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2年第11期|魯敏:暮色與跳舞熊
一直畫,差不多到肚子餓了的時候,西力就下樓去找點吃的,嘴里念叨著:手機、鑰匙、口罩。
租屋地勢偏高,從坡道往下走,總可以看到掛了一整天的太陽,半藏半露地落到對面的樓群之后,那樓群就成了鐵灰色的鋼面,幾只黑瘦的鳥突然驚起,墨水點子一般濺到半空。到傍晚了就是這樣,看到什么,都成了點、線、面。走到十字路口,高高矮矮各個方向的路燈桿子、指示牌、欄桿,像不清晰的線條與小方格纏繞成一團。
西力四面掃視一圈,熟悉的踏空與悲愴又來了:我這是在哪兒呀,出門往哪兒去呢,這世上有誰在意我,這一天天的算個什么。腳下沒有停,悶頭順著路走。查過,這可能屬于“黃昏綜合征”,也叫“暮色反射”或“日落現象”,原來說的是老年癡呆患者的階段性癥狀,后來指涉所有人群,主要指黃昏日暮時分出現的情緒和認知功能問題……既然是一種病癥,就這么著吧。反正什么都可以算病,拖延癥社恐癥選擇恐懼癥幽閉空間癥咖啡依賴癥。
走到小館子,老習慣,順著墻上菜單的順序,昨天是炒面,今天則是炒飯,固然炒飯跟炒面炒粉也談不上多大區別。坐在習慣的那個位置上,正可以看到斜對過的慧谷廣場,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粉紅小熊又在那里跳舞了。所有人都戴著口罩,相比之下,反倒顯得小熊像是裸面,有種毛茸動物特有的莫名性感。
去年那一波時疫過后,關閉多日的門市紛紛重開,“Q樂園”也是其中之一,并推出這么個卡通跳舞熊來招徠顧客。跟小館子寥寥七八行的菜單一樣,西力也十分熟悉這只“跳舞熊”的所有招牌動作,它不僅照搬了表情包上的那幾套連環舞,還自創了幾個小花招,但因為這身玩偶服大了點,它蹦跳的步子總也邁不開,膝蓋彎度不對,比劃的剪刀手也只能到脖子那里,可正是這樣,顯得尤其滑稽。加上它顯然也有著努力搞笑的自覺,總是使勁甩動小耳朵,故意湊近拍照的鏡頭,或是舔食手上并不存在的蜂蜜,確實也會吸引到高高矮矮的小孩。他們圍住它,扯它抱它,搖晃它,它于是更加地瘋了,就勢跌坐到地上打滾兒,笨手笨腳沒法起身,假裝向孩子求助。有時孩子已被大人拉走老遠,它便只好自己爬起……
吃飯時西力就一直望著小熊,盯著屏幕一整天,眼角都有些爛了,已不敢再刷機,能有這個跳舞熊在面前蹦跶著“伴宴”也算不錯,可以說是一整天里,唯一叫他感到親切和放松的活物了。反過來想,西力也算得上是最留意它的人吧。
畢竟,除了小孩兒,誰會當真在意呀,何況這只小熊也實在有點傻乎乎。它肚子上貼著“Q樂園”的二維碼,顯然是有任務,但得看對象吧,它不管,為了吸引并逗弄附近的小孩子,不論前面走過何人,背著行李包的外地人,筆挺西裝男,捧著冰淇淋的胖女生,拉著小推車的龍鐘老太,它都同樣賣力地迎上去,搖頭擺臀地跳上一圈,直到對方不耐煩了,才倉促而大幅度地把肚皮亮出來,姿勢顯得有點色情,尤其從西力這個角度看來。這叫他不大舒服,于是垂下眼皮,落回到桌上的炒飯或炒面或炒粉上。極偶爾的,會有人掃它肚皮上的碼,它便立即諂媚地點頭哈腰或是撅起屁股來扭幾下。
隔著灰蒙蒙有點刮花的臨街玻璃,西力每天就這樣看著,一邊無知覺地往嘴里大口投送。吃完之后,會到慧谷廣場去散幾圈步,由于心里那淡淡的單方面的親切感,他會以一種若有若無的方式趨近那只小熊。
它的連體服,準確來講,不是粉紅,而是皮粉色,這顏色近看有點顯臟,肚皮下方一圈,被小孩子們摸得較多,有幾塊污漬,褲腿堆在腳脖子上,連同整個腳底板,全是泥灰。但暮色恰到好處地掩護了這些,反倒使它顯出一種家常的柔和,似乎它并非毛茸玩偶,而就是一只真真切切的跳舞小熊,跟來來往往的大人小孩老人,是并列的一種存在物種。西力垂頭慢慢走著,只要走到它十米以內,那小熊就會主動趨近了,左右腳交替踮起,兩只手在鼻尖下劃來劃去,一邊使勁但其實也蹦不了多高地原地跳,每個不準確的動作,都奉獻出毫無保留的熱情。
