目貸款融資3000萬元,把村民閑置的房屋統一租來,整修、加蓋,打造成青磚黛瓦的建筑,戲劇谷、明清老街、漁人碼頭、休閑廣場等逐一亮相,這些創意項目,被命名為“南洞藝谷”。
但項目真正實施起來,卻非一帆風順。有一件事,讓余金紅刻骨銘心,她說,當時,有的項目資金一時沒跟上,先讓人家墊資做,結果工人到過年時,工資沒拿到,大年三十,討薪討到了她家里,坐在她家不走,她就去協調處理……說到這里,余金紅雙眸泛起了淚花,她一心撲在工作上,家里事多由丈夫包攬,覺得愧對家人。
在城里見過世面的袁嬋娟,感覺覓到了商機,馬上建議父親袁其忠,創辦“畫春園”農家樂,還受余金紅鼓勵,成為村里最初“吃螃蟹”的人之一,隨之,民宿、農家樂陸續涌現。南洞民宿項目“心宿”海島客舍,也整修了16幢投入運營,平均入住率達到45%以上,周末入住率接近70%,節假日更是訂滿,深受游客歡迎。
游客涌入之際,治理也在加快,村里新組建有關生態公司,固定15個清掃保潔崗位,新建2個生態停車場、4座星級公廁、一座日處理量達200噸的污水處理站,全村所有生活污水達到100%處理,垃圾分類入箱,旅游標牌隨處可見,還開展“文明家庭”“美麗庭院”等評比,村民有了“低碳”意識,亂丟垃圾現象不見了,環境好了,心情也好,從中有一種獲得感。
村里的蝶變,引來在外闖蕩村民“返巢”潮,回歸率竟達80%,周國興是其中一個,他原是杭州一家連鎖餐飲公司運營總監,打算回村辦農家樂,卻被余金紅阻止。余金紅告訴他,農家樂已飽和,建議他錯位經營發展。周國興便辦了咖啡、茶餐廳。如今,這個小院,顧客盈門。
村民周國信開了一家小店,蜂擁而至的游客讓他始料不及,他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對余金紅說:“從前,一星期進1次貨都賣不掉,現在最多一天進6次貨,還斷檔。”
窮村變富了,變美了。
小村有了文化范兒
“好呀,我估摸著,咱村還能出畫家嘞!”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余金紅認為,村民懂禮節知榮辱,是人類文明的基本要求,僅有這些還不夠,“富口袋”之后,還需要“富腦袋”。
“富腦袋”須以文“化”人,文化是村魂。于是,余金紅有了一個更大膽的計劃,開啟“文化造血”工程。
2009年,余金紅琢磨著弄一列舊火車放村里,一次開會時,她偶獲一個信息,在嘉峪關有一列閑置火車,曾是接送“兩彈一星”科研人員的功勛火車。余金紅聞訊,像自己摸彩中獎,欣喜不已,引入此車,既是旅游資源,又行愛國教育。
想法雖好,實施卻難,對方會給不?怎么運輸?余金紅想,必須請求上級協調,孰料,事情進展出乎想象,對方答復可免費贈送,僅提出一個條件,妥善保護,不得轉賣。于是,村里租用20多輛大卡車,將8節火車拆卸后,從塞外直接運抵新建村,海島村民沒見過火車,聽說火車進村,便傾巢而出,一睹火車開眼界,興奮不已。
火車成了山村一道風景,車上設“兩彈一星”紀念室,參觀的人接踵而至,尤其吸引中小學生,從中吸取精神養分,許多學生寫下觀感日記:長大立志當科學家,報效國家。
火車上還設有簡餐廳、咖啡吧等,生意興隆。
余金紅有個習慣,喜歡在村里轉悠,便于發現問題,也兼顧健身。一天早上,她在火車附近,發現“新大陸”,趨近一看,吃了一驚,原來是70多歲的村民邵荷青在寫生。
“哎呀,原來是老嫂子在畫畫!”邵荷青發現書記招呼她,有點忸怩起來,羞澀地笑著說:“參加了村里的創作培訓,畫好交作業呢!”