等它跳到正面,西力就抬眼平視,出于起碼的禮貌,不排除有好奇,因為小熊這身卡通服太嚴實了,一點瞅不到里面,唯一的出口,應當就是它眼睛這里,可眼睛的位置,只能看到兩只深褐色的透明球,折射著薄薄的暮光與剛剛亮起的路燈,五顏六色,里面的眼珠卻一點兒也看不清。這反倒更加叫西力產生一種自愿糊涂的愉快確認:看,它不就是一只徹頭徹尾的小熊!他心里不禁熱乎起來,忍不住也往它身邊快迎兩步,近到差不多都能聽到它的喘氣兒,能碰到它毛茸茸臟乎乎的巴掌了。可他畢竟不是小孩子,總不能也去摸也去抱吧,只能掏出手機來,掃它肚皮上的二維碼,雖然已掃過許多次,但愿它認不出。正好也有口罩遮面,估計確實認不出,反正小熊每回也都認真定格在那里,俟他掃完,即刻送上它的花式鞠躬,然后認認真真伸出胖胳膊,引導西力往后左方的Q樂園那邊走。
Q樂園是個綜合兒童游樂場,里頭有泡泡球池、攀爬架、陶泥手工區、小白兔小倉鼠伺養區,夾娃娃機、跳床、攀巖館,全是半大小孩,到處鬧哄哄的。這當然不是西力的理想去處,但也不至于討厭。實際上里頭的大人比小孩還多些,即便隔著口罩,仍能看出一張張面孔下的疲憊和敷衍,走上兩圈,反倒讓西力腳下感到一點重力和方向,恍惚感也隨之消失了。小熊的指引很有道理,看,人們的生活不就這樣嘛——他開始覺得小租屋里的那種清冷,是值得的,孤獨就是他的自在與擁有。遂掉轉頭回家,當天的這一份黃昏綜合征也在漸重的夜色中暫告治愈。
并且這種療效還有一點點多余的溢出。當天晚上,繼續撓著頭進行插畫時,直至熬到后半夜時,西力都還會時不時想起粉紅跳舞熊,它的笨拙姿勢,它的二維碼肚皮,它堆在腳面的長褲腿和黑灰腳底板,還有它的眼睛,透明球上流光溢彩的光線。想想就覺得不錯,但也有點淡淡的不滿足,要能對視多好,要能看到它里面真正的眼睛多好。他根本不在乎它的性別、年紀、長相、性格、口音、是否有趣之類,或者干脆點說吧,他排斥、否定它的“人類”性,它只是一只跳舞小熊,而這就是他需要的、也是它所能給予的全部。
有天西力掃完碼,照舊轉身去往Q樂園,邊上被人叫住,是一對小情侶,叫西力替他們跟跳舞熊合個影。一直這樣,拍照的遠遠多過掃碼的。有次看到一個壯漢,抱著它又捏又揉,最后甚至一把舉起小熊來,小孩兒們看著它兩腳兩手在空中亂蹬亂劃全都笑壞啦。總之小熊十分熟稔此道,西力這邊手機還沒調好,它已跟女生各分左右站好,向中間的男生投懷送抱了。四五張不同的親熱姿勢之后,男生主動問西力,你也來一張吧?把手機給我。好像這是個免費福利,不拿怪可惜的。
西力本能地搖手后退,他不愛拍照,偶爾外出游玩,最多拍點小狗小貓,當然也因他向來是獨行獨往。不過拒絕別人的好意,更叫他為難。嘴里正支吾著,小熊卻以它不由分說的熱情一下靠攏上來,肥粗的胳膊環上西力的腰,男生順手拿過他手機,高聲吩咐道,笑起來!起——司——你也摟緊些啊。
這時小熊不僅胳膊環著他,連碩大的腦袋也順勢靠到西力肩上,嘴里故意呼哧呼哧的模擬著生氣。這才發現,小熊個兒挺矮啊,才到他肩膀。西力有些失笑,不覺也把手搭到它身上。
拍照時泄露的笑意,一直延續著,時隱時現在西力嘴邊。回家后,畫一會兒插畫,就要拿出手機看兩眼合照。主要看小熊,看他們整體的那種感覺,一人一熊,摟得像模像樣,居然顯得那樣自然,怎么看都舒服、搭配。小熊的眼睛呢?這下子能看清嗎,西力把圖片放到最大,還是不行,最多能看到褐色玻璃球里模模糊糊的那對小情侶。突然想起家里父母,每每打來電話,總是不停嘴地問,自以為旁敲側擊,其實都指到他鼻子上了,不找份正經工作嗎,何苦租個房子空耗,實在不行回老家找個對象?他當然也不想讓他們傷心,可諸種平淡冷淡的狀況確實難以回復,也難以說清。這會兒看看照片,心里突然生出一絲諧趣,順手就把他跟小熊的合影發了回去——這似乎就是一個很好的答辭,概括說明他生活的各個方面,更說明他的心境與態度。
電腦突然死機、不知里頭畫稿能搶回多少的那個下午,好像還嫌不夠糟似的,又接到藍色書系的編輯留言,說因其中兩冊出了問題,整套書稿都叫停出版,這就意味著,除了那幾片薄樹葉似的預約金,一百多幅定制插畫,全部懸而無用了。等于白打一個多月的竿子,半顆棗兒都沒落下,本來還想著用這筆稿費換臺新電腦呢。
沮喪地呆坐,越發悶熱,饑餓感倒是準時來了。西力起身往外,下坡時都沒有留意到太陽是否落下,只覺到處都暗乎乎的,暮色里像是被倒入了墨汁,在街面上四處流淌。今天的菜該輪到鏈魚豆腐套餐,端上來卻覺得腥氣未盡,米飯明顯夾生,換了一碗,仍然夾生,只好重新叫面條……跳舞熊還在那邊,跺腳、扭腰、剪刀手、送飛吻、假裝滑倒。奇怪,西力坐了這么久,發現它沒吸引到一個小孩,也沒人合影,更沒人掃碼。小熊今天完全唱獨角戲了。其實慧谷廣場上人倒是蠻多,甚至可以說還比平時多一些,男人挽著女人,大人拖著小孩,個個走得飛快,衣發飄動,仿佛要倒,又仿佛要飛。西力怔忡地望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哦,這是起大風了。怪不得剛才沒看到太陽,早給刮跑了呀。
等外頭落起大而疏的雨珠,面條才端上來,西力想起啥也沒帶,又想起窗戶好像沒關,書桌上東西全都鋪著,忙打了包提上沖出去。才跑到廣場背后,雨已密集如箭,澆得眼睛都睜不開,剛才還奔跑的行人全部消失了。這條背街長道沒有商戶,也沒長廊,只有兩根類似柱子的合攏處,形成一塊窄窄的壁檐,西力只好不管不顧跑了進去。本是狼狽又懊惱,抹抹眼鏡上的水,定睛一看,一個大失笑:粉紅跳舞熊也在這里。
不過這里已是太擠了,主要小熊身子很占地方,它邊上還有個胖老頭。胖老頭一見他進來,就把下巴上的口罩又拽上去。西力剛才太急,口罩落小館里了。而他們腳下,還有個三四歲的小孩,聽那胖老頭嘴里的嗔怪,當是這個小孩把跳舞熊拽到這里來的。小男孩的卡通口罩已經濕透,映出兩片翹嘟嘟的嘴巴,正咕嚕嚕地編故事,小熊找蜂蜜小熊要冬眠之類……西力有點愧疚地盡量貼著柱子,還是無可避免地緊靠著小熊,它已半濕,身上的毛絨頭子粘結起來,黃黑了。它的大腦袋靠在后面的墻壁上,一只肥手正被小男孩緊緊拖著,由于潮濕和擠壓,肚皮上的二維碼皺巴巴的。哈,不跳舞的跳舞熊。西力可真樂意跟它一塊兒躲雨呀,心里掠過租屋里的桌子,東西全都一團糟了吧,算了。
“幾點了?哎呀幾點了,我得回去吃藥哇。”老頭沉吟著自問自答,掏出手機,隔著口罩沖電話里嚷,送傘或送藥,對方看來耳朵不好,地點又鬧不清,反復追問。小男孩也搖晃起小熊伴奏,“老狼老狼幾點了?小熊小熊幾點了?”先是小聲,繼而越來越得意越大聲。擠挨的小空間突然極是嘈雜。西力下意識地尋找小熊的眼睛,好像要跟它交換一下眼色。天光暗黑,這半爿街也沒有路燈,小熊的玻璃球眼睛,黑中隱隱有亮。
聒噪中,小男孩突然改口,大叫起來,“恩恩!寶寶要!寶寶要恩恩!”好像分秒也等不及了,小手已經開始要拉自己褲子了。這可是緊急信號。胖老頭立刻掐了電話,不管外頭是風是雨,橫拎起小孫子就沖了出去。
柱檐下突然安靜下來,只聽到嘩嘩嘩雨聲,好似一道巨大的簾子,把他們兩個包圍隔絕在這個角落。小熊沒有動,頭仍然擱靠在后墻,兩手搭在圓肚皮上。西力稍微調整了一下站姿,只能說不擠了,還是挨得挺近,近到好像是遺世獨立相依為命,心里一時高興又凄然。
但老是不說話,好像也不對,剛才那小男孩可一直在講故事呢。西力稍微扭過身子,斜對著小熊,看看它那黑乎乎的大眸子,仍舊是動物般的純粹無知,可又像是人類的盡在不言。甭管它是什么,到底對他有沒有印象?或者,可以提示一下。于是吭哧著開口,“我每天傍晚六點左右,都路過慧谷廣場,當場掃碼加關注、辦會員,但一回家,就取消,第二天掃的時候,我再重新辦理。不知這樣,能不能算你的任務?”
小熊沒吭聲,好像還在維護著它這個形象的整體約束——西力知道,像迪士尼樂園就有嚴格規定,為了所謂的世外樂園氣氛,所有的卡通人偶,都不得表現出人的思維與行動,比如,不可以聽得懂語言類指令,不可以像人類一樣生氣,不可以認識現代交通工具或通信工具等等——他肯定想多了,這只是區區Q樂園的一只卡通小熊罷了。顯然小熊是聽明白了,它略略轉過頭,把肥手從肚皮上抬起,輕輕碰一下西力的胳膊肘。這小小動作的反饋,叫西力覺得很舒服。怪不得那小男孩要一直拉著它的手,誰不想拉著抱著摟著呢。西力涌上一個荒謬的沖動,隨即暗罵自己一句,退而求其次地想,能這樣一起靠著,也挺不錯啦,并且他又想到一個更挨近的理由,“我腿吃不消了。要不咱蹲著吧。”
果然,小熊順從地,挨著墻角蹲下,一蹲到底,差不多坐了下來。它肯定更累,下雨之前刮大風那會兒,它不是一直在蹦跶嘛,再說那腦袋多重。西力往邊上讓讓,給它騰出地方,但地盤就這么大,他和它還是明顯更近了。他的左腿和它右邊那只毛茸茸的小短腿,有部分交錯相疊。可真叫人滿足。