“好呀,我估摸著,咱村還能出畫家嘞!”余金紅戲謔。
“這培訓好,過去,自己感到老了不中用,日子過得單調寂寞,日常就是吃飯、睡覺、聊天,甚至有等死想法,現在的日子很享受,很充實,只覺時間不夠用。”邵荷青興奮地訴說著。
余金紅聽了,內心甚慰。
邵荷青所說的培訓班,是余金紅當年引進的畫家張高俊辦的,他創辦了“群島美術館”,定期對村民進行剪紙、漁民畫、水墨畫培訓,學員佳作,他不僅收購,還展覽、售賣。剪紙佳作一般能賣到三四十元一幅,高的上百元,漁民畫則幾百元一幅。
不成想,沒多少繪畫基礎的邵荷青,經張高俊悉心指點,興趣陡生,畫技日臻完美,她創作的一幅山村雞趣圖,竟被香港一游客相中,以3000元價格成交,讓她笑得合不攏嘴。此消息傳開,猶在平靜湖面投入一塊巨石,掀起層層漣漪,村民心海不平靜了,還催生了一批“業余畫家”,有的畫作,還入選浙江省美展。
除了美術館,還有村文化禮堂,不時舉辦導游、電商、服務員、廚藝、茶道、插花等培訓班,讓更多村民掌握各種求職技能,提高文化修養。
現在,村里與中國美院等27家藝術院校簽訂合作協議,成為學生寫生基地。一到晩上,山村的燈火,把條條村道、景觀照得亮堂,文化禮堂、書店等人流不斷,罕見有人打牌、搓麻將,精神面貌煥然一新。
深山冷岙的新建村,成了一塊投資創業的熱土,影視公司、書店、畫室、作家創作基地……紛紛落戶,小村有了文化范兒。
新的征程
村民人均純收入達4.16萬元,20年來增長近10倍。
如今,村民創業激情噴發,有辦農家樂的,辦民宿的,開網店的,擺攤售土特產的,沒搞產業的村民,在村里當導游、廚師、服務員、雜工、門衛等,即便當個保潔員,一月也有2000多元收入,還有的通過土地流轉、房屋出租等,夯實創收基礎。
新建村聲名鵲起,各地游客紛至沓來,甚至吸引了聯合國人居環境署官員、克羅地亞前總統等國際友人前來參觀。
余金紅感到欣慰,以前有村民出1萬元欲賣掉私房,掛牌許久,無人問津,現在有人出價30萬元購入,都沒人愿意賣。2021年,雖受疫情影響,全村接待各地游客仍達45萬人次,全村經濟總收入達7300萬元,村民人均純收入達4.16萬元,20年來增長近10倍,大多村民住上新房,購買了小汽車。
余金紅也先后獲得諸多榮譽:全國三八紅旗手標兵、全國優秀黨務工作者等。新建村被評為:國家4A級景區、全國文明村、中國最美村鎮50強等。
這些榮譽的背后,余金紅年復一年,奔波忙碌,抓產業,跑項目,扶貧幫困,協調化解各種矛盾糾紛,傾注了大量心血。56歲的余金紅,這幾年白發猛增,還落下了胃病,現在“村強民富”了,看村民幸福的笑臉像花兒一樣綻放,余金紅覺得,所有辛苦付出都是值得的。
余金紅想,在退休之前,謀劃把新建村打造成“凈零碳”鄉村,發展成一流休閑度假村。
在“共同富裕”路上,她又開始了新的征程。
太陽從東方升起,新建村云霧漸漸散去,青山蒼翠,溪水清冽歡暢,一幢幢民居錯落有致,寧靜和諧,山山水水皆被激活了,這個現代版的“桃花源”,呈現出一派勃勃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