既然這樣了,為了更加地熟悉彼此,西力覺得他應當介紹介紹自個兒。于是清清嗓子,說起他的插畫。打小就這樣,喜歡涂涂畫畫,尤其是四格漫畫,別的啥都不行,成績不好,大學不好,工作也不好,尤其這兩年多,接二連三地,要么被裁,要么工資欠著,要么老板跑路,要不干脆公司倒掉。哪兒都指望不上,只能靠插畫,看能不能養活自己。他讓自己笑了笑。隨后也老實講了今天上午剛剛被黃掉的合約,講了再也拿不到的插畫稿費。也承認他還不夠拼,總會分心摸魚,每夜熬到一點兩點,最差勁的,是臨睡前還會四處翻找,吃喝點垃圾食品才算完事。這就又講到他不斷試吃不斷淘汰、最終保留下來的六種口味的泡面……當然他也注意營養,晚飯會去巷口吃“大餐”。講了他定點的小破館子,講了它家菜單上的七種招牌菜,價格22~35元不等,其中他最中意的是牛腩面與香腸煲仔飯,但他不會因為這兩個偏好而改變順序。講到他啰里啰嗦的爸媽,講到那天發去他和小熊的合影。又講到今天上午突然趴窩的電腦,多少天的心血恐怕片甲不存,講到這會兒正泡在風雨里的寫字臺,桌上可有他好不容易下決心買的原裝咖啡豆,老貴,而他忘記夾上袋子了……
直到外面雨聲小下來的時候,西力才意識到自己嗓門有點大,說得太多,且有些不自覺的夸張。小熊不知啥時,把它的腦袋歪過來一點,擱在西力肩上。挺重。沒準正是這份重量,讓西力沒有注意對舌頭的控制,想想嚇人吶,他什么時候跟人說過這許多話,還說得如此私人,如此絮叨。西力猝然住了嘴,像犯了個只有自己才明了的大錯,不過心里也在辯解,它只是一只熊嘛,要是跟任何一個“人”說這么多碎頭巴腦的,那就太奇怪了。跟熊就沒什么了。
這樣一想,西力也沒有覺得尷尬,只是收了口,默默地望著雨,雨越來越稀,不久就變成星星點點。天色亮白了一些,但亮白中也還是夾雜著暮色里的霧然。西力不大甘心地又尋找著小熊的眼睛,那里還是一如先前的黑亮玻璃球,可能因為他這邊吐露太多,心境略有變化,覺得那看向他的眼睛里,比之稍早,深邃了許多,并同樣有著滿腹的心事。西力略感不安,瞧,他只顧著講他自己,小熊呢,小熊肯定也有啥的吧。
這時雨已經完全停下,外面很快有了走動的人影,遠處有三個小孩們尖叫著,踩踏淺淺的雨坑。他們兩個,已不合適再擠在這片狹窄里了。
出來之前,西力想不起來了,是誰更主動,還是同時,總之小熊和他抱了一下,不緊也不松,挺像一個營業性的抱抱,就像以前隔著玻璃看過它無數次這樣抱過路人。可西力分明又覺得,不一樣,這個抱抱不一樣。起碼,在這個大雨剛停的黃昏時刻,它完全是他的小熊。
電腦送出去修了一下,所幸損失不大。被雨水泡壞的書和畫本曬了好幾天。咖啡豆長了霉只好扔掉。新接到一家電子刊的專欄配圖,稿費和截稿時間都很苛刻。就是這樣的,日子沒有變好的趨勢,也沒有變得更糟。小館子的菜單調整了幾個新菜,味道還可以。小熊的衣服想來是洗過了,遠看不覺,走近前了掃碼時,覺得它的皮毛一根根豎起,還發出一股淡淡的香草味。西力抓住靠近的時間與小熊對視,小熊黑亮的眸子向他微微抬起,里面是華燈初上的映射……可西力知道,即便隔著口罩,小熊準會認出他、記得他、于眾人之中另眼看他。
他承認,對于小熊,他心里總有更進一步的想法,這當然很可笑,因為他完全說不清,所謂進一步的想法是什么。一個人,能跟一只熊怎么樣呢,一只粉紅跳舞熊。他一邊自嘲,同時也琢磨著,思而不解。他有點害怕,想躲避這越來越真切的念頭,可害怕中又有著喜悅和期待,而這種期待又為每一天和每一天的細節都賦予了意義——同樣是聽著歌洗澡、聽父母講車轱轆話、順著菜單點菜、電路壞了找房東、下樓取快遞、泡面出了新單品、看中的電腦放到雙11購物單,似乎都有滋有味了,因為他跟小熊聊過其中一些,小熊知道他在如何生活,而這生活里新發生的部分,沒準下次可以跟小熊繼續聊。原來,西力恍然覺悟,隨即又十分困惑,他想要的就是跟小熊再多聊聊?這想法是不是太平常了一點,甚至也談不上多大的難度與障礙……不,西力總覺得,不完全是聊天那么簡單,他肯定還沒有找到他所需要的那個什么。但不著急,他愿意慢慢來,就這么控著,盡量地延長這種糊模不清的愉悅,延長某種奔向的過程。
5月13日的事情,發生得很突然。
當時他已掃過小熊肚皮上的碼,走到Q樂園里面,正順著“8”字形的主通道,一路飄飄忽忽地走,聽著各個區域的小孩,發出那種各種如果不是親耳聽到永遠無法想象的歡樂尖叫。廣播大喇叭突然響了,開始西力并未在意,后來見坐著的一干家長們都開始跑動起來,紛紛呼兒喚女,情形頗像上次那場暴雨的突然降臨。西力立住,終于聽清廣播里再三再四的重復。原來剛剛在兒童醫院門診發現一例疑似染疫的男童,男童參加了籃球興趣組,四天前上過一次球課,球課共有十來個小學員,其中有一個,中午在Q樂園玩了有個把小時。所以這里接到指令,大家就地待著,等專門人員過來統一處置。西力看看手機,電量尚足。旁觀四周,大人和小孩們搞清情況后,也都不急不跑了。Q樂園開放了WIFI密碼,幾處的大小屏幕索性放起老少咸宜的貓鼠動畫片,還有免費的飲料開始供應,一時倒也融融。
忽然驚奇地發現小熊,它也回來了,倚在靠入口處的彩色廣告牌下,腦袋軟軟地擱在欄桿上,連屁股后的小短尾巴也顯得毫無生機。幾個小孩不顧大人的拉扯,想去拽弄,小熊卻立刻退縮著,指指身上,動作雖小,卻也十分準確,好像連它自己也嫌棄自己似的。動作很有效,孩子們散了。等了不到半小時,就來了一隊專門人員,招呼大家過去排隊檢測,小熊則被留下,跟木馬地墊球拍飛鏢欄桿什么的,一起被噴灑。西力隨著人群往指定方向移動,不時扭回頭看,心里莫名地不忍起來,甚至疼痛。雖然理智上知道這毫無道理,小熊那一身,網上到處能買到,消消毒或是扔了都無所謂,它之所以是他的小熊,并不是因為那套衣服,可,要沒那一身,它又是什么,他到底在心疼什么呢,西力突然慌亂起來。
測完之后,要等送檢結果,可能還有醫學觀察和研判的需要,總之廣播里有了時間拉長、稍安勿躁的預告,外面開始陸續送進吃的,還有薄毯和行軍床,數量不太多,西力與一些爸爸們便自覺分散到各處的角落。西力坐在一處延綿曲折的攀爬架下面,頭頂繩索交疊,掛下絲絲拉拉的彩色線頭,簡直像是紫藤架,而頭上通亮的大燈泡,則是一輪清月,甚至能感到臉上微微有風。今夕何夕,今人何人啊,仿佛被拉長加厚的黃昏綜合癥,西力沉入了巨大的恍惚……
被人輕輕推碰,西力才知道自己盹著了,忙摸出手機,一看已是夜里十二點多了,身邊被放了一盒牛奶和一只小圓面包。四周安靜幽暗,角落有兩盞頂燈,動畫片關成無聲,只偶爾聽到小孩子按捺不住的笑鬧和大人含糊的責罵。怔怔中戳開牛奶,才發覺確實渴了,又撕開面包,機械地往嘴里扔。上學時食堂打飯菜也好,實習時加班的盒飯也好,館子里大同小異的快餐也好,反正只要放到他面前的,總歸都要吃光喝光。就這習慣,餓不餓都一樣。
正吃著,走道那邊過來一個瘦小的女人,匆匆把幾個紙盒子歸置在腳下,隨即手腳像是斷了一般,垂掛著。想來當是剛才發食物的員工。歇了好一會兒,女人才木偶似的,僵硬地,也從盒子里取出一盒牛奶,無聲地吸起來。西力這時已一口氣吃光,正想接著打盹,女人開口了,“餓的話,這盒子里還有。”西力四處望望,其他人隔這里還老遠,那這是對自己說的了,忙欠身搖搖頭。女人好像擔心他客氣,索性拿出另一種長面包和一盒酸奶,直接送來,并順勢坐在他邊上。西力不太樂意,但還是勉強接過,出于該死的慣性,又往嘴里塞起來。總是這樣的,對陌生人,主動開口難,拒絕什么的,更難。
可能因為多給了一份食物,這女人不僅坐下,還大有說上幾句的意思,“想想也好玩的,否則這半夜三更的,怎么可能大家都在樂園里一起睡覺。小孩們其實才高興呢。”她音質有點啞,語調是主婦的那種家常感。西力愣住,停了一秒,繼續咀嚼,他實在沒有聊天的打算和能力。好在女人又自顧往下,“我前面走了好幾圈,帶小孩來的,有的是爸爸,有的是小姨,有的保姆,有的是外婆。如果是媽媽帶的,最好認,只有她們,總是在追著小孩喝水、擦汗。笑一笑拍個照。要尿尿要恩恩嗎。講禮貌呀快叫叔叔好呀。藍色用英語怎么講,綠色呢。數數看這里有幾條金魚?你可真棒獎勵一朵小紅花……”她忽高忽低變換語氣地模仿,最終還鼓起掌來,“哈哈哈,了不起。媽媽們都太了不起了。哈哈哈。”她的笑聲和巴掌聲,都顯得有點大。西力咽下嘴中食物,分辨著,聽不出她是諷刺還是贊賞。叫他松了一口氣的是,女人并不需要他接話。
“我就不行,太不行了。我絕對、絕對不是一個好媽媽。我家小寶……”她語速放慢,終至不語,搖頭晃腦的姿勢靜止在那里,視頻卡頓住一般。西力小心地瞟她,嘴里也不敢動了,以免吞咽的聲音有所不敬。女人掉入她的情緒,不斷下沉,連西力都能感到那仿佛是要在水底窒息的憋悶。怎么弄啊這。臨近瀕死,女人終于吐出一口氣,像是又從水底升上來了,她往后仰著甩甩頭,恢復到先前那種絮叨的語調,“我也是滑稽吧,看到每個小孩都能想到我家小寶。喜歡吃手的,不敢爬滑滑梯的,沙子揉進眼的,愛揪人頭發的。就連看到大小孩我也會想呢,哎呀,我家小寶,不是也會背起個書包嘛,會打游戲的嘛,愛吃炸雞嘛,能玩個滑板的嘛。”看來她喜歡這種排比式的表達,但西力有點困惑,聽這口氣,不是虛擬的,可也聽不出過去時還是將來時,甚至都缺乏空間感。她的小孩,是不在她身邊,是已經長大了,還是說特別小?是不再會長大了,或者不能待在她身邊了?有一點是肯定的,這貌似聊天的獨白充滿了深海般的無底之痛。
西力無措地垂頭看著地上的紙盒子,他想應當順口問一下,起碼表示點什么。她口中的“小寶”到底是怎么了?這跟她到Q樂園工作有關系嗎?如果是這樣,不是每時每刻都會刺激著她嗎,還是說,她正需要這樣的痛苦來轉移或懲罰另一種痛苦。西力心里胡亂猜測著,不知該如何勸解或安慰,以致心里都生出了幾分排異感,這女人碰醒他不算,多塞給他吃的不算,坐在他邊上不算,為什么還要跟他說這些呢。要從談心的角度來說,這既不是地方,也不是時間,他也完全不是合適的對象。他連兩次戀愛都只是單方面好感,他不了解女人,不了解孩子,更不了解做媽媽做爸爸的人,他只是路過的,是局外人,偶然困在這凌晨時分的兒童樂園里的呀。
好在,老天爺來幫他了。廣播里忽然吱吱幾聲,一個顯然也帶著睡意的聲音響起,非常簡潔地通知大家,結果無異常,可以各自回家……各處的燈光一下子大亮,懵懵中驚醒的人們還有點吃驚,甚至夾雜著幾聲低微的抱怨,意思是不如索性讓我們睡一覺算了。說歸說,四下里的氣氛已明顯松動起來,彼此招呼著動身。西力如蒙大赦,大塊咬掉最后兩口面包,站起來整整衣服,一邊看不出什么幅度地向身邊的女人欠下身,要向門口去了。
女人手腳也挺快,早把幾只紙箱交疊著一起抱在胸口,方向卻是相反,朝著員工通道那邊,抬腳之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扭頭問道,“噯,后來你電腦,修好了嗎?”
西力條件反射地點點頭,腳下已是邁出,女人“噢”了一聲也沒停步。兩人隨即錯肩而過,幾乎只是兩秒鐘的事。
可她,怎么知道我電腦壞了……西力最深處的一根弦被撥動,卻是空洞之音,隨即閃過巨大的異樣,或者是憤怒?欺騙感?不知是什么,總之胸口都疼起來,龐然的沮喪與跌落。不,不應當啊,他只告訴了跳舞熊,它就是一只熊,它只是一只熊,它永遠只是熊……
第二天西力一直悶頭睡到中午,醒來洗了把熱水澡,同時在心里嚴厲糾正了昨夜的幼稚病。選擇了幾支最易沉浸的馬友友大提琴,把自己摁在桌邊,以遠遠低于平時的效率畫了快兩個鐘頭。抬頭看看窗外,還早著呢,肚子也并不餓,但西力決定出去吃東西。下坡時太陽還斜飄在樓頂上方,暮色的惆悵與空虛果然也沒有發作。他用一種打氣的心理,一路上給自己叮囑,待會兒看到小熊,就當作什么也不知道吧,千萬要做到一如從前,仍舊認真掃它的二維碼,然后照它的指引,仿佛第一次,去往Q樂園……
走出巷口他就知道,多慮了。
遠遠就可以看到大半人高的黃色圍擋,延綿地攔住慧谷廣場東、南方向兩條道,一應的金店奶茶店咖啡店牛排館美甲鋪,都是白花花的拉門一落到地,平時滿地滾人的廣場整個空蕩蕩。他常去的小館子因為隔著個岔路口,倒還是開著,但不可堂食。只得點了今天應當吃的油潑炒面,等待時劃拉了一下本地疫情分析,口吻保守。于是一路上看到啥買啥,提著香蕉、饅頭、辣醬和飲料等,沉甸甸地一路返回。心里倒是沒覺得太糟糕,回想剛才出門時那一番心理建設,得承認,其實是松了一口氣。想想自己真太差勁了,因為有點怕見小熊,居然覺得,這么來一下暫時性的封控,也不算太壞。扭身進樓道時,還是看到了當天的日落,無限遙遠的太陽在他屁股那個位置,帶著可以感知的熱度,投來薄薄的余暉,仿佛一聲悲喜交加的嘆息。
此后半個多月,對西力來說影響不大,仍是接單子或單子黃了、畫畫或摸魚、拖稿或交稿。外賣打包所食,照舊順著菜單。所缺少的,只是慢吞吞下樓、坐在老位置、眺望廣場的那一套動作。可沒了這小小的一套,日常生活的刻度與秩序好像就失去了繩索維系,散塌了,不成形了。
可能西力主觀上也在放大這種感覺,尤其每到黃昏時分,飄浮感更是變本加厲,伴隨室外光線從藍白到淡黃又到暗紅,最后浸入一天中最沉重的黑金,死死罩住狹小的租屋。他往嘴里一勺一勺塞飯食,眼神無處擱置、無處停留,唯有小熊——它并不存在,正因為不存在,反倒異樣突出地,“杵”在他的面前,舊時片段再現——它跟小孩子們追打摟抱,它左倒右歪的舞姿,它跌倒,它扭動著屁股逼近,連小尾巴的細小抖動,都可以看得十分清楚,溫柔的夕陽照射中,它的粉紅絨毛仿佛鍍上了一層金光,讓西力有種純粹又澄明之感……隨即,暴雨天氣里的小熊覆蓋了畫面,它濕漉漉地挨著他,一對黑洞不見底的眼睛,沖他投來無需多言的眼色,西力向它絮絮傾談……接著,是多給他一份面包牛奶的小個子女人,挨著他坐下,語焉不詳的排比句式……粉紅跳舞小熊、雨中擁抱的小熊、凌晨時分訴說的女人,分裂、重疊、融合,叫西力迷惑和怨恨。當然,理智總會在最后一刻光降,帶著姍姍遲來的冷靜與一絲絲人情味兒,小心地給西力分析,他所親愛的小熊和那小個子女人,是一體化的。你想,怎么可能單單癡迷于一張卡通皮?當然,這也不代表他就非得喜歡那張皮下面的人,畢竟,從那晚上所有的觀感來講,不僅他跟她,可以說完全不是一回事兒,她跟小熊,也完全不是一回事!他簡直的就恨她,真的,她不該問出那一句,她戳破了他的小熊,他拿走了他所能找到的最好寄托呀。
而與這種怨恨同時,西力也一直在努力。雖然這努力可能是無意識的,因為他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做這個努力——他在盡量、盡量地,企圖把那個女人給美化一些,以期能與他心愛的小熊,稍微搭配一點、合適一點。畢竟,很快就會再次見到的,最符合事實與理性的做法就是,知行合一,熊人為一,不是僅僅把對方當作它、當作熊,同時還要把它看作人,看作朋友。無論如何,在迄今所有的社交經驗里,他跟那個女人之間,得算是最親切、最體己的。
他竭力回憶那個女人的相貌,當時光線不行,只記得是小鼻子小眼,頭發亂蓬蓬的,個子矮小,衣著則全無印象。他當時畢竟處于子夜的困倦中。說話聲音呢,柔和嗎,可能也談不上,她一直講孩子,都沒聊其他的。從這些元素,可以說明她是樸素的,有著清貧的單純,挺能吃苦,對孩童有愛心,對陌生人有同情心。還有什么嗎,再想想。其實真正擊中他的,正是最后兩秒鐘吧,那脫口而出擦肩而過的詢問,她還記著他的電腦,不放心是否修好,而他又那樣敏感地,幾乎是刀刻火灼般地接受到這種關切。太稀罕了,他第一次被別人惦記,以致他只愿意把這安放在小熊身上,只有來自小熊的關切,才是適配和貼切的,才叫他踏實……是的,只能是小熊。
就此打住,不要再想那個女人,越是進行這種捏合與拼湊的努力,越是讓西力感到別扭——再使勁也沒有用,他實在是感到,自己并不能跟那個女人成為朋友,普通的都不行,更不要講達到他對小熊的那個程度。
荒唐的是,即便意識到這一點,仍然不能改善西力的空虛與期待。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這種半隔絕的飄浮狀態越拉越長、越拉越稀薄,他一天比一天地渴望著,想再次見到小熊,想有進一步的依偎與托付。這顯然是個悖論,難以向外人道,更難以向自己道,可分明又如此真切,西力被這拉扯的力量撕裂成兩塊。可真疼。
街市重又恢復后,慧谷廣場的人流卻沒有很快回到從前的擠擠挨挨。旅行社的鋪面轉租了。金店門可羅雀。時裝店也只上半天班,且試衣間不可使用。Q樂園說是又做了幾次消殺,推遲了一周才開張,開張后沒有再出現那只粉紅跳舞熊。
沒有了小熊的廣場看上去倒也沒什么不對,不久就有一個賣氫氣球的瘦高男人,花花綠綠的,四處緩慢移動兜售,孩子們像小魚一樣圍著他轉,樂趣可一點兒也沒少。也可能只有西力才惦記著它吧。磨磨蹭蹭又過了十來天,西力每天都在心里催促自己,得去Q樂園問問,小熊到哪兒去了,會回來嗎,啥時呢。但老是提不起勁,主要也是怕人家笑話,他又不是小孩了,還打聽這個。
直到有天下午,電腦又突然死機,怎么都活轉不了,看看天色還早,索性抱到上次那家維修店,卻發現老板換了,技術員因疫情所困要一周后才來,只好先把電腦寄在彼處。兩手空空地回來,正好順路經過Q樂園,無可回避,反正也沒有了勞動工具,西力伸伸脖子,像要挨一刀似的,徑直進去了。
好久沒來了,或者是時辰不對,發現Q樂園里遠比從前清淡,中間的大泡泡球池子和迷你沙灘都給圍擋了起來,兩只藍色酒精桶上歪歪斜斜地擱著一張牌子:暫停使用。西力從攀爬架那里繞了一圈,找到員工通道方向,張望著往里尋摸。
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正好往外走,不等西力開口就截住他:“找哪個?”聲音硬撅撅的,一點沒有和氣生財的意思,西力不禁囁嚅,音量更低了三分,“嗯,你們的跳舞小熊,呃,不在廣場上掃碼辦會員了?”
“還辦啥會員?都他媽的要倒閉了。你看看,你看到沒?有幾個毛人?”他寬寬的身子堵住過道,罵了幾句娘,突然想起來,“你意思是,要辦會員?”
西力一愣,幾乎要點頭,想想不對,忙搖頭,一邊小心地,“我意思是,生意不好做么,更需要促銷。原來那個小熊,還是蠻有效果的,小孩子們都挺喜歡……”邊說邊看對方臉色。胡碴男人打斷道,“也就是個噱頭。現在哪里還養得起噱頭呢。”他又瞅瞅西力,眼神犀利地上下打量,“噢,敢情,你這是來找活兒的,來扮小熊?”
西力低頭掃一眼自己衣衫,看上去很落魄嗎。他不介意,倒是覺得這個誤解像是天注定,天撮合,他可不就差一份工嗎。于是沉吟著,等老板接著往下。
胡碴男人的表情已發生變化,口氣有了老板的威嚴,“就算是個卡通人偶,也跟所有員工一樣,得有試用期。你先來做一周看看,嗯?”他停了停,可能是誤解了西力游離的神色,退一步,“那三天吧,三天是起碼的。如果合格,后面再談工錢。”西力其實無所謂,可以長期,他只是擔心一點,“那原來那一位,會再……”
“哦,正好借這次停業把她給辭了。她太麻煩了。在廣場還好,反正她是熊嘛。可每次回來這里,卡通服都脫掉了,她還是自說自話的,追著要帶著人家的小孩玩,摟摟親親抱抱,沒輕沒重的。有些家長很反感她這樣,你想,現在小孩多金貴,外人哪里碰得……”
“為什么?她自己沒有小孩?”西力讓自己的語調盡量顯得像閑聊,心下卻緊張起來,幾乎有點懼怕。
“媽的當初也是同情她,才應下的。這小熊的點子,就是她出的,自薦說她擅長蹦跶打滾,最會逗弄小孩兒。早先確實也呼啦啦的,給我們帶來一些會員。可這也攔不住投訴啊,我總不能跟在后面替她一個個地跟家長解釋吧。您就行行好,把小孩借她抱抱吧,太慘她了,自家小孩出了那樣的事情……”他咂咂嘴,皺起眉頭,嘴唇閉了足有兩秒鐘,“問這些干嗎,我這可還有事呢。你想好了,要干,就試個工。不干也無所謂。這小熊,也就為她特設的,工資不高,也沒指著多大的效果。現在生意都這樣了,馬上泡泡球和沙灘都還要拆掉呢。講實話,有的沒的我也是無所謂了。”
看來是打聽不出了,但顯然,她小孩的事十分之殘酷,以致連這位胡碴糙漢也不忍轉述……西力忙點頭說愿意,并且現在就可試工。老板轉身帶他走了幾步,拐到一個庫房模樣的房間,打開燈,只見一堆亂糟糟的童椅、籃球、木馬、三輪車,有的缺腿,有的少輪子,粉紅小熊的衣服軟塌塌卷成一團,扔在這些破爛當中,如果不是特別熟悉它的顏色和毛發,西力幾乎都不會認出。
老板拎起來,抖落抖落上面的灰,又用袖口擦擦它兩只黑黑的玻璃球眼睛,兩頭扯扯,向西力扔過來,“說不定還穿不下呢。這得小個兒才行。”
西力心中有一絲絲的愉悅。畢竟,他讓粉紅跳舞熊重又出現在廣場上。匆匆行路的人們對它視若平常,似乎沒人意識到,小熊曾經消失過一個多月。倒是賣彩色氫氣球的瘦高男人稍微往另一個區域挪了挪,以此表達與小熊平分地盤的不犯之意。
衣服果然小了,加上大頭小身的比例,腿部繃得特別緊。西力想起以前看到的小熊,腳脖子上總是堆著幾層褶皺。最不舒服的是頭,厚厚的大腦袋壓在頂殼上,中心位置不大對稱,兩邊亂倒,脖子分外地吃勁。黑白鼻頭是用另外一種材料縫制的,貼合處一圈毛拉拉的線頭,又癢又刺。最難受的是眼睛,兩只玻璃球雖然挺大,但位置偏下,西力得垂著眼皮,以一個不足90度的視角看往外面。如果是大人,勉強只能看到對方腰部以下,小孩兒倒大都能看個囫圇。然而小孩子一出現,作為小熊,西力不免就得跳起來,要比劃剪刀手,跳毽子舞,當然,還要亮肚皮,扭屁股,配合照相,還要抱抱……可能只有半個小時吧,或者只有十來分鐘,已感到脖子酸痛無比,渾身汗透。怪不得老板說要試用,這不是誰都干得來的。
可西力喜歡這樣,寧愿這樣,并且一點也不肯偷懶或惜力,憑著所有能記得的畫面,他全力以赴地模仿他的那只小熊,好像借此就能抒發出某種親密而絕望的、永遠不在同一個次元的情感。只有通過這身體上的辛苦,通過這狹窄的空間,以及只有自己能聽到的大聲呼吸,西力才依稀能感到一種故人重逢的喜悅,以及……就此別過的哀傷。我愛小熊,再見了小熊。西力在玻璃球后面熱淚交流。透過淚水,他看到,準確地說,是感受到了落日時刻的到來。
慧谷廣場上暮色將至,最后一縷金黃色的夕陽,穿過樓宇的縫隙,穿過清涼的空氣,正打在小熊身上,使得它的皮毛在奔跑和顫動中閃閃發亮。
魯敏,1998年開始小說寫作。已出版《金色河流》《奔月》《六人晚餐》《夢境收割者》《荷爾蒙夜談》等三十余部。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馮牧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中國作家》獎、《小說選刊》讀者最喜愛小說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原創獎、“2007年度青年作家獎”等,入選“《人民文學》未來大家TOP20”、臺灣聯合文學華文小說界「20 under 40」等。有作品譯為德、法、瑞典、日、荷蘭、俄、英、西班牙、匈牙利、意大利、阿拉伯、土耳其、泰文等。江蘇省作協副主席。現居南京。